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孟龍,李興盛
(1.黑龍江大學 文學院,哈爾濱 150080;2.黑龍江省社會科學院 歷史研究所,哈爾濱 150016)
歷代封建統治者都曾大興文字獄,以鉗制思想和維護統治,至清代文字獄最為盛行。清代初期的文字獄,雖然始于順治五年(1648)的釋函可因《變記》一書被流放遼東,但首次大規模懲處殘酷、株連廣泛的文字獄案,則為順治十八年冬至康熙二年(1661—1663)的莊氏史案。至乾隆年間,文字獄案更有“約一百三十起”[1]。莊氏史案為清初統治者提供了懲戒心懷“華夷之防”[2]和具故國情結的文士群體的絕佳機會。張元濟在為《明史鈔略》一書作跋時,道出清初封建統治者的心態:“夫以雷霆萬鈞之力,加諸無拳無勇之輩,自可以為所欲為”,期望“抗議發憤之徒絕跡,慷慨悲咤之聲不聞”[3]。 莊廷鑨《明史》案作為清初第一大文字獄案,研究成果較多,分事件與人物兩個方向,側重不一。事件層面,從對《明史》案基本史實的梳理,拓展到對案件背景與起因、修史細節、《明史》案的影響等維度考察。人物層面,從對《明史》案所涉文士的研究,拓展到修史的原因與立場、案發后文人的心態與表現等維度。本文在進一步分析莊氏史案過程及成因的基礎上,對《明史輯略》參修文士的著述與詩文進行綜合研究,辨析史案蒙難流人的行實際遇。
莊廷鑨主修明史,有明滅之后國史不作舊國遺民之思的情由。黃宗羲在其所撰《董守諭墓志銘》中說:“國可滅,史不可滅。”(1)黃宗羲《董守諭墓志銘》,見俞樟華、邱江寧著《清代傳說記研究》,上海三聯書店,2013年版,第73頁。這是清初遺民學者的普遍觀念。作為遺民舊臣,漢族士人群體心思舊國、有感興亡,不甘于“國滅而史亦隨滅”,于“神州蕩覆,宗社丘墟”之際,將保全故國之史作為精神寄托,借修史以究存廢之根本,保存國史,傳之后人。強烈企盼“鴻筆大匠,早肩遷、固之任”,修一部符合漢族人立場、存信于千秋的明信史[4]。梁啟超所謂清初諸師“皆治史學,欲以為經世之用”,“于宗社之變,類含隱痛,志圖匡復,故好研究古今史跡成敗”[5],其間史家迭出、史著不斷。與莊廷鑨同時或稍后,有吳炎、潘檉章、傅維鱗,乃至谷應泰,也在修明史。
莊廷鑨主修明史,有續朱國禎《皇明史概》以全明史的動因。明天啟年間,曾任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的朱國禎曾著《明書》之大訓記、大政記、大事記、遜國臣傳、開國臣傳五個部分,當時已刊刻成書者謂之《皇明史概》,未刊者成稿和未成稿資料還有很多,有“已寫樣本未刻者六種”(2)宗源翰等撰《湖州府志(卷59)·藝文略》,見同治十三年刊本第3頁。,“更有列傳數千紙”[6]152,“秘藏于家”。朱國禎撰修的《皇明史概》不盡完整。內容上,朱氏原計劃修“五記”(大政記、大訓記、大因記、大志記、大事記)、“五傳”(開國臣傳、遜國臣傳、列朝臣傳、類臣傳、外臣傳),結果只完成“三記二傳”。時間上,朱國禎致仕后于崇禎五年(1632)病故,這部《皇明史概》缺乏明天啟、崇禎朝及南明的史實。明清易代之際,撰修一部完整的通代明史提上日程。順治年間,朱氏一門家道衰落,孫輩貧困,續寫一事,就此擱置,因將未刊稿出售。恰巧莊廷鑨正欲修史著書,遂購得該書稿本。
