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合理注意義務研究
——以網盤存儲服務商為分析對象

秦 儉，曹明霞，陶宇涵

(重慶理工大學 重慶知識產權學院， 重慶 400054)

一、問題提出

從技術角度看，任何發生在網絡環境中的“直接侵權”行為都不可能離開技術提供方的硬件設施和軟件系統。以網盤服務中的侵權行為為例，用戶利用由網盤存儲服務商為其提供的網絡存儲空間和平臺上傳侵權視頻，因此提供存儲服務的網盤存儲服務商為用戶上傳視頻提供設施和服務的行為已滿足了“間接侵權”在客觀方面的構成條件，即實施了幫助行為[1]。若主觀上，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存在過錯，即知道或應知用戶的直接侵權行為，則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構成間接侵權，而如何認定是否存在主觀過錯主要是從其行為中推定得知的(1)《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9條規定：“人民法院應當根據網絡用戶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的具體事實是否明顯，綜合考慮以下因素，認定網絡服務提供者是否構成應知：(一)基于網絡服務提供者提供服務的性質、方式及其引發侵權的可能性大小，應當具備的管理信息的能力；(二)傳播的作品、表演、錄音錄像制品的類型、知名度及侵權信息的明顯程度；(三)網絡服務提供者是否主動對作品、表演、錄音錄像制品進行了選擇、編輯、修改、推薦等；(四)網絡服務提供者是否積極采取了預防侵權的合理措施；(五)網絡服務提供者是否設置便捷程序接收侵權通知并及時對侵權通知作出合理的反應；(六)網絡服務提供者是否針對同一網絡用戶的重復侵權行為采取了相應的合理措施；(七)其他相關因素。”。行為注意義務的設置與認定網絡存儲空間服務提供者是否存在主觀過錯密切相關，即如果網絡存儲空間服務提供者履行了行為注意義務，則認定不存在主觀過錯；如果沒有履行或者不完全履行，則認定存在主觀過錯[2]。不完全履行是指未基于其提供服務的性質、方式及其引發侵權的可能性采取相匹配的合理措施；或未基于其具備的管理信息的能力采取相匹配的合理措施等。換言之，采取的合理措施程度不夠“合理”，則網絡存儲空間服務提供者也要承擔間接侵權責任。因此，給網絡存儲空間服務提供者施加怎樣的行為注意義務，成為其是否需要承擔間接侵權責任的關鍵。

為了保護互聯網企業提供網絡服務的創新技術，國內外對于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的責任承擔機制先后設定了一系列限制制度，包括“技術中立”抗辯原則、“避風港”抗辯規則，即只要符合一定條件，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就不承擔損害賠償責任，或在有限范圍內承擔[3]。隨著技術的發展，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對內容具有更強的識別和控制能力，在司法實踐中，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的版權責任呈現不斷加重的趨勢，法院已不再拘泥于適用“紅旗”標準來認定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的主觀過錯(2)“紅旗”標準，是指只有用戶的侵權行為像鮮艷的紅旗一樣在網絡服務商面前飄揚時，才能說網絡服務商應當知道該侵權事實。，而是認為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應承擔與其信息管理能力相匹配的更高的注意義務，應采取合理、有效的技術措施預防侵權，否則將判定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承擔間接侵權責任(3)參見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2018)蘇民終1514號民事判決書。。根據能力與義務相匹配原則，與管理信息能力相匹配的合理注意義務到底是什么，成了目前司法實踐認定的難題。

二、“內容—標準”框架下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合理注意義務檢視

(一)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合理注意義務的內容邊界不清

“著作權法始終要在權利人和社會公眾之間合理地分配侵權預防的成本。重大的技術進步常常會徹底改變侵權法所預設的前提，導致權利人和相關公眾在預防侵權方面的相對成本發生變化，因而是推動侵權法變革的重要力量。”[4]“通知—刪除”模式曾經是必然選擇，在網絡技術有了長足的進步之后，它未必還是合理的選擇。當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具備了一定預防侵權能力，能夠以合理的成本監測并及時制止侵權行為時，要求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履行預防侵權的注意義務就有了合理性。如果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能夠采取預防措施事先屏蔽侵權行為而沒有采取，則可以推定網絡服務商存在主觀過錯，需承擔間接侵權責任。但是，目前我國立法與司法實踐存在的矛盾是，法條繼續維持“避風港”抗辯規則(4)參見《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第20—23條。，并規定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不負有對網絡用戶上傳作品事先審查的義務，同時又容忍法院通過案例判決增加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的過濾義務等注意義務，法律與實踐的不統一模糊了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責任規則的適用條件。

