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夢涵 朱鐵軍
(1,2.安徽工程大學 安徽 蕪湖 241000)
凌家灘文化和馬家浜文化作為長江中下游地區史前玉器文化的典范,兩處文化遺址出土玉器制品,不僅具有獨特的歷史文化內涵和區域文化特色,在造型、工藝等方面也極具研究價值。
凌家灘文化之中心聚落遺址,位于今安徽省馬鞍山市含山縣的銅閘鎮,這一地理位置隸屬安徽省的巢湖流域,亦是長江三角洲的中心區域,該遺址距今約5800 年~5300 年之間。該文化遺址出土的玉器,造型特異,具有安徽本土的特征,尤其是驚人的數量,使得凌家灘遺址的出土玉器引起業內外人士的關注。
馬家浜文化的中心聚落遺址,因其首先發現于浙江省嘉興市那個南湖鄉天帶橋村的馬家浜而得名,之后,在余杭吳家埠、常州圩墩、桐鄉羅家角等地,陸續發掘出一批有馬家浜文化特點的文化遺址,也是我國長江中下游地區、環太湖流域著名的新石器時代早期文化遺址,距今約7000年- 6000 年。作為中國南方太湖地區最早的史前文化遺址,馬家浜文化最有代表性的玉器出土文物,造型豐富、技藝精湛,這里出土的玉質飾品,尤其是玉璜,成為后世中國傳統飾品中的典型代表。
目前,雖然有不少涉及凌家灘文化和馬家浜文化玉器的研究文章,但更多是對兩處新石器時代的文化遺址分別進行的出土玉器研究,而將兩處文化遺址出土的玉器相比較,從不同角度、不同層面進行比較研究的論文較少。筆者經過分析比較發現:由于兩地所處地域不同,所受當地的文化沖擊和熏陶各異,其玉器文化,雖然都是新石器時代的產物而存在一定的關聯性,但也有其明顯的差異性。恰是兩者出土玉器這種同中有異的特點,所承載的文化符號和風俗習慣,也顯示出各自的特色,值得我們深究。
作為一處新石器時代聚落遺址的中心——凌家灘遺址,自1985 年被發現,至2007 年,先后進行了5 次考古挖掘。該遺址位于安徽省馬鞍山市含山縣銅閘鎮的凌家灘村,總面積約160 萬平方米。整個遺址是由內、外兩條壕溝組成,從挖掘情況來看,內壕與比鄰的裕溪河可以形成一個封閉的空間,空間內又分為墓葬區與生活區;而外壕則僅有西段和北段西部。在凌家灘墓地發掘的44 座墓葬中,隨葬玉器的墓葬有37 座,全部隨葬器物1499 件,玉飾品就有804 件,占目前已經發掘出土的隨葬品總數的54%。①換句話說,就其出土文物而言,最令世人震驚的是該遺址中800多件玉器的發掘清理,考古工作者從該遺址清理出的玉人、玉鷹、玉龜、玉璜等,令人目不暇給,無怪乎考古學界面對凌家灘新石器遺址出土的玉器,一致認為是中國史前文化中玉文化的一個高峰,可與紅山文化、良渚文化并稱中國史前三大玉文化,而其中,凌家灘文化年代最久。2016年“凌家灘遺址入選國家《大遺址保護“十三五”專項規劃》”[1]也是必然,該遺址“……因其各類遺存齊全,文化內涵豐富,被列為20 世紀中國100處考古遺址大發現之一……”[2]其中以玉璜、玉龍、玉鷹以及玉人等玉器最具代表性,也是中華玉文化肇始期最早的蹤跡之一。
馬家浜遺址,位于浙江省嘉興縣城南偏西7.5 公里處。北及東北臨九里港,西有墳屋濱,南為馬家濱,是一個三河交叉的平原,遺址面積東西長約150 米,南北寬約100 米。經考古專家們的考古發掘和分析鑒定,馬家浜文化遺址的時間斷代為新石器中期的文化遺址,它不僅是一個涉及面廣且復雜的遺址共同體,且這些發現均圍繞在太湖周邊。即使在同一個文化領域內,也存在著不同的廣闊的區域分布,從該遺址群發掘出土的文物顯示,馬家浜文化無愧為江南文化源頭的稱呼,尤其是在隸屬于馬家浜文化區的羅家角遺址發掘清理出的156 粒稻谷,使其耜耕農業的歷史追蹤甚至早于河姆渡文化時期(距今約7000年~5000 年),其余如該文化遺址發掘出土的各種文物所展現出的巫術文化、禮制文化、稻作文化、紡織文化等,都顯現出馬家浜文化是江南文化源頭的實物例證。