作為明末清初著名士人,莊廷鑨有“修史留名”的心態。莊廷鑨出自文化家族,吳興府南潯鎮(明清為湖州府治,今浙江吳興)莊氏有“九龍”之稱。所謂“九龍”是指莊胤城及其弟胤坤、胤埰,以及胤城之子廷鑨、廷鉞,胤埰之子廷鑣、廷鎏、廷鏡、廷銑。九人“才學名著兩浙”,當地人以東漢荀淑皆有才名的八子——“荀氏八龍”比之。莊氏原世居吳江震澤,家中富有,長子(一作次子)廷鑨頗有才華,年十九拔貢。后來,廷鑨目盲,因慕司馬遷有“左丘失明,厥有《國語》”之典,亦思修史立典,成一家之言,以傳名后世。莊廷鑨購得《皇明史概》稿本后,聘請歸安茅元銘、吳之銘、吳之镕、李礽燾、茅次萊,烏程吳楚、唐元樓、嚴云起、蔣麟徵、韋全祐、韋一口,吳江張雋、董二酉等名士,“日夜編輯”,而且“群為刪潤論斷”,補充了明朝天啟、崇禎兩朝史實,增加了史評。快要成書時,廷鑨突然病卒。其父胤城哀其志向,“召匠刻之,凡五年而告成,號曰《明書》(又作《明史輯略》或《明史紀略》)”。
莊廷鑨修史以明人史觀保存故國文獻的遺民立場,成為莊氏史案發生之誘因。莊廷鑨對清早期的歷史和改朝換代的明清鼎革戰爭,選擇了遺民舊臣帶有“夷夏之防”民族意識的直筆策略。稱清太祖努爾哈赤為“明建州都督”,直書清帝國的前身“后金”國名。凡努爾哈赤登基以后的后金歷史,不用清廷年號,而用甲子紀年,對南明隆武、永歷即位正朔大書特書。實錄明將李成梁殺死努爾哈赤的祖父覺昌安,收養年幼的努爾哈赤等史實。把降清的明將尚可喜、耿精忠稱為“尚賊”“耿賊”,不依清廷功令稱“尚王”“耿王”(尚、耿二人被清廷分封為智順王、懷順王),稱清兵為建夷、夷賊、夷寇,稱滿洲人為“左衽”“夷氛”“奴酋”。在明將的傳記中,歌頌了他們抗擊后金的事跡,更有“長山翅而銳士飲恨于沙磷,大將還而勁卒銷亡于左衽”之語。這部書后來被人告訐有忌諱語,顧炎武的說法是“本前人詆斥之辭,未經刪削”造成的。[7]114
莊氏修明史,為清初規模最大的一次私家修史活動。當時,南潯另有富戶朱佑明(一作右民),為富不仁,出身木匠家庭,“以女妻莊廷鑨”[8]993。他鑒于吳興士大夫以自己出身低賤,無學無識,愈富愈“恣肆”,而“羞于往還”,就想方設法改變自己的形象。曾經購買故相朱國楨家珍藏并由大書法家董其昌書寫的“清美堂”三字匾額,懸掛于自家廳堂,裝點門面,以附庸風雅。見莊家正在編纂史書,也想“附名以傳”,于是力“任剞劂事”,出資刊刻該書,并在該書書口刻上“清美堂藏版”五字。不料卻為心術不端之人攻訐誣告留下把柄。《明史輯略》共百余冊,“九千幾百余葉”[9],“所列參訂姓氏二十四人,皆一時知名之士”[8]993,除前列茅元銘等人之外,還有吳江吳炎、潘檉章,仁和陸圻,海寧查繼佐、范驤等人。其中有的名士為莊氏重幣禮聘者,有的是莊氏慕其盛名引以為重而擅自加入者。并請著名文人、前禮部侍郎李令皙為之作序。學人錢茂偉認為,該書是清初規模最大的一部明史著作,在史學史上的地位不可低估。
