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芮
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說過: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如果赫拉克利特觀察過日本的面板產業發展歷史,他很可能會改口。
90年代初,日本面板產能占全球的94%,在行業可謂一手遮天。但由于經濟不景氣,日本企業投資意愿下滑,韓國趁勢在亞洲金融危機期間狠砸面板產業,越虧越投。隨后,韓國的三星和LG集團的市場份額接近50%,成為面板新霸主,打得日本公司無力招架。
1998年,不甘失敗的日本人卷土重來,將目光瞄準了受金融危機沖擊最小的中國臺灣。有心無力的日本公司放棄了和韓國人拼產能,而是瘋狂與臺系廠商簽訂技術轉移合同,收取高額專利費,同時利用中國臺灣的廉價產能阻擊韓國。
有了日本企業技術扶上馬,產線送一程,寶島面板產業迅速崛起,成為其四大支柱產業之一。2008年金融危機過境,臺系面板廠遭遇暴擊,下游需求萎靡,上游有產無銷,順便帶崩了日本面板產業。
2009年,NEC(日本電氣股份有限公司)關掉了鹿兒島的液晶面板工廠。2年后,索尼把液晶面板業務打包賣給了三星,三菱電機也退出了面板業務。2016年,日本面板“最能打”的夏普也扛不住了,被富士康收入囊中。
目前,日本面板產業只剩下JDI(Japan Display Inc,日本顯示器公司)一根獨苗,并且早已被韓國和中國大陸企業遠遠甩在身后。
日本的面板產業在短短的20年里從巔峰迅速衰落,直到徹底銷聲匿跡。
在最主流的LCD(液晶顯示器)面板上,日本、韓國、中國臺灣和中國大陸輪番發動進攻,爆發了多場價格戰。最終,中國大陸收獲了屬于后來者的勝利,但成本則是天文數字的資本開支—僅京東方一家公司,砸下的投資就達近千億元。
作為電子產業的一環,面板的發展史濃縮了電子產業殘忍又荒誕的特征:在美國誕生,在日本產業化,然后中國大陸和臺灣、日本、韓國,大家“打來打去”,但誰也沒把對方“打倒”。
2004年,日韓面板價格戰打得如火如荼,中國面板產業不甘人后,一次性地交出了3個教科書級別的失敗案例。
一個是TCL高調并購了法國公司湯姆遜的電視和DVD業務,一躍成為全球最大的彩電生產商;一個是河南安彩集團花了5 000萬美元,買入美國康寧的9條CRT(顯示器)彩管玻殼生產線,成為全球第一玻殼廠商;還有一個是彩虹電子節衣縮食省出6億元,引進了日本日立的超大屏幕顯像管生產線。
這3筆并購的結局一個比一個慘:湯姆遜被收購前就已經是虧損狀態,TCL接盤后單年凈利潤虧損近7億元;安彩集團為了收購耗盡了現金流,沒過幾年就破產了;彩虹電子重金引入的產線還未投產,就已經成了過時技術。
失敗的原因很簡單,中國公司重金購買的都是已經過時的CRT技術,也就是90年代主流的“大屁股”電視,而日韓企業早已在新的LCD液晶技術上集中攻關了一輪了。
當時,所有中國面板廠都出現了嚴重的誤判,最有代表性的是彩虹集團掌門人那句“CRT至少還能輝煌十年。”
早在2000年,CRT和LCD在市場份額上已經平分秋色,但國內產業界的主流觀點依然是:就算CRT無法擊敗LCD,但兩者也應該打的是持久戰。結果卻是中國公司集體以身試險,求錘得錘,CRT迅速被市場淘汰。
另一個原因則是,即便企業有心上馬LCD,也沒有相應的技術。
我們常說中國電子產業“缺芯少屏”,其中的“少屏”指的就是LCD面板。直到2012年,中國大陸進口顯示面板(LCD為主)依舊高達500億美元,僅次于集成電路、石油、鐵礦石。
其實,LCD技術就是一種用電流控制半導體中的發光二極管進行發光的顯示技術。相比CRT技術,LCD色彩更標準,能耗也更低。
而在電子產業眾多細分領域中,面板有些清新脫俗,既有CRT到LCD這種技術路線變化,每種技術路線又有類似28nm/14nm/7nm這樣的技術迭代。這就導致早期投資并沒有先發優勢,后進者可以通過新工藝、新設備形成產能優勢,先發者折舊成本巨大的舊產線反而成了負擔。
