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兔子

歌薇絲

一只兔子/小心地引著路/似有似無的痕跡/好像暗語 又似密碼/或許/有一天/你能找到它/它在開滿薔薇的木門前企盼/又在湖澗獨樹花旁呢喃/于晦瞑之林中與鹿等待/匪朝伊夕/我聽到/在明星瑩瑩的夜里/它激動地與精靈描述你的樣子

——羅伯特兔子《一只兔子》

我想從來就沒有一個姑娘像我一樣長著一對奇怪的兔牙——白還算白，就是太寬，兩顆牙之間就好像隔了一條銀河似的。這樣子，怎么笑都不好看了。

去應聘的時候，我對著半身鏡子想了整整一天一夜打扮的問題，但看到嘴里那對兔子牙，還是沒了底氣。

“小姐，您可以上去了。”

四個監考官的眼神像探照燈一樣射過來。

“大家好，我的名字叫麥瑛歌……”一只小兔子在我的心里沒有規則地亂跳。我的手心手背都是汗，聲音也有些含糊。我的目的很明顯，就是不想讓自己的兔子牙露出來。其實，我也很想在結尾的時候露出一個迷人的微笑，可是有一個很邪惡的聲音說，嘿嘿，那么你的兔子牙就顯露無遺了。

我看見胖監考官對著瘦監考官耳語了幾句。

“這姑娘怎么不好好說話呢？多可惜啊！”

“唉，人各有長處嘛。”

年輕的監考官像經歷過很多世面似的沖我微微笑。一行雪白整齊的牙齒刺痛我的眼睛。

我心中的小兔子瞬間跳不起來了。我拿起簡歷，匆匆離開。

晚上，我一個人坐在浴室的板凳上沖澡。

我仰著臉，水流過了我閉著的眼睛，流進了我的鼻子里引起一陣酸酸的感覺，流進我的嘴里，我開始憂傷地吐起泡泡。應聘的那一幕，又在淚眼蒙眬中出現了。

“你這個沒出息的！擦干你的眼淚，好好看清你自己！”這個很兇的聲音第一次登場。我完全沒有想到這個聲音后來竟然會改變我整個人。

“誰？”我慌慌張張地擦干身子，抹了抹發酸的鼻子，慌慌張張地去拿衣服。

“我——”那個聲音故意拖著長長的調子，莫名其妙地發出孩童一般的笑聲。

“你到底是誰？”我站了起來，想去尋找這個聲音的源頭。這時候，藍色的窗簾“哐當哐當”地敲打著窗戶。

窗簾上有一只兔子，準確說是一只卡通兔。他伸了伸懶腰，小小的兔爪子撓了撓瞇縫的眼睛。慢慢地，他那雙縫一樣的眼睛張開了……哦不，這一定是洗澡水混著淚水迷花了我的眼睛。

“兔子小姐，讓您受驚了。”那只兔子從窗簾上跳了下來。他穿著藍色小禮服，脖子上系了一個向日葵色的蝴蝶結。

“我是專程來幫助你的。”

“是誰叫你來的？”我半信半疑地問。

“你自己。”

我不想去理會他。回來的時候一個人哭得太厲害了，眼睛肯定腫得很難看。再說了，頭暈目眩的時候犯臆想癥是常見的事。

不過，這種有趣的夢到底能夠持續多久呢？

兔子就這樣穿著筆挺的禮服，背著手，在我的浴室踱了一圈。

“大兔子呀，你真的要清醒清醒了！”他用命令式的口氣說道，然后目光威嚴地看著我。

“你剛才說我什么？”我隨即用惡狠狠的目光和他對視。沒錯，我聽了這句話很惱火，因為“大兔子牙”正是我學生時代的外號。

“我是為了讓你相信我的存在！”兔子的表情一本正經，不像是在說假話。他眨眨眼睛，又跳起來，用長長的胡須蹭蹭我的臉。我心中暗暗覺得有些好笑，天哪，老天竟然派一只兔子來拯救我。

接下來，我走進洗手間，他跟在我后面。我走進客廳想看電視，他仍然跟在我后面。最后，我在廚房的一把躺椅上舒舒服服地躺了下來。這里的陽光是所有的房間中最好的，我經常在春日的早上躺在這兒，聽聽廳堂里的鸚鵡報時鐘或唱歌。嗯，美美的早餐就做好了。只有在那個時候，我才覺得生活有那么一絲一絲的美好、一絲一絲的意義。我呢，也算是一個孤獨到底的人了。

“你要有做淑女的目標，所以你絕不可以這樣子躺著，兔子小姐。”兔子板著臉對我說，“我知道長了一對兔子牙對你來說很苦惱，但是如果你愿意做兔子，這樣的牙齒還是很好看的。”

他亮了亮他的兔子牙，像是在炫耀。

我不理會他的荒唐言論。

“既然你選擇做你自己，那么就拿出行動來。”兔子從口袋里掏出一本食譜扔給我。

我一頁一頁地翻過去，看到了許許多多我沒有看到過的菜的名字，像蜜豆草莓西米露啦，鸚鵡菜蛋湯啦，椰汁紫米糕啦，葡萄魚啦……想不到當兔子的還有那么多厲害的手藝。

不過說不出為什么，我還是很不給面子地翻了幾頁就合上了書：“我的興趣可不在做飯上。”

