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思佳

雖說是最親切的人,/一次離別,會劃開兩個人生;/在微明的曙色里,/想象不出更遠的疏淡的黃昏。//……//別離,寓言里一次短暫的死亡;/為什么時間,這茫茫的/海水,不在眼前的都流得漸漸遺忘,/直流到再相見的眼淚里……//愿遠方彼此的靜默和同在時一樣,/像故鄉的樹守著門前的池塘。
——節選自唐祈《十四行詩——給沙合》
2021年6月,7日到13日。
這幾日真是快活,我同滄源租了杭州郊外的民宿七日,一起散步、逛菜場、做飯、寫東西、讀書練字。
相會七日,一如旦暮,她先回去了,留下一個我。煮一碗她走前包好的餃子,改一篇注定無望的論文,吃完改完,也該回城拉磨了。有道是“路迢遙,水迢迢,功名盡在長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
再一次,做想做的事,見想見的人,并不是為了抓住什么。人無法攥住水,它注定流走。做這些只是為了積攢一些瞬間,凝結成記憶,就如水凝結成冰,或可在掌心多待一刻。
這是我與滄源七年來的第七個七日。
滄源是我初中時代最好的朋友——我說初中時代是,不代表現在不是,只不過當時她是唯一,現在她是之一。
我與滄源在不同的城市工作,她在中國的南端,我在北端。我們從七年前開始有一個約定,每年要拿出一周的時間來見面、聊天、旅行。
我們選一個城市,訂好航班,分頭前往,盡興盡歡,再分道揚鑣。
當時我們不知道這個約定可以踐行多久,可能從某一年開始,就由于彼此沉浮于生活本身,瑣事縈身,而不再記得。幸運的是,每年,或她找我,或我約她,竟都能成行,不知不覺,已經七載。
其實這個約定,隔得越久,在我心里的位置是越重的。好像人成長到某個階段,會對其他人有無限的好奇心,想認識很多人,跟各種各樣的人聊天,覺得遠方的無數人和風景,都和自己有關。而在某個階段,你只想和熟悉的人待在一起,和其他人保持泛泛之交足矣,只想把有限的精力和情緒,留給值得的人和事。人越大,越傾向于后面這個階段。
初中時,滄源與我做了三年同桌,這是很有緣分的事情,起因完全是她的善良。
初一剛開學,我們按照身高排座次,我在后排。我當時的同桌跟老師說看不清黑板,要求換到前排去。老師問班里同學有沒有愿意換的,結果鴉雀無聲。過了一會兒,滄源站起來說:“老師,我跟她換吧?!?/p>
整整三年,我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其實這個過程中,是她在不斷向我靠近,我只是默默接受,然后一點一點被溫暖融化。其間有過幾次座次調整,第一次大調整我們去找班主任,請求老師不要把我們分開。那時候我倆的學習成績都是班里數一數二的,班主任很寵我們,答應得很痛快。此后我們一坐就是三年。
后來我們見面時聊起初中生活,我記憶中殘存的片段并不清晰,像隔著霧、蒙著紗,隱約記得而已,細節早已不能分辨。滄源卻能清晰地娓娓道來,似乎腦中比我多長了一個海馬體。滄源自己笑稱:“大約是我上學的時間太短了,所以對學生時代的記憶格外深刻。而你一直在上學,所以這段對你而言沒那么重要吧?!?/p>
聽她這樣說我就特別心酸,因為當時那么優秀的她,雖如今也一樣出類拔萃,卻到底是留下了一個沒能上大學的遺憾。
中考后我們分別考入了不同的高中,都是很不錯的學校。在一起過完一個快樂的暑假之后,開學不久,滄源人間蒸發。
她這一走就是數年,杳無音信。其間我試圖打聽她的消息,有傳言說,她是因為父親欠了高利貸,所以舉家跑路了。我當時對這種謠言嗤之以鼻,覺得匪夷所思。滄源的父親是做服裝生意的,家境很殷實,滄源的儀表舉止修養都很好,一看就是家教不錯的孩子……
我想她可能只是因為父親的生意變動,轉學走了。當時我非常生氣,覺得她無情,就算要離開,怎么能連個招呼都不打呢?