比如,在90年代,日本公司的LCD產能集中在1、2代線,到了金融危機期間,韓國人頂住壓力猛砸3代線,日本則因為經濟衰退無力投資,迅速被韓國超越。
所以面板企業想要賺錢,一方面要時刻跟上技術迭代的步驟,另一方面就是趁著行業低谷期兼并對手擴大份額—畢竟面板行業高度標準化,誰便宜買誰的,因此只能靠擴大份額攤薄生產成本。

這個游戲規則雖然殘酷,但對新世紀之初的中國大陸面板產業來說,由于技術上一窮二白,連參與游戲的資格都沒有。要知道中國大陸花了20年時間,才實現了CRT產業鏈95%的國產化,不過隨著LCD迅速成為主流,一夜之間產業鏈80%的環節又得依賴進口。
當產業界嚴重錯判CRT,面板產業走入絕境之時,老天又打開了一扇窗戶。
2003年前后,韓國的面板大廠現代集團,先是旗下存儲業務遭遇產業寒冬,后又因為錯判政治局勢,在朝鮮的投資虧得血本無歸。為了回籠資金,現代決定出售旗下珍貴的LCD資產,而接盤的是一家名叫京東方的中國公司。
接手的第一年,京東方就遇到了全球面板大年,收購來的韓國產線成為日夜不停的印鈔機。當年京東方的營收就達到了111.8億元,同比增長133.77%,其中LCD業務的貢獻高達60億元。
隨后,京東方一鼓作氣,在北京亦莊上線了新產能,技術上選擇了當時全球范圍內都算領先的5代線。
到2005年,京東方新產線上馬的同年,全球LCD面板開始出現產能過剩,產品價格暴跌。其中,京東方主打產品17英寸顯示屏的價格一路下跌,產線建設時,每片面板能賣300美元,等到產線建好開始量產,每片價格已經跌到了150美元。
剛剛開出新產能的京東方一年虧了16億元,創下了10年來的首次虧損。2006年,京東方再次虧損17億元,不但北京政府無力救助,銀團貸款也無法展期—由于銀團貸款展期必須所有參與的銀行都同意,而當時9家銀行中,有1家出資最少的小銀行不同意,“反復協調后才做通工作。”
更大的影響來自輿論層面,各路媒體對于京東方巨額虧損喊打喊殺,一度驚動了證監會。當時,有媒體甚至給京東方扣了一頂“侵吞國有資產”的帽子,理由是京東方“利潤暴漲暴跌”。
不過,大家最終發現,這個行業的特點就是這樣,所有公司的利潤都在暴漲暴跌。
這個產業規律,可以被總結為液晶周期:過去30多年中,全球的LCD面板,下游從電視-電腦-智能手機-車載屏幕,不斷擴張;LCD產線也從3.5代線技術不斷升級至如今更大尺寸的10.5代線。
在這個過程中,由于產能建設需要時間,導致新舊產能會出現周期性的緊缺與過剩。比如,高世代產線建設期間,產能會出現緊缺,面板漲價;而產能飽和后又會出現產能過剩,面板下跌;當新的高世代產線開始建設時,又會出現產能緊缺,面板漲價。
所以,面板產業的經營思路其實是“越虧越投”,在面板價格底部頂住虧損擴產兼并,熬死競爭對手擴大份額。
三星大名鼎鼎的“反周期投資”就來源于此,最先發展出液晶面板產業的日本,就是在1997年前后的亞洲金融危機與產業低谷中,被三星、LG的激進投產打得找不著北。
另外,后進者也有機會通過在行業低谷期新建高世代產線,來縮小競爭差距。中國臺灣就在2003-2009年的這6年間,對面板產業豪擲1萬億新臺幣(約2 223.66億元),一舉與韓國形成掎角之勢。
而對先發者來說,已經在舊世代產線砸了那么多錢,退出成本極高,硬著頭皮也要扛下去。所以面板價格戰打起來,往往極度慘烈。
在這個緊缺-擴產-過剩的循環中,留給面板廠的賺錢窗口期其實非常短,一方面要看周期底部能擠死多少同行,另一方面要看周期頂部的幸存者能不能形成“漲價者聯盟”,控制面板價格。
2001-2006年,韓國的三星、LG與中國臺灣的友達、中華映管等6家企業,召開了共計53次“晶體會議”,核心就是操縱面板價格和供貨量,導致面板一度占到一臺液晶電視總成本的80%。
