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心
認識肖鳳的時候,她已經年過七旬。花白的頭發,和善的眼睛,總是慈愛地望著人笑。后來讀了她的作品,才知道她所經歷的不幸的童年,逐漸理解她投入生命的創作,理解她《蕭紅傳》《廬隱傳》《冰心傳》等作品寫得如此擊中人心。
北師大中文系畢業后,肖鳳被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挑選去當播音員。這在當時是多么令人羨慕的職業,可是,肖鳳毫不猶豫地放棄了,她找到中央廣播事業總局的領導,提出要求調去剛剛宣告成立的北京廣播學院(今天中國傳媒大學)搞教學工作,她更希望從事獨立的教學研究和創作。
她如愿當上老師,在課堂上向學生們介紹中國現當代文學與中外經典文學名著,一邊教學,一邊通過閱讀追蹤與研究相關作家的作品,發現有些前輩作家具有獨特的藝術風格,卻被文學史忽略了。她立志在文學的殿堂里訴說人生的經歷、描寫命運的曲折坎坷,講述別人沒有講過的故事。
肖鳳曾在《我為什么要寫〈蕭紅傳〉》中提道,蕭紅的散文《永久的憧憬和追求》是“一把理解蕭紅心情的鑰匙,不論她的作品,還是她的身世,都有一條無形的心理上的紅線貫串其中——那就是她始終不渝地追求著‘溫暖和愛’”。
“溫暖和愛”也正是肖鳳和她筆下人物始終追求和向往的情感世界。
1937年,肖鳳生于北京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祖父學建筑,是北京有名的工程師,外祖父學法律,是北京著名的大律師。二人是20世紀初北京的官費留日學生,同鄉兼好友,后來指腹為婚結為親家似乎是水到渠成。然而肖鳳出生一年后,父母就離婚了。母親一直住在外公家里,后去臺灣;父親娶了繼母,肖鳳幾乎成了被遺棄的孤兒。好在還有疼愛她的祖母,不幸的是,小學畢業后肖鳳考取師大女附中的時候,祖母卻與世長辭。
繼母不許肖鳳上中學,讓11歲的女孩子“自謀生路”。肖鳳帶著一床舊棉被、一個舊臉盆、一個舊書包,離開了冰冷的家,靠助學金開始了獨立的住校生活。每一個假期,有家的同學都回到親人身邊,只有肖鳳與書籍為伴。
悲慘不幸的童年帶給肖鳳的影響是一生的。但她并未因此消沉,肖鳳一直感恩她的祖母和老師們。祖母是一位特別善良而寬厚的人,她讓肖鳳懂得了人間存在著一種偉大而無私的愛,她在肖鳳心里種下的“愛心”的種子,影響了肖鳳的一生。而從小學、中學到大學時代的老師們,他們做人和做事的方式,為肖鳳樹立了無聲的榜樣。因此,少年時她遭遇家庭變故,并沒有就此消沉,她一直對生活充滿希望和信心,深信世界上有真、善、美和公平、正義的存在,肖鳳珍惜它們的存在,必須有一雙發現它們的眼睛。
最孤苦無助的時候,文學給予她無言卻最有力量的支援。大學四年的刻苦攻讀,為肖鳳自己打下了堅實的知識基礎和文學基礎。對肖鳳而言,經典文學名著的影響是巨大的。書籍不僅是最好的朋友,甚至是治病的良藥。與書籍為伴的生活方式,她堅持到目前。肖鳳從小就愛記日記、寫作文,小學、中學、大學不斷地在寫,因為心里有許多話想說而無處可說。
肖鳳是偶然讀到蕭紅的《商市街》的。蕭紅坎坷悲慘的經歷深深打動了她。
寫《蕭紅傳》純粹緣于某種情感的共鳴和共苦,因為我出生后到懂事起就沒有見過生母……
肖鳳在《蕭紅傳·跋》中說。她的《蕭紅傳》是國內第一本較為詳細的蕭紅傳記文學,因為結合了自己的人生體驗,寫作中又將事實的敘述蘊藏于飽含深情的散文筆致,濃郁哀婉、清美流暢,以不可多得的藝術魅力給讀者強烈的心靈震撼和深切的感動。
寫作《蕭紅傳》前,肖鳳在熟讀了已經掌握的所有文字材料后,又先后分別采訪了“東北作家群”里的重要人物,這很不容易。
蕭軍對肖鳳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是出土文物。”他向肖鳳講述了與蕭紅相識的過程,對蕭紅作品的評價,也談到了他本人的文學道路,他對魯迅先生的崇敬,還有他后來為什么與蕭紅分手,以及他對“作家”這個頭銜的看法,等等。之后,肖鳳又去采訪端木蕻良,還采訪了舒群、駱賓基、羅烽白朗伉儷。舒群先生熱情地接待了肖鳳,和她談了整整四天,提供了她過去沒有掌握的若干第一手資料。
《蕭紅傳》于1980年由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是新中國成立后出版的第一本蕭紅傳記,也是貫穿傳主一生的傳記。
“我認為蕭紅的愛國和抗日,令人敬佩。中國話劇院還在上演根據《生死場》改編的話劇,說明了這部作品持久不衰的影響力。”肖鳳說,除了愛國和抗日之外,早逝的蕭紅還留給世人一種精神,這就是:在20世紀前半期的舊中國,一位年輕女性,能夠直面多舛的人生和混亂的社會,而自強不息的精神。《蕭紅傳》后來又由另外的三家出版社先后出版了第二版、第三版、第四版。