莊廷鑨所修《明史輯略》中蘊含的故國遺民史觀,成為無恥小人用以訛詐、索賄、威脅之把柄。莊廷鑨主修《明史輯略》,于順治十八年(1661) 冬刊成,剛一發賣,就有覬覦莊氏巨富的人企圖訛詐,“往往持而恐嚇之”,于是“湖州莊姓者著穢書抵觸本朝”的流言蜚語就傳播開去。康熙元年(1662)二月(一作當年十二月),陸圻聞訊,初不以為意,及至往詢查繼佐,見其案頭果有此書,對查道:“此何物?尚置是耶?若不早圖,禍將作矣。”[10]40鑒于該書評定編修名單中有陸圻、查繼佐、范驤之名,三人實不知情,為了證明他三人與此書無關,于是陸圻寫了牒文上呈學道胡尚衡。胡尚衡批示給湖州府學教授趙君宋查報。由于趙君宋是“極生事害人者”,立即到葉圣基書店以六兩銀子買了一部書,交給其他人“為之檢閱”,結果“摘出數十條”毀謗語,張貼在學宮大門上,又通詳上司。莊胤城聞訊,“上下行賄,竄易書中忌諱處,改刊數十頁,仍然印行”[11]。先是,莊胤城已拜前巡道、現升任通政使的王允祚為門生,這時就以改刊的《明史輯略》送呈禮部、都察院、通政司檢察。同時,托書吏施鯨伯向管理刑名的推官李煥行賄。李煥在趙君宋上報的呈文中批示道:“(此書)既經部院檢察,便非逆書。”趙君宋不敢再言。莊氏認為“事可消弭”,豈知這僅是事情的開端。
莊廷鑨所修《明史輯略》,遭污吏持書要賂,進京告發,引爆驚天大案。時湖州府知府陳永命,其從前考取進士時的房師李廷樞(曾任浙江糧道),因事革職家居,聽說趙君宋訐告莊氏不遂,貪心大幟,也買書一部,交給其門生陳永命,告知莊氏富有,如借該書恐嚇,實是“奇貨可居”,并表示“苞苴到,與陳共烹之”,詐索之財二人均分。[7]153不料莊胤城先已得訊,就買通湖州府庫吏周國泰“賄永命數千金”。陳永命獨得巨款后下令將莊氏書版劈毀,置于府庫,又將李廷樞所留之書退還。李廷樞所謀不遂,將該書交給其姻家吳之榮,囑其設法繼續訛詐。吳之榮,江西撫州人,順治七年(1650) 曾任歸安知縣。“以贓系獄,遇赦得出”[12]。這時借機持書要賂,但遭到莊胤城與朱佑明拒絕,于是向浙江將軍柯奎(一作松奎)告密。柯奎命巡撫朱昌祚查處。莊胤城又囑托府學生徐典(字秩三)居間饋松江提督梁化鳳千金,“梁為書致禮于奎而事得解”。吳之榮又赴浙江布政司向守道張武烈上告,張本不直之榮之所為,責令他歸旗。吳之榮大忿,又赴莊、朱二家索賄,均被拒絕,守道遣兵役將他驅逐出境。他“益憤”,就進京,“以造寫逆書”為題[13],將莊、朱向刑部告發,引爆驚天大案——莊氏史案。
封建統治者對于私家修史,歷來保持高度敏感。隋文帝楊堅于開皇十三年(公元593)詔曰:“五月癸亥,詔人間有撰集國史、臧否人物者,皆令禁絕。”[14]宋高宗趙構于紹興十九年(1149年)十二月曾下詔:“禁私作野史,許人告。”[15]順治十五年(1658年),浙江學政谷應泰纂成《明史紀事本末》遭到彈劾,順治帝敕令檢核原書,“所幸”書中并無“冒犯”朝廷,“不之禁也”(3)徐世昌.大清畿輔先哲傳(卷19)·谷應泰傳,見1918年天津徐氏刊本第7頁。,但谷應泰被逐出官場,是為了壟斷史學以利于鞏固皇統。莊氏史案,為清代第一起震驚全國的文字獄大案,亦稱明史案、莊朱之獄。在清代政治史和學術史上首開以文罪人、挾嫌誣告、興起大獄、肆意株連、野蠻屠戮、戕害讀書人的惡例,數百年后猶令人不寒而栗。
吳之榮進京告發為史案轉折點,興起大獄。當時,康熙僅八歲,索尼等四大臣執政,聞訊大怒,下令將莊胤城押解進京,交三法司嚴訊。又派滿侍郎羅多馳驛赴湖州調取府庫所貯《明史輯略》書版。羅多至杭州后,先去湖州。這時知府陳永令因該案牽涉已褫職離去,新任知府譚希閔“實不知情”,只能回稱該書木板已劈毀,此“系前任陳永令事”,其他不知。羅多又詰問庫吏周國泰。周國泰回稱,陳知府離任在辦理交接手續時,在交盤冊上已寫明府庫“存莊胤城家《明史輯略》版(指其已劈毀之書版)一幅”。