其中,最引起考古學家注意的,依然是隸屬于該文化遺址發掘出土的大量玉器制品,自1959年馬家浜遺址于浙江省嘉興市首次發掘,緊接著,于上海市青浦崧澤、常州市圩墩、江陰祁頭山、無錫彭祖墩、江蘇蘇州草鞋山、長興江家山等將近30 處遺址被陸續發掘出土,也都有玉器被清理出來。從目前發現來看,馬家浜遺址出土玉器以玉玦、玉璜、玉璧、玉環、玉鐲、玉珠、玉墜、玉錛、玉管及蛙形玉飾等造型形制的玉器,最為出彩。起碼在工藝制作水平上,要高于河姆渡文化遺址出土的玉器制品。
雖然凌家灘文化遺址與馬家浜文化遺址,均屬于長江中下游地區發現的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址,但是由于兩處文化遺址存在的時間差異(屬新石器中期的馬家浜文化,早于屬新石器晚期的凌家灘文化)、風俗文化及宗教文化等地域文化區別,兩地出土的玉器,也各具特色。
凌家灘文化遺址區發掘出土的玉器,所用材料多為透閃石玉、玉髓、瑪瑙等玉質材料,但從該遺址玉器材料的使用上看,是以透閃石為主,同時,從玉器成品的直觀效果看,以透閃石為主要制作材料的玉器,其玉質最優。
凌家灘文化遺址出土的玉器,其色澤,多呈現出雞骨白色,不含雜質,經科學鑒定,其多數玉器的硬度,多數高達7 度,接近硬玉②系列。
再看馬家浜文化遺址發掘出土的玉器,因在時間斷代上,馬家浜文化遺址和凌家灘文化遺址相比,前者比后者早出現1 千年,因此,在制作玉器制品的選材上,雖然其基本原則都是“就地取材”,但還是能見出差異性。這與其時人們對自然礦藏資源的認識水平、工藝開采技術及加工技術,都有關聯。我們可以發現,歷史時段相對久遠的馬家浜文化遺址發掘出土的玉器,單從材料上看,折射出當時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對于玉石材料的識別與利用,基本上還是處于以“石美認玉”的初級階段。治玉之料的選擇,多偏好透閃石類,其余玉料的種類也選,但很有限。成品玉器的直觀效果,多呈現出白色乳濁狀、半透明狀的玉髓材料,以石英為主,其余以凝灰巖、綠松石、螢石等雜石為輔,整體看來,玉石材料的選擇多屬軟玉③系列。
凌家灘文化遺址發掘出土的玉石器物,經科學家鑒定,屬硬玉,而馬家浜文化的玉質則含有軟玉;在選材方面,凌家灘玉器相較于馬家浜文化玉器關于玉材的種類更為廣泛多樣,但是兩地均屬于就地取材,當時的運輸條件并不存在異地搬運的情況。這種玉料的差異性的原因,可以追溯到其時凌家灘文化和馬家浜文化的生產力和生產水平的不同,從歷時性④的視角看,凌家灘先民們所掌控的技術手段、對自然的認知,當優于馬家浜先民“……從壕溝、祭壇等大型建筑來看,凌家灘先民已經掌握了修建大型公共設施的能力,反映出有組織性的社會調度能力……”[3]并且還創制出玉勺等生活器皿,該文化遺址出土的實物表明,當時凌家灘先民們實現了基本物質生活的滿足,尤其是糧食富足。種種跡象表明,同樣處于新石器時代,但當時凌家灘先民們(新石器時代晚期)的社會生活狀況,相較于馬家浜先民們(新石器時代中期)的社會生活狀況,更加富裕自在,相應的生產力與生產水平也略顯成熟。