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中國臺灣的面板廠商集體陷入困境。時值“家電下鄉”,中國政府專門組織大陸彩電廠商主動赴臺采購面板,由時任電子視像行業協會副會長白為民親自帶隊,意向金額高達44億美元(約298億元)。
結果大陸企業主動釋放的善意,換來的是臺韓企業聯手漲價。短短5個月,面板價格抬高了30%。
這次經歷讓中國政府意識到了大陸LCD產業面臨的技術壁壘,并做了兩手準備:一是2013年,發改委依照《價格法》罰了6家企業3.5億元;二是從2010年開始,密集出臺了一系列LCD面板行業扶持政策。
相比歐盟6.5億歐元(約47.25億元)、美國 13億美元(約88.05億元)的罰單,發改委的處罰已經算比較輕的。更有意思的是,面對歐盟天價罰單,帶頭大哥三星果斷“叛變”,當了污點證人逃過一劫,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
當大量財政補貼擁向中國大陸的LCD面板產業時,也許很多人在當時都會大大低估,讓一個產業拔地而起需要多么巨大的成本。
電子產業在東亞地區發展壯大是有原因的:一方面是大量低成本的勞動力,另一方面則是政府強大的投資意愿與能力。
日本電子產業的起步,始于一個名叫“超LSI技術研究組合共同研究所(Very Large Scale Integrated Circuits)”的機構,是由日本通產省創立,目的是整合研究機構與日立、三菱、東芝這些半導體公司開展技術攻關,并輔以天量財政補貼。
東亞經濟體電子產業的崛起雖然路徑有所不同,但大體是一個套路。對于后發者來說,沒有神秘力量在背后支撐,誰也扛不住技術追趕期沒有盡頭的虧損。
在2005年6月的巨虧之后,京東方在2008-2010年的3年里累計虧損了近35億元。2019年,京東方又虧了5個億。直到2021年,京東方一年凈利潤達到304億元,比1994-2020年近30年間的利潤總和還要更多。
2000-2021年,京東方融資總額累計917億元,派發現金總額167.35億元,派現總額與融資總額之比為18.3%。分紅之低,讓面板產業成了A股“鐵公雞”代表,究其原因還是缺錢。
這種虧損并非個例。歷史上,三星為了拿下全球LCD第一的位置,也忍受了長達12年的持續虧損。
《置身事內》這本書里曾專門記錄了京東方艱難融資的歷史:本世紀初,LCD面板最大的市場還是大尺寸電視,在北京的5代線成功量產后,國內彩電巨頭TCL、創維、康佳等公司計劃聯手解決LCD面板“卡脖子”問題,于是拉來京東方和深圳政府,想依托深圳的雄厚財力上馬6代線。
結果幾方談判期間,夏普開始游說深圳政府,提出在深圳建設更先進的7.5代線,導致京東方出局。隨后上海上廣電也提出與京東方在昆山建設6代線,然而夏普再次攪局,迫使京東方退出。
有趣的是,在這兩次談判中,一旦京東方出局,夏普就會找借口退出合作。

后來京東方接洽合肥時還專門問過,如果夏普來了怎么辦?合肥的表態是“絕不動搖”。
當時,一條6代線的投資額高達175億元,而2008年歸屬合肥的財政收入只有161億元。
事實證明,這筆投資換來的回報是豐厚的。合肥的6代線生產出了中國大陸第一片32英寸LCD屏幕,京東方后來又在合肥建設了8.5和10.5代線,大量上下游供應商落地,讓合肥成為了國內光電產業的中心。
2014年,京東方做了一筆449億元的增發,出資前3位的都是地方政府投資平臺,分別是北京85億元、重慶62億元、合肥60億元。
2011-2020年間,京東方凈利潤總和僅為250億元,同期獲得的政府補貼總額則高達142億元。同為國內面板雙雄,TCL旗下華星光電在2011-2020年間的凈利潤之和為197億元,政府補貼高達103億元。
2021年,中國面板產業在全球市場占比高達41.5%,超過韓國,成為了全球第一大面板生產國。
政府主導的產業政策與財政補貼,創造了日本DRAM(動態隨機存儲器)壟斷全球的神話,創造了三星和LG的拔地而起,也創造了中國大陸在面板產業后發者的勝利。
但在一個技術時刻迭代的產業,到這里就夠了嗎?
