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華
在英語世界中,對“東方學”(Eastern Studies)與“東方主義”(Orientalism)的理解經歷了一個較為漫長和批判性的過程。曾幾何時,在希臘人和羅馬人的視野中,帝國的最東部,也就是巴爾干、西亞和北非的未知世界及伊斯蘭屬地就是“極東”(Extreme East)。然而,在15世紀新航路開辟之后,隨著歐洲殖民者、探險家、傳教士、學問家們逐漸拓展“看東方”視野,“極東”變成了“近東”(Near East),更遙遠的東方變成了“中東”(Middle East)和“遠東”(Far East)。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作為學科性和學術性指向的“東方學”產生了,它不僅成為歐洲的顯學,并且還頗具科學意義。
威廉·瓊斯(William Jones,1746—1794)被公認為英國第一位漢學家和第一代東方學家,“東方學”是他終生為之奮斗的志業,以致47歲早逝于印度,因此被尊稱為“東方的瓊斯”(Oriental Jones)。1784年,威廉·瓊斯倡議并成立了世界上第一個東方學研究機構——亞洲學會(Asiatic Society),他在成立大會上宣布:“東方是那些輝煌的歷史事件發生的舞臺,富有人類天才的創造物和各種自然奇觀,在宗教與政府的形式、法律、禮儀、風俗和語言以及人的相貌與膚色方面有著無限的多樣性。我忍不住要說,這是一個多么重要的,尚待發掘的廣闊領域啊!”①William Jones,The Works of sir William Jones,London:John Stockdole and John Walker,1807,vol.3,pp.1-2.然而,在整整195年后,少年時代在耶路撒冷和開羅就學,青年時代在美國接受高等教育的巴勒斯坦裔美國文學評論家愛德華·賽義德(Edward W.Said,1935—2003),石破天驚地顛覆了“東方學”的神圣性和科學性。
首先,愛德華·賽義德在命名其新作《東方學:西方對于東方的觀念》(Orientalism:Western Conceptions of the Orient)時選擇使用了Orientalism這個概念,①《東方學》英文首版1978年由倫敦Penguin Books出版社出版之后,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于1999年出版了王宇根的中譯本《東方學》。中國臺北的立緒文化事業有限公司于2004年出版了王志弘等的中譯本《東方主義》,即將Orientalism翻譯為“東方主義”而非“東方學”。王志弘的這種翻譯和理解也為國內學界相當多的學者所接受和堅持,如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出版的英國學者齊亞烏丁·薩達爾(Ziauddin Sarder)等人所著的《東方主義》(中文譯者馬雪峰和蘇敏),英文原書名即Orientalism。另外,筆者通過中國知網大數據查閱,僅在2004—2020年,國內以“東方主義”為題、以Orientalism為英文關鍵詞的碩士學位論文有111篇,同期公開發表的以“東方主義”為題、以Orientalism為英文關鍵詞的學術論文有446篇。這表明國內學界較大比例地傾向于首先將Orientalism理解為“東方主義”而非“東方學”。并且毫不留情地解構了這個在國際學術界至少使用了兩個世紀的學術術語。他承認Orientalism這一概念具有“學術的和歷史的維度”,②愛德華·W·賽義德:《東方學》,第100頁。但是認為這個“東方學”不過是西方的“東方主義者們”(Orientalists)為統治東方“制造”出來的權力話語,不過是西方為己所用而人為塑造的“他者”(Others),實際上有著極強的政治性和殖民色彩。他強調:“東方學中的東方是由許多表述組成的一個系統,這些表述受制將東方帶進西方學術、西方意識,以后又帶進西方帝國之中的一整套力量。如果說對東方學這一界定似乎更多地是從政治的角度著眼,我認為,其原因正在于東方學自身乃某些政治力量和政治活動的產物。”③愛德華·W·賽義德:《東方學》,第259頁。
其次,愛德華·賽義德強調:“說現代東方學一直是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的一個組成部分,并非危言聳聽”,④愛德華·W·賽義德:《東方學》,第159頁。直指近代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范疇中的關鍵問題——“東方外交”(Eastern Diplomacy)。
19世紀以來,在奧斯曼帝國主導的歐亞屏障洞開和歐洲殖民主義急進的背景下,“東方外交”的范圍隨之擴大了,“中東”“遠東”“西亞”“東亞”被納入列強爭奪的視野之內,而在地理位置上居于“中東”和“遠東”之間,作為歐亞陸上大通道的中亞,也不再是勢力真空地區,變成了爭奪的焦點。俄羅斯帝國借領土相鄰之便利,自北南下,開始了對中亞的蠶食。英國則從業已控制的波斯和阿富汗,自南向北,插手中亞種族和宗教紛爭。因此,對于中亞,“實際上在整個19世紀,它始終處于世界關注的焦點,當時沙皇俄國與大英帝國那場大博弈正進行的如火如荼”。⑤霍普柯克:《大博弈:英俄帝國中亞爭霸戰》,張望、岸青譯,中國青年出版社2015年版,第1頁。
那么,究竟是“東方學”還是“東方主義”?英俄中亞爭霸的目標和態勢如何呢?如果我們把這些看似學術爭論、實則暗流涌動的國際政治和意識形態問題回歸到19世紀,它們在匈牙利著名東方學家和語言學家阿爾米尼·范貝里⑥范貝里精通30余種東西方語言,其著述中經常使用波斯文、阿拉伯文、土耳其文、匈牙利文、德文、法文和中亞地區的文種等。他曾表示:“我覺得很難說,哪種語言是我的母語。通常的情況是,人們會考慮我不適合那種語言,但實際上我可以用任何語言思考。”(Лазарь Медовар,Арминий Вамбери:Выстраданная жизнь//Лехам,No.6(86),июнь1999)因本文主題主要涉及中亞和英俄在此的爭霸,所使用的文獻主要來自英文和俄文,因此當文中出現人名、地名、專名等特殊名詞時,如需要,則同標英文和俄文,而不標其他文種。(Armini Vambery/Арминий Вамбери,1832—1913)的《中亞紀行》(Travels in Central Asia/Путешествие по СреднейАзии)中已有著深刻的體現和獨特的解說。
從1863年6月至1864年3月,范貝里從德黑蘭(Tehran/Тегеран)出發,開始中亞之行,全程歷時十個月。1864年,范貝里將自己的親身經歷和觀察思考寫成英文著作《中亞紀行》并出版,立即在整個歐洲獲得極高聲譽。⑦歐美學界關于范貝里的研究著手較早,但基本涉及其生平傳記或中亞傳奇旅行,罕見深入研究的學術著述。
在范貝里身上最明顯的特點是兼業和跨越。他不僅是東方學家,還是語言學家、民族學家和宗教學家;他不僅是享譽歐洲的學者,還是更著名的旅行家和更隱秘的政治活動家。⑧范貝里是積極的猶太復國主義者,曾為猶太復國主義領袖赫茨爾(Theodor Herzl,1860—1904)與奧斯曼帝國蘇丹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Abdul Hamid II,1842—1918)1900—1901年的秘密會面牽線搭橋,詳情后述。他出身正統猶太家庭,但一生先后四次改宗。⑨很多學者認為范貝里先后改宗猶太教、伊斯蘭教、新教和英國國教,但他本人卻完全否認。參見“全球猶太在線中心”(Глобальный Еврейский Онлайн Цетр“jewish.ru”):Михаил Гольд,Агент Её Величества,https://jewish.ru/ru/people/society/189062.2021-09-21。他身為奧匈帝國的臣民,但幾乎一生為英國服務,①2005年英國國家檔案館公布文獻,涉及范貝里與英國皇家情報機構的關系,證明了范貝里的研究者對他是英國“間諜”的猜測,https://www.stormfront.org/forum/t195324/,詳情本文后述。長期在倫敦生活;同時,他與奧斯曼帝國蘇丹及帝國高層保持了極其密切的關系。他是歐洲教育傳統培養出來的西方學者,但又能在穆斯林的《古蘭經》論辯大會上舌戰群雄。他長期生活在倫敦并習慣于歐式生活,但是他對東方文化和部落習俗卻了如指掌。他不僅是大學殿堂級的著名教授,而且還是英國社會沙龍和公共媒體上最受歡迎的演講者和暢銷寫手。他不僅是行文嚴謹和著作等身的科學家,還是吸血鬼文學體裁的開創者。②范貝里是1897年出版的著名恐怖小說《德拉庫拉》(Dracula)中吸血鬼原型的首創者,他向該書作者、愛爾蘭作家布拉姆·斯托克(Bram Stoker,1847—1912)講述了羅馬尼亞大公弗拉德三世(Vlad III,1431—1471)的故事,又附加一些東方神秘傳說,后者在此基礎上創造了世界文學史上第一個吸血鬼形象“德拉庫拉”(Dracula)。在他的身上明顯地體現出了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二重性,甚至他本人的形象也偶見于民間文學和現代藝術之中。③范貝里的形象曾經在2017年開始上映的土耳其電視連續劇《阿卜杜拉·哈米德二世》(Payitaht AbdülhamidⅡ)中出現,扮演者是古文·基拉克(Güven Kira?,1960—)。這部電視劇名俄文為《王位上的權力:阿卜杜拉·哈米德二世》(Права на престол:бдулхамидⅡ),至今仍在俄羅斯媒體上流行。