從凌家灘文化遺址與馬家浜文化遺址出土的玉器材料來源來看,基本上都是就地取材,而非遠地轉運。考古工作者,曾在凌家灘遺址以北的太湖山地區,發現有瑪瑙和石英等礦物質的玉器原料的礦脈遺跡,但并未發現有透閃石類礦物原料,這與凌家灘文化遺址發掘出土的玉器材料之云巖和蛇紋石對不上。1999 年,考古工作者終于在安徽省合肥市肥東縣的橋頭集一帶,發現了與凌家灘文化遺址玉器材料對應的白云巖玉料,經有關地質部門鑒定,確認該礦物質材料,屬蛇紋石類。隨后,考古工作者又在太湖至巢湖、肥東地質斷裂帶上,發現了透閃石成分的礦物質材料,這些凌家灘文化遺址當地及圍繞該遺址周邊地區發現的治玉原材料,與該遺址發掘出土的玉器所用材料極為相符。
而馬家浜遺址出土的玉器,究其材料之源,考古工作者則根據其出土地點,深入調查,發現該遺址出土玉器所用材料,大多出自滬、寧、杭地區,如浙江之余杭、紹興之會稽山、臨安之天目山、江蘇之揚州、鎮江及太湖附近的宜溧山、寧鎮山等地區。上述兩處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址出土的玉器所用材料,皆出自當地及周邊地區所屬礦脈,但凌家灘文化遺址與馬家浜文化遺址出土玉器之玉礦材料相比,前者顯然在種類、品質、色澤等選材方面,要優于后者。
凌家灘文化遺址與馬家浜文化遺址,均出土了大量玉器,其種類齊全、形制各異、紋飾多樣。其中,凌家灘文化遺址,目前已清理出土的玉器多達1000 余件,玉鷹、玉人、玉龜、玉璜等形制的玉器,極具凌家灘文化的特色,具有重要的考古、歷史、科學和美學價值,尤其是對研究中國史前用玉制度及禮制文化研究,影響具大;而馬家浜文化遺址出土的玉器種類,則稍顯單一,目前經考古發掘出土的馬家浜文化遺址隨葬的玉器,僅160 件,其中玉玦、玉璜、玉管、玉錛、玉蛙等,為馬家浜文化玉器的代表性標準器,同樣具有新石器時代江浙一代先民們農耕文化、祭祀文化并裝飾文化的研究價值。
筆者選擇兩處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址出土玉器之裝飾紋樣進行比較分析,來具體展現兩者的異同。
首先我們來看動物造型玉器上的紋樣。凌家灘文化遺址出土的玉龜(見圖1,圖片內容:凌家灘文化遺址發掘出土的玉龜。圖片資料來源:安徽省博物院:璀璨星光——凌家灘文化展。拍攝時間:2022 年9 月28 日下午15:30。攝影制圖:徐夢涵),由背甲和腹甲組成,整體呈“龜”殼狀,中間夾著一塊刻有八卦圖紋的玉版。該器物被清理出土時,背甲、腹甲與玉版是組合在一起的,應為組合統一使用的。

圖1.
玉龜和八卦圖玉版,可與“伏羲始作八卦”并“元龜銜符”等上的古傳說相互印證,尤其是八卦圖紋充滿了神秘色彩,可見該器物并非日常生活用品,亦非一般的裝飾品,當為一占卜祭祀用器物。1990 年~1993 年間,對于這個玉龜的研究“……包括饒宗頤、李學勤在內的諸多專家提出了天文說、數理說、方位說、風水式盤說、日晷說等……”[4]可見專家學者們對該玉龜非日常生活之物或飾品用途的研究推論,基本上是一致的,根據其上刻畫的八卦紋樣之,考究其真正用途與功能,或可商榷存疑。
凌家灘文化遺址,還清理出土了一個造型奇特的玉鷹(見圖2,圖片內容:凌家灘文化遺址發掘出土的玉鷹。圖片資料來源:安徽省博物院:璀璨星光——凌家灘文化展。拍攝時間:2022 年9 月28 日下午15:40。攝影制圖:徐夢涵),其整體造型,融合了鷹和豬的形象,頭部呈現鷹狀,嘴如鷹喙,眼部突出似鷹眼,胸部飾八角形紋樣,有研究者認為“這種圖案可以看作是玉版上圖案的略寫,也是太陽圖案的象征……”[5]星紋內一圈,圓內鉆孔穿透,而雙翼全部展開,翼尾,則呈豬首造形,豬眼和豬鼻孔,皆為透雕之鉆孔。玉鷹正反兩面的紋飾完全一樣,這種設計在新石器晚期實在是一種獨特造型與審美想象融合的設計。

圖2.
