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有生命的窗口

宋雨霜

鄉下吊腳樓多是方形的木楞窗，有的是小方格，有的是萬字格，也有的是冬瓜框，在窗框四角或者中間雕著蝙蝠、梅花、蘭花等圖案。一個小女孩總愛趴在窗下的桌子上，盯著那窗口看。那些蝙蝠仿佛振翅欲飛，那些蘭花梅花也含苞待放，空氣中花香幽幽。

那個小女孩就是我，在大人眼中有些呆的我。奶奶總說，雨兒又呆呆地在看窗口呢，能看出啥來？我調皮地回答，奶奶你不知道呀，那窗口上有很多東西呢。對于小小的我來說，那些窗口真是有趣的地方。它們是一方小小的天地，蟲魚花鳥在上面，飛的飛，游的游，多生動美好。大人們太忙了，他們看不見這些窗口上的風景。

我覺得窗口真是神奇的地方，早上天亮了，窗口最先知道，它把光透了進來，房間里也亮了起來。周末和假期，我有時喜歡賴床到很晚才起。窗口把一方斜斜的太陽透進來，照在木地板上，也有少部分落在我的床沿。我用手去抓陽光，什么也沒抓住，只覺手心手背暖暖的。

透過窗口往外面看，看得見院壩的樹，還有更遠處隱隱的山。一年四季，窗口外的風景不停變換著。有時寫完作業，我就趴在窗口看啊，想啊——山外面是什么樣的呢，爸爸媽媽什么時候才回來呢，會不會給我帶好吃的和新衣服？有時在窗口下凝望，看得久了，眼淚默默地滑落，我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于是把這種感覺寫進了日記本。

小學畢業后，我進了城讀書，出租屋的窗子相比鄉下的木窗子可就太普通了，像一張長方形的大嘴巴豁著，貼了簡單的碎花圖案，不算好看。我還是喜歡守在窗口下看，窗戶上沒有蝙蝠和梅花，窗戶外也沒有青山隱隱，我多想念鄉下的窗口呀，我感到了若有若無的憂傷。

后來家庭破裂后，我跟著媽媽生活，我們母女倆頻繁地搬家，帶著簡單的生活用品在小小的縣城里四處漂泊。每次搬家前，我向媽媽提出的唯一的要求，就是至少要帶一個窗口，我可以在窗口下擺放書桌學習。媽媽點點頭，她的眼神里充滿愛意，又充滿憂傷。她說，幺兒，是媽媽不好，什么都不能給你，但我盡量滿足你想在窗口下學習的要求。

周末回家的日子，我在窗口下讀書，寫作文，寫日記。窗口下是埋頭讀書的我，窗口外是嘈雜的市場，于是窗戶關著，臺燈亮著。那時我好像有種特殊的功能，那些人聲車聲沒有鉆進我的耳朵。我對這窗口充滿了感謝，感激它薄薄的玻璃像厚厚的隔音墻，為我阻隔了喧鬧聲，我得以安心地讀書學習。

在窗下的那些閱讀時光，我感受到了文字世界的深沉與美好，我開始萌生了一個心愿，我想成為一名寫作的人，用文字記錄生活的點點滴滴。我用省下來的生活費買了好些日記本，開始寫一些不是日記的文字，我把它們交給語文老師看。我是一個如此幸運的人，初中的語文老師對我青睞有加，在我的本子上寫下批語，鼓勵我讀好書，寫好文。受到鼓勵后，窗口下的小身子越發勤奮地讀著寫著。

中考那年，媽媽帶我走進了一個新的家庭。我有了一個小小的房間，一個小小的窗口。那房間除了一張小床，窗口下有一張小書桌，側面立著一個儲物柜，再也擺不下其他東西了。那時我正處于微妙的青春期，覺得自己不屬于這里，心里像被什么堵著一樣。我把心事藏著。

吃過飯，我躲進小房間，坐在窗口，打開日記本寫東西。日記本像一張嘴巴，把我的喜怒哀樂通通吞了下去。這些本子原本是一張張空白的嘴巴，那一行行字就像長出的一行行牙齒，咀嚼著一段無法言說的青春時光。

高中我去了重慶讀書。高中學校的窗戶簡單明亮，有時我寫作業累了，就側身抬頭往窗口處看看，窗外的天真藍，藍得令人浮想聯翩。我在想，大學是什么樣的呢，未來的我會經歷些什么事情呢？高中的學習生活，簡單質樸得如那窗戶，沒有多余的裝飾，我們每個學生都在奔著自己的大學夢而努力著。

最讓我難忘的是，高三那年，我種了一小盆梔子花放在窗邊，看向窗口時有了一抹淡淡的綠意。六月初，它竟開出了花，過路的人都駐足聞香呢。伴著那抹窗口的梔子花香，我的中學時代結束了。

經歷高考的失意和填報志愿后焦灼的等待，我走進了四川大學的校門。我以為讀了大學，就可以打開一扇新的窗口，可誰承想一系列的變故讓我青春的窗口暫時關閉了。

那真是一段陰暗的時光，我的世界先是淡淡的灰，再變為深沉的灰，直至變黑變重，最終暗無天日。我的窗口徹底灰暗了，直至休學后，我和媽媽再次踏上了漂泊的旅程，最終在烏陽橋定居。我的書桌擺在了五樓的窗口，抬頭可見聳立的仰頭山。

那些開窗遠眺仰頭山的日子，慢慢治愈了我。我重新渴望看看山外的世界，又仿佛變成了曾經那個鄉下女童，愛凝視窗口，窗外的青山隱隱和絢爛陽光再次豐富了我的世界。我擁有了一臺筆記本電腦，白色界面為我打開一扇新世界之窗。

我的文字之路從作文走向了作品，我的名字出現在報紙上、雜志上。這么多年來，除了讀書、旅行，更多的時候我都端坐在電腦前，敲打文字，敲打時光。電腦如同一張嘴巴，吸收我的酸甜苦辣。它也像一扇窗，讓我看到更為廣闊的世界、更絢麗多彩的風景，也讓我被這個世界看見。

從兒時愛凝望木楞窗的留守女孩，到如今凝視電腦窗口的文藝女青年，窗口的形式在變，不變的是凝視和思考的姿勢。生命不同的階段，就是打開不同的窗口，窗口內外風景各異。鄉間的窗口，開啟我最初的想象；出租屋的窗口，陪伴我度過微妙浮沉的青春期；書籍和電腦也如無形的窗口，向我打開精神世界。

回顧自己和窗口交織多年的經歷，我漸漸明白擁有生命的窗口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即使在最困窘落寞的日子里，也不要忘了那句話——上天關閉了一扇門，也會為你打開另一扇窗。

有形的物質窗口，無形的精神窗口，都是人生不可或缺的呀。生命的窗口，那是希望的窗口，夢想的窗口，永遠透著光亮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