羅多大怒謂譚希閔道:“汝為知府,乃不知府內庫中事!”于是譚希閔被鎖拿入獄。原推官李煥以批趙君宋呈文有“呈送通政司、禮部、都察院三衙門便非逆書”,謂“故縱”,也被鎖拿下獄,后來二人均被處絞。次年正月,清廷“再令吳、戴二滿侍郎之杭讞其獄”。二十日至湖州,清晨就下令關閉城門,帶領旗兵數百人,巡撫屬下標兵又數百人,“令城中文武各官分頭密拿”相關人犯[16],于是大批人犯被押解往杭州軍營。僅為《明史輯略》作序的李令皙家,“父子兄弟祖孫奴仆,內外男女人口約數百十人,俱就縛上冊”[10]40,內中“尚有拜年親戚及鄰舍來者,俱被擒縛。其余南潯莊、朱各家,又拿數百十人”。不久,連首次狀告莊氏逆書之趙君宋也未能幸免。
莊氏史案,以初版《明史輯略》為據,血腥屠戮。吳之榮因僅恨莊與朱二人,“而其余參訂姓氏俱與之無仇”,赴京上告時,已“將序文及參訂諸人數頁俱扯毀”[10]57。參訂諸人及趙君宋等似無危險。但羅多將抓到的大批人犯解到杭州,俱在滿洲營內看守鎖禁。恰巧朱佑明與趙君宋關在一起。朱佑明知趙為首先舉發者,遂告其言:“若得救我一家,情愿分以家貲之半。”趙貪得其貲數十萬,到審訊時,就說“作證之書不全,我另有書一部,并不缺頁”。羅多立刻派兵丁衙役鎖押趙君宋到湖州府學署,在壁櫥內果然起出該書。此初版《明史輯略》一出,參訂之人均被鎖拿入獄,不久全部處死并全家抄滅,而趙君宋也以收藏逆書罪擬斬。其實作序之李令皙,吳之榮與之也無矛盾,告密時,該序也已扯毀,但因莊胤城在京受審時已經招出,所以正月二十日大搜捕時,李令皙全家大批人也被鎖拿。先是,去歲十月莊胤城拿解進京時,莊廷鉞被責令府學收管,但由于府學無監鋪,允許他找人取保候審。當時有莊姓生員五人及一個叫戈明甫的熟人寫了一份保狀。他鑒于其父胤城被押入京,“放心不下”,偷偷跑到京師探聽消息。恰值歲暮,胤城見大勢已去,難以挽回,還由于自己“已喑不能言”(據載系吳之榮使人陰藥之也),乃“頭觸獄門而死”。他只好設法“收其骨肉”而返。次年二月復到杭州投案時,負責府學的教官王兆禎以及戈明甫等六名保人均已因“縱放”犯人被鎖拿,后皆被絞死或凌遲。
莊氏史案,戕害文士,株連之廣,令人發指。受此案株連,最早具牒聲明與此案無干之陸圻、查繼佐、范驤三人,亦被押赴京師受審,三人家屬共計176人,也被鎖押杭州軍營。當時“每逮一人,則其家男女百口皆鋃鐺,同縛杭州獄中”[17],有的記載謂“至二千余人。婦女衣帶及發悉剪去,恐其自經。男子皆鍛煉極刑”[18]。當時,“凡藏書者與著書一體同罪”[6]163。甚至滸墅關榷貨主事李尚白,遣仆購買《明史輯略》,也被解京,“以購逆書,立斬”[19],書賈及該仆亦斬于杭州。此案“決于康熙二年之五月二十六日(一作六月),得重辟者七十人,內凌遲者十八人”,同時磔于杭州弼教坊。遣戍者百余人,一作“死者共數百人,其流徙及入官者則千余人矣”(4)潘檉章《觀物草廬焚余稿不分卷》之《康熙癸卯苕中獄事紀》,北京大學圖書館清紉芳宦寫本,第4頁。。歷史學家鄧之誠先生引法若真詩文謂此案“家屬依叛案例發遣寧古塔為奴者七百余家”[20]。相關官員,不僅現任湖州知府譚希閔、教授趙君宋、推官李煥等均死,原湖州知府陳永命褫職去任,行至山東聞訊也自縊于旅店,后“追其尸柩到杭州,磔尸為三十六塊,其弟江寧知縣陳永賴亦斬,妻子俱配旗為奴”。守道張武烈、訓導王兆禎等官員均處死。僅提督梁化鳳以平“海盜”(實指順治十六年對抗鄭成功之役)功高免禍,將軍柯奎因系滿人削官歸旗為奴,而其幕客程維藩及為莊氏聯系梁化鳳之徐典則均處死。另外,李廷樞因吳之榮為之辯護僅責四十板免其罪。