然而那傳言居然是真的。
上大二的某個晚上,我正盤腿坐在宿舍床上上網,有個陌生QQ號發來好友申請,備注是“滄源”……
2019年8月,21日至27日。
這幾天滄源的心情好像恢復了些,我們在西安度過了散漫的七日。滄源療傷,我陪她療傷。
我們每天睡到中午起床,下午逛一會兒商場,累了坐下喝咖啡聊天。我們并肩看了兩場不怎么精彩的演出,跑到很遠的地方吃面,酸梅當酒把盞言歡,還淋了一點雨。當然也在某天午夜,滄源因為還有余痛未消,整個人狀態極差。
這是我與滄源的第五個七日。
記得去年我們相見的時候,她還感慨:“還不知道明年出不出得來呀,因為我找到可以相伴一生的人了?!?/p>

我心里是有點失落的,好像要失去什么了。但我也真心為她開心,因為那個男生看起來很好,成熟穩重,溫柔體貼。
只是沒想到,兩人最終還是因為生活的種種不歡而散了。
我問滄源后不后悔,滄源咬牙切齒:“我后悔沒早點看清生活的真相。”
都說人生無常,看來愛情更無常。
滄源抱住我喃喃道:“安奈,你還在我身邊,真好?!?/p>
我伸手回抱她,溫熱的淚滴滑過我手臂。她低著頭蜷在我懷里,好像快睡著了,秀發鋪了我一肩。原來長發亦如歲月,一寸一寸,不知不覺,已經這么長了。
那夜我們一起絮絮叨叨回憶了很多。滄源告訴我剛上初二的時候,她暗戀坐我們后排的男生。她上課喜歡在桌上偷偷放小鏡子,找到合適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經常就在鏡子中和他對視,還覺得自己聰明,心想他都不會發現她在看他。我大笑:你居然以為我不知道你這些小動作嗎?
這些細微的情節,于她歷歷在目。而我想起的卻是我們中考前約定要考同一所大學的許諾、一起奮斗的決心以及另外一些熱血的期許。我想少年心思不過如此:是十幾歲天馬行空的想象,是對未來充滿憧憬,是堅信自己可以成為想要成為的人;是我們雖然笨拙,卻有揮之不去的熱情,以為喜歡就會長久,相信身邊的所有人;是十幾歲夏日晚風吹拂的操場,沉悶的教室,后黑板的倒計時和我們一起畫的黑板報……
這些都是我們難以言說的心事和夢想。
可我們不知道,這些都會失落的。我們終將被生活裹挾到凡俗洪流中去。年少回憶之所以那么珍貴,是因為當時沒人覺得珍貴——因為不自覺,才更動人。人生最大的遺憾,是一個人無法同時擁有青春和對青春的感受。
大二的那個夜晚,我盯著手機屏幕良久,幾乎不可置信地通過了這個好友申請,然后發送出第一句話:滄源?
對面顯示正在輸入,然后是一個字:嗯。
她接著道:安奈,你還好嗎?好久不見呀!
也不知是怎樣的心情,其實并沒有來得及悲傷或喜悅,只是,我竟瞬間淚如雨下。
我問她,你去哪兒了呀?這么多年了。
她一句一句發過來:當初走的時候我來不及通知任何人,如今回來了你是我第一個聯系的人,可能也是唯一我覺得必須要聯系的舊友??煳迥炅?,這五年的經歷,等有機會,我細細講給你聽。
我說,你知道嗎?我在哭呢。
滄源說,我也是。
她跟我坦言,當年確實是父親被合伙人欺騙,生意虧損,欠下高利貸。滄源隨父親舉家搬遷后,去了寧波。
據滄源自己說,她跟著母親推著小車去早市賣過手抓餅,也跟著父親去夜市上賣過衣服。物質上很難,而更難的是精神。大多數人,在少年的時候,還是有一個大學夢的吧。不管這個夢是來自外界的教育灌輸,還是本身的自發覺醒,那都是年少時光里很濃墨重彩的一個愿望,是對未來最理所應當的期許。滄源也不例外??墒沁@個夢碎得很倉皇。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沒有回過神來,不太清楚自己是不是就此失去了高考的機會。漸漸地她明白了。我不知道那段日子,她心理的轉變。她告訴我,就是從那段時間開始,她看哲學,開始想知道人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讀書這件事,往往可以在關鍵的人生節點上,給人力量。