當一件器物本身同時出現鳥、獸結合的造型元素,如上圖鷹身與兩豬首中端的八角星紋飾,該器物紋樣顯現出古人太陽崇拜的意味,尤其是其中的豬造型,為當地農業家畜的代表,體現出當地的先民們崇拜天地神靈、祈禱農業豐收的一種趨利避害的自然情愫。
凌家灘文化遺址出土的玉龍(見圖3,圖片內容:凌家灘文化遺址發掘出土的玉龍。圖片資料來源:安徽省博物院:璀璨星光——凌家灘文化展。拍攝時間:2022 年9 月28 日下午15:50。攝影制圖:徐夢涵),其角、須、嘴、鼻、眼等,刻畫得栩栩如生,強烈而鮮明地表現出中國龍的傳統造型特點。該玉器整體的形制屬呈扁平狀,首尾銜接封閉為圓形,內里鏤空為不規則圓形,身上雕刻的線條交錯似鱗狀,唇部突出,頭部刻有兩角。該玉龍設計的獨特之處,不僅體現在“龍”是一種神圣之物且表示威武莊嚴的寓意方面,整體形制采用首尾相連的“圓”形,也是寓意圓滿的一種心理寄托。

圖3.
馬家浜文化遺址發掘出土的動物紋飾的玉器不多,其中,玉蛙造型的玉器,是目前馬家浜文化遺址清理出土的為數不多的動物紋玉飾品。該玉器整體呈淡綠色,色澤瑩潤,通體無其他雕刻花紋,亦可與上面凌家灘文化遺址出土之玉器器表裝飾紋樣的繁復相比,略顯簡陋,可見在裝飾紋樣這一點上,彼此間工藝技術上的差距,一目了然。馬家浜文化遺址出土的玉蛙,僅在其頸部,鉆有一對兒用于系線的牛鼻孔。
但該玉蛙整體的造型形制,呈現出一種動態感,表現為蛙一躍而上的靈動之態,可見馬家浜文化的先民們,尤其是其時的玉工,對自然萬物觀察之細,在此玉器的創制中顯現出來,尤其是對玉蛙躍起動態的刻畫,可謂精細,蛙嘴微微張開,蛙前腿緊靠蛙胸前,蛙后腿做彎曲狀,趾尖后撤,呈起跳姿態,造型頗為生動,很有自己的特點。作為馬家浜文化遺址為數不多的動物造型紋樣,其價值引起了專家學者們極大的關注,也觸發了他們的研究興趣,不少研究者認為,該玉蛙兼具實用性與審美性的特質。
接下來,我們看看兩處遺址發掘出土的幾何紋造型并裝飾紋樣的玉器。
凌家灘文化遺址發掘出的玉璜、冠狀玉飾(見圖4,圖片內容:凌家灘文化遺址發掘出土的冠狀玉飾。圖片資料來源:安徽省博物院:璀璨星光——凌家灘文化展。拍攝時間:2022 年9 月28 日下午16:00。攝影制圖:徐夢涵)、三角形刻紋片(見圖5,圖片內容:凌家灘文化遺址發掘出土的三角形刻紋片。圖片資料來源:安徽省博物院:璀璨星光——凌家灘文化展。拍攝時間:2022 年9 月28 日下午16:00。攝影制圖:徐夢涵)、玉璧、玉玦、玉鐲、玉環等,均屬于人體裝飾品,是考古工作者對于江浙地區生活在新石器時代先民們的飾品文化,有了直觀的了解和可供分析的實物資料。

圖4.

圖5.
這類玉器的整體造型形制,有三角形、圓形等形狀,均屬幾何類造型,其中以圓形器為主的幾何形造型玉器較多,且單品較多,串飾并不發達。比較獨特的一個現象是:考古工作者幾乎在凌家灘文化遺址發掘清理的墓葬坑中,都發現有一定數量的玉璜出土,分布之廣,令人驚嘆,但數量不一。從具體發掘的情況看,在墓葬中較為精致的有虎頭玉璜、龍鳳玉璜或異形玉璜,當然,最為普遍的還是鉆孔玉璜。
馬家浜文化遺址出土的玉璜(見圖6,圖片內容:馬家浜新石器遺址發掘出土的玉璜。圖片資料來源:浙江省嘉興市馬家浜博物館。拍攝時間:2022 年9 月20 日上午10:00。攝影制圖:徐夢涵),最常見的璜為半環形,中間部分較平,兩端向上翹,個別玉璜的邊緣處甚至會設計成直角。從造型形制上看,多為左右對稱的細條形器,兩端各鉆有一個或兩、三個孔,這類玉璜是馬家浜文化遺址中清理出土最多的玉器類型,且大多數玉璜厚薄不均勻,可見其工藝技術水平與凌家灘文化遺址出土的玉器相比,略顯遜色,但也有自己的特色。

圖6.