縱觀范貝里一生經歷,他的這些身份特性、學術成就和人生際遇的結合點,恰好聚焦在“東方學”掩蓋下的“東方主義”,以及列強競雄與國際關系劇變中的“東方外交”這兩大主題之上。
范貝里1832年3月19日出生在奧匈帝國的匈牙利南部普雷斯堡(Pressburg)市多瑙-謝爾達赫利鎮(Duna-Szerdahely),現斯洛伐克多瑙杰斯卡·斯特列達(Dunajská Streda)。范貝里的祖先18世紀曾長期居住于此城,因此自稱“伯貝格人”并將其作為姓氏。隨后,范貝里在聲譽漸隆之后,將姓名改為匈牙利語姓前名后式的范貝里·阿爾明尼(Vámbéry ármini),英文轉寫為名前姓后式的阿爾米尼烏斯·范貝里(Arminius Vambery),④在Armini后面加上古希臘羅馬時代先哲圣賢姓名常見的后綴us,范貝里可能是為提高自身地位。俄文則對應譯為阿爾米尼·范貝里(Арминий Вамбери)。
1848年歐洲革命中猶太人命運再起風波,16歲的范貝里來到奧匈帝國的重要城市佩斯(Pest)。⑤1867年奧匈帝國確定為二元君主國,佩斯與維也納同為帝國首都。1873年,佩斯與隔多瑙河相望的布達(Buda)合并成布達佩斯(Budapest)。它是巴爾干半島上最著名的中世紀古城,古希臘、羅馬帝國、蒙古帝國、亞歷山大帝國、波斯帝國、阿拉伯帝國和奧斯曼帝國的勢力都曾波及這個城市,并且在這里留下了極其濃厚的印跡。在這里,范貝里接觸到更廣泛的伊斯蘭世界和神秘的東方文化,他在最短時間內掌握了阿拉伯語、土耳其語和波斯語。范貝里的語言天才變成了他謀生的工具,他通過背誦各種語言展示才華,被邀請給家境富裕的青少年做家庭語言教師。1851年,19歲的范貝里來到奧匈帝國首都維也納,試圖憑著語言優勢進入公務員行列,但沒有成功。他通過受邀給各國駐奧匈帝國的外交官們上匈牙利語課謀生。他在俄羅斯大使館拜東正教神父拉耶夫斯基(Н.Ф.Раевский,1804—1857)為師學會了俄語。
范貝里決定為研究匈牙利民族和語言起源赴中亞實地考察,他積攢了120弗羅林(florin),但仍苦于缺乏川資。在奧匈帝國著名政治家和語言學家約瑟芬·馮·埃特維什男爵(József von E?tv?s,1813—1871)的資助下,范貝里1856年抵達奧斯曼帝國首都伊斯坦布爾,但所有路費在下船時就被船夫搶走。范貝里最初過著半饑半飽、暫棲街頭的生活,“幸運的是,一個匈牙利移民家的看門狗死了,我因此獲得這只看門狗的空缺職位”。⑥Михаил Гольд,Агент Её Величества,https://jewish.ru/ru/people/society/189062.2021-09-21.范貝里為獲得報酬,白天教授土耳其貴族法語,在咖啡館里用多種語言為人們閱讀古典詩歌,而晚上則為富豪人家看守家院。
范貝里在伊斯坦布爾生活了6年。他在清真寺認真學習伊斯蘭教禮儀,閱讀伊斯蘭教經典。在集市上,他向遠道而來的各國商人學習他們的語言。因為他可以講30多種語言,受邀為蘇丹宮廷和各國使節做稱職的翻譯。權傾一朝的奧斯曼帝國大維杰爾(Wazīr/Bизирь,即首席大臣)阿赫邁德·謝菲克·米德哈特帕夏(Ahmed ?ef?k Midhat Pa?a/Ахмед Шефик Мидхат-паша,1822—1884)允許身為外國人和異教徒的范貝里參觀伊斯蘭宗教學校“穆德列斯”(Madrasah/Mедресе),并與伊斯蘭教大學者和長老們就神學進行討論。五次擔任奧斯曼帝國外交大臣的克切杰扎德·穆罕默德·艾敏·福阿德帕夏(Ke?ecizade Mehmet Emin Fuat Pa?a/КечеджизадеМехмеда Эмина Фуад - паша,1814—1869)聘請范貝里做他的私人秘書。
范貝里不僅解決了生活問題,而且變成伊斯坦布爾上流社會的明星,還獲得了一個標準的土耳其名字“拉希德·埃芬基”(Ra?īd Efendi/Рашид Эфенди)。在土耳其語中 Ra?īd 意為“領導”或“勇敢”,Efendi意為“先生”或“大人”。他的真實姓名反而被人們遺忘,很多人甚至認為范貝里是在伊斯坦布爾出生并長大的,因為他講土耳其語非常地道。
從1859年開始,范貝里用土耳其名姓在德國、英國、法國的報刊上發表關于奧斯曼帝國和伊斯坦布爾主題的報道,在歐洲產生了較大社會影響。他收集和研究了古老并失傳的察合臺語、維吾爾語、突厥-韃靼語。他1858年出版了《德土袖珍詞典》(Deutsch-Türkisch Pocket Dictionary),其中包含對14000個單詞的解釋。1860年,他出版了《中世紀察合臺語詞典》(Dictionary of the Medieval Chagatai Language/словарьсредневековогочагатайского языка)。察合臺語是曾經雄居中亞的四大蒙古汗國之一察合臺汗國(Chagatai Khanate/чагатайское xанство,1222—1683)的官方用語,其語言被歐洲學界視為失傳之絕學。范貝里在1861年被匈牙利科學院遴選為通訊院士。載譽而歸的范貝里第一次向匈牙利科學院的同行們介紹了他準備深入亞洲腹地,去波斯、布哈拉、希瓦、阿富汗探究東方文明,并研究匈牙利民族和語言起源的龐大計劃。他得到了匈牙利科學院1000元金幣的資助。在臨行前,同行們請他帶回幾個中亞人種的頭骨化石。院長埃米爾·戴謝夫菲(Emil Dessewffy,1814—1866)則擔心地說:“首先,我們希望我們的同行至少帶回他自己的頭蓋骨。”①Людмила Вайнер,Азиатские странствия Армина Вамбери//Вестник,No.9(292),29 апрель 2002.范貝里還獲得了奧匈帝國皇帝弗蘭茨·約瑟芬一世(Franz JosephⅠ,1830—1916)的親筆信,信上用拉丁文呼吁沿途各國君主保障范貝里的人身安全,但范貝里在整個行程中從來沒有用過這份沒有意義的“護身符”。
1862年3月,范貝里從伊斯坦布爾乘坐輪船到達黑海的特拉布宗港口。同年5月21日,他身著歐式便服,在亞美尼亞人的陪伴下,騎馬進入德黑蘭。奧斯曼帝國駐波斯大使海達爾·埃芬迪(Haidar Efendi/Хайдар Эфенди,1822—1869)是范貝里的好友,他幫助范貝里搞到了奧斯曼帝國國籍的護照,上面使用的正是其土耳其姓名,并且在護照上有奧斯曼蘇丹的私人“圖格拉”(Tugra/Tугра,即徽章),表示持護照者在伊斯蘭世界將受到尊重和保護。在大不里士,假扮苦修者、持奧斯曼帝國護照的“拉希德哈吉”(Haji Ra?īd/Хаджи Рашид)②伊斯蘭世界將親赴圣地麥加朝覲的穆斯林稱為“哈吉”(Haji/Хаджи),即“尊貴的先生”意思。范貝里自稱去過麥加,因此被尊稱為“拉希德哈吉”。被介紹給波斯蘇丹,隨即也獲得了一份帶有蘇丹“圖格拉”印章的證明信,因為途經的突厥斯坦各部落都尊重蘇丹。范貝里決定假扮土耳其人和遜尼派的苦修者。他在市場上購買了苦修者的服裝,并認真了解遜尼派和什葉派的差異。范貝里的土耳其朋友都勸說他放棄這次冒險,因為有無數以公開身份或假扮穆斯林潛入中亞腹地的歐洲人被當地人處死。奧斯曼帝國使館的醫生還給了范貝里劇毒的馬錢子堿藥丸(пилюли cтрихнина),告訴他:“一旦看到針對您的審訊開始了,在完全沒有得救的希望時,您就把它吃下去吧。”③Леонид Чигрин,Хромой дервиш//Камертон,№ 39.25 Январь 2013.