再后來她大一點就開始自己獨立找工作。因為沒有學歷,找工作并不容易。之前在一家電商公司做銷售,收入不菲,卻十分辛苦。再后來家里慢慢還清了債務,終于恢復正常生活。她攢了一些錢,上了成人本科,也算是將之前碎掉的夢勉強拼拼湊湊,找回一點實現的輪廓。再后來,她跳槽到了一家做海外置業的中介機構,從薪資待遇到工作環境都有了質的提升。
她聯系我的這個時間點,是家里剛剛還清債務的時候。
她說,這個時候我才能再坦坦蕩蕩地回來見你。
2017年12月,24日至30日。
這幾天我跟滄源住在武當山的半山腰,有幸趕上了山里的雪。
飛雪有聲,山窗寒夜,簌簌落在林間,逸人清聽。冬天的山里真冷啊,清晨哈出的白氣,仿佛瞬間就能凝成霜??墒?,雪后的武當真美呀,遠處蒼茫的雪山和近處道觀的紅瓦交相輝映,美得有聲有勢,美得不可方物。
我們一大早就爬起來上山轉,轉累了就回旅店喝杯熱茶窩進被子里。
有時候也折去山腳下坐坐,看孩子們練武。那里有一所武術學校,學劍的小孩,不論晴雪都要早起晨練,白劍灰襖整整齊齊,舞出這肅殺冬日里的一點鮮活。
這是我與滄源的第三個七日。
這次的相約不太容易,我們都處在人生十分重要的節點。我考研剛剛結束,考得并不好,還沒出成績,但已差不多猜到結果,于是在“二戰”和找工作之間猶豫不決。滄源所在的公司前景一般,上升空間有限,恰巧也有獵頭找上她,她亦在辭職與不辭之間搖擺不定。
那些日子滄源非常焦慮,即便是步行在山間也心不在焉。她不常抱怨,但我能感受到她內心的郁結。她覺得自己在虛度時光。

你說成年人為什么不快樂?因為總是期待一個結果。
看一本書期待它讓自己變深刻,游一次泳期待它讓自己瘦半斤,發一條微信期待它被回復,對別人好期待有好回報……如果預設的期待實現了,就長舒口氣,如果沒有實現,就自艾自怨。可是小時候也是同一個自己,用一個下午的時間,看螞蟻搬家,等石頭開花,并不期待結果。所以人總是小時候比較容易快樂。
我不太會安慰人,輕輕攬住她的肩膀說:“如果你想試試,就去吧。我們還這么年輕,怕什么呢?”
話雖如此,可我自己又何嘗不是那樣呢?“二戰”考研的壓力我承受不了,找工作又不符合我的預期。對自己的要求明明很高,不能接受自己就這樣離開校園,總覺得持之以恒地深造下去才是我的歸宿,又對更加努力的日子充滿畏懼。那時候開始明白,說什么焦慮、迷茫、選擇困難,其實根本不是,只是懶惰、怯懦和貪婪罷了。
滄源告訴我,隨著工作和長大,她開始很喜歡那一類擁有獨立人格的人——懂得照顧自己,在事情處理妥帖后能享受生活。他們不常傾訴,自己的苦難有能力消釋;他們很少表現出攻擊性,因內心強大而生出一種體恤式的溫柔;他們不被廉價的言論與情感煽動,堅持自己的判斷不后悔。
她說,我希望能變成這樣的人。
我在心里默念著:你大約已經是了。
臨行前的夜,雪停了。山上沒有暖氣很冷,全靠身子底下那張電熱毯輸送暖意。我與滄源并肩擁被而臥,靠得緊緊的,最大程度讓自己蜷縮在電熱毯的范圍內。窗外時而有積雪壓斷樹枝的聲音,細微而清脆。萬籟俱寂里的一點聲息,冷不丁就敲擊在人的心頭,告訴你世界尚且清醒。
滄源忽然轉頭對我說:“安奈,我想明白了。我決定跳槽了。不要在泥濘的生活里打滾,不要跟自己說安天命,不要被生活的雞零狗碎碾壓,不要因為不敢嘗試而后悔,最后過著連自己都覺得可悲的日子。我覺得你也該‘二戰’考研,去更好的學府深造,取得更好的成績。你真的很適合校園,但未必適合職場?!?/p>
我回頭看著她,窗里落下的分不清是雪光還是月光。
我說,可這就是人間真實呀,人生的岔路口,兩難的選擇。而我終究還是要去到職場的吧,或早或晚。
她說:“如果可以,就晚點去。我心里有一個夢,在很早就失去了,但你還走在那條路上,像是替我們兩個人圓夢。在我心中,你一直是那種很單純的、要在象牙塔里終老的人。職場其實很殘酷的。如果可以,希望你永遠圍著果醬罐,嘗著蜜糖,站在象牙塔,光明正大地曬月亮。”
她說,希望我們都在更高處相逢,如若不能,我就仰望你。
2015年4月,3日至9日。
