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雁冰
在以媒介、科技與社會、文化之間關系問題為關注重點的討論中,文化研究側重宏大理論,在面對具體問題時,缺乏可操作性,威廉斯嘗試將文學批評方法加以改進,將“感覺結構”理論作為文化分析的方法論假設,然而由于“感覺結構”在內涵與意義上不斷變化、與時俱進的特性,使其自身天然存在著某種矛盾性,它既被認為是相對穩定而固化的“結構”,又強調活生生的,不斷變化的特性,如何在相對穩定之中捕捉微妙的變化,對威廉斯自己來說,都存在著操作上的巨大困難。近年來,歐陸媒介化研究學者們在各自研究中分別論證了布爾迪厄的慣習、葛蘭西的領導權等概念與媒介化的關聯,并將這些文化研究中的重要理論引入媒介化研究之中,恰恰彌補了文化研究在探討媒介、科技與社會、文化之間關系問題時的缺陷,那么與慣習、領導權有著種種相似性的“感覺結構”與“媒介化”研究之間是否存在著關聯,如果有關聯,又是何種關聯?作為中程理論“媒介化”取徑又是否能為飽受爭議的“感覺結構”理論提供具有可操作性的出路呢?這就需要對感覺結構、慣習、領導權、媒介化等概念和理論之間關系的進一步探索。
在整合并跨越“媒介化”的“制度論”與“社會建構論”傳統的基礎上,庫爾德里和赫普將“媒介化”定義為:“媒介化是一個用于批判性地分析互動的概念,一端是媒介與傳播中的改變,另一端則是文化與社會的改變”[1],指明了媒介化研究與之前的研究不同,它關注的是媒介在社會、文化當中所形成的長期的結構變遷,以及媒介—傳播與文化—社會改變之間的互動關聯,“媒介化”不應與價值判斷相連,而應被視為傳播行動與環境變遷的邏輯,可以用來觀察社會生活各維度的長期變遷。
事實上,關于媒介—傳播與文化—社會之間關系的問題,在“媒介化”的概念尚未引起廣泛關注之時便已有許多討論。J.B.湯普森將媒介視為社會性建構的主要代理,將傳播過程與宏觀的社會結構和微觀的社會生活相勾連,即是借由具有物質性的媒介科技形式呈現的文化樣貌,折射出當時的社會關系,這也是一種馬克思主義式的觀點。梅洛維茨認為,1960年以來的“媒介理論”主張并不是特定的內容會產生影響社會和文化的效果,而是媒介自身復雜的制度性和物化的傳播配置更為人所關注。
克羅茲創造性地將媒介化理解為一種媒介轉變的“元過程”,是在文化變遷基礎之上“長期持續的”過程的過程,對人類社會和文化的發展有“長期”影響。媒介化理論囊括所有傳播媒介的歷史發展及結果不僅是新媒介形式的興起,也包括整體媒介意義的改變。立基于社會建構論的基礎之上,克羅茲認為“媒介化,就其根本定義而言,總是連接著時間和文化語境”[2]。
威廉斯在《漫長的革命》中,將文化的內涵由“社會精英”的文化文本和實踐擴展到大眾文化的基礎上,尤為強調文化的“社會”定義,即文化是全部生活方式。“生活方式”是勾連感覺結構、慣習和媒介化的重要概念。
布爾迪厄提出,在一個高度現代化的社會中,生活方式作為一個中介物(傳遞者)在社會和文化階層中都扮演著一個較為重要的角色。隨著媒介積極地將受眾網絡連接到由媒體所產生的各種生活方式,它們就成為了文化和社會中區隔的再現和革新的一部分[3],其重點在于媒介如何能動、構造以及改變個體獲得規范視野以及進入與他人社會關系之方法。“感覺結構”強調“一個時代的整體文化”,是對“全部生活方式”的感知,是一般組織中所有因素產生的特殊的現存結果,這其中包含著時人共有的價值觀和社會心理,被用來描述某一特定時期人們對現實生活的普遍感受,也是一種“元過程”,若以“媒介化”視角觀之,新媒體時代的“感覺結構”確實透過多媒體平臺、無所不在的內容,在人們每日生活中形成一種語境。結合賀普的“媒介化”主張來看,新媒體時代的“整體文化”“感覺結構”,都可被視為新媒體文化的媒介化。而作為扣聯個體與社會間之中介機轉特性的“感覺結構”與“慣習”,跳脫了以往方法取徑上的束縛,以“媒介”為取徑勾連個體與社會。