范貝里在奧斯曼帝國駐德黑蘭大使館與麥加朝覲歸來的苦修者比哈爾哈吉(Haji Bihar/Хаджи Бихар)相識,比哈爾哈吉欽佩范貝里對《古蘭經》的精深解釋,就同意將他吸收到自己的大篷車隊,并答應一路上照顧這個腿有殘疾的“拉希德哈吉”。1862年12月2日,喬裝打扮的范貝里離開德黑蘭,加入26位苦修者組成的大篷車隊,由此開始了艱辛危險之旅。范貝里自述:“我變成了一名穆斯林朝覲者。我穿上了我能找到的最破舊的長袍,但這還不全是衣服的事情,因為任何一個小小的疏漏都可能要了我的命。最初我甚至都無法入睡,因為我害怕做夢的時候說匈牙利語。”④Vladislav Kosse,Венгерский учёный и языковед Арминий Вамбери.Путешествие в исламские земли.https://zen.yandex.ru/media/id/5c785b84e2d9a800afe389a4/vengerskii-uchenyi-i-iazykoved-arminii-vamberi-puteshestvie-v-islamskie-zemli-5cd347c5a1c44300b3ced3ed.2021-09-23.在沙漠里,范貝里無數次被毒蝎咬傷以致失去知覺,昏迷中他無法控制地用歐洲語言大喊大叫而遭到同伴側目和懷疑。在行程的最初日子里,范貝里努力學習成為身體和靈魂的苦修者。他學習神態虔誠地向窮人分發“法提哈”(Fatiha/фатиха,即《古蘭經》的第一章),他學會了用什葉派的旋律讀《古蘭經》的“蘇拉”(Surah/cура,即篇章)。為了收錄艱辛獲得的文獻資料和及時記錄心得感想,他自創了一種特殊文體:以匈牙利語法和語意寫作,使用的卻是阿拉伯語字母。每當同伴好奇地問起這些“天書”時,范貝里解釋是記錄他對《古蘭經》的感悟:“我記下它們,這樣安拉不僅可以從我那里聽到對他力量的贊美,而且可以閱讀它們。”①Леонид Чигрин,Хромой дервиш//Камертон,№ 39.25 Январь 2013.
范貝里逐漸習慣了苦修者的身份,甚至忘記了自己的真實姓名。他習慣于先祈禱再喝水。他可以站著睡覺,用沙子洗身,些許食物即可果腹,長時間饑餓也可忍受。他的皮膚已被風沙吹成古銅色,身形消瘦,胡須凌亂,破舊的長袍色彩斑駁。他雖然年僅31歲,但蓬頭垢面、滿身污濁、衣衫襤褸、跛腳趔趄,完全像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范貝里頗為得意地自述同伴對他的評價:“拉希德哈吉是一個真正的苦修者,他能干大事。”他寫道:“當我第一次在這里照鏡子,看到我的臉上覆蓋著一層手指般厚的灰塵和沙子時,我忍不住笑了。在沙漠中,有些地方我也許可以找到水來洗臉,但是我故意不這樣做,我相信臉上的沙土硬殼還可以使我免受烈日的傷害。”②Вамбери А.,Путешествие по Средней Азии,Москва,2003,С.34.47-48.他還說,同行的哈里姆毛拉(Mola Halim/Мола Халим)“完全相信了我苦修者的外表,當他請我在我的《古蘭經》中為他的家人尋找‘法理’(fali/фали,即啟示)時,我也不感到驚訝。于是,我按照常規,閉上眼睛,非常幸運地在《古蘭經》中論女性的頁碼打開了這本書。對阿拉伯文本進行解釋,事實上這就是所有藝術的所在,我的解釋讓年輕的土庫曼人非常高興,他感謝我,我也非常高興能獲得他的友誼。”③Вамбери А.,Путешествие по Средней Азии,С.59.
在穿越土庫曼斯坦的卡拉庫姆沙漠之后,范貝里終于到達夢寐以求的希瓦。然而阿富汗商人逢人就講大篷車隊里有著“三頭有趣的四足動物和一只同樣有趣的兩足動物”,前者指的是希瓦人從未見過的水牛,后者指的就是范貝里。于是,范貝里聽到了不同語言說的“探子”“歐洲佬”和“俄國人”的意思。范貝里不得不出示有蘇丹徽章的奧斯曼帝國護照:“我把手放在眼睛上,這是穆斯林一個恰當的表達尊重的手勢。這是一個善良的老人,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穆斯林,可以很容易地猜到我屬于某個僧團,被派遣去云游,因為這是每一個穆里德(Murid/Мюрид,即蘇菲派智者)必須完成的使命。”④Элеонора Шафранская,《Шпион》Арминий Вамбери//Звезда.No.8.2015.比哈爾哈吉愿意為范貝里作證,最終阿富汗商人被趕出了大篷車隊。
第二天,在希瓦汗國宮廷,范貝里用《古蘭經》第一章祝福希瓦汗,“然后希瓦汗問我想在這里住多久,是否有旅行所需的資金。我回答說,我會先去拜訪在汗國福地休養的圣人們,然后我再考慮下一步怎么走。關于金錢,我說我們苦修者不需要為這樣的塵世瑣事而煩惱。我唯一的愿望是主神賜予希瓦汗陛下120歲的生命”。⑤Элеонора Шафранская,《Шпион》Арминий Вамбери//Звезда.No.8.2015.希瓦汗下令送給范貝里20塊金幣和一頭壯驢,范貝里拒絕了金幣,但收下了驢,他解釋說苦修者擁有金錢是罪惡的,但按照圣訓是允許苦修者有驢為伴的。
范貝里在希瓦居住了一個月。他回憶:“我以苦修者為由,隱姓埋名地生活在希瓦及其省份的日子,是我旅途中最美麗的時光。因為希瓦人只對哈吉友好,他們對我特別友善,如果我出現在公共場所,他們會在我無任何要求的情況下向我扔錢,給我衣服和其他禮物。我對接受大筆款項持謹慎態度,我將收到的多余衣服分發給我那些不幸的同伴們。我總是把最好最漂亮的衣服給別人,為自己留下最簡樸的衣物和東西。”⑥Элеонора Шафранская,《Шпион》Арминий Вамбери//Звезда.No.8.2015.范貝里隨大篷車隊從希瓦出發,渡過阿姆河,穿越吉茲庫姆沙漠,在六天后到達布哈拉。范貝里的身份再次引起布哈拉最高統治者埃米爾(Emil/Эмиль)的懷疑。埃米爾的大臣拉赫美德別依(Rakhmet Biy/Рахмет Бий)連續派人來試探范貝里,談話內容不離“福蘭基斯坦”(Frengistan/Френгистан,即歐洲),希望從他這里獲得一些信息。拉赫美德別依邀請范貝里吃抓飯,同坐的客人中還有布哈拉的“烏里瑪”(Ulema/Yлема,即伊斯蘭神學家)。范貝里說:“我意識到我將進行一場艱難的考試,因為整個會議都是為我安排的,是一種考試,在此期間我隱姓埋名的身份必須接受火的洗禮。我立即注意到了這些危險,為了不被這個或那個問題所難倒,我假裝試圖找出一切問題,我認真地向這些先生們請教了很多關于宗教原則之間差異的問題。從那以后,我住在布哈拉相當安全。”①Элеонора Шафранская,《Шпион》Арминий Вамбери//Звезда.No.8.2015.