首先，我國立法對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合理注意義務的內容界定不明。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屬于網絡服務商的一種，2020年修正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若干規定》)第8條對網絡服務商的注意義務作了概括性規定(5)《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8條規定：“網絡服務提供者能夠證明已采取合理、有效的技術措施，仍難以發現網絡用戶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行為的，人民法院應當認定其不具有過錯。”，但此條款并未說明網絡服務提供者需要采取的“合理、有效的技術措施”等注意義務的具體內涵[5]。其次，我國司法實踐中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合理注意義務的邊界不清。在司法實踐中，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注意義務的內涵不斷發展，越來越多的法院認為，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應當承擔與其商業模式、具體屬性、自身監控能力及專業經營者地位等相適應的注意義務。但這些注意義務的內容顯得彈性過大，具體邊界不清。例如在北京焦點互動信息服務有限公司南京分公司訴北京百度網訊科技有限公司侵害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案(6)參見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2018)蘇民終1514號民事判決書。中，法院認為百度公司應重視百度網盤的秒傳、分享、離線下載等功能可能引起的侵權問題，要求百度公司采取技術措施，支持更多方式查詢、提取網盤賬號中存儲文件在網盤內外交互傳輸狀況，及時采取合理措施預防侵權、制止侵權。本判決明確了網盤服務商有事前采取技術措施遏制侵權的義務。由于我國不是判例法國家，即使案例類似，其判決對其他案件也不具有強制約束力，每個案件的法官都是依據自己對“善良管理者”標準的理解，來判定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應承擔的注意義務[6]。判決多樣性的后果是使責任適用規則碎片化，無法給予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明確而具體的行為指引，因此我國目前需要結合技術發展的客觀情況重塑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合理注意義務的具體內容并納入立法，使新增的合理注意義務具有統一性和穩定性。

(二)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合理注意義務的設立標準不一

注意義務是認定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應知”侵權主觀過錯的重要因素，如果對其注意義務設定得過低，則可能與網絡服務商的控制能力和主觀過錯不符[7]。如果將注意義務設置得很高，這時候過錯責任實際上已經成為無過錯責任，與我國網絡服務商行業發展需求不符。我國立法與司法實踐對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承擔合理注意義務設立了多重標準，標準不統一是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合理注意義務難以確定的另一起因。

首先，我國立法根據網絡服務商的類型及行為設置了一些網絡服務提供者應當承擔更高注意義務的情形。僅是《若干規定》，就設置了“基于網絡服務提供者提供服務的性質、方式以及引發侵權可能性的大小、應當具備的管理信息的能力”“直接獲得經濟利益”“將熱播影視作品等置于首頁或者其他主要頁面等能夠為網絡服務提供者明顯感知的位置的”“對熱播影視作品等的主題、內容主動進行選擇、編輯、整理、推薦，或者為其設立專門的排行榜的”等應承擔更高注意義務的情形(7)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9條第1款、第11條、第12條。。其次，在司法實踐中，對于知名度高及侵權信號明顯的作品、表演、錄音錄像制品的傳播，我國法院要求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承擔更高的注意義務。例如在韓寒訴百度文庫侵犯著作權糾紛案(8)參見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法院(2012) 海民初字第5558號民事判決書。中，法院認為韓寒作為當代有影響力的作家，其代表作《橡》銷量巨大、知名度很高，因此百度公司對侵犯韓寒著作權的文檔應有比一般侵權文檔更高的注意義務。在中青文公司訴百度文庫著作權侵權糾紛案(9)參見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14) 高民終字第2045號民事判決書。中，法院認為信息存儲空間服務提供者對于沒有經過權利人明確授權而閱讀量又較大的文檔，應負有較高注意義務。我國立法及司法實踐對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承擔更高合理注意義務的設立標準多元化，且內涵界定模糊不清。