馬家浜文化遺址發掘出土的玉玦,造型奇異多樣,常見的,有一側帶有缺口以及不完全閉合的豎立柱狀體,僅橫截面呈“C”字形的造型設計。也有整體造型呈豎立梯狀的玉玦或不規則形玉玦出土,但數量不多。
最后,我們看看其他造型紋樣的情況。
在凌家灘文化遺址,考古工作者一共發掘清理出6 件玉人造型的玉器制品,當屬于該地新石器時代人物造型紋樣的代表性圓雕作品。其中,有3 件人物造型的玉器為蹲姿玉人,其余為站姿玉人。

圖7.
其中,一個站姿玉人(見圖7,馬家浜新石器遺址發掘出土的站姿玉人。圖片資料來源:浙江省嘉興市馬家浜博物館。拍攝時間:2022 年9 月20 日上午11:00。攝影制圖:徐夢涵)的臉部,呈方形,眉毛濃密,眼睛微瞇,鼻子寬大,嘴唇厚實……從整體的人體比例看,還是十分協調的。這個站姿玉人的頭部,佩戴有方格圖案的扁狀圓冠,其腰部,系有斜紋腰帶,兩只耳朵大且厚,并鉆有圓孔,手臂上雕刻了多條橫紋以示佩戴手鐲的效果,雙臂折疊至胸前……有學者研究認為,這是代表著新石器時代該地祈禱通神的巫師形象“表明當時由對物的崇拜開始轉向對人的崇拜,這是由神權逐漸向王權轉變的一種征兆……”[6]
通過上述分析比較,筆者發現:凌家灘文化遺址出土的玉器造型并紋樣,較為豐富多樣,不僅存在動物造型紋樣、幾何造型紋樣,以“玉人”為主的人物造型紋樣,也頗受關注;而馬家浜文化遺址出土玉器之造型紋樣則相反,僅以幾何造型紋樣為主,雖有表現動物的玉器造型紋樣,但數量較少,且品種單一。另外,并無人物造型紋樣的玉器出土。因此,在玉器出土數量、題材、形制及紋樣選擇上,凌家灘文化遺址出土的玉器比馬家浜文化遺址出土的玉器,更勝一籌,此其一;其二,在有幾何紋樣出土玉器的器表裝飾方面,馬家浜文化遺址的此類玉器,相較于凌家灘文化遺址的幾何紋裝飾的玉器,顯得更多樣,除了圓形、半環形等基礎幾何紋樣外,還包括豎立梯狀、豎立圓柱形及不規則幾何紋狀等多種幾何紋樣;而凌家灘文化遺址的幾何紋裝飾的玉器,則僅以三角形、圓形、方形等常規幾何圖形,為主要裝飾紋樣;其三,馬家浜文化遺址的動物造型及紋樣裝飾的出土玉器,僅有蛙狀紋樣作為玉器器表的裝飾;而凌家灘文化遺址出土的動物造型及紋樣裝飾的玉器文物,則有鷹形、豬形、龜形、龍形等多種動物造型及裝飾紋樣。而且,凌家灘文化遺址出土的玉器,還出現龍的復合型玉器種類。總體看來,凌家灘文化遺址發掘出土的玉器,造型題材與制作工藝等方面,發展得更趨成熟與完善。
此外,通過對比馬家浜文化遺址與凌家灘文化遺址的出土玉器,筆者發現:凌家灘文化遺址清理出土的玉器,制作者更喜歡采用多種紋樣進行裝飾,賦予玉器一種異樣的神秘色彩,也就是說,凌家灘文化遺址發掘出土的玉器,僅從其裝飾紋樣上看,能感覺到可表現出更加明確的社會功能屬性及其使用類別規范,這標志著中國南方地區,至新石器時代晚期時,歷史發展進程、地域民俗風情、社會關系屬性等,更加成熟和明確。凌家灘文化遺址及周邊地區先民們的精神世界,充斥著對探索大自然的強烈欲望,并將其精神訴求物化后,以玉質材料的造型器物并裝飾圖案等形式展示出來,隨時時間的推移,逐漸演化成具有固定意味的自然崇拜、圖騰崇拜,甚而包括宗教信仰的視覺形象。因此,凌家灘文化遺址之先民,將現實中的鷹和想象中的龍等動物形象,轉化為器物造型及裝飾紋樣,作為人們的精神寄托,這就積淀出整個社會文化中鮮明的宗教色彩和信仰理念。