在確定了范貝里的真實身份之后,埃米爾接見了他。范貝里記錄了埃米爾與他之間的一問一答。“哈吉,據我所知,您從羅馬(即伊斯坦布爾)而來,是為了參拜巴哈丁和土庫曼斯坦其他圣人的墳墓?”“是的,大人!但同時也是為了享受你的美好祝福的。”“很奇怪啊!您沒有其他目的?畢竟您是從那么遙遠的地方來到這里的。”“沒有!大人!我渴望看到高貴的布哈拉和迷人的撒馬爾罕。我沒有其他職業,做苦修者已經相當長時間了,從一個地方流浪到另一個地方。”“真的嗎?就用你這條瘸腿?這太不可思議了!”“大人!我要說聲冒犯了,您偉大的祖先也有同樣的遭遇啊!不過他最終變成了‘杰哈基爾’(Cihangir/∏жихангир,即世界的勝利者)。”②Элеонора Шафранская,《Шпион》Арминий Вамбери//Звезда.No.8.2015.在這里,范貝里巧妙地用歷史典故回應埃米爾的挑戰。③范貝里暗指的是帖木爾帝國的創建者帖木爾(Timur/Тимур,1336—1405),他也被稱為“帖木爾蘭”(Tamerlane/Тамерлан),意為“跛足帖木爾”。
范貝里在布哈拉住了六個月,隨后到達撒馬爾罕。他參觀了帖木爾陵墓“古爾·埃米爾”(Gure-Amir/Гур-Эмир)。他寫道:“大多數人不允許絲毫懷疑,在這里,在古爾·埃米爾這個‘東西方的暴君’安息的遺跡,從馬格里布到印度支那的國家和人民,第一次提到這個名字時都要驚恐萬分。”④Элеонора Шафранская,《Шпион》Арминий Вамбери//Звезда.No.8.2015.范貝里還參觀了建于1399年的比比·哈內姆清真寺(Bibi Khanym/Биби Ханым)。
范貝里從撒馬爾罕再次出發,經過卡爾什(QarshiКарши)小城,再一次渡過阿姆河和克爾基(KerkiКерки),到達土庫曼斯坦與阿富汗的邊界城市梅依邁(Meymaneh/Меймене),隨后經過阿富汗古城安達霍依(Andkhoy/Андхой)和赫拉特。范貝里在回憶錄中承認自己在赫拉特犯了一次嚴重錯誤:“我記得在赫拉特,我差點被發現。那時我已經流浪了將近一年,然后當埃米爾的管弦樂隊演奏維也納華爾茲時,我聽到了熟悉的音樂。我聽得著了迷。突然他們抓住我,把我帶到當地的埃米爾那里。埃米爾立即宣布我變節‘不忠’。我幾乎有口難辯。原來是我在聽華爾茲時,不由自主地踏著節拍。的確,在東方他們不會那樣做的。”處此絕境,范貝里態度堅定地回答:“尊貴的大人,《古蘭經》說稱真正穆斯林不忠的人就是不忠。”⑤Vladislav Kosse,Венгерский учёный и языковед Арминий Вамбери.Путешествие в исламские земли.https://zen.yandex.ru/media/id/5c785b84e2d9a800afe389a4/vengerskii-uchenyi-i-iazykoved-arminii-vamberi-puteshestvie-v-islamskie-zemli-5cd347c5a1c44300b3ced3ed.2021-09-24.埃米爾最終放過了范貝里,盡管他已經斷定范貝里是假苦修者。埃米爾事后解釋說:“我被這個人的勇氣和毅力所震撼。要付出多少努力,要表現出什么樣的意志和勤奮才能實現其他人無法成功實現的目標。這樣的愿望值得尊重,而不是死板執行。”⑥Леонид Чигрин,Хромой дервиш//Камертон,№ 39.25 Январь,2013.最后,經過波斯古城馬什哈德和德黑蘭,范貝里于1864年3月回到伊斯坦布爾,長達10個月的漫長而驚險的旅程終于結束。
1864年10月,范貝里的《中亞紀行》英文版在倫敦出版,他的聲譽隨著此書在歐洲立即隆起。
毫無疑問,厘清匈牙利民族和語言的起源,認識神秘東方文化和伊斯蘭文明,是范貝里中亞之行的初衷,也是他最初的學術使命,更具有典型的“東方學”(Eastern Studies)的特點。在范貝里起初為解決溫飽而浪跡奧匈帝國、巴爾干半島和奧斯曼帝國之間,從學習東方語言開始,由淺至深走上“東方學”專業道路的19世紀上半葉,正是“東方學”在歐洲方興未艾之際。法國著名作家維克多·雨果(Victor Hugo,1802—1885)在 1829 年感嘆:“在路易十四時代,人人都是希臘學家,而現在,人人都是東方學家。”⑦愛德華·W·賽義德:《東方學》,第64頁。匈牙利民族和語言始終被視為歐洲的另類,其起源和變遷成為匈牙利和其他歐洲學者孜孜探求的問題。
關于匈牙利民族和語言的起源主要有兩種說法。一種是從種族和血緣出發,認為匈牙利主體民族馬扎爾人(匈牙利語Magyarok)起源于歐洲語境中的匈人(Hun),而匈人是中文語境中匈奴的支系,是起源于古代蒙古高原的游牧民族,與至今仍居住在烏拉爾-西伯利亞的曼西人(Mansi/Манси)和漢特人(Khanty/Ханты)關聯最大。
另一種主要是從語言學角度出發,認為匈牙利語與歐亞大陸上的芬蘭—烏戈爾語系(Finno-Ugric languages/Финно-угорские языки)最為接近。部分匈牙利學者依據7世紀古老手稿提供的資料得出匈牙利人是來自烏拉爾北部西西伯利亞的游牧部落的結論,理由是匈牙利語中的“狩獵”“捕魚”詞匯與上述部落語言極其相似。匈牙利學者推斷,這些游牧部落沿著伊希姆河(Ishim/Ишим)和托博爾河(Tobol/Тобол)向南、向西移動,再與更發達的波斯文明接觸,因為匈牙利語中的“牛”“牛奶””“氈”“車”與波斯語極其相似或者同源。范貝里在俄羅斯大使館認識了奧地利著名的東方學家約瑟芬·哈梅爾·普基斯塔爾(Joseph v.Hammer Purgstall,1774—1856),后者啟發了范貝里對東方的興趣,尤其是他認為匈牙利起源于中亞突厥語族,因為在匈牙利語中有大量的單詞與突厥語相似。約瑟芬·哈梅爾·普基斯塔爾敬告范貝里此條研究之路艱辛,因為“在歐洲國家做研究非常方便,因為它對科學研究是開放的。但是東方對于我們來說就是用七把鎖鎖著的秘密。歐洲人是不被允許去那里的,但是在那里,各方面的科學家都有無窮無盡的研究空間”。①Леонид Чигрин,Хромой дервиш//Камертон,№ 39.25 Январь,2013.匈牙利語言學家兼作家埃特維什(E?tv?s von Vásárosnamény József,1813—1871)是這一學說的倡議者,他也建議范貝里到中亞進行實地考察和研究。
范貝里從小就熟悉匈牙利農民經常說的話:“每當我們的人民遇到困難時,亞洲的老馬扎爾人就會出現,幫助他們擺脫困境。”②Леонид Чигрин,Хромой дервиш//Камертон,№ 39.25 Январь,2013.他認為農民不一定識字,但是他們忠實地重復了口頭流行的上千年的傳統。范貝里發現土耳其語與他的母語匈牙利語有很多共同之處,而土耳其民族和語言起源于東方突厥語族的說法在當時已是大部分歐洲學者的共識。這意味著匈牙利民族和語言同樣起源于東方。因此,到波斯、土庫曼、希瓦、布哈拉、阿富汗等西亞和中亞地區實地考察、收集古代文獻,是范貝里醞釀中的龐大計劃。早期的“東方學”是從學習和研究東方民族語言開始的,其主要方法有二:一是廣泛收集和研讀東方國家的古老抄本和其他歷史文獻資料;二是親自游歷東方國家,實地考察和感受東方文化。但是沒有一位歐洲學者完整地走過中亞大陸。范貝里正是遵循這一規則,不辭艱辛前往中亞各地的。