三、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合理注意義務的域外考察

針對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注意義務的認定，美國和歐盟遵循了兩種截然相反的路徑。美國法院仍然踐行“紅旗”標準，即只有“侵權活動事實很明顯”時，法院才能推定網絡服務商知道該侵權行為，在此標準下，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幾乎不會脫離“避風港”抗辯規則的庇護。

與美國對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施以較低的版權注意義務的做法不同，歐盟要求特定類型的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承擔審查、過濾用戶上傳侵權內容的義務。在權利人的強烈要求下，歐盟委員會率先以立法形式新增了平臺審查、過濾義務的規定，要求平臺安裝過濾器，阻止用戶上傳受版權保護的材料。歐盟委員會于2016年9月公布《歐盟數字化單一市場版權指令》(以下簡稱《指令》)，并于2019年4月在歐洲議會正式通過。該《指令》第17條第4款對在線內容共享服務提供商設定了三大合規義務：其一，盡最大努力取得權利人的授權；其二，盡最大努力確保權利人已經提供權利證明的作品和內容不得在平臺上出現；其三，在收到權利人有充分證據支持的侵權通知時，迅速斷開鏈接或刪除涉嫌侵權的作品和內容，并盡最大努力防止其今后再次上架[8]。該《指令》較“避風港”抗辯規則，對在線內容共享服務提供商新增了預防侵權的注意義務，即在線內容共享服務提供商應盡最大努力確保侵犯版權的內容不在平臺上出現，否則就不能免于承擔侵權責任。《指令》第17條第5款補充了網絡服務商承擔注意義務的相稱性原則，即在確定網絡服務提供者是否履行了第4款規定的義務時，根據相稱性原則，應考慮以下要素：其一，服務的類型、受眾和規模以及服務用戶上傳的作品或其他題材的類型；其二，適當和有效手段的可用性及其對服務提供者的成本(10)參見On copyright and related rights in the digital single market and amending directives 96/9/EC and 2001/29/EC(text with EEA relevance),https://eur-lex.europa.eu/eli/dir/2019/790/oj.。。在音樂制作人弗蘭克·彼得森對YouTube的訴訟中，歐洲最高法院根據《指令》裁定，除非平臺采取足夠的行動，否則平臺對第三方上傳的侵犯版權的內容承擔責任。YouTube因履行了過濾義務而免于擔責，YouTube的一位發言人表示“這就是我們投資最先進的版權工具的原因”(11)參見The Hill.YouTube wins EU court case over copyright violations,https://www.pkulaw.com/en_news/ca54186159e58a15bdfb.html2。。但歐盟《指令》所要求的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審查過濾的注意義務同樣存在內涵不明確、適用不統一的問題。相較而言，我國立法和司法實踐中的做法與歐盟相似，均認為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應承擔比“紅旗”標準更高的注意義務，這也迎合了我國不斷強化的網絡版權保護趨勢，但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明確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合理注意義務的具體內容和設立標準。

四、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合理注意義務的具體內容和設立標準

關于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合理注意義務的具體內容，本文欲通過分析網盤存儲服務商注意義務的具體內容，提煉出包括全面審查義務、一般過濾義務、通知刪除義務的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合理注意義務的內容框架，其中全面審查義務、一般過濾義務屬于事前預防措施，通知刪除義務屬于事后必要措施。全面審查義務與一般過濾義務的區別在于，前者要求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對用戶存儲內容進行全面審查，只要在其服務范圍內存在侵權內容傳播，就推定其“應知”且承擔間接侵權責任；而后者只要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履行了相應的過濾義務，就不承擔間接侵權責任。

網盤存儲服務商，是指提供文件的在線存儲、訪問、備份、共享等功能的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其中共享功能，是指用戶可以將網盤內存儲內容的分享鏈接發布到微信、微博等開放平臺上。這一特點為侵權內容的網絡傳播提供了極大的便利，在淘寶等第三方交易平臺上，存在大量出售網盤賬號、付費提供侵權作品分享鏈接等行為。因此，國家版權局于2015年發布了《關于規范網盤服務版權秩序的通知》(以下簡稱《通知》)，規定了網盤服務商的系列義務(12)《關于規范網盤服務版權秩序的通知》第2條規定：“網盤服務商應當建立必要管理機制，運用有效技術措施，主動屏蔽、移除侵權作品，防止用戶違法上傳、存儲并分享他人作品。”，通過部門規章的方式確認了與網盤存儲服務商的技術原理及管理能力等特性相匹配的網盤存儲服務商注意義務的具體內容，對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合理注意義務的設定具有很強的啟示意義。