列名于書中參訂人中吳炎、潘檉章、茅元錫等名士也均處死,其中如“少有神童之名”并已死去三年(一作二年)的董二酉,還要“發冢斫棺”,其子濯萬與濯沂“及禍至,從容就縛”,其“妻屬徙……年九十死于途”(5)馮桂芬等纂,李銘皖等修,同治《蘇州府志》卷148《難記五》,清光緒九年刻本,第20頁。。張雋聞訊投水死,胡某逃匿海濱為僧得免,查繼佐、陸圻、范鑲以事前首事獲釋。甚至刻書、印書、訂書、賣書、送書版者皆“一應俱斬”,可以考知姓名者,除前文談到的書賈陸德儒、王云蛟、朱翁外,還有葉圣基,“刻工湯達甫、刷匠李祥甫,亦為饑所驅,禍亦及之”。據親罹此案的陸莘行在《秋思草堂遺集》中記,“一刻字匠臨刑哭曰:‘我死妻必嫁,母其誰養?’言畢就刑,其首滾至自門,忽然豎起。蓋行刑之所,去家不遠也。”
莊氏史案,以文罪人,莊家滿門,盡遭罹難。主修明史的莊廷鑨,在大獄事起時就已被開棺剉尸焚骨,莊氏僅胤坤死于成書前因未列名,不坐外,其余如廷鉞“及弟侄之列名于書者十八人皆論死”。其中廷鉞“才華最富,七歲能詩,著有《百尺樓詩稿》,有‘梼杌有名終累楚,鴟夷無后可留齊’之句。罹禍時,年二十四”[8]995。其妻潘氏,亦流放“給邊”。
莊廷鑨從弟廷鎏,字美三,“辭翰皆妙”,在獄中有“豚犬縱難全覆卵,糟糠豈罪及燃萁”及“一氣潮回江上月,全家淚灑武陵春”等詩句,強烈控訴了妻子無罪卻株連罹難,以及自己全家的慘狀。由于眾人同囚于一處,有時能詩詞唱和,吳炎有《與美生對酌》絕句以贈廷鎏。詩云:
平生恨不學屠沽,輸與高陽一酒徒。
此日尊前須盡醉,黃泉還有賣漿無?[21]
此詩反用《史記》中所載酈食其自稱高陽酒徒得見劉邦而受到重用之典,言自己悔作儒生招禍,目前只好狂飲盡醉,否則死后再也無法買酒醉飲,表達了無可奈何的悲哀。
朱佑明家的遭遇也同樣悲慘。五月二十六日行刑時,其妻徐氏“命婢進參湯一盞飲之,出凌遲,三子斬。妻聞驚怖,立殞(一作‘吞金以殉’)”,三個兒媳都被發邊。[22]男犯處死后,同月二十九日(或作六月),“諸家犯婦發邊”。因為自杭州北上,要走運河水道,因此押解犯婦之舟,全部“封釘”,以防止犯婦逃跑或投河自盡。
對莊氏修史的評價,顧炎武謂“不甚通曉古今,其書冗雜,不足道也”。但清代學者翁廣平在讀過莊氏成員一些詩作后,卻認為“風格竣整,詞采典瞻,可稱專門名家,非強作解事者。然則莊氏大約以才華著,而于史學或未見其長耳”。翁氏此言可稱持平之論,其“書中有忌諱語,本前人詆斥之詞未經刪削者”[8]996,又非其自撰。書成之后,僅因家庭巨富,即多次為心術不正之人借端告訐訛詐,最后無辜獲罪,家破人亡,可稱以富賈禍,又可見清代文字獄之慘無人道。當時人們多不敢為之鳴冤,但也有人以詩歌的形式曲折地表示了對莊氏的同情,其中方文之《南潯嘆》可稱代表。其詩道:
南潯一邨當一縣,財貨云屯商賈便。
中間巨富者誰子?擁貲百萬人所羨。
百萬金錢是禍胎,片時飛滅如浮埃。
匹夫無罪懷璧罪,盡室誅夷亦可哀。
此詩中“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典出《左傳》,比喻多財招禍或懷才遭忌,此處點明莊氏獲禍的深層原因,可謂一言中的。