2021年,京東方營收達到2 193億元,凈利潤為258.31億元,同比暴漲412.96%;另一家面板廠華星光電營業收入為1 635億元,凈利潤 149.6億元,同比增長195.3%;就連行業二線的維信諾也業績爆表,營收增長高達32.32%。
業績的暴發,其實早在2020年的下半年就埋下了伏筆:華星光電先是接手了三星蘇州工廠,后續又拿下了三星在美國和韓國的LCD專利;京東方收購了中國電子旗下中電熊貓的8.5代線產能。
與日本和中國臺灣鏖戰近30年后,韓國人退出了這場殘酷的游戲。標志性事件是2022年5月,三星旗下8.5代線代工廠完成了最后的投片生產,徹底關停。
中國LCD大獲全勝的同時,另一個事實也浮上水面:在新的OLED(有機發光二極管)面板領域,LG壟斷了大尺寸面板,三星壟斷了小尺寸高端面板,韓國人又一次走在了前面。
2016年,消費電子產業最大的甲方—蘋果正式加入AMOLED(有源矩陣有機發光二極體)陣營,三星拿下蘋果的獨家供應。此后很長時間里,三星都是iPhone旗艦款AMOLED屏幕的獨家供應商。索尼的高端OLED電視,面板幾乎都由LG供應。
所謂AMOLED,可以理解為OLED面板的一種小尺寸版本,由于具有能耗低、可以彎曲的特點,大多用在手機上。其實早在2006年,寶島廠商友達光電就率先量產了AMOLED面板,但由于成本太高,又缺少下游品牌使用,只能眼睜睜放棄。
2017年,隨著蘋果發布12英寸Mac Book,靠著入門級的13.3英寸Mac Book Air面板留在蘋果產業鏈的友達被無情踢出,三星和LG幾乎壟斷了Mac Book的面板供應。
除了OLED,面板產業目前還有兩條新路線:Mini LED和Micro LED。前者雖然在絕對色彩質量上不如OLED,但勝在成本和量產難度低;后者則是Mini LED的“終極形態”,但目前尚未量產。因此,很多公司認為Mini LED只是一種“過渡技術”,并未投入太多資源。
但無論如何,一個關于面板產業新的行業共識正在誕生:經歷了30年的行業混戰,LCD技術走向了尾聲。
目前,京東方憑借OLED面板成功打進蘋果產業鏈。Mini LED下游應用較少,只有少數電視和筆記本使用;Micro LED尚在襁褓,是一片充滿未知的創業熱土。換言之,中國大陸用了十多年的時間和上千億元的財政補貼,換來了一個快要過時的技術。
這樣的成本與回報,真的值得嗎?
日本的存儲,韓國的芯片,中國大陸的面板,它們都不屬于一個傳統意義上大獲全勝的故事。
電子產業的殘酷性在于,所有的勝利往往都是短暫的休戰期。勝利者既要提防后來者追上來,又要時刻面對技術路線的變化,冒著巨大風險押注,想要退場,又對不起先前的巨額投資,只能死扛。
在知名分析師趙曉光的書中,他這樣評價中國大陸對面板產業的扶持:
為面板甚至光學上游,培育出一批優秀的材料和設備公司,產業的發展從來不是簡單的有設備、成本低、服務好,就可以解決問題,它們是相互關聯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以勞動密集型產業帶動出口導向型經濟,再通過政府主導的產業政策實現產業升級,這種模式被稱為“東亞模式”。在東亞三國許許多多產業起落里,都能找到它的影子。
“技術創新”也好,“產業升級”也罷,它們聽上去都是根正苗紅的好詞,是人們口中提振實力的運籌帷幄,是學者眼里事半功倍的靈丹妙藥。
但在長達十多年的漫長追趕期里,面對恐怖的技術差距,產業界需要面對的絕望往往是普通人難以想象的。既無封狼居胥的豪邁,又無烏江飲恨的悲壯,很多人經歷的不過是義無反顧之后的一無所獲。
地理意義上,東亞并不算一片豐饒沃土。也許正因如此,才孕育了這種特殊的發展模式,以及幾個經濟體在各行各業的恩恩怨怨。
一個產業的走向,一個群體的命運,有時就是這么被描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