◎閆軒宇 曹娟
由A24出品,丹·關、丹尼爾·施納特雙人組執導并編劇,楊紫瓊、杰米·李·柯蒂斯、關繼威等主演的影片《瞬息全宇宙》于2022年4月22日上映。影片融入典型亞裔家庭的現實情境,針對人物在多重宇宙中的不同身份進行敘事,由獨特到普化,從現實空間到多重思維空間,建構了家園敘事的溫情與思索,極大地豐富了表意空間向度。在看似松散的“多重宇宙”結構的敘事進程中,重點蘊含了個體在生存家園、情感家園、精神家園等集體中的情感價值追尋與個體身份認同。因此,多重宇宙空間的銀幕構建與家園化的敘事策略具有同構性,不同宇宙空間的敘事推進內隱著不同人物對理想家園圖景的追尋。在對典型亞裔家庭的現實境地去標簽化的過程中,影片向觀眾呈現出個體身份認同的過程、個體發展的多元路徑以及家庭的情感價值歸屬。多重宇宙中不同身份的切換,實際上是對日常生活的解構呈現與超越。
從電影藝術的角度講,影片是框架的藝術。與人眼觀察的真實世界不同,攝影機的取景框以及銀幕畫面內的框架限制著光影里的世界。①在《瞬息全宇宙》開頭有關主人公Evelyn的困境片段中,導演刻意選取了室內鎖閉空間作為Evelyn處理家庭生活瑣事的布景與選景,呈現了Evelyn局促繁雜的家園生活圖景,以及不安與慌亂的整體基調。由貓眼視角的魚眼鏡頭推進到室內的雜亂空間,再到電梯的狹小空間與報稅大廳的框式結構,導演刻意利用室內空間中的透圖與景深,為影片主人公亞裔中年家庭主婦Evelyn營造了具有強烈壓迫感的框式生活日常,使得人物似乎被嵌套在處理家庭繁雜事物的空間框架中,在視覺上展示出自由受限的局促感。這種被框住的生活與家園圖景,也為Evelyn后續在“多重宇宙”中進行不同身份轉化,從而進行個體身份認同與家庭情感價值的找尋提供了邏輯先在性。
在有關家園生活圖景的不同場景中,畫框中的室內結構形成了無形的“框架”,環繞于Evelyn。此片段中,Evelyn的狀態一直是微微駝背且眉頭緊皺的,像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作為“多重宇宙”中最邊緣化的角色,同時也作為典型亞裔中年家庭主婦的個體存在,Evelyn仿佛是被困于瑣碎繁雜的家園生活圖景中。這種被一團亂麻圍困的生活狀態,正是眾多亞洲母親的縮影。在第一部分中,影片通過空間的框式構圖,呈現出人物對于個體身份歸屬的迷茫以及對家園理想圖景的追尋。
電影《瞬息全宇宙》中的重要轉折是,在Alpha宇宙中,在丈夫Waymond的解釋下,Evelyn得知了多元宇宙的平行存在,也得知有一個邪惡魔鬼要毀滅世界,而Evelyn是拯救多元宇宙的“The one”(天選之子)。Eve-lyn從自我震驚到逐漸接受,并和多重宇宙空間中不同身份的自己進行連通,試圖消滅這個魔鬼。而電影表層的惡魔角色設定實際上是Evelyn拯救自己與家庭的過程。在所謂的“拯救”過程中,影片以Evelyn的多重宇宙身份轉變,解構其家園生活圖景中的困局,并從中尋求個體身份的和解以及家園生活的情感認同。導演對不同人物性格的生動塑造,生動且奇妙地演繹了亞裔家庭小人物的生活狀態與價值追求②,在為觀者提供“召喚結構”的想象與思索空間的同時,彰顯出影片建構的多重宇宙的視覺魅力。