范貝里在假扮苦修者赴中亞的路上,用最短的時間學會了土庫曼語、烏茲別克語、吉爾吉斯語和韃靼語。在布哈拉,范貝里努力在集市上和人群中傾聽對話并捕捉類似匈牙利語的詞。經過布哈拉埃米爾的同意,范貝里訪問了伊斯蘭學校并閱讀成堆的古代手稿。在前往希瓦古城鳩莫什-杰別(Gyumyush-Tepe/Гюмюш-Тепе)的路上,范貝里獲得了土庫曼大詩人馬赫杜姆庫里·法拉赫(Makhdumqoli Faraghi/Махтумкули Фраги,1727—1807)的珍貴手稿,他在十年后將其翻譯成英語。但是在范貝里的《中亞紀行》中談及匈牙利民族和語言起源的文字甚少,在其他著述中也基本未見論述。范貝里在正式獲聘布達佩斯大學東方語言學教職后,在此工作了 40年(1865—1905),其間撰寫了20多部關于中亞和西亞的著作,③《從德黑蘭到希瓦、布哈拉和撒馬爾罕:假苦修者的旅程》(Voyages d'un faux derviche dans l'Asie Centrale de Teheran a Khiva,Bokhara&Samarcand,Paris:Hachette,1868);《布哈拉或是中亞:從古至今的歷史》(Gescichte Bochara's oder Transoxaniens von der frühesten Zeiten bis auf Gegewart,Stuttgart:Cotta,1871.Bd.1-2);《中亞紀行:穿過里海東海岸土庫曼沙漠,到達希瓦、布哈拉和撒馬爾罕》(Reise in der Mittelasien durch die Turkmanische Wüste an der Ostküste des Kaspischen Meers nach Chiwa,Bochara und Samarkand,2-te Aufl.Leipzig:F.A.Brockhaus,1873);《來自東方的道德》(Sittenbilder aus dem Morgenlande,Berlin:Hofmann,1876);《亞洲事件日記》(Un journal d'évenements asiatiques,Moscou,1878);《基于語言研究的突厥韃靼人的原始文化》(Die primitive Culture des turkotatarischen Volkes auf Grund sprachlicher Forschungen,Leipzig:Brockhaus,1879);《他的一生與歷險》(His Life and Adventures Written by Himself:Popular Edition,London:Unvin,1884);《土耳其人的民族學和民族志關系》(Das Türkenvolk in seinen ethnologischen und ethnographischen Beziehungen,Leipzig:Brockhaus,1885);《關于蒙古和西伯利亞古突厥銘文的注釋》(Noten zu den alttürkischen Inschriften der Mongolei und Sibiriens,Helsinfors,1898);《我的奮斗史》(The Story of My Struggles,London:Fisher,1904.Vol.1-2);《阿爾米尼烏斯·范貝里的人生與冒險》(The Life and Adventures of Arminius Vambéry,Leipsic:T.Fisher Unvin,1914);《來自東方的場景:通過 19世紀 60年代歐洲旅行者的眼睛》(Scenes from the East.Through the Eyes of a European Traveller in the 1860s,Budapest:Corvina,1979);等等。但無一部直接關聯匈牙利民族和語言的東方起源問題。
由此可見,范貝里中亞之行的初衷和使命未能完成,基于純粹和正統的“東方學”的研究路徑未獲得成功。讀者從范貝里的《中亞紀行》和相關著述中看到的是一個鮮活的中亞與東方世界,他筆下的“中亞形象”具有明顯的個人印跡。在他的游記和相關著述中,涉及中亞和東方話題的文字,既有純粹知識性的記錄和科學性的研究,也有主觀性的判斷乃至“窺視式”和“獵奇性”的論斷。這種對東方的觀察與想象內在地具有了一種“他者”意識。范貝里把他所熟悉的歐洲與中亞對立起來,中亞的一切在他眼中都富有與自身截然不同的質樸與異域風情。
與范貝里一路同行的大篷車隊同伴是他認識東方和中亞的重要窗口,在他的視野中這些同伴身上呈現的基本是消極乃至否定的形象。
除了屢次給范貝里帶來威脅的阿富汗商人之外,“在再次加入我們的同伴中,還有一個名叫西迪克哈吉(Haji Siddiq/Хаджи Сиддик)的苦修者,他是一個非常熟練的騙子;他半裸行走,在穿越沙漠的途中負責看管駱駝,我在布哈拉時就知道了,他在他穿的破布衣服里縫著60塊金幣”。①Элеонора Шафранская,《Шпион》Арминий Вамбери//Звезда.No.8.2015.在大篷車隊中還有一位庫爾汗(Kulkhan/Кульхан),“我們的庫爾汗不僅在卡拉克奇人中以灰胡子而聞名,而且以蘇菲派聞名。他在自己的印章上標注了這個稱號,并為此感到非常自豪。作為眾多滔天罪行的教唆者,庫爾汗是一個無恥的偽君子,他坐在他的學生中間,他殘忍的手已經破壞了許多家庭的幸福,向他們闡述了節日沐浴的方法或修剪胡子的規矩。老師和學生似乎都受到了同樣的鼓舞,而這些強盜中,有許多人實現了他們的愿望,夢想著天堂的甜蜜回報”。②Элеонора Шафранская,《Шпион》Арминий Вамбери//Звезда.No.8.2015.在穿越波斯高原,到達古城設拉子時,范貝里感受了伊斯蘭世界內部宗教紛爭帶來的困惑。范貝里來自遜尼派為主的土耳其,因此當他來到什葉派為主的波斯時,他變成了不受歡迎的對象。
長期的異域文化和異族環境中的生活幾乎已經使范貝里完全接受“東方化”,“我的日常行為舉止的這些變化,立即被我的歐洲朋友注意到了,甚至成了他們的談資。他們嘲笑我的問候,嘲笑我在談話中的手勢和我的步態,特別是我奇怪的思維方式。許多人甚至聲稱我的眼睛比以前更加斜視了”。③Элеонора Шафранская,《Шпион》Арминий Вамбери//Звезда.No.8.2015.但是,范貝里內心仍然對伊斯蘭文明、東方民族和東方文化采取了基本貶低或否定的態度。這勢必影響到他的學術立場。當他歷盡艱辛,輾轉回到奧斯曼帝國駐德黑蘭大使館,不再為自己的人身安全擔憂時,他慶幸自己曾經作為“一個布哈拉人在馬什哈德,一個馬什哈德人在布哈拉,在路上又被認為是俄羅斯人、歐洲人或其他某種神秘的人!人們還會怎么看待我呢?幸運的是,這樣的假設和懷疑并沒有在這里造成嚴重的危險,在這里至少有一些政府制度的影子”。但是,一旦將眼前的“文明世界”與他所走過的“東方世界”相比,在其視野里,兩個“世界”優劣高下立判分明。他寫道:“在遙遠的亞洲,每個人都隱名埋姓和一切都顯得神秘莫測,尤其是朝覲者。一想到不久我就會離開這個欺騙和偽裝的世界,我就激動萬分。盡管西方的所有惡習仍然比古老東方多,但是回到西方,那里有我的祖國,這是我的理想目標和愿望。”④Элеонора Шафранская,《Шпион》Арминий Вамбери//Звезда.No.8.2015.