(一)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不應承擔“全面審查義務”

“全面審查義務”是指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必須采取有效措施對服務對象上傳的全部內容進行逐一審查，以確保服務對象上傳的內容不存在侵權可能，這無疑對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提出了極高的要求[9]。無論是國外還是國內，大都規定過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不負有事先主動審查、監控的義務(13)例如2000年《歐盟電子商務指令》第15條“成員國不得規定網絡服務商負有監視其傳輸或存儲的信息和積極發現相關侵權事實的義務”；2010年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網絡環境下著作權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一)(試行)》第17條也明確指出，“提供信息存儲空間、搜索、鏈接、P2P(點對點)等服務的網絡服務提供者對他人利用其服務傳播作品、表演、錄音錄像制品是否侵權一般不負有事先進行主動審查、監控的義務”；2020年修正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8條第2款規定，網絡服務提供者未對網絡用戶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的行為主動進行審查的，人民法院不應據此認定其具有過錯。，不設置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全面審查義務的原因主要是基于預防成本過高、控制能力不足、損害用戶權利等因素考慮。

其一，全面審查義務的預防成本過高。在對《歐盟電子商務指令》的報告中特別指出不為包括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在內的網絡服務商設置全面審查義務的原因在于“要求網絡服務商監視成百萬計的網站和網頁不僅在實踐中不可能，而且還會給網絡服務商造成過重的負擔和提高用戶使用基本網絡服務的費用”(14)參見報告First report on the application of directive 2000/ 31/ EC of the European parliament and of the council of 8 June 2000 on certain legal aspects of inform at ion society services,in particular electronic commerce,in the internal market(directive on electronic commerce)。。嚴格的全面審查義務容易使網絡服務商因執行不力而承擔侵權賠償責任，應用智能系統篩查也會產生高額成本，如谷歌的 Content ID 系統耗資6 000多萬美元，這套昂貴的智能篩查系統是大多數中小網絡服務商無力負擔的，而且這些費用都可能被網絡服務商計入生產經營成本，通過提高用戶服務費的方式轉嫁給用戶，增加了用戶的使用成本。《歐盟數字化單一市場版權指令》第17條第6款也提到，對于新的在線內容共享服務提供商，其服務在歐盟向公眾提供的時間不足三年，且年營業額低于 1 000 萬歐元，平均每月獨立訪問者人數未超過500萬的服務商，僅限于遵守第4款的第一點，并在收到充分證實的通知后迅速采取行動，禁止訪問通知的作品或其他主題，或從其網站上刪除這些作品或其他主題(15)參見On copyright and related rights in the digital single market and amending directives 96/9/EC and 2001/29/EC(text with EEA relevance),https://eur-lex.europa.eu/eli/dir/2019/790/oj。，即經濟能力不足的網絡內容共享服務商不承擔預防侵權的注意義務。

其二，從控制能力上分析，全面審查義務難以實現。以網盤存儲服務商為例，網盤存儲服務商不具備及時獲悉網盤用戶分享的信息內容的控制能力。因為網盤存儲服務商并不運營開放性的平臺，用戶只能以鏈接分享的方式傳播信息內容，而因鏈接數據本身的特性，網盤存儲服務商無法有效、直觀地比對侵權內容(16)由于網絡鏈接是根據統一資源定位符(URL，uniform resource location)，運用超文本標記語言(HTML，hyper text markup language)組成，因此鏈接服務商無法通過關鍵詞過濾技術、內容比對技術等方式審查被鏈內容。。網盤存儲服務商對鏈接數據篩查的間接性與滯后性，使其難以建立全面的事前審查機制[7]。即使如百度文庫等公共分享的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目前也無法做到全面審查以保證在其服務范圍內不存在侵權內容(17)百度公司在訴訟中一再堅持其無法采用作者名、作品名為標題關鍵詞進行文檔屏蔽的措施，因為很可能會造成相關合法文檔被誤刪，且采用的反盜版系統也無法完全制止百度文庫中侵權文檔傳播。參見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法院(2012)海民初字第5558號民事判決書。。技術措施的發展完善并非一蹴而就，這個過程往往會持續一段不確定的時間。