家園,是大眾內心對美好生活的潛在心理記憶和精神向往。“家”不僅僅是物理空間上的“家”,創作者以延展的方式觸及人的精神內核,通過挖掘人物內心的點滴細節,將情懷挖掘與主題表達兼容。③電影《瞬息全宇宙》中天馬行空的多重宇宙以及身份設定,正是因為它基于一個典型宇宙中母親對于家園的幻想,才擁有了更加現實的力量。影片中所編織的不同身份及故事,使觀眾在擁有別樣視覺體驗的同時有著對于家園歸屬的思索。在某種程度上,多重宇宙的平行敘述與家園式的敘事具有同構性。無論是平凡的家庭生活,還是濃厚的家園情懷,其中蘊含的都是大眾尋找家園記憶的真實初心。④Evelyn在不同宇宙中通過不同身份充當“救世主”的過程,是與自己的家人以及由家園衍生出的矛盾進行抗衡的過程,蘊含著尋找美好家園圖景的真實初心。現世中的Evelyn呈現給廣大觀眾的是一種“無根”的狀態,也映射著Evelyn精神空間在家園敘事視域中對個體價值認同以及家園情感價值歸屬的持續找尋狀態。影片從整體上呈現出對家園情感價值認同以及個體身份認同的復雜考量。導演沒有使用所謂的龐大敘事來展現矛盾解決的情感共鳴,而是通過Evelyn在與其家人的共歷與和解中展現對家園的價值找尋與認同。
《瞬息全宇宙》主人公Evelyn初期所進行的不同身份的互通,在某種程度上包含著她對理想化家園形態的追尋。在多重宇宙的切換中,影片以“解構—重構—建構”的表達方式描述了Evelyn對理想化家園情節的向往,從不同層級、不同角度講述了平凡小人物生活家園的缺失與精神家園的回歸,彰顯了影片的情緒張力。⑤在電影不同的平行宇宙空間中,我們看到了主人公Evelyn身份互通后的無限可能,她可以是功夫巨星,可以是鐵板燒大廚,可以是京劇名伶,也可以是Alpha宇宙中訓練天才的科學家。而當我們重新審視這些被導演刻意解構在不同宇宙的個體身份時不難發現,其均反映了對華裔的刻板印象。而真正塑造這些刻板印象的,不是導演,而是現世影響下的Evelyn自身。所有的刻板印象在不同宇宙中的解構,均被重構于Evelyn對有關家園中個體及成員發展的理想化路徑的想象中。
與此同時,在多重宇宙不同身份的互換中,導演通過不同電影中理想化角色的介入,通過多模態的符號隱喻與家園敘事結合的表達路徑,更好地傳遞了影片中的隱喻信息,建構了Evelyn幻想中的人生。在廚師宇宙中,Evelyn的同事是《料理鼠王》中的“王”;在熱狗宇宙中,Evelyn經歷了類似于《2001漫游太空》式的進化,又來到《與龍共舞》的場景;而在功夫宇宙里,她的人生是《臥虎藏龍》與《一代宗師》,是《泰坦尼克號》,甚至是《花樣年華》。其中理想化電影角色對于劇情的介入,是Evelyn認為的最好的人生版本,也是她想象中所有浪漫的總和。導演通過Evelyn本身的多重身份互換,以及電影中理想化人物的體驗交互,以多模態符號隱喻的方式對Evelyn理想中的家園成員發展圖景進行了映射,這是Evelyn內心對于家園發展的真實寫照。
拋開理想化的家園圖景,此刻的多重宇宙的建構實際上是對現世情境失望的產物。所以,我們看到的導演對于Evelyn理想化圖景的解構以及幻想家園的建構是一幕幕電影的形態。而在與現實和解前的Evelyn實際上是一個“想象域”與“實在域”被理想化縫合的角色。想象之維是我們關于現實的直接經驗,同時也是我們的夢境與夢魘,它是事物向我們呈現的表象之域。而實在之維是外在現實世界和無意識、潛意識、非理性等因素的現實集合。“想象域”與“實在域”實際上是有所割裂的。Evelyn實際上是一個被“正確”的角色,她對家園生活圖景的追尋是將直接經驗中的刻板印象上升到現世家園圖景的發展路徑層面。她希望父親認可自己,希望丈夫像個真正的“男人”,希望自己擁有正確的人生,也希望女兒走上正確的道路。這種正確的枷鎖,壓得她喘不過氣,這似乎也是Evelyn逃到荒誕的幻想里的理由。而打破其中刻意的“縫合”以及困局的最好辦法就是接受它的隨機性與荒誕性,而非在自我視域中執著追求由直接經驗導致的所謂正確的人生。當拓展自己的視野與思維,沉溺于多重宇宙的理想化家園與人設時,真正的自我與家園反而會破裂。多重宇宙,實際上是別人的電影;而自己的電影,是此刻的生活與現世的家園。這也是影片最終給出“和解”結局的緣由,即回到當下,擁抱和解的渴望。