“你總是要進入需要做飯的年紀的。”兔子說出一句足以槍斃一切的話，又不緊不慢地接下去，“不要老記得你的兔子牙，去，明天就去和賣菜的老奶奶打招呼，這是改變自己的第一步。”

我今年二十歲，你能想象我這樣性格的人可以十天半個月不出家門嗎？做飯什么的都是母親像個保姆一樣一手操辦。我的親戚朋友們也不敢多勸我，因為他們知道我這個人表面堅強內心卻像玻璃一樣，聽不了幾句勸就會碎。

兔子的話在我腦海里左沖右撞——相信他吧，相信他吧，改變的第一步從現在開始。果真，我鬼使神差地拎著兔子為我準備的菜籃子，左顧右盼……

不遠處，一個賣草莓的女人對我招招手。

她從攤位里走出來，笑容像山花一樣親切自然，帶著西雙版納風情的大花裙在七月的風中隨意地飄動著。

“你是哪家的孩子啊，看上去如此眼熟？”她給了我一張凳子，親親熱熱地讓我坐一會兒。

看她不像是壞人，我報了母親的名字。

“哦，原來是這樣啊！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還只有那么大呢。”她用手比畫了一下。

這時，一股鮮甜的草莓香鉆進了我的鼻孔。用草莓確實可以做很多東西，兔子給的食譜上就有草莓蛋糕、草莓牛奶汁、草莓塔、草莓慕斯、草莓酸奶冰塊……太多了，記不清了，兔子的口味總是奇奇怪怪的。

女人把紅透的草莓一個一個地放進我的籃子里，說：“小姑娘，送你啦，我和你媽媽是很好的朋友，你可千萬不要跟我客氣。”

我心中一陣狂喜，舌尖溢滿了草莓的味道。

我唱著小歌兒，回到了家。

“你做得不錯嘛。”兔子舒舒服服地正靠在我的躺椅上。

我不去理會他，拿起一個草莓，看了又看，聞了又聞。

太舍不得了！

從來沒有人對我這么好！

“不過，你應該向她展示你的笑容，你獨特的兔子牌笑容哦。”兔子又在打擊我了。

我照例一聲不吭。誰要揭我傷疤，我永遠用沉默來抵抗。

“不過這只是第一步，你還要邁出第二步、第三步……”兔子的說教又開始了，嘰里呱啦的像大人。

我沒有認為他全是在胡說八道，畢竟，兔子牙確實是我軟肋中的軟肋。從幼兒園起“兔子牙”這三個字就開始折磨我。對一個女孩子來說，這是多么令人自卑的事情啊。為了解決它，我心里有一個蓄謀已久的計劃，就是一個人去一家大醫院看牙科醫生。

走進醫院，架子上奇奇怪怪的醫用器具吸引了我。戴牙套，拔牙……什么法子我都愿意，為了變美，我有一種就算千刀萬剮也在所不惜的沖動。

“醫生，我來看牙。”我的心咚咚地跳著。

醫生倒還和氣，讓我張大嘴巴，仔仔細細地照了一遍，說：“你的牙沒什么問題呀，挺好的呀。”

“可是……可是……您不覺得它們長得很像兔子的門牙嗎？”我這次把我的兔子牙完完全全地給一個陌生人看，說白了，就是真心希望獲得一個辦法，就算醫生騙騙我也行啊。

醫生看了我好一會兒，笑瞇瞇地說：“這位姑娘啊，要我說，戴矯正牙套呢，您的年歲大了一點，不過也沒有必要拔牙。我說嘛，兔子牙很有特點，也很可愛啊。您笑起來，這樣的兔子牌笑容可是別人沒有的。”

我真懷疑這醫生是兔子變的。

可愛我不知道？特點我不知道？關鍵我不喜歡我的兔子牙！憑什么老天要把這樣的東西賜給我，讓我從小到大都在嘲笑中度過？憑什么？！

“兔子牌笑容”裝滿了我的腦袋，我真不知道這樣的笑容有什么意義。反正呢，是沒有人了解我的苦楚的。要是我能有一口整齊的牙齒，那一定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我回到家中，睡在軟軟的床上覺得舒服極了。我看見我的牙齒都飄浮在空中，一顆一顆的，組成奇怪的字母組合。

“別睡了，快給我做飯去！”兔子跳到我的床上，不安分地跳起兔子舞來。我假裝睡著的樣子，一動不動。

“你以為找了牙醫就可以解決一切事嗎？”兔子跳下床去，開始訓我，“你外表的缺陷又算得了什么？別指望你可以換另一副面孔。”

“少管我。我真的忍受不了你的說教了。”我像一頭發怒的獅子。自尊的墻在我心中越壘越高。我原本不怎么大的眼睛里盛滿了淚水。

兔子真的不管我了，就從我說出那句傷人的話開始。

他像變了一只兔子似的，再也不時時跟著我，再也不看我一眼。也許，他真的打算放棄我了。我的心里其實也很難過，裂出了一道細細的口子。那只兔子說的十有八九是真話。我就是這樣一個女孩，膽小，妄自菲薄，不敢正視自己的不足。