這幾日我同滄源住在廬山,深深覺得這是個特別好的地方。
我們住的民宿,有古樸的院墻和藤椅。昨天山里下了雨,容易使人生出些別處不會有的浪漫思緒,比如可以留昨夜一甕雨水,一瓢澆花,一瓢化墨,一瓢煎茶,一瓢飲馬。剩下半甕,酒無時,好對春山一飲空。
這是我與滄源的第一個七日。
民宿外有幾只貓,據說是附近幾家店的店主散養的,一只白色,一只橘色,還有一只貍花貓。滄源跟我講,貓有很多別稱,銜蟬、白老、雪姑,不同的毛色又有不同的愛稱,古人真是情調非常,連養貓都這樣雅致。
中午我們就在民宿吃,下午去附近山里逛。某天滄源點了一盤蜂蜜苦瓜,吃得我齜牙咧嘴,她倒是津津有味。我這個人,從小吃不得苦,十分不理解為什么會有人喜歡苦味。滄源告訴我,苦瓜又叫半生瓜,因為當你回味過來苦瓜的滋味時,人生已經走過一半了。
我說,才不是呢,科學上來講,這是因為每個人的味蕾對于苦味的辨別能力不同,有些人覺得僅是微苦的東西,有些人就覺得難以下咽了。
滄源笑,哦,差點忘了,你是個醫學生。
我挑一筷子苦瓜說,我只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罷了。
在這次來見滄源之前,我想象了無數次她的樣子——是長發還是短發?胖了還是瘦了?有沒有再長高?我還能不能在人群中一眼認出她?
杜甫早已寫過了,“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賶涯軒讜r,鬢發各已蒼?!魟e君未婚,兒女忽成行?!魅崭羯皆?,世事兩茫?!?。
我一下子悲從中來。

其實我們分別的時間不長,并不至于此,但經久未見的心情和感慨是一樣的。我本來約滄源去故鄉相見,她不肯去,也不肯來我所在的城市,商量來商量去,最后便選擇了廬山。
其實于故鄉,我也已經很陌生,離開之后,只回去過一次。
回去的那次,我去初中學校轉了轉。以前學校旁邊有個標志性建筑,好像故鄉的一棵樹,上面曾經有鳥筑巢,鳥兒每天傍晚飛回。有好多個傍晚,我年紀輕輕,無所事事,就站在那兒看夕陽落山。那些時光在過去的幾年里完全被我遺忘,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什么,好像一瞬間我就成了現在的樣子。
我想,不回去也好。
我跟滄源的重見,比我想象中淡定熟稔很多,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連熱絡寒暄都沒有幾句,很容易就回到當年你言我語的狀態,仿佛彼此從未分離。
滄源瘦了些,留起了長發,比當年淑女了許多。她穿著顏色很清淡的連衣裙,外搭同色系長款針織衫,再套一件輕薄外套。我覺得她看起來比依然套在衛衣牛仔褲里的素面朝天的我,要成熟不止一個度??僧斈甑乃?,明明同我一樣。
原來真是,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啊。
這一次相聚我們互述來路,恨不得把這幾年各自的經歷一股腦告訴對方;我們來不及回憶,更多是重聚后對未來的展望。這一次相聚,正好度過我的生日。滄源居然還記得,她送了我一只銀鐲,內側刻著我的名字。
大概到了一定年齡之后,人會害怕過生日,因為某一天會發現,虛長的只剩時間,每一年過去,都有一些可能性被關上大門,在某條路上越走越遠,來不及回頭。但也可能在某一天有個例外,許多可能性終于敞開在面前,時間終于值得。
幸而現在,我們都還很年輕。年輕就會相信一切都值得。
我不知道我和滄源的下一個七日還能不能如約履行,臨別之際,滄源說希望我今后一切都好,一個樸素又奢侈的愿望。
通常我們自己最需要的東西才會去堅持,同時也容易假定別人同樣需要。于是我也回她,希望你一切都好。
“未來的你我不認識,于是祝如今的你和曾經走來的你,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