另有陳瑚之《磨兜堅哀潘吳也》詩道:
磨兜堅,慎勿言,言之輸國情。
挾筆硯,慎勿書,書之殺其身。
有耳不如聾,有舌不如瘠。
將隱焉用文,自昔以為箴。
定哀多微辭,絕筆于獲麟。
大圣尚慎哉,何況我后人。
君不見,宋范曄、魏崔浩,一朝鼎烹天下笑。
獨有昌黎韓退之,人禍天刑兩不知。
不見鄭所南,井中心史鐵為函。
不見陶南邨,輟耕之錄埋樹根。
逃名養晦盡如此,君獨何為諳斯理。
嗚呼!歌未終,淚如雨。[23]
其中“磨兜堅,慎勿言”一詞出自宋代袁文的《甕牖閑評》,其意是誡人慎言。該詩表面上是誡人慎言,主張逃名養晦,認為莊氏、潘檉章及吳炎由于沒有“逃名養晦”,以致招禍,實則是對封建統治者羅織罪名、濫造冤案的控訴與對莊氏等人的深切同情。
此外,吳炎的門生鈕繡也有《弼教坊》一詩,雖然主要是悼其師吳炎,但也悼念了在弼教坊所有罹難的史案牽涉人士。詩道:
絕命悲辭獄里成,銜須赴市氣崢嶸。
曾無富貴娛楊惲,偏有文章殺禰衡。
白骨幾人收遠瘞,青編何日署空名。
只應日夜錢塘水,怒作寒濤千載聲。[24]
鄧之誠先生評此詩道:“怨而怒矣!” 實為知言。怨恨與憤怒的文字,實質也就是對制造冤案的封建統治者的控訴。
對莊氏史案流人的行實際遇予以梳理探究,有助于辨析史案蒙難文士及難屬流人的基本情況,探究莊氏史案全貌。
莊君佩,原是胤城之從弟,“獄急時,君佩竭力營救,并給衣食,復盡收十八骸骨歸葬祖塋之側”[8]992。胤城之族子莊西雍,在京師得知史案發生后,“命善走者日馳五百里至家,使區處后事。越五日,邏卒始及門”。
史案判刑后,有的人設法搶救莊氏家中幼子,以為存孤計,這種事有數起。馬要屯之沈修若為莊氏遠親,將莊廷銑的一子(即沈氏外孫)藏匿于家。家人恐怕受到連累而加勸阻,修若道:“急難相救,正在此時。若學他人畏避,安賴此親戚為?”[8]995
吳淡(屯名)之馬價人“素任俠,與廷鑣善,率拳勇數十人,從檻車中奪廷鑣少子,認為己子”[10]68,清兵逮捕價人,“價人三受三木之刑,無異詞,卒率其少子去”。另外,廷鎏長子莊濟流徙沈陽,為友人沈鐮設計救回。莊廷鉞家仆人、仆婦五人千方百計設法幫助莊家罹難之人。計阿翁,為廷鉞妻潘氏出嫁時帶來的仆人,他隨潘氏流徙到戍所,“事主母備嘗荼苦。主母死,土人欲火葬,阿翁以死爭,免,乃收拾骸骨,走萬里歸葬”[8]995。還有二仆高氏兄弟二人,都隨主母潘氏及小主人同戍邊,結果“觸瘴死”,其兄之妻“在家守節”。松江乳母朱姓(一作謝姓)“曾以珠籠匿廷鉞三歲子繩武,遁跡松江,與其夫紡織以為食,后左氏求繩武歸。及長,思報乳母夫婦恩,竟不可蹤跡”[8]995。以上諸人,在莊氏急難中,設法幫助,實屬難能可貴。
莊氏史案株連的其他人犯,也有人因親友相助逃脫流放,其中較典型者為李令皙之長孫。不僅李令皙被處死,其二弟、三弟亦受牽連同誅,二子礽燾(一作礽壽)以名列參訂也被處死。李令皙長孫本名李書垂,時年二十,按律應斬。李令皙之表弟陳紫菘定計,為之改名為王綸,“又買出一愍不畏死之金佩源,假姓王,認之為侄”,說書垂是過繼給李家的。官府審訊時,“佩源亦數受刑訊,抵死不改口。謂我王家兩代唯此一子,因與李有表親,暫時過繼一番。適到李家拜年,故并提之在內的”,因此得免死充軍。后來李書垂死于關外。另,李礽燾一子,年方五六歲,乳母(王大才之妻)負之逃去,免于難。