真的有些空空落落了，沒人來陪我說話。有一天，我發現兔子真的不在了，大概又鉆回窗簾，從我的世界中永遠地消失了吧。

奇怪的是，兔子在我的寫字臺上留了一張銀閃閃的票券，是一張歌唱比賽的入場券，比賽時間是三天后，還附著一大串評委的名字。兔子在后面寫了一句話：“我知道你喜歡唱歌，我會一直在暗處觀察著你。”

那一刻，我是真的聽到一個從我心里傳出的聲音——我，是不是要嘗試著改變自己呢？也許我很在乎的東西，其實并不是十分重要。

我知道我唱歌并不怎么好聽，但是讓一個你很在乎的朋友失望，又確實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情。反正逛逛也是逛逛，反正也不是去拿什么獎，也犯不著買什么衣服，做什么精心的打扮。

比賽那天，陽光好得像一杯果汁。我在心里想，兔子，你到底會在哪里呢？

會場上飄蕩著歌聲，清亮，深遠，如同秋野上牧童的笛聲一般。我對自己說著一些老套的話——不緊張，不緊張，只是來玩玩嘛。

臺下的評委，都是平時只能在電視里看到的那些大名鼎鼎的人。其中有一個評委和我一般年紀，是當紅歌手，我記得他唱校園歌曲時的神情美極了。

當心！我暗想，兔子會在暗處緊盯著你。

輪到我時，我清清嗓，大步走上舞臺。第一次大大方方地站在那么大一個舞臺上，第一次在臺上對著別人做自我介紹，第一次向別人展示我的兔子牌笑容。

“那么請你開始吧。”年輕的評委說。

這是我第一位音樂老師教給我的歌。唱歌的時候，我一直在想兔子會是怎樣的表情。管他呢，我知道，這一場下來，我的大兔子牙會在所有人面前顯露無遺。

一條音樂河緩緩從我心里流過。那一刻，我便知道我沉醉了，以至突然有一個荒唐的想法，就是在唱完的一秒鐘之內立刻消失不見，摸著心臟在角落里自己暗暗狂喜。

事實上，一切正常。我說完“謝謝”，鞠躬下臺前，又來了一個兔子牌笑容。我相信，在場的聽眾大部分都是我這輩子都不會第二次遇到的人，我又何必擔心他們嘲笑我的兔子牙呢？

第二名的獎品是一只音樂相框，我抱著它樂了好久，又為自己扔光了所有的照片而遺憾。慢慢轉動旋鈕時，兔子的聲音意外地響起了。

“這次，你做得很好，就算我不在你身邊，兔子小姐你也能來參加比賽，真不錯！待會會有人來請你吃飯，你一定要答應哦，兔子會支持你！”

吃飯？誰啊，這只兔子的說話風格還是改不了沒頭沒腦。

過了一秒鐘后，我才意識到原來對生活沒有想象力的一直是我。一個人，還真朝我緩緩走來。他態度謙和地說：“我很喜歡你的歌聲，可以請你吃個飯，聊一聊關于音樂的事嗎？”

來人正是那位看上去不錯的年輕評委。我傻傻地點了點頭。

坐在藍色的餐椅上，望著頭上的吊頂水晶燈，我才意識到我在和陌生人吃飯。我不禁局促起來，胳膊在桌面上擦動著。

“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啊？”我晾著一張苦瓜臉。

“別緊張，我確實想和你說說有關音樂的事情。”他看我放松不下來，聳聳肩，眼神里充滿善意和理解。

天知道我在怕什么。本來我是打算消失的，可現在竟然被人纏住了。我知道“纏”這個字用得不好。雖然我確實對這個歌手有好感，但我真的只想遠遠地看著他。

那時候，矛盾和熟悉的自卑又匯成一片心海，讓我小小的人兒在海上起起伏伏。那一刻我終于明白，所有的灑脫和自信都是裝出來的，我根本不可能忘記我的兔子牙，根本不可能裝作沒事地笑出聲來……

在這個人面前，我想馬上就消失掉，最好躲到一個很深很深的洞里，再也不出來。

“這么說吧，我覺得你的歌聲就像一張白紙，純純粹粹，沒有那么多色彩，但是我分明感受到了一種天然的味道，很可貴，還有你的笑容很特別……”

我埋著頭，怎么也笑不出來，有一種想哭的感覺涌上心頭。好心的服務生遞給我一張面巾紙。我一看，原來是兔子。他打扮成了一個彬彬有禮的服務生。

“我們都明白你的苦楚，我們都會幫助你。”兔子在我耳邊輕輕說。

我突然大聲地哭了起來，好像覺得，心里最潮濕陰暗的地方也慢慢透進了光線。

“怎么了？”歌手很認真地看著我。

“我很感動，您能喜歡我這樣獨一無二的兔子牌笑容。”我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淚，口齒清楚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