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偉

2022年8月,由Midjourney生成的繪畫《太空歌劇院》,在美國科羅拉多州的藝術博覽會上獲得數字藝術類別冠軍。
美國科幻雜志《克拉克世界》(Clarkesworld)編輯部發了條公告,為了應對洶涌而來的AI稿件,他們關閉了征稿系統。2月的前三周里,500多篇明顯用AI系統生成的投稿涌入后臺,就在發出公告的當天,又收到了50多份投稿。編輯們有些惱火,這些東西就像煩人的垃圾郵件。
“人工智能產生的作品是我們所見過的最差的作品之一,”《克拉克世界》主編尼爾·克拉克回復《中國新聞周刊》說,“在這項技術擁有想象力之前,它無法與最好的科幻小說家競爭,我甚至不相信這些工具在這個階段能讓人們成為更好的作家。”
《克拉克世界》對AI的公開拒斥受到全世界媒體的關注。這個事件不可忽略的大背景是,隨著OpenAI公司開發的ChatGPT系統在全世界走紅,人類正面臨史上最受震撼的一次AI沖擊波。《克拉克世界》的強硬姿態,在全世界對AI的一片興奮、憧憬中發出了執拗的質疑,也呼應了逐漸浮現的警惕情緒。
截至4月初,《克拉克世界》編輯部修改了網絡安全和征稿系統,以過濾和標記一些可疑投稿。他們已經有一個非常原始的版本,運行的大約25天中,可以將AI稿件的提交量過濾50%以上,同時通過人工過濾掉更多。“就像垃圾郵件過濾器一樣,這是一個持續的問題,需要定期更新、改進和調整。”尼爾·克拉克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AI對科幻文學的“攪局”,只是眼下這一輪AI沖擊波中的一個局部體現。全世界的文藝創作者都在觀察,這個已經可以畫畫、作曲、設計,甚至給我們寫故事的東西,將會如何改變藝術世界。藝術,這個人類獨創性最后的堡壘,會失守嗎?
跟4歲的女兒一起讀完一個關于化石的繪本后,女兒問魏欣,能不能再講一個化石的故事?
魏欣靈機一動,現編了一個角色,一條遠古的魚。“這條魚是什么顏色的呢?”她問女兒。女兒說:“粉色的”。“它叫什么名字呀?”“奧斯卡。”她們一邊商量著,一邊編出了小魚奧斯卡的歷險記。女兒睡著后,魏欣在筆記本電腦上將故事梗概發展成2000字左右的腳本,然后打開Midjourney,在對話框里輸入指令:“a pink fish with wings”(一條長著翅膀的粉色魚)。
這是她第一次使用AI繪畫軟件,連續多日,她像個出題人發出指令,AI執行,然后挑出其中的一張,繼續優化直到滿意。AI雖然有時不太理解她的想法,但從不抱怨。魏欣做過工藝設計,現在是一名在北京從事視覺工作的攝影師,但并沒有專門學過畫畫。起初她想做一套三維、有立體光影的圖畫,但難度太高,轉而改成二維風格。Midjourney在生成連續的相似圖像上還不熟練,她不得不用Photoshop做了大量后期工作。10天后,她得到一個36頁的繪本。


魏欣用Midjourney制作的26頁繪本《奧斯卡》,故事由她和女兒共同創作。圖/受訪者提供
Midjourney是去年3月發布的一款AI繪畫軟件。去年,幾款AI繪畫軟件相繼誕生,掀起用戶爭奪和技術迭代的競爭。到今年3月,隨著Midjourney發布了第五個版本v5,這場競爭中Midjourney暫時獲勝。Midjourney v5極大地改良了之前對于手部刻畫的弱點,一組手部的特寫圖在社交網絡廣為流傳,宣告著技術的巨大提升。而在中國,一組中國面孔的情侶在天臺合影的圖片成為傳播節點,其刻畫現實的能力令人驚訝。
