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智

2014年11月17日,是環太湖地區新石器時代的新發現——湖州錢山漾文化的正式命名日。考古學界認為,“錢山漾文化”與年代稍晚的“廣富林文化”一起,可填補長江下游環太湖地區新石器時代晚期文化原序列中,從良渚文化到馬橋文化之間存在的缺環,對環太湖地區史前考古研究具有重要意義。
故宮博物院、北京大學等單位多位知名考古學家一致認為,從出土器物組合及其特征、分布范圍來看,錢山漾文化作為一個環太湖地區新石器時代晚期相對獨立的發展階段已經比較清晰,文化面貌獨特,具有充分的考古地層學證據??脊艑W界認為良渚文化的突然消亡,至今是一個謎。而錢山漾遺址出土的器物和良渚時期的器物,有著明顯不同,它與良渚之后的馬橋文化時期,也相差甚遠?!板X山漾文化”個性特征十分鮮明,其間發現的硬陶、石器、帶釉陶、瓷器,和中原傳來的青銅文化共存,這說明當時江南太湖流域地區,已具有相當活力的生命與文化現象。
錢山漾遺址,位于湖州城南錢山漾東岸南頭,是中國文明史上,極其重要的一個古文化遺址。1956年和1958年,原省文物管理委員會對遺址進行第一、第二次發掘。2006年該遺址被公布為第六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2005年和2008年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和湖州市博物館聯合對遺址進行第三、第四次發掘。頭兩次考古發掘出土的絹片、絲帶、絲線是世界上迄今發現的最早的絲織品,考古人員認為錢山漾遺址距今已有4700年至5200年,屬良渚文化時期。
感受江南先民們在遙遠的新石器時代勞動生活的圖景時,我又回憶起在眾多老師中,最讓我受益匪淺的那一位,他就是曾留學美國,獲得博士學位,并在國內外發表了重量級論文的著名考古學家——慎微之先生(1896—1976年)。
因為這個“錢山漾遺址”的發現,正是他用了50多年學術生命,最終奉獻于人類的偉大禮物。
有人曾說,一個人的中學時代的經歷與生活細節,很可能會影響他的一生。我深以為然。因有了這樣的好老師,我才在日后的考古、古文獻、人物傳記、中醫經典的研究與寫作上取得了一些成果。
根據清光緒年間的《歸安縣志》所載的故事,據傳約900年前,一位姓慎的京官外放太湖邊的行政區域,當他路過歸安縣潞村時(現屬浙江湖州吳興區),眼前突然一亮,眼前只見“小橋流水、綠水青山、阡陌如繡,大運河水,悠遠流淌,繞城而過”,可謂“浮氣蕩一州,湖波白渺渺”。這些醉人的江南景色,使其產生了在此頤養天年的念頭。致仕后的慎氏,果真攜家眷來潞村定居,且后人“蕃衍多業儒”。迄今在那個行政區域里,確實住著許多慎姓人家。而慎微之先生,正是從太湖與大運河交界的鄉鎮,那個名為潞村的慎氏家族走出來的。
那時,我正在離這個美妙圖景不遠的一所著名中學求學,而歷史老師,便是這位應為大學教授而為江南小鎮中學老師的慎先生。他那時已經是國內外有名的考古學家,有深厚的學問卻從不擺架子,經常邀請學生們去他的家里談天講學。在我的記憶里,他家只是一間小宿舍,沒有家屬,也沒孩子。講到興奮時,他會拿出當年發表在國際頂級刊物上的洋論文,我們當然看不懂,但他會極其耐心地用中文講解給我們聽。那時他已近60歲,但身材壯實、皮膚黑里透紅,穿著也入鄉隨俗。
最令我難忘的,是跟隨慎先生去野外考察。“家鄉也有古人類遺址!”這是他的口頭禪。整個中學時代,他常興致勃勃地帶我們去野外考古,尤其是坐落于湖州郊外的錢山漾。這座新石器時代遺址,真猶如一塊磁鐵,緊緊地吸引著年少的我。每逢假日,慎老師總帶我們幾個同學,去那里尋覓先人們曾經用過的各種石器。在錢山漾,在淺灘的田野邊,我們幾個學生跟著慎老師脫下鞋子、卷起褲子,到處尋覓著各種古怪的石頭。
煙波浩渺的錢山漾,湖面波光粼粼、漣漪蕩漾,三五成群的白鷺,在水邊悠閑散步,新綠的蘆葦,隨風搖曳。夕陽下,一位長者,赤著雙腳,蹣跚在沙土灘上,手提著一只沉甸甸的竹籃,一味地專心“撿石頭”。這也是我最早的親近歷史考古的實踐活動。樂此不疲的慎老師始終不覺累,深一腳淺一腳地和我們一起笑呵呵地走在錢山漾的水灘上。當看到我們撿到的石簇、石鐮、石刀,及不同紋型的陶片時,慎老師就會興致勃勃告訴我們:“在你的腳下,便是幾千年前古城遺跡!”那一刻,我瞧著這一大片淺水地,真不太敢相信這一片廣袤的有山有水之地,在數千年前就開始有了先民們的生活。
他還常說:
湖州,地處浙北,太湖南岸,東西苕溪,匯聚城中,流歸太湖。向以山水清遠,蠶桑之源,楚秦古邑,東南望郡,書畫重地而著稱。
這位“石頭博士”,憑借多年的實地調查研究,發現錢山漾是一處大面積的古人類遺址。1936年2月15日和16日,慎先生在上海文廟大成殿,展出了他在錢山漾采集到的石錐、石鉞、石箭、石鏃、石刀等石器及各類陶器,并經當年的考古學大家——如蘇惠培氏、安特蓀博士、格拉漢博士、張鳳博士、衛聚賢先生等鑒定。他還在錢山漾一帶的考古中,發掘出土了一批絹片、絲帶、絲線等尚未碳化的絲麻織物,其中的絹片和絲帶,后來經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碳14測定,被確認為最早人工飼養的家蠶絲織物。