凌家灘文化遺址出土的玉勺、玉鉞、玉斧等屬兵器、工具類玉器,占出土玉器總數的5%;玉龍、玉龜、玉片等屬禮器的玉器,占出土玉器總數的45%;玉璧、玉璜、玉鐲、玉玦等屬于人體裝飾品的玉器,占出土玉器總數的50%。在凌家灘文化遺址群第87M4 墓葬中,考古工作者清理出土的玉勺,是史前文化遺址中發現的最完美的餐勺,這足以證明凌家灘文化遺址及周邊地區的先民們,已經顯露出禮制規范和審美意識的端倪。
另外,玉龜和八卦圖版的出現,則是太陽神崇拜和“天圓地方”觀念的實物例證,更是與精神世界與宗教信仰有關的文物實物,可見,與當時人們祭祀天地、祈禱豐收的原始信仰和巫術活動密切相關,“……綜合來看,凌家灘祭壇的主要性質當為祀天,祭壇南側的墓葬也應主要與祀天巫覡集體有關……”[7]凌家灘文化遺址出現的紅燒土遺跡,表明凌家灘文化遺址及周邊地區,在新時期時代晚期,已存在大型的、高等級的公共禮儀建筑,由此也表明生活在凌家灘文化時期的先民們,其制作的玉器,已經具備了明確的祭祀功能。同時,也為大型墓葬、精美玉器的存在,找到了相匹配的身份象征標志和社會定位遺存。如針對玉龍的刻畫,即表現為當時先民們對龍的崇拜與對神的信仰,先民們將玉龍刻畫得栩栩如生,以此起到對龍祈禱、祭祀的精神寄托作用,以此來取悅龍,繼之以尋求龍的庇護,實現內心的愿望;再如對玉鷹的刻畫,也是如此,用一對爾圓鉆孔,表示鷹的眼睛,在鷹的翅膀上,雕刻有豬的形象,這也是借動物紋飾來達到祈福的目的,“……遠古部族常以某種動物、植物或自然現象,來作為本部(氏)族的象征或標志。”[8]而鷹是空中飛翔的猛禽,自然就被認為是神靈的使臣,可以傳達神的意愿,因此托飛鷹的形象將豬進獻給神靈,以此祈保神靈庇佑、生活祥和,也是古人奇巧構思和想象力的展現。
凌家灘文化遺址出土的眾多玉質禮器,對后世中國禮制的發展,奠定了早期肇始的基礎,禮器、人體裝飾品的發現,表明凌家灘祭祀活動已經規范,這些文化特征和性質具備了古代文明的特有因素,其中典型的有玉龍、玉鷹、玉人、玉龜、玉版、玉勺等,從而形成了最早的玉質禮器序列規范。
我們再來看馬家浜文化遺址清理出土的玉器情況,經考古發掘,馬家浜文化遺址出土的玉器中,玉玦(約占該遺址出土玉器總數的36%)、玉璜(約占該遺址出土玉器總數的18%)、玉管(約占該遺址出土玉器總數的15%),這三種玉器類型的數量,在該遺址全部出土玉器總量中,占比達50%,其中,多數玉器,又為人體裝飾品。除此之外,還包括不少祭祀和喪葬用品,還有象征身份、地位等實用功能的禮儀玉器用品。
馬家浜文化遺址出土的玉錛,為梯形造型,上半部分面積體量較小,下部分則較為厚重,其頂部及兩側,均有破損殘缺,但其刃部相對完整,可見,該玉器實則并非實用器物,當是特意為墓主人陪葬而專門制作的。這也表明,錛這種生產生活中的實用器物,也逐漸撇棄了其實用性功能,并賦予其禮器的功能(當然,制作材料采用了其時稀少珍貴的玉質材料,也是其功能轉變的主要原因之一),馬家浜文化遺址及周邊地區的先民們,以玉質材料隨葬品的形式,率先完成了生產、生活中的實用器物,由其實用性向禮儀性轉化的開先河之作。