“與之前的版本和其他軟件相比,Midjourney v5最重要的提升是寫實感。”從去年起追蹤AI繪畫發展的科技博主“Simon_阿文”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去年,AI繪畫最突出的成果是科幻風格的概念圖,因此在游戲制作等領域首先得到應用。而今年Midjourney v5可以生成具有照片和老照片效果的寫實圖,生成的“特朗普被捕”“穿巴黎世家的教皇”等假新聞圖片,在全球社交媒體吸睛無數,一系列生成的中國80年代老照片足以以假亂真,就像從舊畫冊里翻拍而來。
作為初學者,魏欣使用的是Midjourney的低階功能。她把36頁繪本圖做成視頻,配上音樂和自己的朗讀。視頻發在她有一搭沒一搭打理的只有200來個粉絲的B站賬號后,竟然收獲了1萬多次播放。主要原因當然是撞上了AI這個頂流話題,但她的作品確實也收獲了很多贊美。唯一令她意外的一點是,網友在評論區就版權問題認真討論了起來,有網友質疑她標記“原創”是否合理,畢竟主要是AI畫的,關于AI作品的版權歸屬目前在全世界都沒有定論。
這是魏欣送給女兒的一份專屬禮物。在這個故事里,好奇的小魚奧斯卡為了飛去向往的世界,用自己的尾巴向魚巫換來一對翅膀,然后飛出海洋,飛越山川、森林、沙漠、極地,看遍風景,最終力竭而死。幾百萬年后,考古學家們發現了它的化石,這只獨一無二的動物讓人類好奇又著迷,想象著它的故事。
那幾天,女兒時不時就讓魏欣放這個視頻,看了不下幾十遍。女兒的內心小劇場里一直有兩個人格,做錯事的時候,是“奧斯”干的,而那個完美的從不犯錯的自己就叫“奧斯卡”,她把這個名字送給了粉色小魚。有一天,她突然跟魏欣說:“奧斯卡好勇敢啊!”魏欣有點吃驚和感動,女兒看懂了媽媽在故事里想告訴她的東西:勇氣。

陳楸帆(屏幕中人)的作品《出神狀態》中,部分段落是AI自動生成的。圖/視覺中國
AI并不是突然長成今天這個樣子的,在ChatGPT走向大眾出現之前,AI已經默默生長了很長時間。
2019年初,中國的文學雜志《思南文學選刊》設立“AI文學榜”,使用一個叫“谷臻小簡”的AI軟件,“閱讀”了2018年20本文學雜志刊發的全部771部短篇小說,并為每一篇打分,標準包括情節之間節奏變化的規律性、結構的流暢程度等。截至2019年1月20日,分數排名第一的始終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的新作《等待摩西》。直到21日下午,新增的80部小說送到,排名發生了改變。AI最終選定的年度短篇,是《小說界》發表的《出神狀態》,諾獎得主的作品以0.00001分的微弱差距被擠到次席。
有趣的是,AI本身也是《出神狀態》的創作者之一。這篇小說的作者是科幻作家陳楸帆,但其中有幾個段落是AI自動生成的。
陳楸帆從2017年開始利用AI軟件輔助寫作,他在谷歌的前同事、人工智能專家王詠剛幫他編寫了一個基于深度學習技術的寫作程序,名為“陳楸帆2.0”,將他的百萬字作品輸入程序后,“陳楸帆2.0”就可以開始寫作了。每個作家都有自己常用的詞匯和寫法,“陳楸帆2.0”很快就掌握了陳楸帆的偏好。起初,輸入關鍵詞和主語之后,“陳楸帆2.0”每次只可以吐出幾十到一百字以內的段落。第一次看到AI寫出來的句子,陳楸帆覺得既像又不像自己寫的,有先鋒派的味道,像是詩歌,又像佛偈,比如《出神狀態》里的這些文字:
“游戲極度發燙,并沒有任何神秘、宗教、并不攜帶的人,甚至慷慨地變成彼此,是世界傳遞的一塊,足以改變個體病毒凝固的美感。” “你露出黑色眼睛,蒼白的皮膚如沉睡般充滿床上,數百個閃電,又緩慢地開始一陣厭惡。”“你再次抬頭,把那些不完備上呈現的幻覺。可他離開你,消失在晨曦中。綢緞般包圍。”……