學者吳淮生在《女作家筆下的女作家》中評價肖鳳的傳記作品,以女性的視角考察傳主生平,特別關注她們的命運,同時又有細膩的筆觸和由此流瀉的柔情。肖鳳寫了蕭紅短促、美麗、悲劇的一生,用同樣的生花之筆寫廬隱的抗爭、奮斗、創作、愛情、漂泊……在《冰心傳》中,肖鳳抓住“愛”“海”“書”三個特點,精致地畫出了冰心的童年生活狀況。書中對三位女作家的心理,也有許多細微傳神的抒寫,特別引用傳主自己的文字來表達她們的心理,顯得更為真切。
每次寫傳記,肖鳳都要下苦功夫采訪相關的人士。她認為把握人物傳記最重要的因素是“真實”。
肖鳳第一次見到冰心時,她已經84歲了。“以后每一次見到冰心先生,沒有覺得她愈來愈老,而是覺得她愈來愈美,因為我看到的是她高尚的人品和為國為民的精神。”在寫傳的過程中,肖鳳一次又一次親近了冰心那顆充滿了愛、美和真誠的心。她曾請教老人家:對為她作傳有什么指教時,冰心只說了一個字“真”。
這與肖鳳的追求不謀而合。此前,她為之立傳的蕭紅和廬隱早已離開人世,無法當面采訪她們本人,只能下苦功夫搜尋找得到的一切文字資料,并尋找仍然在世的一切曾經與傳主有過交往的人士,同時尋訪傳主生活過、工作過與足跡到過的地方。這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求“真”,寫出“這一個”真實的人來。
寫《冰心傳》更是如此。她一直努力地朝著“真”的方向努力,認真地研讀所有的文字資料,實地察訪有關的地理,有下不了結論的問題直接請教冰心。在她的印象中,冰心為人非常大度,鑒于當時有的作家本人或者家屬相當看重作者如何評價傳主,肖鳳曾經請教過冰心,書稿完成后是否送呈她過目,她很堅決地答曰:“不用。這是你和出版社的工作。”所以,肖鳳寫得很放手而自由。
肖鳳在傳記中繼承了中國“與人為善”的傳統, 她對筆下人物持著隱惡揚善、寬容達觀的態度,她最關注的是作家的作品和文學生涯,對別人(包括作家)的私生活不感興趣。她坦率地承認自己確實有“為尊者諱”的顧慮。在《蕭紅傳》的“婚變”一章里,她用的是“云遮霧罩”的寫法,只說這件事“發生”了,沒有細致地交代事件發生的過程。
不必諱言,由于可以理解的原因,蕭軍與端木二人,在談到對方的時候,都使用了許多貶抑的語言,甚至是極端化的用語。肖鳳既不會把他們彼此的看法傳遞,也會冷靜地判斷和分析。肖鳳尊重他們在文學方面的貢獻,不愿意在他們的私生活方面費更多的筆墨,更不愿意糾纏在復雜的人事關系中。有時,在同一件事情上,比如傳主的生平年月這樣的細小問題,幾位有關人士提供的說法會出現分歧。如果實在無法判斷哪種說法更可靠,她就把所有的說法都列入章節后面的“注”中,給讀者和研究者提供參考和選擇的機會。
在年近八旬的時候,肖鳳完成了《小久尋母記》。這部“獻給孤獨成長卻始終心存愛與希望的孩子們”的作品,讀后令人潸然淚下。
“尋母”是永恒的文學主題。童年時,肖鳳就知道母親還活著,但是不知道她在哪里。等到了上世紀70年代,她才知道了,母親在海峽的那一岸。這被窄窄的海峽隔離開的母女,其中遭遇的情感煎熬,是刻骨銘心的。20世紀的中國社會,是紛繁復雜的,上下幾十年,發生了若干變化,一個人的尋母過程,必然會受到社會背景的制約。不過,肖鳳著重寫的是情感,以及一個少年的成長,希望給今日的孩子們,尤其是情感缺失的孩子們,提供一點“能動力”。
《小久尋母記》的寫作,對肖鳳來說意義深遠。她覺得,真實的生活其實比小說里虛構的生活更豐富、更精彩、更復雜、更多樣化,與自己的距離也更近。她讀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白俄羅斯女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的紀實文字,覺得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更令人戰栗,因為作者把人民群眾的苦難當成自己切身的苦難,憂國憂民,為同胞吶喊,肖鳳欽佩這樣的作家。她也希望在作品中傳達這樣的理想。
肖鳳很喜歡英國作家毛姆的話:
我開始尋求一種不假絲毫雕飾的語言,以盡可能質樸無華的方式來寫。我胸中要說的話是如此之多,使我無暇在文字上浪費筆墨。
這樣的追求,使肖鳳的傳記呈現出一種天然純粹的品質。她的散文皆是可以傳世的美文。因為她寫的是真情實感,不矯飾,不做作。
肖鳳說,自己是“一根筋”,說話時口對著心,寫作時也筆對著心,實話實說。她寫的,都是她心里要說的話。數年前,一本著名雜志采訪若干作家談“為什么寫作”,肖鳳的答案就是:“心里有話想說”,這是她的肺腑之言。
(作者系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