《瞬息全宇宙》中,Evelyn在多重空間中的發展路徑是尋求個體身份認同。與個體和解的過程,同樣也是尋求與家園中的成員——女兒Joy以及丈夫Waymond和解的過程。
1.與女兒Joy的和解
與女兒Joy的主體交流主要集中于影片的第二部分。多重宇宙空間對Evelyn的身份塑造充斥著東方刻板印象,而女兒Joy的造型則滿是異域色彩。從弗拉明戈舞蹈套裝到致敬貓王的華麗服飾,Joy的造型多變且切換迅速,就像母親眼中捉摸不定的孩子。在影片的第二段敘事中,Joy的奇裝異服與其存在的空間同樣作為多模態符號隱喻的代表,在五顏六色的外殼之下,象征著個體發展的價值認同與家園成員的間隙。在石頭宇宙后,Joy的服飾妝容有兩次變換。第一次是五顏六色的小熊套裝。這個套裝看起來華麗繽紛,而粉色亮片的眼影妝容彷佛是彩色的淚痕,額頭上如同蛇一般的頭發,隱含著她迷茫與糾結的內心。第二次是由五顏六色的布料拼貼而成的外套,一半卷、一半直的發型以及酷似小丑的妝容。服飾妝容實則均為隱喻的載體,象征著在進入貝果象征的虛空時Joy內心的隱疾——掙扎、撕裂和悲傷。此種內隱的情緒實則與家園的敘事有一定程度的關聯。Joy一直在各個宇宙中尋找真實的母親,同時也在尋找著自己存在的位置。電影中的Evelyn重復告訴Joy“應該過更加正確的人生”,而Joy作為女兒始終想要訴說的是“這個世界比你想象的要大”。
在這段有關Evelyn與女兒的敘事中,Evelyn希望得到的是理想的家園成員發展圖景,而女兒Joy面對的卻是這一代年輕群體的虛無以及隔代之間的裂縫。在萬物互聯的信息過載時代,個體經歷的是被動接受著過多的信息與過多的可能。此時的“信息碎片”概念同樣與“多重宇宙”的構建有同構性,映射著多種可能下群體的虛空感以及與家園的疏離感。此段落中,我們從Evelyn的視角下看到的依然是理想化家園圖景的框架。而從女兒Joy的視角下,透過五顏六色的奇裝異服,我們看到了類似于“貝果時空”的虛無。貝果中心存在的圓,承載著虛空之圓的模態隱喻:它看似有著實體內涵,實則中心空洞。這種內隱性與Joy的困境有一定的同構。在碎片化信息爆炸的“多重宇宙”現實下,年輕一代的視野中有著萬事萬物(Everything),而這種視野卻無法帶領以Joy為代表的年輕群體找尋到適合存在的位置(Everywhere),即個體總是在探尋著家園中以及時代中的情感價值認同與身份認同。Joy與Evelyn的情感對沖,消解的是Evelyn的自我否定以及Joy的自我厭惡。她們最終以互相和解和互相關愛的方式重構家園的現實圖景,從而在愛與理解中彌合兩代人的鴻溝,在萬事萬物間賦予個體存在的現世價值。
2.與丈夫Waymond的和解
