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施施?佘軍
摘 要:溫德爾·貝瑞的小說《回憶》通過主人公安迪的視角講述了美國農業從傳統的農耕文明不斷走向工業化、產業化的發展歷程。故事在場景描述、人物塑造、情節推動方面運用大量后現代敘事手法,如語象敘事、意識流、碎片化記憶,給予文本可視化的閱讀效果。作者不斷拼貼出的一幅幅完整的今昔對比圖,折射出現實與傳統的強烈沖突與碰撞。貝瑞繼承了福克納“約克納帕塔法”世系小說中的地方思想和人文主義思想,即反思現代農業對環境、傳統以及人類精神世界的破壞,在消解人類中心主義的同時,秉持后田園主義積極入世的生態觀,力圖復興農耕文化傳統,重建鄉村共同體,謀求人與自然、人與他人、人與自我和諧共生的出路。
關鍵詞:溫德爾·貝瑞 回憶 后現代敘事手法 生態意識 后田園主義
溫德爾·貝瑞(Wendell Berry)是當代美國著名詩人、小說家。1964年,貝瑞辭去紐約大學教職,返鄉務農,成為一個擁有小型農場的農場主。作為一位極富鄉土本色的作家,貝瑞以家鄉小鎮羅耶爾港鎮(Port Royal)為原型,虛構了具有南方地域特色的威廉港鎮(Port William),以此為背景打造了自己的“約克納帕塔法”世系小說。小說《回憶》出版于1988年,是一部具有強烈自傳體色彩的小說。主人公安迪反對企業化農耕方式,拒絕為其報道宣傳,因此選擇辭職返鄉,然而歸園田居的夢想卻因一次意外被斬斷。失去右臂的安迪在逃避、回憶中踽踽獨行,最終沖破黑暗,重獲自我。
目前對貝瑞的研究多從內容出發,學者指出貝瑞是“工業化農業最激烈的批評者之一,頌揚健康的農村農業社區”[1]。他的作品強調“土地本身是一個復雜的特征,值得人類居民的尊重”[2]。貝瑞把“農耕、農場和農民作為他創作的重要主題”[3],“再現了受擾田園生活,表達了維護人、土地及其他生命的環境倫理……凸顯了后田園主義的中間風景理想”[4]。也有學者探討“貝瑞書寫家庭農場所傳遞的處所意識、鄉村社區復興與后田園主義愿景三個維度, 理解其新型重農主義思想”[5]。本文從后現代敘事手法出發,如語象敘事(“視覺再現之文字再現”[6]) 、意識流、碎片化記憶等,關注小說“文本與圖像、文本中的時空與動靜關系等視覺藝術元素”[7],以期進一步解讀貝瑞透過圖像傳達的環境憂患意識和深刻人文關懷。
一、褪去色彩的現代農莊
《回憶》中,大學畢業后的安迪任職于一家農業雜志社,在對比完比爾·梅克伯格和伊薩克·特羅耶的性質完全相反的兩個農場后,安迪窺見美國農業正在墜入假、大、空的惡性循環。小說中的大農場主比爾擁有兩千英畝的土地和數臺機器,卻不見籬笆動物,也沒有樹木花園。他的農莊仿佛一幅只有畫框的白紙,不見色彩,不聞悲喜。比爾的腦海里只有一條經濟法則:“要么適應,要么死亡。要么做大,要么出局”[8],他不允許任何人阻擋他發家致富的道路。可事實是盲目擴張導致比爾深陷債務危機,身體每況愈下。而“土壤腐蝕、水資源短缺、化學污染卻被鼓吹為經濟進步所付出的必然代價”[9]。美國著名作家奧爾多·利奧波德在《沙鄉年鑒》一書中首次提出并倡導土地倫理的觀點——“土地倫理是要把人類在共同體中以征服者的面目出現的角色,變成這個共同體中的平等的一員和公民。它暗示著對這個成員的尊敬,也包括對這個共同體本身的尊敬”[10]。而新型的企業化農場卻與土地倫理觀背道而馳,鼓吹利益至上。