這一突破性的發現,可以說在江南乃至全國是首次發現,也可看出當年這一帶人類活動,已超越世界各地早期人類的生存狀態,更使長江以南絲綢生產歷史,向前推進了4700多年,成為世界絲綢界最先進的開路者。而這最早的發現者,是正值40歲壯年的慎微之先生。這樣的發現,“無不證明了新石器文化前期 ,不僅具有廣大的領域,還有高度發展的文明”(許倬云《說中國》)。
我們所說的壯年時期的慎微之先生具有偉大貢獻,正是因為他于1936年5月發表了《湖州錢山漾石器之發現與中國文化之起源》的重要論文,在國內外備受關注。同時慎微之的論文,對當時古文化屆的爭鳴起到了積極作用,也為長江下游新石器時代文化正名,使沉睡了數千年的浙江湖州錢山漾遺址,進入了世人的視野。而在錢山漾發現的江南水鄉的石器、絹片、絲織物,陶瓷,竹片,甚至食物等地下出土物,正充分佐證了他的論點。
我離開這所中學后,和慎先生聯系就少了些,知道他早年曾就讀于杭州蕙萊中學(1914年),后考入上海滬江大學,并留學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攻讀哲學博士學位,學成回國,出任滬江大學商學院教務長,后又任之江大學教育系主任、教授等職。他一生撲在對錢山漾的考古事業上,沒有留下什么錢財、房子,唯留下一堆舊書、舊報雜志,以及一部手寫于小本子上的珍貴的考古日記。
當年野外實地的勘測記錄,由他親自命名為《考古摭零》《考古要領》《考古隨記》《考古備忘》《考古庶令》《石器時期考古要領》《地下地面文物調查隨記》《隨查隨記》《文物調查札記》等,共計有14冊,記載著他一生的足跡和汗水。
而那部從未聞世的日記,是這位考古學家,從1955年10月30日至1971年1月5日的記錄,約十萬余字,現存于博物館里。日記記載了大量和考古有關的內容。經我初步整理,摘錄一些:
過金雞山,山地上發現軟陶片(沙陶、鼎足、鼎口)。到窯靈山,也有石器、石鐮刀,這里陶片更豐富,在山之西南坡,見到許多漢碗,有兩碗底粘在一起看,有紅磚(窯壁紅燒土),顯系歷傳中之姚林山漢碗窯址無疑。
(1956年6月16日)
那日去弁山,山洞不一而足,大可研究。踏查石器,有新發現,又:四散各類未曾見過之石器。可能舊石器時代的祖先,曾在此活動過,今后當加以重點注意。
(1959年6月20日?)
有一則日記,記載了他“關于古陶器的體會”:
白陶、白瓷,等于半陶半瓷,也等于似陶非陶、似瓷非瓷。
又說:
愈古愈如陶;愈近愈如瓷;愈古如破聲,愈近有當當聲;愈古愈軟、愈松脆;愈近愈硬愈緊;愈古其釉色愈松;綠帶淡黃,后漸無綠而呈蛋黃色。
(1967年12月17日)
慎先生在日記中還說道:
以前大家認為中國文化,是經夏少康、周太伯以至春秋時,南下傳播過來,我認為并非如此。
旨在探索長江下游的史前文化,許多考古學家紛紛撰文指出,史學界不可只知黃河文明而不知長江文明,只知中原文化而不知吳越古文化,強調吳越古文化在中華文明發展歷程的地位“幾與中原并駕齊驅”。然而,從慎微之的大量地下出土物之考證,以及從他閱讀的古代文獻看來,中國文化的發源地,在周以前應在多水的南方。當然,對于慎微之先生在其論文中的觀點,有待于考古學家借助更新出土文物,以及中國長達五千年的文獻,進一步再研究再探討。
時至今日,我一遍遍讀慎先生日記,每一次讀到他在田野的考古,都感嘆于他的細致耐心,他把時間、地點、線路、發現、思考、議論、評說等,一一用最簡潔的詞語及時記錄下來。日記中甚至粘貼了許多車票、船票、渡船票、住宿發票等,這些當年的票據他都自費支付。而記錄本,也均是最普通的小抄本,本子上密密麻麻寫滿了他每新到一地的考證。在《考古摭零》的封面上,他寫下了這樣一行文字:“內附發票,因為我是業余考古,不作報銷?!笨粗鴰资昵暗母黝惼睋?,真有點“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的感覺。幾十年前的恩師,今日仍令我深為感動。
慎微之先生沒有大部頭著作存世,在學術界以及世人心中,他早為人淡忘。但我想,只要這世界上還存在著“錢山漾”三個字,還存在著這生氣勃勃的江南綠水青山,還存在著他發現的新石器時代的各類石器、陶瓷、絲、絹片,以及一直延續至今人們穿上的絲綢織物,那么在慎先生無數次勘測過的山山水水的上空,總會徐徐幻出他那樸實、儒雅的“江南考古第一人”的高大形象。而我能于報答的是,努力為其一生唯一留下的長達18年的考古日記,作注、排表、編列、整理成一部考古專書,到時能找到一家出版社出版聞世,如此,如老師地下有知,定會含笑九泉。
(作者系文化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