相比較而言,凌家灘文化遺址出土的玉器制品,制作工藝,水平高超,如凌家灘文化遺址出土的玉人,其背部鉆孔的孔徑,僅有0.15 毫米,足以媲美現代激光鉆孔技術的成品效果,令人稱奇。出土與凌家灘文化遺址98M29 墓中的玉鷹,身體部位鉆圓孔穿透,呈豬首形的翼尾部分,豬眼和豬鼻孔,皆為穿透的鉆孔,最顯現其工藝技術特點的,是玉器兩面的紋飾完全一樣,設計巧妙,具體測量后,竟分毫不差,其工藝之精湛,令人叫絕。該遺址區出土的玉龍,造型完美,雕刻的刀法簡練,刻畫的造型形象栩栩如生,工藝技法繁復而又細致。另有該遺址區清理出土的玉勺,其制作技法,薄如蟬翼……可見當時凌家灘文化遺址及周邊地區的先民們,其玉工的制玉技術,已完全掌握了磨削、刻畫、浮雕、鉆孔等多種高超技法,由此看來,凌家灘文化遺址出土的精細玉器,其制作工藝技術也反映出其時凌家灘地區先民們的原始琢玉藝術,已達到了一個相當高的水平。對中華文明而言,該地區治玉技術的發展與完善所反映的不僅是凌家灘本地發達的玉器文化水準,更是展現出中華民族玉文化歷史發展進程中的較早的先聲和亮點。
再看馬家浜文化時期的制玉工藝,通過分析研究其出土的玉器實物,我們可以發現,該文化遺址出土的玉器,仍處在玉料的初選、因料塑形的早期階段與高超玉石工藝品制作的分化時期,在繼承新石器時代石器制作工藝傳統技法的同時,該遺址玉器的制作技法,創造性地在塊口加工等工藝環節上,采用了用砂打磨,硬物作為分割工具的切割法,其與眾不同之處,在于其幾何造型的簡單而富有韻味,曲直結合,方圓相生⑤的工藝技術特色。馬家浜文化晚期(距今約6300 年左右)至崧澤文化早期(距今約5700 年左右),切割法成為新興的開料技法,取代了過去的打制開料法,至此,可以從馬家浜文化遺址出土的各類玉器制作工藝上發現,這種新技法的運用,在該遺址中玉器的制作工藝上也得到了不同程度的體現。其中,馬家浜文化遺址出土的細鐲形玦橫截面,接近標準的六邊形,整體造型特點,為特大孔的細鐲形,是馬家浜文化玉器的代表樣式。
通過上述的分析比較,我們得到如下啟示:
首先,是凌家灘文化遺址出土的玉器與馬家浜文化遺址出土的玉器,兩相比較,我們可以發現,兩地均以禮器類和佩飾類為主要玉器類型,這表明兩地的先民們,都具有古代江南先民的早期宗教意識和習俗文化,只是玉器上反映出來的成熟性和習俗化的程度有異;
其次,兩地文化遺址出土玉器相異之處在于:通過凌家灘出土的玉版、玉鷹的紋樣可以看出,八角形、太陽等紋樣都表明了凌家灘先民已經具有圖騰意識,是內心信仰和神化圖騰的結合體,作用于宗教活動與祭祀活動中,體現信仰文化的強大融合力;而馬家浜文化玉器幾乎都是光滑無紋,多以器表光素的直觀視覺效果居多,帶有紋飾的玉器十分罕見。可見,在制玉思想上,凌家灘先民制玉不僅是滿足日常生活用度,且具備一定的宗教禮儀觀念;
再次,從工藝技法上看,凌家灘文化遺址出土的玉器比馬家浜文化遺址出土的玉器,工藝技術發展的更加成熟。凌家灘玉器,從材料選取、造型設計、題材種類,尤其是工藝技法方面,已具備完整的治玉理念和相應的技術規范,而馬家浜玉器,仍徘徊在玉石分離的發展階段。但從玉器設計構思看,兩地之出土玉器,均磨制精美,通體光潔,造型質樸,在中國新石器時代考古發掘中堪稱不同發展階段上的代表性器型和典范實物案例。凌家灘玉器之精湛的鉆孔技術,表明凌家灘文化遺址,可謂其時中國新石器時代南方一處制玉中心的代表;馬家浜文化遺址出土的玉器,器表通體光滑無紋,亦具有那個時代高超的治玉打磨拋光技藝。
綜上所述,雖然凌家灘文化與馬家浜文化的玉器生產制作的年代不同,但是它們都經歷了產生、發展、高峰的過程。筆者通過分析比較,推導出如下結論:
其一,在玉質材料的選材方面,凌家灘文化遺址和馬家浜文化遺址附近,都有豐富的玉礦資源,其豐富的儲量,能夠確保兩地玉石的開采和利用,這在一定程度上對兩處新石器時代的文化遺址的玉文化發展,奠定了資源基礎。只是凌家灘文化遺址出土的玉器制品,選材多屬硬玉類;馬家浜文化遺址出土的玉器,用玉的選材,偏好透閃石系列的軟玉;
其二,凌家灘玉器和馬家浜玉器相比較,在造型紋樣方面有很多相似之處:如玉璜、玉塊等玉器,形狀相仿,均是較多地采用幾何形作為主體造型,只是在部分細節的刻畫上顯現出些許差異;在器表紋飾的數量方面,凌家灘玉器的器表裝飾紋樣數量多,紋飾也豐富,尤其是鷹、豬、龍、龜等各種動物紋,還有人物造型的玉器,也具有鮮明的特色。而馬家浜文化遺址出土的玉器,在器表紋飾裝飾的設計上缺少修飾,動物紋僅有蛙紋,幾何紋飾不多,且數量少;
其三,凌家灘文化遺址與馬家浜文化遺址出土的玉器,在器型和功能等方面有相似的地方,兩者均以祭祀用品并禮器類及人體裝飾品玉器制品為主,相異之處在于,凌家灘玉器已具備清晰的原始宗教圖騰崇拜的意味,具有象征意義;而馬家浜玉器的器表打磨光滑,極少裝飾圖案紋樣,原始宗教的圖騰意識,僅在器型上有模糊的暗示,但在紋樣的裝飾上展現的并不明顯;
其四,凌家灘玉器和馬家浜玉器的制作技術處在不同的發展階段,前者明顯優于后者,尤其是鉆孔技藝高超,提高了玉器制作的視覺效果和工藝要求,后者顯得治玉技藝一般,但不失質樸之感。凌家灘玉器,在工藝上已經具備較為完整的制玉技術,而馬家浜玉器的制作技藝,還處在“玉石分離”階段,制玉技術不及凌家灘玉器制作技藝。
總之,凌家灘文化遺址與馬家浜文化遺址出土的大批精美玉器,是中華文明玉文化方興未艾的一道風景,兩者作為中華文明源頭之一的良渚文化(距今約5300 年~4300 年之間)的發軔期文化遺址,是中國長江中下游地區文明進程的關鍵節點和肇興之地,極具重要的考古學意義和文化研究價值,應當深入研究。尤其是兩處遺址出土的數量不菲的玉器制品,為深入研究中華玉器文化史提供了真實、多元的實物例證。隨著越來越多兩處文化遺址及周邊地區考古文物的陸續出土,相信分析探討兩處文化遺址的玉器方面,會有更多更好的成果問世。
注 釋:
①可參閱南京師范大學2011 年杜佳佳碩士論文《凌家灘玉器的考古學研究》一文之詳述;
②所謂硬玉,主要是指翡翠類玉石,如綠輝石等,質地堅密,其摩氏硬度通常在6.5 ~8 之間。有玻璃光澤,是由很細小的晶體緊密交織而成的致密塊狀集合體,對著光看有隱約的水晶結構。顏色有白、粉紅、綠、淡紫、紫羅蘭紫、褐和黑等色,以純正勻凈、濃艷翠綠色又質地細膩、溫潤為高檔。硬玉的類型多種多樣,硬玉最重要的礦源在緬甸,多年來一直向中國提供雕刻材料。日本和美國的加洲也有硬玉。其大量使用,始于18 世紀晚期;
③所謂軟玉,是指主要成分為透閃石(由白云石和石英混合沉積后形成的變質巖)的玉石材料,最知名的軟玉以和田玉為代表(其余有青海玉、岫巖玉、臺灣玉及俄羅斯玉等)。其主要化學成分是鎂和鐵,摩氏硬度在6 ~6.5之間,密度在2.9~3.1之間,油脂光澤為半透明或不透明,顏色有白、青、黃、黑、紅等多種;
④所謂共時性,是一個社會學專門術語,指從動態、縱向的維度,考察社會結構及其形態的學術研究視角。這一研究視角,主要是側重于以社會經濟運動的過程以及過程中的矛盾運動發展的規律為基礎,研究和把握社會形態;
⑤可參閱華東師范大學李晶晶2014 年博士論文《長江中下游史前玉器的審美特征》一文之詳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