在目睹工業化新型農場的實際運營現狀后,安迪拒絕為其宣傳。新聞報道已經成為人們了解外面世界的重要途徑,人們對外部環境的判斷也依賴于媒體的傳播。一旦宣傳錯誤,人們跟風效仿,整個國家的發展將陷入惡性循環。安迪不愿違背本心,拒絕了主編要求他大肆宣傳比爾大農場的命令,辭職返鄉。相比之下,伊薩克的小莊園就好像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安迪誤打誤撞走到這里,“除了低沉的馬蹄聲和犁鏵在草皮根部的嘎吱聲,這兒萬籟俱寂。安迪聽到鳥兒在樹林里,在小溪邊歌唱”[11]。畫面太美讓人不敢打擾,繼續放眼望去,映入眼簾的是第二幅農家歡樂圖:
宅院粉刷一新,修繕良好。屋后新開墾的花園已部分栽種。園旁放置著給燕子棲息的盒子,小果園里,大樹之下,擱著蜂箱。牧場里有十五頭根西島奶牛、兩匹黑母馬和一匹種馬。谷倉后的圍欄里傳來豬叫聲、母雞啄食聲,時不時還傳來孩童嬉笑聲。[12]
好一派生機勃勃的農家田園圖!鄰近的農場也是同樣一片祥和景象。小農莊的生活仿佛是梭羅在瓦爾登湖畔生活的縮影,人們在自然的懷抱中吸收生存的養分,在自給自足中體驗勞動的樂趣和尊嚴。想象的語圖敘事“是借用繪畫藝術中常用的色彩、光影、線條以及構圖、明暗、造型等手法,在作品中創作出一系列視覺、聽覺和觸覺形象”[13]。
貝瑞用語言為我們描繪了兩幅截然不同的畫作,一幅單一枯燥,毫無生機且危機四伏,象征著“由機器技術意象所表現的工業化” [14]對傳統田園生活的侵擾;另一幅美麗動人、生機勃勃,令人心馳神往,兩幅畫給讀者帶來了強烈的視覺沖擊和心靈震撼。“田園激活了綠色意識”[15],警示人類農業產業化、機械化所引發的一系列環境危機、精神危機。“我們所面臨的人為的各種罪惡,都起因于人的貪欲性和侵略性,是自我中心主義的產物。因此,根治這些罪惡的辦法必須從克服自我中心主義去尋找”[16],而“貝瑞試圖借助農場來尋求一種文化上的解決手段,最終目的是強調人與自然和諧的重要性[17],繼而“恢復美國的田園理想”[18]。
貝瑞本人是一位出色的詩人,在小說《回憶》中,他將詩歌和文本無縫銜接,利用詩是有聲畫這一特色,增添了小說的畫面質感和閱讀魅力。朱光潛先生說:“詩的境界是情趣與意象的融合。情趣是感受來的,起于自我的;意象是關照得來的,起于外物的。”[19]小說中的詩歌自成一個世界,意象承載情感,形成了獨特的“環境詩意”——將一個環境暗示或明示為詩歌主題意義的一部分,將讀者帶入詩歌之中,仿佛它就是讀者生活的環境,形成特別的自然合奏,其情感服從于對所有參與者總體關系的再現[20]。
那美麗的土地身在何方?那白色橡樹下舊時的家園又歸了何處?哦!都被砍倒,都被砍倒。[21]
啊,綠色,田野,樹木,再會,再會! [22]
主啊!求你庇佑我回歸故里。替我守護我的所愛。[23]
文本中穿插的短短詩行,仿佛一幅幅短小精悍的插頁畫,又仿佛一首首懷舊挽歌,堪稱點睛之筆。有的直觀地敘述日漸褪去的綠色,有的直抒主人公內心的孤獨無助以及對歸鄉的渴求。詩歌描述的是過去,文本書寫的是現在。過去與現實的交織反映的實質是悠然自得的南方鄉村生活與快節奏、重污染的北方工業化生活這兩個極端的對比。作為重農派作家的代表人物,貝瑞筆下褪去色彩的現代農莊,是北方工業文明入侵的悲劇之一,作者旨在呼吁重建南方農耕制度,恢復農耕文化。
詩歌是精神生活的一束光,照亮庸俗市儈的現實生活,是貝瑞努力穿針引線縫合的心靈圖景,借助詩歌,他力圖“幫助人們恢復在20世紀在同自然和宇宙異化的世界中無心地追逐物質產品和權力中喪失的整體意識”[24]。
二、疏遠封閉的當代社區