在為莊家提供幫助者中,義士沈鐮赴戍所“設奇運策”,行程數萬里,歷時九年,營救莊濟的經歷頗為傳奇。沈鐮,字兼人,吳江震澤人。“性剛烈,見義必為。自言性如兼金,故名鐮,勇如季路,故字兼人”,與同邑潘耒、王錫闡為中表弟兄。王錫闡有一妹妹,字錫蕙,又字樹百,性情敏淑。其母吳夫人囑沈鐮代為擇婿。沈鐮經過物色,最后將莊廷鎏之子莊濟介紹給錫蕙。莊濟,字日鱗,年十歲即能詩文,并補弟子員。吳夫人甚為滿意,由于二人年齡過小,僅訂婚約,擬等稍長,再為婚配。不料康熙二年(1662),莊氏遭遇史禍,家破人亡,當時莊濟年十二,按律十五歲以下應該流徙遼東。錫蕙聞訊,“涕泣求死,誓不更字”[10]134。其母慰之曰:“莊氏子尚存,脫生還,完聚有日也。”就至沈鐮處商議,問鐮有否善策。沈鐮也已知道此事,“聞而悲之”。這時見吳夫人來問計,就說道:“此事我再三考慮,已有一策。但老父重病在床,只能稍待。”不久,其父病故,他在家守喪期滿,就到王家告知吳夫人道:“我準備到戍所,設法營救莊濟。”吳夫人將家中所有的釵環等飾物全部賣掉,以資助沈鐮之行。
沈鐮此行最初與涉案的潘檉章之弟十八歲的潘耒同行。康熙二年(1662年)五月二十六日潘檉章罹難后,其妻沈氏因懷孕沒有引決,帶領兩個幼兒被押解北徙,啟程時間應為五月二十九日或六月初。潘耒在孤嫂與兩侄行后,為了設法保存二侄,以存其孤,因此決定隨行赴戍,相機行事。這時恰聞沈鐮也要赴戍,去營救莊濟,于是二人結伴。二人一路跋涉,艱苦備嘗。潘耒雖年輕卻體弱,已是“身腫膚裂,兩足流血不能支”。到燕山時,已經打聽到其嫂出關后因生子不育已自殺于荒驛,二侄也已被押赴廣寧。沈鐮對他道:“汝當亟返,汝祖宗血食,盡在汝身,豈可委身于絕域乎?”潘耒“見事不可為”,只得“力盡而返”。
沈鐮買通山海關之守吏,出關而行。同時又買了一個少年為仆。行到盛京(今沈陽),打聽到專門監禁中原人犯的獄所,恰巧莊濟也關在該處。該所“每數人連鎖為一伍”,監管極嚴。沈鐮“以金贈獄官,結為深交”,周旋既久,關系益近。一夕,與獄官對飲,忽然跪向獄官,大哭不已。獄官驚問其故。沈鐮“具以情告”,請他設法,“出濟于獄”。獄官道:“子義士,我當成子義。”因此申文長官,言莊濟病重,應該另置監所。莊濟出獄后,沈鐮令仆人與莊濟易換服裝,然后挈濟而遁。由于懼怕官兵追捕,不敢從來時道路逃走,只好沿著海濱北行。清人翁廣平所撰《沈兼人傳》原文摘錄于下:
循海濱北行,月余過土苗……兼人思苗俗常殺人為食,而篤信佛教,兩人遂剃發為僧,得不加害。又行月余及獠,獠人見中土人不論僧俗皆殺之,唯不殺赤須發者,蓋獠人與紅毛國通商,借以謀食者也……遂坐船渡海至其國。居歲余,又中國洋船至,始得歸家。是役也,往返凡九年,其自家抵戍所歷數千里,自戍所歷海濱諸國幾三萬里。其渡海自紅毛歸也又數萬里。(6)翁廣平《聽鶯居文鈔(卷19)·沈兼人傳》,見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編《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66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27頁。