葛蘭西“領導權”理論對威廉斯的影響更是顯而易見的?!案杏X結構”就是威廉斯在對“領導權”解析的基礎上,建立的分析模式。在方法面向上,“感覺結構”是一個文化假設,以感知、經驗、情感為核心,可用于分析各個層面的文化。在理論面向上,“感覺結構”突破了“下層基礎與上層建筑”將文化局限在上層建筑的局面,是繼“領導權”之后對“下層基礎與上層建筑”的進一步解構。在威廉斯與葛蘭西等批判社會的決定論觀點在內的文化研究傳統的啟發下,可以發現個體與媒介相互強化中的共同勾連與文化認同和傳播溝通之間的聯結密切相關。這種勾連有助于解釋某些個人與群體發展出媒介連結的文化模式,正是威廉斯所提出的“感覺結構”,并導致媒介化的傳播環境。
“感覺結構”和“領導權”借著屬于文化范疇的符號元素使用而產生,經由各種形式的“文化機構”,特別是當時盛行的“媒介”傳輸出來。因而,“媒介”是文化研究傳統關注的要點。威廉斯在“感覺結構”的研究中雖然采文本分析的方法,但他更關注的實際上是承載文本的媒介形式,即傳播形式(communicative forms),也就是“傳播文化的制度”。傳播形式、類型的轉變是由“媒介化”所引發,并由此引發了當代社會文化的轉變,而這轉變中的當代社會文化正是與“感覺結構”關系最為密切的“新興文化”[4]。
“媒介化”研究以媒介在社會、文化所形成的長期結構性變遷為核心關懷;在宏觀、中觀、與微觀的層次脈絡里涉及了不同因素的互動;赫普在梳理了近年來的媒介化研究后提出,媒介化研究中有一種共享的理解,即任何媒介化的描述都必須建立在媒介的改變如何與“對傳播的影響”相關聯的分析上,也就是象征互動[5];郎白更具體地指出,如果我們想要理解媒介化到底發生了什么,那么我們就“需要對中層理論的探索”,有必要“詳細說明各種媒介能力如何應用在各種社會互動模式中”,因為媒介化過程的變遷與改變發生在傳播中[6]。赫普和哈澤布林克也闡明單以“媒介”自身是做不了什么的。在我們所面對的復雜交織的過程中,某些人類實踐在所謂的“媒介”持續改變——使文化與社會的傳播建構中變得制度化和物化。如果想要以這樣的方式分析文化和社會的媒介化,就需要一個進行相應分析的中介概念。在此基礎上,他們提出了跨媒介和具有可操作性的“傳播形定”(communication figurations)。這個概念被視為社會和文化現實建構的基礎:文化或社會的現實是在不同“傳播形定”中被建構或通過“傳播形定”被建構而成的,使對在改變中的媒介化的文化與社會的傳播建構的實踐性和跨媒介分析成為可能[7]。
“傳播形定”的概念,來自于伊利亞斯的過程社會學。伊利亞斯試圖發展一種分析工具,能夠跨越微觀、中觀和宏觀層面,同時聚焦在個體與社會之間組成實體的過程。為此,伊利亞斯提出了“形定”[8]的概念,作為“一種簡單的概念工具”,用以理解“交織過程模式”方面的社會—文化現象。對于伊利亞斯來說,形定是“個體網絡”,經由不斷地往復互動組構成更廣泛的社會實體,比如,通過參與游戲或參加舞會。在所有這些狀況下,社會實體能夠被描述為不同的,復雜的個體網絡,比如家庭、群體、國家或社會。在采取這種取徑時,伊利亞斯傾向避免社會由個體之外的結構所組成,此個體同時被社會圍繞,但卻被不可見的障礙所隔絕。
通過伊利亞斯的對傳播問題的基本反思,赫普將“傳播形定”定義為傳播交織過程的模式,跨各種媒介而存在,擁有指向這種傳播行動的“相關性框架”。可以說單一的傳播網絡已經組成了一種特定的傳播形定:這包括交織的傳播行動,經由對媒介的使用在媒介化互動中扣聯。然而,更有興趣的是將傳播形定的概念與作為整體的各種媒介化世界的傳播網絡相連接。因此,當在特殊的傳播形定中被顯現時,社會場景、政治或股票市場的媒介化世界都能夠被抓取。在赫普看來,在媒介化世界中的改變經由傳播形定的改變而變得可研究。換言之,媒介化研究關注的是媒介傳播與社會文化改變之間的互動關系,而不是改變中的媒介自身,因而其更加適切的出發點是分析改變中的“傳播形定”[5]。