空間敘事將“歷史和圖像一同納入到研究對象中,把不同時間點上的場景或事件要素挑取重要者‘并置在同一幅畫上”[25],從而打破時間的線性流動,轉化為立體的空間塑造,刻下歷史的年輪,使讀者仿佛置身于一幅幅3D圖畫中,隨著主人公意識的流動,感知作者的所思所想。故事從安迪的夢魘開始,時空交錯中,記憶是一條洶涌澎湃的河流,來回閃現著過去和現實,創傷的根源漸漸浮出水面。返鄉后的安迪在幫助鄰居收割莊稼時,不小心被機器割斷右臂,之后安裝了一只機械手。失去勞動能力的安迪變得自卑多疑、自我封閉。文中的收割機象征著工業社會的高速旋轉,而人的身體和靈魂隨時有被機器吞并的風險。機械手這個意象則暗示產業化時代,人無法完全和機器割離,必須學會共存。受到創傷后的安迪無法安置空蕩的靈魂,趁著參加學術會議離家出走,不斷逃避。該學術會議的主題是探討美國當代農業發展的成果,可是除了安迪,所有受邀專家都沒有農民的實踐經歷。將這些專家的外貌描寫拼貼一起,讀者仿佛在看一部木偶戲,刻木為偶,以偶作戲:
專家一號頭發蓬亂,神情憂慮,走上講臺后立馬綻放笑容[26];專家二號身穿黑色西裝,衣服沒有一絲褶皺,仿佛鋼鐵做的,任何微笑和皺眉都在他的掌控中[27];專家三號穿著無可挑剔的深棕色衣服,調整好眼鏡,開始閱讀一篇論文中的統計數據[28];專家四號面容倦怠,語速急促,仿佛體察到觀眾的煩躁;專家五號是一位女士,全程演講關注的是不讓觀眾看到她的嘴里。[29]
貝瑞刻畫的專家形象冷漠、虛假。面對冰冷的周遭環境,安迪感受到的是無比的絕望。他的思緒不斷回遷,回到了魂牽夢縈的過去,開始思念逝去的親人和故友。在那里,鄰里互助,朋友情同手足,青蔥歲月的少年們在嬉笑打鬧中結束每一個疲憊的日子。他們一起追捕浣熊,一起炸魚,一起搗馬蜂窩,一起閑談趣事。而如今的鄉村社區“沒有鄰居,沒有樹木,甚至看不到農場主本人……幾乎摧毀了所有的自然痕跡和人文痕跡”[30]。白天只有比爾一人留守廣袤的企業化農場,妻子在鎮上上班,三個孩子都在城里安家落戶。城鎮化迅速發展導致鄉村共同體日趨離散,成員之間愈發生分,鄉村共同體溫情日益消退。透過安迪的視角,讀者看到的現在是窒息灰暗的冷色調,人物形象虛偽拘謹、孤獨封閉;過去則是溫馨明媚的暖色調,人物形象鮮活逗趣、充滿生機。敘事手法意識流的運用,將古今兩幅人物畫像并置,還憶少兒爛漫時,更添今日多愁緒。意識的不斷穿梭、打斷、重構折射出大工業浪潮對人精神的異化。碎片化的文本閱讀中,讀者追隨安迪的視角,把左鄰右舍的故事帶進了人生。那一片片傳統農園記錄著風情醇厚、耐人尋味的鄉間生活,承載著作者對歷史和傳統的深深追憶。作者呼吁重建日漸式微的鄉村共同體,恢復社區互助互利功能,為村民提供有效幫助和保護。
除了刻畫不同的人物形象,貝瑞在小說中還書寫了大量的機器意象,直觀地反映了工業化時代的巨大變遷。與鋼鐵、速度以及噪音相聯系的挖土機、垃圾壓縮機、電梯、飛機等都是新型工業力量的象征。夢境中的安迪也無法擺脫機器噪音的侵擾,“推土機推動、踐踏松散的、變形的、貧瘠的土地,像揉面團一樣揉成某種完全由人類構想的新形狀”[31]。晨曦,清新的海風拂面,燕子呢喃,緊接著城市的寂靜安寧就被機器的轟鳴聲打破,“垃圾壓縮機打了一個響亮的哈欠,然后變成刺耳的尖嘯聲”[32]。機器無孔不入地闖入人類社會,看似解放了雙手,卻同時帶來了一股駭人的異化力量。貝瑞花了大量筆墨著重刻畫的飛機意象則是技術革命的最主要象征。
對安迪來說,空氣是一種對身體和精神同樣危險的元素。對于沒有翅膀的生物來說,它是抽象的元素:抽象的距離和速度,抽象的欲望。對他來說,飛行似乎涉及某種徹底的解體,就好像一個人只能作為一個松散的懸浮粒子通過它,隨時受到分散的威脅。[33]
身處密閉空間,缺乏腳踏實地的安全感,安迪感受到墜落的恐懼緊緊地包裹著他。他不是怕死,只是即便死,他也要落葉歸根。飛機是人類技術進步的重要里程碑,代表著速度和欲望,是人類文明擺脫自然束縛的標志,卻沒有給人的心靈圖景帶來安寧的色彩。飛機象征著機器時代對個人自由意志的剝奪,人只能被裹挾在歷史的洪流中。機艙內本應互相取暖的個體卻各自為營,“他們彼此看也不看,各自呆在一個單獨的小空間里,小心翼翼地遵守著陌生人的禮節,生怕一不小心碰到他人”[34]。貝瑞筆下的當代社區,機器的轟鳴聲隨處可聞,泯滅事實的宣傳鋪天蓋地,這一切聲音合成為壓垮人類精神世界的白噪音。