“陳楸帆2.0”的語言邏輯不強,像拼貼意象的散文詩,機器痕跡過于明顯,顯然還無法代替陳楸帆寫作。然而,這對于科幻小說來說并不完全不可挽救,有時正符合情節需要,就像石黑一雄在《克拉拉與太陽》里費力地創造出了一種機器人的單調語言。陳楸帆隨即構建出一個背景,將故事設定在人類意識瀕臨崩潰的未來世界,AI的語言風格就成為了故事合情合理的一部分。
在那篇小說的結尾,他特意注明:帶*號楷體字部分為AI程序通過深度學習作者風格創作而成,未經人工修改。
雖然他覺得比起文學,AI寫作更像是統計學與數學,但當他完成小說的那一刻,他驚覺,“是我幫助機器完成了一篇小說的寫作。”他不禁恍惚“誰是主,誰是仆”?當這篇小說被另一個AI程序從幾百篇小說中挑選出來時,就像是一個AI認出了另一個AI——故事發展到這里,倒真的很科幻了。
現在,陳楸帆將AI使用得更加得心應手,AI也越來越向文學靠近,但他已經不再特意在文末注明了,“現在已經沒有意義了”。
2020年前后,“陳楸帆2.0”升級版誕生,訓練語料的參數規模近似后來ChatGPT2的規模,語料都是科幻作品。升級版本已經可以寫作相對完整的句子,有時還會生成有趣的情節和神來之筆,近似于初中低年級的語文水平。他邀請十幾位作家共同利用系統創作,發起“共生記”計劃,發在網上請網友辨別哪些是人寫的,哪些是機器寫的,很多人都猜不出來。
AI 已經融入了陳楸帆的寫作。他讓ChatGPT用一個修辭形容一個女孩的戒備心,ChatGPT吐出了一個比喻:她的雙手放在身前,像一只隨時要展翅飛走的翠鳥。這是個讓他印象深刻的比喻,“還是比較恰當的,至少不俗。”
他最近正在寫一篇融合道家思想與科技理念的小說,為了尋找道家觀念與科技的連接點,他先讓 ChatGPT幫他聯想了一番,ChatGPT便開始尋找“坐忘”這些概念與科技連通的可能。他問ChatGPT,人與萬物融為一體的感覺如何形容,ChatGPT描寫道:你走到一條溪流邊,聽著潺潺的流水聲,你感覺意識融入了流動的溪水里,跟著它一起旋轉、升騰。ChatGPT還讓人們去觀察萬物的語言,蝴蝶如何撲翅,松鼠怎么捕食,樹葉如何在風中沙沙作響。陳楸帆覺得這些描寫已經很細膩,也擴展了人的想象。
AI的“想象力”往往產生令人吃驚的效果,這與其工作原理有關。亞馬遜云科技上海人工智能研究院院長、上海紐約大學計算機系終身教授張崢最近在一次對談中舉了一個例子,他說里爾克有一首詩,描述羚羊在跳躍之前,就像“上了膛的槍”,這是神來之筆。但如果解構一下,將世間萬物按照移動速度排個序,那么想到用子彈和槍來做比,就是很自然的路徑。在大模型上產生這樣的聯想一點都不讓人吃驚,因為“像”就是一個最簡單的“邏輯”,語料“吃”多了,這種能力就彰顯出來了。
現在,當陳楸帆產生一個念頭,會讓AI生成一些提綱,看看它認為可以朝哪些方向發展,然后從中提煉一些有趣的點子。當他寫作一些場景時,會讓AI來一段場景描述,要求它動用各種感官甚至修辭。當他寫對話,有時也會讓AI先試試,但大多數時候吐出的都是一些車轱轆話。
寫作方式已經變了,他稱之為“模塊化”寫作。“原來我們都是完整寫作,先想一個完整的世界觀,然后分解任務、場景,都得想得特別清楚以后,再一股腦寫出來。但是到了AI時代,你可以把它拆分為不同的模塊,有些模塊適合AI做,有些模塊還需要人類來把握。”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你有點像一個鐘表匠或者產品經理,最后拼貼或組合,完成一個完整的作品。”