通過描述行動者云集、相關性框架和傳播實踐的特征,我們能夠在一個基礎的層面上描述“傳播形定”?!皞鞑バ味ā笨赡軙a生“突破”,是包含主題性框架在內的既存的“傳播形定”的總體突破;也可能會產生“新形式”,是經由行動者云集和傳播實踐的逐步改變而來的新“傳播形定”的浮現;也可能擁有“變化”,是伴有不同媒介的現存“傳播形定”的維護,伴有既存行動者云集、相關性框架和傳播實踐的媒介整體的交替——“剩下的”傳播形定一并改變媒介[5]。新媒體時代的文化研究,并非只探討一種媒體,而是跨越多種媒體,這種聚焦媒介集體的方式,將個體視角與“媒介全部”相聯結,是分析當前文化與社會變遷過程復雜性的適合方式;行動者(個體和組織)的交織過程是和諧與斗爭并存的,是持續不斷沖突與妥協的文化發展過程的表現之一。
新媒介與舊生活實踐交融或沖突的時刻,探究新媒介與社會、文化生活的關系,勾勒充滿異質性的當代社會究竟涌動著什么,與其問特定新媒介科技對特定個人或群體是什么意義、造成什么影響,不如由這個媒介如何被勾連至真實生活的各種場景出發,由微觀、個體的傳播實踐或溝通行動著手,探索媒介對于既有建制化的權力過程帶來何種影響[9]。
經由“媒介化”理論的論述,可以從理論到實際操作彌補和彌合多倫多學派與文化研究在媒介傳播與社會文化之間關系問題上的缺陷和斷裂。在理論層面上,以作為關鍵視角的“媒介”在社會、文化所形成的長期結構性變遷為核心,在方法層面上,發展出跨媒介的“傳播形定”概念;而與“媒介化”同樣作為“元過程”的“感覺結構”,關注的重點相似,也以“媒介”為主要取徑,全景方式了解、剖析同時期的各種社會力的動態交錯,探討媒介與文化、社會之間的關系,以及如何經由媒介探究社會、文化的長期結構性變遷;本研究探究的問題,究其實質正是當代中國媒介—傳播與社會—文化變遷之關系,或可以說,是當代中國文化與社會各領域如何同時跨越各媒介被傳播的建構,這無疑是個難以入手的宏大問題,就問題談問題不免流于表面。作為一種過程,在不斷變化的狀態中被觀察到的“傳播形定”[5]與“溶解流動中的感知結構”同樣在對社會文化真實的建構中不斷變換,這種變換不是彼此獨立,各自運轉的,而是具有聯動性的,由此若以“傳播形定”作為突破點,經由“傳播形定”勾連“感覺結構”與“媒介化”,將用于解析媒介—傳播與社會—文化之間互動關系的“傳播形定”作為概念化新媒體時代“感知結構”內涵的工具,透過對“傳播形定”的分析,建立測量或觀察“感知結構”的經驗資料,將這一宏大問題與微觀現象層面橋接在一起,可使此問題的研究具有實際可操作性。
擺脫了理論的桎梏和方法的困境,以中國當代社會為例,從媒介化的視角出發,隨著經濟領域改革不斷深入,“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基本國策在社會生活各領域不斷被強調,商業邏輯全面入侵各行各業,“感覺結構”在“改革開放”“愛國主義”和“消費主義”的相關性框架下涌動和浮現。互聯網早已在不經意間發展成為第一媒介,隱秘而又溫和地鉆入了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中,影響了中國人的思維方式、文化習慣,結構性地破壞了電視時代建立起的社會規范和文化秩序。在“大國崛起”的想象中,不僅將國家命運與人民的命運緊密相連,也將中國的命運與全球命運聯結在一起,為著“全球命運共同體”的緊密合作而努力。在實現“全球命運共同體”的目標中,透過從個體到集體的傳播實踐行動,交織運作的“市場化”“娛樂化”是整個社會中涌動的“感知結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