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莞楨(奧托?馮?蓋理克大學<德>)

入學伊始,我得知,我有一門課是需要到另外一個城市去上的。幾天來,我每天早晨6點半出發去趕火車,傍晚6點半才回家。上這門課的一共有六名博士生,我們分別來自四個城市的大學,專業和就讀時間都不盡相同。離得最遠的一個男生需要每天凌晨4點半起床,坐3個多小時火車來上課,下課后再坐3個多小時火車回家。一天上午上課前,他告訴我們,這已經是他那天的第三杯咖啡了。
第一次Presentation(演示)
根據授課老師的要求,課程快結束時,每個學生都要針對課程的內容做一個Presentation(演示)。一個瘦高個兒男生首先做演示,他在講臺上神采奕奕,講得行云流水。洋洋灑灑半個多小時后,他長出一口氣,說自己終于把一周以來的勞動積累給完全釋放了出來,他的神情里滿是享受與滿足。第二個演示的是一個學數學的女孩,由于是跨專業,她說自己還是不太有把握,演講風格也比那位男生平實得多。下臺后她拿出個小蛋糕在我眼前晃了晃,笑著說這是她給自己的小小獎勵。我是最后一個上臺的人,我很緊張——相對于在場的其他人來說,我是外國人,又剛剛入學,這是我第一次在一群博士生面前做Presentation,無論是語言還是專業都沒有優勢,我感到壓力很大。
講臺上我仿佛在夢游,憑著本能把準備的內容講完。知道自己表現得不盡如人意,又有珠玉在前,下臺后我感覺有些尷尬。那位每天要通勤6小時的男生湊過來低聲對我說:“我在你的Presentation里看到一個亮點——你擅長解析,知道怎樣做才能讓聽眾跟著你的思路走。我能感覺到你在這方面有獨特的天分。”我知道他想安慰我,于是沖他感激地笑笑,心里五味雜陳。
課程結束后教授發了一份試卷,讓我們帶回家做,布置完任務便離開了。心情不佳的我只想趕快坐火車回家,其他幾位同學卻說要留下來討論一下這份試卷。見我一副抗拒的神情,他們說:“讓我們一起來享受解題的過程吧!”好在討論的時間不長,末了幾個人決定一周后在那個數學系的姑娘所在的城市(幾個城市中比較居中的地方)碰一次面,再次討論做題過程中遇到的疑難,以期把題目做得更好——這些都是他們自發的決定。
一周后幾個人如期碰面。學數學的姑娘特別認真,她說自己做這份試卷花了很長時間,邊說邊拿出厚厚一沓A4紙,上面寫滿了答題過程,光是一道簡單的是非判斷題就回答了將近一頁紙。她說有一道題很難,她沒解出來。我表示,這道題我們只需要套用講義上一個簡單的模型即可。可她不滿足于套用簡單的模型,她享受攻克難題帶來的快感,另外設計了一個更復雜、涵蓋了更多變量的模型來做——然后把自個兒套住了,怎么也解不出來。
這幾個同學都是在這門課上初次相識。但學霸們似乎不會放過任何一次這樣的機會來搞串連,比如請對方介紹其所在大學的某教授或某博士生與自己認識,推薦對方參加在某個大學舉辦的研討會等。這不,瘦高個兒男生向學數學的姑娘發出了學術邀約。而所有這一切,都是他們主動達成,沒有導師的牽引,興趣讓他們樂在其中,也牽引著他們自覺自律、積極主動。
不久之后我又參加了另一門課程,教授讓每位同學閱讀專業書籍后輪流上臺授課。在我第三次講完課后,須發皆白的老教授看著我,微笑著說:“這是一名合格的博士該有的水準。”
導師見面會
上完這些課后,我迎來了自己博士生涯的第二個導師——一名剛剛就任于我們系的女教授。導師沒有常規的坐班時間,也不在我們這個城市居住。曾有一度我總是找不到她,發的郵件也都如石沉大海。得不到回應時我手足無措,不知道為何如此。一方面知道導師們都很忙,擔心打擾到對方,一方面又擔心她是否是因為對我有什么不滿才不回應。