三、逆流救贖的中產階級
貝瑞塑造了一位美國現代知識分子的形象,作者借助安迪的視角反思當代美國的社會問題,揭露后現代人的精神危機。米歇爾在《圖像何求:形象的生命與愛》中寫道:“形象既可以指一個物質客體(一幅畫或一尊雕塑),也可以指一個精神想象的實體,一個心理意象,即夢、記憶和感知的視覺內容。”[35]正是通過觸碰不同的形象,安迪在創傷、懷舊、掙扎中,不斷努力,最終完成了自我救贖的艱辛歷程。從農村飛向城市,受過高等教育的安迪,雖然在城市中安家落戶,卻沒有心靈的歸屬。在一次采訪中,他邂逅了伊薩克美麗的小農莊,這里自給自足,生活恬靜,在與土地的接觸中,安迪的心靈得到第一次治愈。
安迪坐到犁的座位上,把韁繩拿在手里,驚訝地發現自己又如此熟悉地接過了韁繩。他對馬說了幾句話,向犁地的長彎道上走去,望著黑黝黝的犁溝被打開,翻轉,閃閃發光,散發著清新的泥土氣味,安迪可以感覺農耕的快樂遍及全身。[36]
小說中彌漫著深深的鄉土情結,這種地方依附首先體現在記憶地方。一方面,土地意象象征著傳統的農耕文化,土地者,民之本,然而在農業工業化進程中,土地被排擠為“他者”形象,被不斷壓迫、無限索取,直至榨干最后一絲利用價值。其帶來的惡果是土地被農藥和化肥重度污染,土壤質量不斷下降,失去了可持續發展的能力。另一方面,幾千年來,農民站在歷史的肩頭,從土地中尋求閃光的太陽,然而大機器的盛行卻導致農民被迫割裂了與土地的密切接觸。在伊薩克的小農莊,安迪重新觸摸到了鮮活的土地,激活了自己的農民身份。在與土地的聯結中,安迪找回了自己的生命價值所在,那就是回家,回到那個人與自然、人與他人、人與自我和諧共生的家園。
殘疾后的安迪經歷了自我價值的二次追尋。他渴望情感,卻發現交流無果。他曾經追求愛情至上,不斷追問婚姻的本質,但妻子的一句“這么多年習慣了”,終究讓他無法滿意。在病痛和懷疑中,他禁錮了自我。在城市中徘徊漫步的安迪,從夜晚一直走到黎明,迎來了自我的重生。這一次治愈他的是曾經的美好回憶。兒時撿蛋換錢的趣事,和妻子在大學時戀愛的甜蜜,病痛后家人不離不棄地陪伴,鄰居的守望幫助,還有當初返鄉務農的初衷。“在現代社會里,人所面臨的一個問題是生命價值的丟失,其根源是人的身體和靈魂的分離” [37],而與地方的情感聯系成為紐帶,使安迪重新連接起分離的身體和靈魂,“在一個以地方為基礎的感受力框架中整合生態的和文化的依附”[38]。
真正的交流是一種情緒上的往來,家人用無條件的愛接納了安迪所有的人生變故和抉擇,而安迪則在與他人產生碰撞的過程中,通過反彈回來的力不斷自省,終于洞悉何為我,何為情。他撿回丟棄的機械手,再一次義無反顧地回到故鄉的懷抱。在這里,撿回的機械手象征著安迪接受了與機器共存的事實,也反映了作者積極的后田園主義思想:不是消極避世,躲進世外桃源,而是理性思考如何共存共生。作者拒絕麻醉人心的傳統田園主義,主張實踐復雜的后田園主義思想,基于可持續發展的倫理觀,接受技術對物質世界的介入,在吸收和重塑中,更加科學、審慎地利用自然。
二次返鄉的安迪,剛放下行李,知道妻兒尚在鄰家做客,便迫不及待地給妻子寫了封簡信,祈求她的原諒,然后一身輕松地走進山中的牧場。叢林之中,橡樹之下,安迪卸下疲憊,安然入睡。夢境中的安迪依然像往常一樣被噩夢糾纏,黑暗中,哭泣聲、撕裂聲充斥耳畔,但這一次,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助他脫離了苦海。安迪看到眼前有位黑衣人在前方引導著他,帶他深入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在自然的擁抱下,安迪的心靈得到了徹底安放,展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幅聲光色影俱佳的山間美圖,象征著主人公內心情感的升華。