這種創作方式在網文界已經不新鮮,早就有了“人物生成器”“劇情模擬器”之類的軟件,也早就有了團隊作業。但未來在更多的文學創作領域,“模塊化”或許將成為新的模式。在堅守人文主義思想的作家看來,這種方式可能是對文學的冒犯,陳楸帆也常常聽到反對聲,但他認為這是遲早的事,他從2017年嘗試AI寫作時,就已經接受了這個未來。
編劇將是更早應用AI寫作的行業。致力于維護編劇權益的好萊塢編劇工會曾擔憂,AI的使用將導致不少編劇失業。但最近該工會態度也發生了轉變,提議在不影響編劇收益的前提下,允許AI參與劇本創作。劇本工作室的高管可以將AI生成的劇本交給編劇重寫或潤色,而負責重寫、潤色的編劇,依舊被視為第一編劇。
光線傳媒董事長王長田近來在致光線員工的內部信中稱,要主動探索AI在電影生產主要環節的應用,AI已經可以利用關鍵詞生成故事梗概,搭建劇本框架,探索情節走向的可能性,豐富人物小傳,驗證不同敘事結構下的劇本連貫性,以及在角色、情節、對話和主題等層面提供寫作素材。而在動畫領域的應用更快,光線的動畫制作團隊已經在探索AI動畫表演、角色和場景生成、毛發和衣服動態效果、自動布光渲染、動畫特效等領域。
為了顯示進軍AI創作的決心,光線傳媒發布了一張電影《去你的島》的海報。一個女孩和一只白兔遠遠望向空中,一座五彩斑斕的魔幻島嶼正在云中漂浮。這幅海報就是由AI制作的。
AI在創作領域的小試牛刀,激蕩出兩種觀點。懷疑論者認為,AI的創作或許很完美,但終究是套路的、生硬的、中規中矩的,因此也是平庸的。前不久,作家余華就在上海發表了類似觀點,他認為起碼到現在為止,ChatGPT不會對他構成威脅,因為人腦最可貴的地方是不按常理出牌,很多偉大的文學作品都有“敗筆”。樂觀派則認為,AI將會擁有無窮的創造力,人類的創作早晚將被顛覆。
美國科幻雜志《克拉克世界》主編尼爾·克拉克對粗制濫造的AI投稿顯得又憤怒又疲憊,他唯一確定的是,AI將生產海量的內容,現在談論質量和藝術問題還為時尚早。海量的內容會淹沒出版商發現新作者的傳統渠道,讓好作品更難出頭。“失去這些渠道,可能比機器帶來的任何東西更能扼殺創新。”他憂心忡忡地說。
其實這也不是新問題了。隨著互聯網和創作工具的平民化,人類社會早就進入了作品井噴的年代。比如手機拍攝的照片中,每天必然誕生著海量的優秀攝影作品,但絕大多數都湮沒無聞,在無聲中被刪除、清理,抹去痕跡。“未來的藝術肯定是去中心化的,”長期跟蹤研究人工智能藝術的中國美術學院藝術人文學院副教授張激說。“哪些作品會被留下來,哪些會被遺忘,這很難說。”
自從機器顯露出對人類智力的超越之后,藝術創作就被視為人類獨創性的最后一座堡壘。但ChatGPT對語言的熟稔掌握,以及Midjourney在美術領域的初步戰果,讓這種自信不再那么底氣十足。在藝術創作領域,有沒有機器始終無法抵達的領地?
陳楸帆覺得,人的審美力、想象力、共情力等難以量化的感性直覺,是AI暫時難以模仿的。就藝術創作而言,最難拿捏的是“說與不說之間”,AI恐怕難窺堂奧。瀏覽過一些投稿來的AI作品,尼爾·克拉克感覺,雖然它可以掌握語法和標點符號,但故事本身往往缺乏“關鍵元素”,這似乎超出了它的能力。
宏大布局、核心設定、全局結構以及風格、幽默、懸念、伏筆、隱喻、延宕、閑筆……這些文學中最迷人的部分,是一個故事的“關鍵元素”,目前還遠非AI可以企及。
但AI顯示的進化能力,也讓人懷疑,我們心中那種高深莫測又語焉不詳的靈韻,終究是否也會被更高的技術拆解成特定的分子配比。對于AI來說,這是否只是時間問題?會不會有一天,AI可以創作出絕妙的作品,人類只需要沉醉欣賞?