其三，全面審查義務可能損害用戶權利。以網盤存儲服務商為例，“全面審查”可能損害用戶權利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一是對用戶隱私造成風險。用戶在網盤空間中存儲的內容和U盤空間中一樣具有私密性，用戶有權拒絕他人未經許可，窺查或干涉自己存儲的內容，這是公民隱私權的基本保障[10]。二是會對用戶使用產生威脅。“全面審查義務”要求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必須采取有效措施對用戶上傳的全部內容進行逐一審查，當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面對如此大的審查壓力時，為避免因執行不力而承擔責任，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會傾向于嚴格地進行屏蔽和移除[11]。海量的信息內容在非人工的處理機制下，用戶以個人學習、研究、欣賞為目的的私人使用，介紹、評論、說明為目的而進行的合理使用很難被機器人甄別出來而直接被系統刪除，進而損害用戶的合理使用權益[12]。

(二)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應新增“一般過濾義務”

“一般過濾義務”是指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承擔的針對特定內容的過濾義務，與全面審查義務責任承擔的方式不同，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只要能夠證明其履行了一般過濾義務，即使未能完全制止侵權行為，人民法院也不應當認定其具有過錯，這與《若干規定》第8條第3款的規定思路相契合(18)《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8條第3款規定，網絡服務提供者能夠證明已采取合理、有效的技術措施，仍難以發現網絡用戶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行為的，人民法院應當認定其不具有過錯。。《通知》旨在通過對網盤存儲服務商施加合理注意義務的方式，督促網盤存儲服務商主動采取防治侵權措施。隨著技術的發展，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對用戶分享的資源具有一定的篩查和監控能力，與管理能力相匹配的合理注意義務應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對明顯侵權內容的過濾義務。《通知》第5條、第6條規定，網盤存儲服務商應當采取有效措施，篩查明顯可能屬于未經授權提供的作品(19)《國家版權局關于規范網盤服務版權秩序的通知》第5條規定，網盤服務商應當采取有效措施，制止用戶違法上傳、存儲并分享下列作品：(一)根據權利人通知已經移除的作品；(二)權利人向網盤服務商發送了權利公示或者聲明的作品；(三)版權行政管理部門公布的重點監管作品。第6條規定，網盤服務商應當采取有效措施，制止用戶違法上傳、存儲并分享下列未經授權的作品：(一)正在熱播、熱賣的作品；(二)出版、影視、音樂等專業機構出版或者制作的作品；(三)其他明顯感知屬于未經授權提供的作品。。除了權利人明確通知移除的版權作品，網盤存儲服務商已具備過濾明顯侵權內容的能力，可通過“關鍵詞”過濾、資源文件的格式及內容大小、長度等方式進行過濾(20)不同作品類型的格式、占內存大小、長度等要素是不同的，視聽作品主要為AVI、WMV、MP4、FLV等格式，且影視劇等視頻文件的時長較長、體積較大，網盤存儲服務商可綜合文件的名稱、格式及內容大小、長度等要素，對這些類型的作品進行過濾篩查。，取得較好的篩查效果。百度文庫也采取過作者名加作品名為標題關鍵詞進行文檔屏蔽等措施。

其二，對異常流量、賬號的過濾義務。《通知》第8條規定了網盤存儲服務商對異常流量、賬號的過濾義務(21)《國家版權局關于規范網盤服務版權秩序的通知》第8條規定，網盤存儲服務商應當加強用戶管理，要求用戶對其賬號異常登錄、流量異常變化等可能涉嫌侵權的情況及時作出合理解釋，對于拒絕解釋或者不能給出合理解釋的用戶，可以暫停或者終止使用其賬號。，如果用戶在其網盤空間中上傳侵權作品，再通過出售、出租網盤賬號或通過提供分享鏈接傳播給其他用戶，那么購買者一定會造成此網盤的多次登錄和流量大幅增長。網盤存儲空間服務商通過針對性地處理異常賬號，能夠取得較好的過濾效果，且不會過高地增加其經營成本。