這段文字,雖有些夸張之處,但英籍漢學家白亞仁認為,其“可能有一定的歷史基礎”。如果說沈鐮往返九年,以當時形勢來看,攜莊濟逃離盛京,不敢從故道歸鄉,又為避清廷行文江南緝捕,不敢立時設法歸鄉,只能長期流亡在外,歷時九年,應是事實。逃亡途中所遇之“土苗”“獠”,因為這些少數民族為我國西南民族,與東北無涉,雖然不實,但可能是當地某些東北少數民族部族或部落,沈鐮不知其名稱,只好以“苗”“獠”稱之。紅毛則指清初侵入黑龍江地區的沙俄匪徒,被稱為老羌或羅剎,以其人“綠睛紅發”,謂之“紅毛”,不無道理。總之,這段記載,反映二人流亡中的艱苦與形勢之可怖。
沈鐮歸鄉之后,即將莊濟送至王家成姻。莊濟歸來更姓為王,后來“潛心正學,于身心性命頗有所得”,年五十二歲卒。有《半硯齋詩稿》,內記有其流徙事。此稿嘉慶年間尚存,惜后已散佚。其妻王錫蕙工詩,受其兄影響,亦通天文、推步、勾股算法,著有《樹百算學》《倡隨集》五卷。沈鐮此后更號退庵,自繪“抱甕灌園圖”以寓意。
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秋,以博學鴻詞科任翰林的潘耒,因事落職歸鄉,曾至沈家探視。二人談起早年赴關往事,相對痛哭。潘贈以詩云:
風雪關山道,曾為并馬行。
沖冠能赴難,抱甕不求名。
別久鬢霜點,談深劍匠鳴。
柴門村落里,誰信有侯贏?(7)潘耒《遂初堂文集(卷10)·沈兼人六十壽序》,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編纂委員會編《清代詩文集匯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94頁。
這是將沈鐮譽為能為知己而死的戰國名士侯贏。后來沈鐮六十歲時,潘耒又寫有《沈兼人六十壽序》相贈,內謂:
兼人于其所親非有骨肉之分、金蘭之好,特不忍其破巢焚卵,見義勇為,赴湯火而不恤,成事而退,終身無德色。此之所謂義俠者,非耶?(8)潘耒《遂初堂文集(卷10)》,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編纂委員會編《清代詩文集匯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94頁。
此文又以見義勇為、不恤死生的義俠稱之,可謂推崇備至。
莊廷鑨主修明史,是清初規模最大的一次私家修史活動,有明清之際盛極一時的私家修史熱潮的背景,有明滅之后國史不作舊國遺民之思的情由,有明清易代之際士人“修史留名”的心態,有續朱國禎《皇明史概》以全明史的動因。莊廷鑨主修明史以明人史觀保存故國文獻的遺民立場,引發卑鄙小人持書要賂、告訐訛詐,成為引發莊氏史案的主因。
莊氏史案,是清代第一起震驚全國的文字獄大案,在清代政治史和學術史上首開以文罪人、挾嫌誣告、興起大獄、肆意株連、野蠻屠戮、戕害讀書人的惡例。對中國學術思想史的發展產生了深遠而惡劣的影響,梁啟超先生曾嘆“自漢晉以來二千年,私家史料之缺乏,未有甚于清代者”。
莊氏史案發生后,對莊氏家人及史案株連流人的行實際遇,學界一直缺乏關注。通過《明史輯略》參修文士的著述與詩文的綜合考察,辨析史案蒙難文士及難屬流人的基本情況,對莊氏史案流人予以系統的梳理探究,有助于對莊氏史案全貌及其次生災害的全面了解,推動莊氏史案研究的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