音樂人陳珊妮的一次“盲測”試驗,打破了這種執念。
3月14日,陳珊妮發布了一首輕柔舒緩的新歌《教我如何做你的愛人》,8天后她揭開謎底:唱這首歌的人不是她,而是AI——“如同陳珊妮本人親自演唱的輕重緩急、呼吸停頓,直至唯美的單曲封面,其實全由AI生成。”經過與AI Labs音樂團隊長達一年的合作,他們讓AI學習陳珊妮過往的演唱錄音,不停地唱,從中挑選合適的斷句,最終組合成惟妙惟肖的整首歌。
這場試驗觸及人們對AI藝術的終極疑問:它究竟能否動人。所以她沒有選擇節奏明快、有未來感的電子樂,而特別創作了一首配器簡約、氛圍古典、以情動人的慢情歌。當AI演唱的小樣騙過了編曲人,又瞞過了錄音師,并在他們口中收獲“憂傷與美麗”的評價時,那個疑問已經得到了答案。

由AI制作的電影《去你的島》海報。

歌手陳珊妮與由AI生成的《教我如何做你的愛人》單曲封面。圖/臺灣AI實驗室
中央音樂學院音樂人工智能與音樂信息科技系主任李小兵教授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他并不懷疑未來音樂AI會寫出與莫扎特和貝多芬比肩甚至更動人的音樂,但那時人們認不認又是另一回事,“它可能客觀上在所有環節上都達到了很高水準,很多人還是會說,它只是模仿,不是創造,但它確實能通過圖靈測試,甚至讓你為之感動、痛哭流涕。”
中央音樂學院2019年成立音樂人工智能與音樂信息科技系,研究未來音樂,擁抱未來的AI時代。這里的學生除了有較高音樂造詣的計算機、人工智能專業理工科學生、腦科學的學生,研究音樂人工智能及音樂腦科學。也有電子音樂(計算機音樂)文科的學生,研究、使用最先進的AI技術創作、制作音樂。如今,他們可以23秒生成一首歌曲,也可以6秒生成一支十二音鋼琴曲,在和聲、復調、配器等方面,都已有AI介入,“藝術一定會發生改變。我覺得在AI時代,會產生新的藝術,也會產生新的哲學。”李小兵說。
思想家羅蘭·巴特有一句名言,一部作品一經誕生,作者就已經死了。“一件藝術作品的意義,是在它與讀者、觀眾、欣賞者的交互中不斷被重構的,”中國美術學院藝術人文學院副教授張激說,“藝術史有時候是想象的。所以最真實的是這件我們能看得到的作品,以及它和每個觀眾的感應。意義在糾纏中產生,同樣,價值也在關系中產生。”
張激說,美學是1750年才誕生的,那時將繪畫、雕塑視為藝術,藝術史才追溯到三四萬年前繪畫、雕塑出現的時刻。這意味著,藝術史本身就是一種“延遲選擇”,那么今天AI的作品能否被視為藝術,也需要未來的人去選擇和決定。那些決定了今天藝術史樣貌的經典大師的權威聲音,并不能決定未來藝術的定義。
對AI藝術的拒斥心態,實質上是對人類中心主義塌陷的恐慌。那些被視為人類獨有的創造力,正在一點點被解構、被復制甚至被超越。AlphaGo在圍棋上全面超越人類,已經帶來了一次顛覆,而不可言說、不可計算的有關情感、記憶、自我認知的意識也遭受入侵時,對于人類主體性是一種更大的挑戰。
“其實從你開始使用任何一項技術,它就已經在深刻地改變著我們的意識,互聯網、手機就沒有改變人類的意識嗎?只不過我們有意無意不去這么想,讓我們自己覺得比較安全而已。”陳楸帆說。一直以來,人們都在科幻作品中將AI塑造為危險的外來者形象,人們如今對AI的畏懼,某種程度上也根植于這些作品的記憶中。
作為攝影師,魏欣已經目睹了一些更為現實的恐慌。例如作為平面攝影的一項重要業務,電商拍攝已經開始被AI替代,商家可以天衣無縫地將內衣等新產品“穿”在虛擬模特身上。魏欣覺察到的更大變化,是未來人與AI分工的改變,只鉆研具體技術的人很容易被AI取代,而從事創意工作、掌握整體思維的人可能會被取代得慢一點。她正在學習故事創作,以便開拓視頻業務,她覺得未來會講故事比會用AI畫畫更重要。她告訴女兒,《奧斯卡》這個繪本不是媽媽畫的,是AI畫的,但故事本身是她們一起創作的。“她以后生活的環境我們可能都想象不到,現在的知識可能對她完全沒用,但我希望她多少有點概念,知道人與AI分別是什么角色。”魏欣說。
到目前為止,一切討論僅僅只是討論而已。誰也無法預見AI大爆炸的全貌,無法想象它將給各個領域帶來的革命,一系列混亂也將產生和持續。“回看幾次技術革命都是這樣,會有非常激烈的新舊之爭,但最后文明總會找到它自己的出路。”陳楸帆說。我們只能看著一切發生,然后去適應,努力去掌控,在一個新的世界里盡力找到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