其三，對重復侵權內容的過濾義務。《通知》第10條規定了網盤存儲服務商對重復侵權內容的過濾義務(22)《國家版權局關于規范網盤服務版權秩序的通知》第10條規定，網盤存儲服務商應當建立侵權用戶處置機制，根據用戶侵權情形，給予列入黑名單、暫停或者終止服務等處置。，網盤存儲服務商可通過對侵權用戶建檔建卡、分類處理的方式，完成對重復侵權用戶的過濾。國外知名的云盤Dropbox采用“文件哈希值匹配黑名單”技術來檢查共享文件的哈希值是否匹配到侵權內容禁止清單，如果匹配，就阻止文件的上傳或者分享。

目前，無論是網盤這種個人隱私較強的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或是百度文庫、視頻網站等公共分享的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都能夠通過過濾技術實現一般過濾。從效率角度，考慮到每天巨量的上傳內容，要求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進行人工審查無現實可行性，通過技術過濾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規模化侵權內容篩查途徑，批量、高效正是機器審查的優勢所在；從技術角度，一般過濾義務與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目前所具備的內容管理能力相匹配，既能免于給予其施加過重的注意義務，又能最大限度地減少侵權內容的上傳[13]。一般過濾義務具體包括對明顯侵權內容的過濾義務，對異常流量、賬號的過濾義務，對重復侵權內容的過濾義務，司法實踐應嚴格按照上述過濾義務的具體內涵執行，不能恣意擴大注意義務的范圍。除了新增“一般過濾義務”，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還需保留已有的“通知—刪除”義務。“通知—刪除”規則作為網絡服務商對權利人最直接的“事后救濟”方式，也是最簡單的判定網絡服務商主觀狀態的方法(23)《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13條將網絡服務提供者接到通知后“應及時采取刪除、屏蔽、斷開鏈接等必要措施”改成了“及時根據初步證據和服務類型采取必要措施”，是因為在一些情形中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不宜直接采取“刪除”措施。。

(三)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合理注意義務的設立標準

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合理注意義務的設立既關乎平臺的私人利益也關乎保護技術創新的公共利益，明確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合理注意義務的設立標準，在立法者要新增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注意義務時，能夠為其提供有益思路，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合理注意義務的設立可遵循以下幾個客觀標準：

其一，注意義務應與控制能力相匹配。如果平臺缺乏控制侵權的權利和能力，就不應讓其承擔相應的責任。對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注意義務的施加，應基于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的服務性質、形式、種類，以技術上能實現、合理且不超過必要限度為宜(24)參見杭州互聯網法院(2018)浙0192民初7184號民事判決書。。

其二，應考慮網絡服務商的預防成本，按照不同經濟承受能力分類建立標準。《指令》在要求在線內容共享服務提供商對用戶上傳的內容采取過濾措施的同時，對規模較小、經濟能力較弱的平臺(成立時間不足3年、年收入低于1 000萬歐元、月訪問量不足500萬次)給予了一定程度的義務寬免，以平衡增強的合規義務對小平臺可能造成的巨大的運營成本和負擔。

其三，注意義務應法定化、程序化。雖然注意義務應與技術相匹配，但完全通過技術細節來評判注意義務的履行程度，會使得侵權認定規則與責任適用規則的碎片化，因為技術細節不斷變化，而規則需要穩定性。因此，在新增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注意義務時，應完善其制度流程，使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注意義務的履行法定化、程序化[14]。

其四，合理分配注意義務，鼓勵權利人采取技術措施。網絡服務商與權利人都有義務和責任打擊侵權，有學者提出，權利人若不希望其內容被平臺抓取、鏈接，則可主動設置技術措施加以保護，如利用“Robots協議”禁止平臺抓取、鏈接，否則，就視為默示許可[15]。

五、結語

隨著互聯網技術的發展，用戶能夠利用互聯網技術上傳大量受版權保護的作品，且一些作品類型如視聽作品，一旦上線，短時間內就能獲得極高點擊率，而根據傳統的“通知—刪除”事后糾正機制，權利人發現后通知、服務商收到通知后刪除的速度遠遠跟不上傳播的速度，從而造成權利人巨大的經濟損失；此外，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對內容呈現的參與度提高，對內容的管理能力與控制能力加強。因此，權利人希望向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施加更多的版權保護注意義務，以更好地遏制互聯網傳播背景下的版權侵權行為。而注意義務的界定，要平衡各方主體的利益，在加強版權保護的同時，給網絡存儲空間服務商新技術、新應用、新業態和新商業模式的發展留下必要的發展空間，因此注意義務必須“合理”[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