一次,我有份文件需要導師簽字,眼看Deadline將至,另一位德國博士生抓起電話直接給她撥了過去。我覺得這樣似乎有些不妥——都不知道對方現在是否方便就打電話顯得有些不禮貌。那位博士斬釘截鐵地說:“這沒什么不妥的,你需要這個簽字!”果然,一個電話過去,事情解決了。后來也有朋友告訴我,導師們每天一打開郵箱,里面就有上百封郵件等著,他們只能先解決對他們而言最重要的——我只能努力爭取。于是后來再要找導師,我便先發郵件給她,同時給教秘打電話,請求預約時間。若是預約不上,再向教秘詢問導師的空余時間,直接給她打電話。
記得初次與導師談論我的課題之前,我將研究計劃用郵件發給了她。見面時,兩人寒暄后,我就等著她對我的研究計劃做出評論并指導我下一步的工作,可她似乎也在等著我先說話。面面相覷幾秒之后,教授率先打破沉默,拿出一張紙說:“你把你的模型和所有用到的變量都寫出來吧。”可我當時還沒有把研究課題落實到具體的模型和變量上,而且我已經把我目前的進展都用郵件發給她了,莫非她沒有看嗎?她也沒告訴我見面時要做什么啊!第一次見面就這么草草了之。
第二次會面我有備而來,向她詳細展示了模型和變量,就聽導師說:“你這次可比上次強太多了!”我對她說:“上次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這次我知道了,自然可以做好準備。”教授若有所思地沉默。
當時的我還沒有意識到,我和導師對彼此期待上的差異已經在第一次會面時就展露無遺。在一次次痛苦的磨合后我才發現,我下意識地期待著導師一步一步的帶領,期待她布置任務、提出要求,并在項目進展的各關鍵階段進行指示和拍板;而她期待著我自主完成整個項目,由我來清晰地告訴她,我需要她提供哪些具體的支持。在我的構想里,導師是主導,我負責執行。在她的概念里,我是主導,她負責輔助。我期待她對我負責,而她期待我對自己負責。
學術研討會
科研課題進行到一定階段的時候,我聽說可以把階段性的成果帶到一些研討會上展示,于是自行聯系了一些渠道,提交論文申請參會。申請通過后我開始面臨一個現實問題:費用怎么辦?路費、住宿費、參會費等加起來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我想到自己的獎學金里好像包括一部分參加學術活動的專項經費,詢問學校后得到了肯定的答復,于是第一次會議的經費得到順利的解決。第二次申請參會后,我再次去學校負責此事的老師處詢問,得知獎學金里剩余的活動經費已不能完全覆蓋此次會議的開銷。我正想著是否得自己支付剩下的那部分時,老師拿起電話,向學院的財務說明了我的情況。對方告訴她,學院可以為我支付剩下的部分。再往后,我申請研討會成功后,便直接向學院的財務申請經費了。
買機票、訂旅館、辦簽證……辦完這一系列事情后,剩下的就是準備演示了。其實我參加研討會的心態和第一次在博士生課堂上做演示時差別不大,當時面對的是一群博士生,而現在面對的還有來自世界各地的教授。我會下意識地用他們的水準來要求自己,因此我依然很緊張。我在講臺上的壓力來自于我盯著自己相對薄弱的部分,試圖去達到一個預設的標準,這讓我無法享受這個過程。然而若是不能直面,就永遠無法進步和克服,若要等到自己完全“達標”了才去做事,多半就什么也做不成。
站到臺上開始演示之前,我對下面的聽眾說:“我有點緊張,如果可以的話,請你們現在給我一點鼓勵可以嗎?”于是大家都配合地為我鼓掌。結束后有和善的老教授主動來對我說:“剛才我完全看不出你的緊張。”也會有人過來給我提一些意見或建議。
開闊視野、練膽、交流——這是我主動申請參會的目的,這些都實現了。回來后我給導師發郵件報告參加會議的情況,她回復我:“你已經上道了,恭喜你!”導師的回應讓我感覺到,她終于開始滿意我的表現——主動爭取而非被動依賴。而此時我好像也開始有了一些其他博士生身上的影子了:去做想做的事,去爭取你需要的支持,而非等著別人來為你安排。
如今想來,?“這是一名合格的博士該有的水準”,老教授當時說的話只能表明我具備相應的理解、分析和表達能力,而完成了心態上的蛻變,博士生涯才真正開始。
責任編輯:賈倩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