1864年3月,范貝里從馬什哈德返回德黑蘭,他立即毫不猶豫地公開了真實身份,向驚愕的同伴們宣布:“什么是哈吉?誰是哈吉?我不是布哈拉人,不是波斯人,我是堂堂正正的歐洲人!我叫范貝里·薩西布(Vambery Sahib/Вамбери Cахиб)。”⑤“薩哈布”是對在印度作為統治者的歐洲人的尊稱。Арминий Вамбери,Путешествие по средней Азии.Москва,2003.c.222-223。同年 5 月,范貝里受邀第一次抵達倫敦。在初到倫敦的日子里,他覺得自己像“一個定居在亞洲或者非洲,第一次來到英國社會的孩子,或者半野蠻人”。他筆下的英國社會是“文明的”“彬彬有禮的”“穿著得體的”“優雅的”。而與文明的歐洲相對的,是“孩子般的”“半野蠻的”“野蠻人的”東方人。⑥Arminius Vamery,Arminius Vambery:His Life and Adventures,London:T.Fisher Unwin,1889,pp.56-57,63,67-68.
在范貝里筆下,苦修者被描繪成危險而神秘的人物。他以親身經歷向歐洲介紹了苦修者這個特殊身份。當代俄羅斯學者埃列諾拉·沙夫蘭斯卡婭評價:“從此苦修者作為真主的朝圣者,成為東方學的標志,在1860—1880年實實在在地進入了俄羅斯話語之中。”①Элеонора Шафранская,《Шпион》Арминий Вамбери//Звезда.No.8.2015.俄國著名作家卡拉津(Н.Н.Каразин,1842—1908)作品中出現的苦修者是完全不誠實的形象。他在長篇小說《追逐利潤》(Погоня за наживой)中有形象的描述:“圣愚來了!人群中響起了一聲喊聲。讓路!讓路!……在街道中間是一組六人的苦修者。他們穿著骯臟的長袍,覆蓋著他們身上的厚脂肪,下身的褲子未及膝蓋,在苦修者裸露的大腿上飄揚著一襲衣衫襤褸的條紋。他們身上的長袍充滿了各種顏色,似乎是用各種織物樣本縫制的,補丁摞著補丁。每個人肩膀上都掛著一個帆布袋,每個人的腰帶上都掛著流蘇、鈴鐺和各種旅行物品。在他們的頭上,就像中亞所有穆斯林一樣,戴著高高的圓錐形帽子,有黑色的,也有綠色的,帽子邊緣根本不用心修剪,完全與骯臟頭發糾結在一起。……從他毛茸茸的、完全灰色的眉毛下,一雙黃色的白內障眼睛愚蠢地盯著路人,立即產生一種可怕的、令人厭惡的感覺。”②Каразин Н.Н.,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СПб,1905,Т.3.c.210-211.埃列諾拉·沙夫蘭斯卡婭將卡拉津的文學作品和范貝里的學術著作進行了文本對比,她認為卡拉津作品中的“圣愚”③“圣愚”(юрод)是東正教文化中的特殊現象,也是俄羅斯文藝作品中常見的“文學形象”,是專指一些衣衫襤褸、妄言囈語、離群索居的人,其言行舉止難為周圍人們理解,但極受人們的尊敬乃至膜拜。即受到范貝里著作中的“苦修者”啟發。她的研究結論是:“正如我們所看到的,卡拉津對苦修者的看法是直接而謹慎的一種典型的東方主義(Oриентализм)觀點。”④Элеонора Шафранская,《Шпион》Арминий Вамбери//Звезда.No.8.2015.
中亞韃靼民族和語言是范貝里解開匈牙利民族和語言起源的突破口,因此成為他的重要研究課題。但是在范貝里與俄國韃靼族作家兼報人法提赫·卡里米(Fatih Karimi/Фатих Карими,1909—1949)的長期通信中,⑤收入卡里米:《伊斯坦布爾通信集(1902—1914)》(Карими Ф.,Стамбульские письма 1902-1914,СПБ.,1916)。他談到的對韃靼人、土耳其人的看法,尤其是對土耳其在巴爾干戰爭中失敗原因的分析,字里行間表現出來的是明顯的歐洲人式的武斷和傲慢。⑥Валеев Р.К.Гатин А.А.Арминий Вамбери как как историк Казанских татар//Ученые записки Казанского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го унивирситета(серия''Гуманитарные науки''),Том 148,кн.4.2006.2003年,隸屬于俄羅斯科學院的東方文學出版公司(издательская)再版了范貝里的《中亞紀行》,⑦《中亞紀行》(插圖版)(Путешествие по Средней Азии в 1863 г.А.Вамбери,с картой)首次于 1865 年在圣彼得堡出版。歷史學家羅蒙濟(В.А.Ромодинн,1912—1984)在生前所撰寫的新版序言中高度評價范貝里的中亞之行,強調此書具有重要的歷史學、民族學、地理學和宗教學、東方哲學等其他方面的重大價值。⑧Арминий Вамбери,Путешествие по Средней Азии,c.5.但是,羅蒙濟指出范貝里在描繪此時中亞地區經歷的領土爭奪時,受到歐洲人偏見的影響,無法揭示出其社會和政治根源。他還認為范貝里基于歐洲文明優越論,對波斯人、土庫曼人、烏茲別克人和其他民族做出了許多錯誤判斷,范貝里關于這些民族和伊斯蘭教的論點散發出令人不快的傲慢。⑨Арминий Вамбери,Путешествие по Средней Азии,c.13.
所謂“東方外交”起源于19世紀初歐洲外交的“東方問題”(Eastern Question),而所謂“東方問題”即歐洲列強和基督教國家如何對待奧斯曼帝國和伊斯蘭世界問題。到18世紀末19世紀初,曾經雄霸歐亞非大陸三個世紀的奧斯曼帝國變成了法國梟雄拿破侖·波拿巴(1769—1821)眼中的“歐洲病夫”(Sick Man of Europe),⑩也稱“亞洲病夫”(Sick Man of Asia)。奧斯曼帝國“遺產”的分割或分配問題成為歐洲列強關注的焦點。而在克里米亞戰爭(1853—1856)和第二次英國阿富汗戰爭(1878—1880)之后,英國朝野各界反俄情緒急劇上升。尤其是19世紀70年代始,俄國相繼占領布哈拉、浩罕、希瓦三汗國,勢力已直抵阿姆河畔和阿富汗邊境,英國政府和社會認為俄國所顯露出的領土野心將會危及自己在西亞和南亞的利益,并且擔心俄國有一天會入侵印度這塊“王冠上的寶石”。這時,“東方外交”的內涵已經由奧斯曼帝國遺產分配問題外延成更廣大的東方問題。在19世紀70年代以后,“東方外交”的另一個爭奪焦點就在中亞。
“中亞”(Central Asia/центральная Азия)是一個被廣泛運用的地理概念,但它的定義卻一直十分模糊。在古代俄羅斯,中亞又被稱為“河中”(Трансоксaния),特指阿姆河與錫爾河流域。在19世紀的英國,“中亞”這一地理概念通常指的是從西部的里海延伸到帕米爾以東、從北部的西西伯利亞延伸到南部英屬印度的喜馬拉雅山脈附近的遼闊區域。在范貝里的著作中,中亞則多被指稱為“穆罕默德的亞洲”(Muhammad's Asia/Азия Мухаммеда)。①“穆罕默德”是伊斯蘭世界最常見的男性姓名,用在這里意為“信伊斯蘭教人的亞洲”,具有明顯的歧視性的意味。英國在印度、波斯和阿富汗,俄國在奧倫堡、西西伯利亞和高加索,展開了競爭,兩國頻繁往中亞派間諜和秘密使者。此時的英國對中亞的地理、政治和社會情況不甚知曉,對于俄國在中亞地區的外交企圖、軍事行動和情報活動更缺少了解,因此英國政府和社會迫切需要來自各方的有關中亞和俄國中亞政策的知識性、學術性、戰略性的智力資源。
在范貝里結束中亞之行和《中亞紀行》英文版出版之后,他的傳奇經歷和學術聲譽立即在英國社會和學術界達到頂峰。創建于1830年的英國皇家地理學會(Royal Geographical Society)立即邀請他赴英做報告。在位于倫敦的英國皇家地理學會的高大殿堂里,著名非洲探險家利文斯通(David Livingstone,1813-1873)和著名極地探險家羅德里克·默奇森(Roderick Murchison,1791—1871)親切地接見了范貝里,并且鄭重地將他介紹給到場的科學家及聽眾們。憑借親身經歷和語言才能,范貝里在英國皇家地理學會所做的報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他被挑剔的英國學術界視為中亞民族、宗教和語言問題最著名的學者。范貝里受邀在倫敦定居,受聘擔任一些大學的東方語言學教授。范貝里承認:“通過我的書,我獲得的不僅僅是金錢,還有英國觀眾的認可和歐洲及美洲大陸的聲譽。”②John Boija,Vambéry,Armin(Hermann)1832-1913,http://www.boija.com/texts/vambery.html.2021-09-26.