山坡上矗立著百年老樹,陽光普照大地,光影在林間跳躍,樹木抽出新的枝條,長出嫩綠的葉子。白色、黃色和藍色的花朵點綴在一片綠色之間,鳥兒的歌聲回蕩在樹林上方的天空,歡快地迎接著陽光。[39]
黑衣人最終引導安迪來到了山地的高處,威廉港鎮的全貌如一幅徐徐打開的巨幅畫卷,記憶中苦苦追尋的人事景物一一展現在他的眼前,一切的美好“如浴火重生后的新草,散發著光芒和活力”[40]。安迪忍不住繼續往前走去,但是黑衣人攔住了他,告訴他該回去了。米歇爾在《圖像學——形象、文本、意識形態》中提出,“形象頗像是歷史舞臺上的一個演員,被賦予傳奇地位的一個在場或人物,參與我們所講的進化故事并與之相并行的一種歷史,即我們自己的依造物主的形象被創造、又依自己的形象創造自己和世界的進化故事”[41]。小說《回憶》中黑衣人的形象正是如此,他好似先知,參與了安迪所有的意識活動;他亦像安迪口中的主,在歷史的輪回中指引迷茫的人類。他為安迪繪制了一幅美麗的幻象,然后催促他繼續趕路。“深層生態學之夢想將永遠不會在大地上實現,但是人類作為物種的生存或許依賴于通過我們的想象力來夢想他的實現。”[42]這幅幻象是安迪活著的動力,是他要繼續守護的家園。只有重整旗鼓,將過去種種回憶藏于心間,不再執拗于夢想中的伊甸園,而是帶著親人的愛,與自己殘缺的身體和解,才能懷著喜悅之情,奔向未來,擁有新的希冀。
四、結語
貝瑞在小說《回憶》中運用大量后現代敘事手法,主人公安迪碎片化的記憶和意識流動不斷穿梭古今,最終拼接成一幅幅對比鮮明的完整畫面,既有美麗富饒、自給自足卻不斷消逝的小農莊,又有規模宏大、機械化程度高卻異化生命的現代農場;既有守望相助、豐富逗趣的農家生活,又有市場經濟下盲目擴張、冰冷陌生的現代社會。讀者和安迪一起反復流連往昔,感受到主人公焦慮而迷茫的心路歷程。雖然對生命有過厭倦和恐懼,沮喪和怨恨,但困境中的安迪始終堅守內心的價值取向。溫暖的昔日記憶,親友的陪伴,自然的治愈力量都給予著安迪不斷自我救贖的勇氣。
貝瑞通過場景描述、人物塑造、情節推進,引導讀者不斷反思產業化、機械化、市場化的現代農業背后隱藏的巨大危機。貝瑞繼承福克納“約克納帕塔法”世系小說中的地方思想和人文主義思想,通過農耕寫作揭露了后工業時期技術革命和城市化進程使農業偏離可持續發展軌道的事實,刻畫了人類在工業化進程中產生的創傷、異化、動蕩和自我救贖。生命的意義不在于倒退抵制,而在于堅決朝前奮斗,貝瑞沒有消極避世,而是努力追尋理性發展之路——呼吁復興農耕文化傳統,重建鄉村共同體,建立以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為特征的生態中心主義環境倫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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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當代美國重農文學研究”(21BWW007),江蘇省社科基金項目“溫德爾·貝瑞農耕文學創作的共同體想象研究” (21WWB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