Waymond可引申為威猛,抑或是引申為Woman(女人),歧義的解釋似乎是導演的有意之舉。導演在采訪中有這樣一段解釋:“我們以為力量就是指陽剛之氣,是堅韌不拔,是虛張聲勢,但同時,同理心和善意也是一種力量。”對于Waymond名稱的解構實則同樣關乎影片中家園敘事的推進。在多重宇宙的角色互換中,Evelyn發現,如果沒有自己,丈夫將擁有更好的人生。她始終沉浸在電影中理想化角色的浪漫里,而Waymond更在意的是他們能否在一起。Waymond是家園敘事中粘合的部分,試圖消解Evelyn被束縛且充滿壓迫的生活。面對眾多繁雜與平庸的日常,Waymond的方式是從事物更好的一面入手,他將有趣的貼紙眼睛Goodly Eyes賦予給眾多事物。當我們將視野調動于另一方面時,繁雜與瑣碎也能夠為我們提供生活的樂趣。Goodly Eyes的貼紙在一定程度上與前文中代表Joy困境的虛空貝果有著多模態符號隱喻下的同構,貝果的空心代表著虛空之圓,而Goodly Eyes眼睛的貼紙則作為有核心的圓,隱含著樂觀面對與積極接納之意。Evelyn在后期同樣將Goodly Eyes貼于眉心,此舉似乎可以賦予她洞察萬物的能力。在家園敘事的視域下,丈夫Waymond扮演著消解矛盾的角色,貝果與Goodly Eyes的符號隱喻介入,向觀眾傳遞著有關家園的存在價值與情感認同問題。而這個家庭中的每個成員都代表著不同的面向。Evelyn最終選擇消解理想家園的圖景,轉而更加關注現實的存在,更加關愛現世家園,為了所愛之人,也為了所愛之物。
《瞬息全宇宙》的敘事主線可歸結為“尋找”。影片通過主人公Evelyn、女兒Joy、丈夫Waymond的個體價值尋找,以及對瑣碎生活的應對策略尋找,達到與現世家園和解的目標,從而實現多重人物在精神空間向度上的家園認同。在不同維度的“和解”過程中,人物實現了在現世與精神空間向度上與家園的融合,從而超越物理意義上的“家園”的空間屬性。影片中,家園成員從不同宇宙中的和解上升至思維與精神空間向度上的互相和解,從“多重宇宙之旅”轉換為“精神和解之旅”,實現從“自我追尋”到“家園記憶傳遞”的情感認同。在家園敘事上,結尾處“愛可以拯救一切”可進一步理解為“愛定義了我們的存在”“愛定義了家園的存在”,同時作為有力的話語,向觀看者回應了人物在經歷多重宇宙后對家園敘事的價值認同。個體在精神向度上承認家園中的多元發展,以更加積極的態度與家園及家園以外的世界進行“和解”,似乎是追尋個體存在價值的更優解。
《瞬息全宇宙》將鏡頭對準以Evelyn一家為代表的亞裔家庭的多重困境,通過新穎的多重宇宙身份建構、家園敘事策略的同構,向觀眾展現了個體尋找身份認同與家園情感認同的過程,指明了更加積極與多元的個體及家園發展路徑。多重宇宙中人物不同身份的意義所指,是現代文明語境下家園中不同成員的多重困境的展現。互相理解與互相扶持,是家園圖景中重要的親緣維系方式,不應被僵化為行為的范式而限制、施壓于每個成員。個體與家園的價值歸屬,應存在于精神空間向度上的和解與關愛之中,存在于萬事萬物之間。
注釋:
①姜琳琳.《花樣年華》中的框式構圖[J].西部廣播電視,2015(05):79.
②③伏學燕.《菊次郎的夏天》:家園敘事視域中的精神空間向度之探[J].電影評介,2021(01):84-86.
④孫萌.原始情結與鄉土意識:中國詩性懷舊電影中的家園想象[J].文藝爭鳴,2017(09):189-194.
⑤豆耀君.革命年代的古典生活詩意——1956版電影《家》的空間詩學與家園情思[J].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01):62-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