范貝里對英國擁有特殊的感覺和感情,這在他的著述中有著明顯和直白的表露:在即將結束漫長旅程的馬什哈德,“我看到一個身著歐洲軍裝的苗條年輕的英國人站在我面前。我的聲音讓他想起了我,他知道一些關于我的冒險經歷,他沒有說話,直接沖到我身邊,抱住我,像個孩子一樣,看到我可憐兮兮的樣子就哭了”。在結束旅行恢復正常的生活之后,范貝里也樂于被別人“誤認”為英國人:“如果有人認為我是真正的土耳其人,那么其他人則試圖在我身上找到另一個英國人形象,雙方之間還會發生爭吵,并且有趣的是,總是后者最后總是戰勝前者。”③Элеонора Шафранская,《Шпион》Арминий Вамбери//Звезда.No.8.2015.英國女王維多利亞(Alexandrina Victoria,1819—1901)稱范貝里為“真誠和忠誠的朋友”(Sincere and loyal friend),1889年邀請他訪問英國并加以熱情的接待。
范貝里對俄國的態度則與對英國截然相反。奧匈帝國在俄國的支持下血腥鎮壓了1848年匈牙利獨立運動,范貝里曾經目睹了對兩個匈牙利起義者執行死刑的場面,因此他自青少年時代就憎恨俄國。故而,在他聲譽鵲起之后,盡管他的《中亞紀行》英文版出版的第二年(1865)就在俄國出了俄文版,俄國出版商還在他生前翻譯并出版了他的《中亞概況》(ОчеркиСреднейАзии,Москва,1868)、《布哈拉或者中亞通史》(ИсторияБохарыилиТрансокеаниис древнейшихвремендонастоящего,СПБ.,1873)、《沙海(外里海)中的鐵路》(Железная дорогавпесчаномморе[Закаспийская]//Туркестанские Ведомости,1885)、《東方生活與道德簡述》(Очеркижизниинравов Востока,СПб.:В.Ковалевский,1877)等著作,都未能改變他對俄國的消極印象。俄國駐奧斯曼帝國和保加利亞大使基爾斯(Н.К.Гирс,1820—1895)在1865年曾邀請范貝里訪問俄國,并試圖說服他為俄國外交部服務,均被他拒絕。
有著特殊背景的俄國貴婦諾維科娃④諾維科娃(О.А.Новикова,1840—1925)是作家兼翻譯家,生于莫斯科貴族之家,是俄國保守組織“俄羅斯人民聯盟”(Cоюз Pусского народа)和“俄羅斯君主黨”(Pусская Mонархическая партия)的積極分子,與俄國皇室有著極其密切的關系。其 19 世紀 70 年代起長期居住在英國,代表俄國在歐洲外交中扮演重要和特殊角色。在倫敦主持的沙龍是英國上流社會的顯赫場所,范貝里多次受邀參加,但是兩人經常在英俄關系問題上發生意見沖突,這加劇了他對俄國的敵視。范貝里認為:“在英國人眼中,沒有人像奧爾加·諾維科娃夫人那樣努力抹黑我。她發明了不少話語,例如我根本不是匈牙利人,而是一個欺騙性的猶太人;我從未去過亞洲;我的活動僅僅是為了破壞英俄之間的關系。……然而,她沒有辦法用她幼稚的滑稽動作動搖我的立場,并損害我在英國人中的知名度。”①Лазарь Медовар,Арминий Вамбери:выстраданная жизнь//Лехаим,No.6(86),июнь 1999.
范貝里在被授予匈牙利大學正式教授教職后,仍然頻繁地給《泰晤士報》等英國報紙寫文章,敦促英國政府對俄國人采取更為強硬的態度。他并不掩飾在談到俄國時明顯表現出來的反俄情緒。范貝里甚至在倫敦做了一場題為“英國與俄國在阿富汗:誰是情婦?”的演講,以極端的和蠱惑人心的語言向普通聽眾及英國社會呼吁關注俄國在中亞的擴張威脅。
因此,在“東方外交”和英俄在中亞爭霸問題上,范貝里選擇完全站在英國一方。他認為:“中亞對不同的英國人有著不同的意義:對一些人來說,中亞所在的歐亞大陸是他們神圣信仰的搖籃,是古老文明的所在地;對另一些人來說,那是一片冒險的土地,或是通過接觸與他們截然不同的文化和習慣,滿足他們好奇心的遠方國度;對于大多數英國人來說,亞洲是一片充滿商業和工業潛力的城市,等待著歐洲人的開發。”②Arminius Vamery,Arminius Vambery:His Life and Adventures,London:T.Fisher Unwin,1889,preface,p.17.在看到布哈拉汗國于1868年、希瓦汗國于1873年接連被俄國占領,土庫曼所有土地也被納入俄國版圖之后,范貝里在英國報刊上發表言論指出:“為了文明的成就,我們必須祝愿俄國的武器取得圓滿成功。但是,俄國會不會直接出現在阿富汗和印度北部呢?”他呼吁英國政府“冷靜地研究這個問題,我們認為自己有權不贊成英國對在亞洲的俄國企業漠不關心。這是我的愚見”。③Лазарь Медовар,Арминий Вамбери:выстраданная жизнь//Лехаим,No.6(86),июнь 1999.英國議會根據他的建議,進行了專門的調查和討論。范貝里還直接給英國首相帕麥斯頓(Henry Palmerston,1784—1865)寫信呼吁英國注意俄國在中亞的威脅,并且最終得以與帕麥斯頓進行了一次長談。
然而以賽西爾(Robert Gascoyne-Cecil,1830—1903)為代表的英國上層將范貝里的觀點看作“危言聳聽”,認為誤信將“帶給英國的弊大于利”。賽西爾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曾先后三次擔任英國首相,他被視為英國“親俄派”(Rossophile)④也被稱為“退守派”(backward)。的代表。該派主張通過外交與和平手段保護英國在東方的利益,成員基本來自英國上層自由派。與之相對的是“反俄派”(Russophobists),⑤也被稱為“前進派”(forward policies)。這些人通常由托利黨人、部分學者和在印度服役的軍人構成,代表人物是英國旅行家兼作家查爾斯·馬文。⑥查爾斯·馬文(Charles Marvin,1854—1890)曾是《環球報》(Globe)駐圣彼得堡特派員,懂俄語并熟識俄國上層。他著有《俄國逼近印度》(The Russian Advance Towards India,London,S.Low,Marston,Searle,&Rivington,1882)、《梅爾夫與赫拉特的俄國人以及他們入侵印度的實力》(The Russians at Merv and Heart and Their Power of Invading India,London,Allen,1883)、《赫拉特城下的俄國人》(The Russians at the Gates of Herat,London-New York,Warne,1885)和《偵察中亞》(Reconnoitring Central Asia,London,Le Bas&Lowrey,1886)。范貝里雖然不是英國人,但一般被視為“反俄派”的典型代表。“親俄派”與“反俄派”論戰的輿論陣地即《泰晤士報》。在“反俄派”言論占據上風的英國社會中,范貝里的觀點也得到了特別的關注。英國歷史學家彼得·霍普柯克(Peter Hopkirk)評價:“有趣的是,知名度僅次于查爾斯·馬文的俄國威脅論作家卻壓根兒不是英國人,而是親英的匈牙利東方學家阿爾米尼烏斯·范貝里,他頗為英國人打抱不平。”
1885年春,范貝里在倫敦的演講再次受到英國社會追捧,聽眾認真聆聽他關于俄國野心的警示。在他逗留倫敦期間,崇拜者為他提供了一套豪華公寓,配備有廚師、仆人和酒窖。在范貝里環英國的巡回演講過程中,人們不止一次把裝滿珍饈美味的午餐籃子強行塞進他的火車包廂,署名是“一位崇拜者”或者“一位充滿感激的英國人”。⑦彼得·霍普柯克:《大博弈:英俄帝國中亞爭霸戰》,第540頁。范貝里返回布達佩斯后,在20天內即撰寫了《即將展開的印度之爭》(The Coming Struggle for India,London,Cassell,1885)。此書內容并無太多新意,但它的出版恰逢其時。范貝里不僅是聞名世界的中亞冒險家、著名的東方學家和語言學家,他還在1865年前后就與英國政府情報機構建立了特殊關系,利用他與奧斯曼帝國蘇丹和政府上層的特殊關系,為英國與奧斯曼帝國之間建立了秘密聯系渠道。時任英國駐奧斯曼帝國大使菲利普·庫里(Philip Currie,1834—1906)1893—1898年經常與范貝里通信,詢問他關于俄土關系的現狀問題,因為范貝里是“君士坦丁堡的朋友”。
最初披露范貝里這一特殊身份的是猶太復國主義領袖、現代錫安主義奠基人赫茨爾(Theodor Herzl,1860—1904)。范貝里作為猶太國復國主義者,曾經扮演赫茨爾的特使,負責溝通赫茨爾與奧斯曼帝國蘇丹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的聯系。赫茨爾在1900年6月16日的日記中談到了對范貝里的印象:“我與這個最有趣的人——瘸腿的70歲匈牙利猶太人相識了,我不知道他是‘土耳其的人’還是‘英國的人’,他用德文寫作,同時可講非常棒的12種語言,懂得5種宗教。他是其中兩種宗教的神父。鑒于他對許多宗教的深刻了解,他當然應該是個無神論者。他給我講了來自東方的一千零一夜故事,關于他與蘇丹的親密關系等。他立即完全信任我,并以他的私人名譽告訴我,他是一名英國和土耳其的間諜,匈牙利教授職位不過是在一個敵視猶太人的社會中經受長期折磨之后的假面具。他向我展示了很多秘密文件,當然是用土耳其語寫的,我無法閱讀,但我只能欣賞。除其他事項外,還有蘇丹的手寫真跡。……通過迪斯雷利,他成為英國的代理人。”①https://deru.abcdef.wiki/wiki/Hermann_V%C3%A1mb%C3%A9ry.2021-09-26.
隨著2005年英國國家檔案館收藏的有關范貝里與英國外交官員通信的解密,人們猜測一個半世紀的范貝里與英國情報機構秘密合作之說得到證實。②“英國特工與著名匈牙利教授之間的信件是今天首次披露的數百份關于英國間諜的文件之一,據說他是提供給布拉姆·斯托克的《德拉古拉》中吸血鬼獵人亞布拉罕·范海辛的原形。……在軍情六處成立之前,情報局的第一批外國特工之一是19世紀末布達佩斯大學東方語言教授阿米紐斯·范貝里。”Friday April 1,2005/The Guardian,https://www.stormfront.org/forum/t195324/?__cf_chl_jschl_tk__=pmd_Ii7StooxYu1FSXrz9BGn_yDjsBG_VdQlgFn8TO6rBfw-1631079631-0-gqNtZGzNAmWjcnBszRO9.2022-12-14.但是,在當時,隨著1907年《英俄條約》的簽訂,標志著英俄在中亞的大博弈正式落幕,范貝里在英國的聲譽和影響也隨之跌落。
范貝里作為天才睿智、身殘志堅、身體力行和著述等身的東方學家和語言學家的地位,在歐洲和全世界均是毋庸置疑的。正是因為他的特殊和重要貢獻,布達佩斯大學校長才能根據奧匈帝國皇帝弗朗茨·約瑟夫一世的親筆批準令,為非天主教徒和猶太裔出身的范貝里在布達佩斯大學正式設立東方語言學教職。弗蘭茨·維瑟夫一世在接受范貝里的請愿書時表示:“您經歷了很多苦難,教職完全應該為你而設。”③Лазарь Медовар,Арминий Вамбери:выстраданная жизнь//Лехаим,No.6(86),июнь 1999.5年后,范貝里獲得匈牙利大學教授職稱,12年后被選為匈牙利科學院院士。范貝里也是匈牙利地理學會(Hungarian Geographical Society)主席(1889—1890)、匈牙利科學院(Hungarian Academy of Sciences)理事會成員。范貝里培養出一大批國際著名的東方學家,如伊斯蘭學家古德津赫(Ignác Goldziher,1950—1921)、阿拉伯學家杰馬紐斯(Gyula Germanus,1884—1979)等。
范貝里學術生涯的主要時期是19世紀60年代至第一次世界大戰前,此時正是“東方學”學科在歐洲普遍建立并同時顯現其“知識性”和“政治性”雙重功能的時期。范貝里之所以能在眾多的歐洲東方學家中脫穎而出,恰恰是在當時背景下將“東方學”的雙重功能發揮到極致。用愛德華·賽義德的論斷評價范貝里的學術生涯和人生際遇頗為恰當,即“在東方的知識這一總標題下,在18世紀晚期開始形成的歐洲對東方的霸權這把大傘的蔭護下,一個復雜的東方被呈現出來:它在學院中被研究,在博物館中供展覽,被殖民當局重建,在有關人類和宇宙的人類學、生物學、語言學、種族、歷史的論題中得到理論表述,被用作與發展、進化、文化個性、民族或宗教特征等有關的經濟、社會理論的例證”。④愛德華·W·賽義德:《東方學》,第10頁。
范貝里成名之后在《泰晤士報》和《19世紀》(The Nineteenth Century)以及其他英國雜志上發表了一系列政論文章,⑤范貝里的相關文章被匯集成《中亞與英俄邊境的問題系列政論(1832—1913)》出版。Vambery Armin,Central Asia and the Anglo-Russian Frontier Question:A Series of Political Papers 1832-1913,London:Hard Press,2013。他強調自己并不是從英俄兩大帝國在中亞的相互對抗出發,而是從歐洲的整體利益出發來考量這一問題的。他對上述話語的解釋是:“我覺得,在這兩個強權之間的競賽不僅僅是普通的游戲,也不是每天都能見到的那種沖突。文明的歐洲不能對這兩個大國爭奪在亞洲的霸權熟視無睹。兩者都是在我們共同的知識財富養育下成長的;兩者都將對我們當前的命運產生極為深遠的影響。并且,作為舊亞洲的勝利者,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都有可能在不久的將來挺身而出,成為左右歐洲命運的判決者。如果我們好奇地問英國和俄國在亞洲有什么樣的地位,會顯得很突兀嗎?”①Vambery Armin,Central Asia and the Anglo-Russian Frontier Question:A Series of Political Papers 1832-1913,pp.256-257.范貝里在提出以上問題后,立即給出了“范貝里式”的回答:“無論英國還是俄國在中亞都有利益,他們兩者中的一個將成為舊世界命運的主宰者。這對于我們來說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做到事不關己,因為作為溝通西方文明的渠道,這兩個強權在其國家性格方面迥然不同。同樣的,對于相互競爭的結果,他們也有各自不同的看法。”②Vambery Armin,Central Asia and the Anglo-Russian Frontier Question:A Series of Political Papers 1832-1913,pp.311-312.
“范貝里式”論說認為英俄之爭與中亞的未來命運不僅關系到英俄兩國的利益,也是東西方文明之爭,每一個歐洲人都應對此關注。范貝里的這一表述不僅體現了他的親英立場,還徹底體現了他的“東方學”研究實質——“東方主義”。“范貝里式”論說實際上將“東方外交”與“東方主義”兩大話題結合起來,體現在范貝里身上的學術與政治的曖昧關系中,再次證明了愛德華·賽義德的“將文化的鼻子伸入政治的爛泥中”③愛德華·W·賽義德:《東方學》,第17頁。的精彩論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