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支
我想畫下遙遠的風景/畫下清晰的地平線和水波/畫下許許多多快樂的小河/畫下丘陵——/長滿淡淡的茸毛/我讓它們挨得很近/讓它們相愛/讓每一個默許/每一陣靜靜的春天的激動/都成為一朵小花的生日/我還想畫下未來/我沒見過她,也不可能/但知道她很美
——節選自顧城《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我第一次見到杜懷禮,他來做骨髓穿刺檢查。我的帶教老師操刀,穿刺位置選在髂前上棘后上方1.5cm處,麻醉、進針、抽髓、推片、拔針,一氣呵成。
我看得聚精會神,一邊看一邊死死摁住懷禮,怕他哭,更怕他亂動。可他只輕微地抽動了一下,一聲不吭,居然沒有哭。
穿刺完成后,懷禮媽媽幫他穿好衣服,親一親他的額頭,塞給他一根棒棒糖,柔聲安慰:“寶貝,媽媽要表揚你。你表現得很勇敢,第一次做這種檢查,你都沒有哭。”
說實話,在見到病人之前,從病歷上看到杜懷禮這個名字,我腦中浮現的形象是個文質彬彬的教書先生。但我知道肯定不是,因為這名字出現在兒童醫院白血病專科病房的病歷上。
果然,懷禮是個六歲的小男孩,腦袋大而圓,頂著一頭很不服帖的黑發,七拱八翹,活像一顆大號的紅毛丹。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整潔的衣著——帶著固定領結的小襯衫,質地柔軟的棉布長褲,漆黑锃亮的小皮鞋。
看得出來,懷禮的家教很好。他走路穩穩當當,說話一板一眼,像個小紳士。整個檢查過程中,他都保持著超乎一個六歲兒童的冷靜,這跟其他來醫院的孩子很不一樣。
小孩子對醫院的心理陰影似乎是普遍的,從打預防針開始,他們就知道白色的房間和消毒水的味道是一種疼痛的預兆。每次被家長帶來就醫的孩子,哪個不是要哭鬧上幾聲?更別提骨髓穿刺這種連成年人都覺得痛苦的有創檢查了。
所以懷禮讓我們十分驚訝,大家不停地夸懷禮很乖很懂事。懷禮媽媽溫柔地用手臂圈著他,說懷禮一向是個懂事的孩子。
懷禮的檢查結果出來了,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
懷禮最初因為發熱和關節疼痛來醫院就診,在檢查中發現肝、脾腫大和淋巴結腫大。我們老師建議他查了末梢血象,當時就知道結果肯定不好,要做進一步的骨髓穿刺來確診。
老師將懷禮父母叫到辦公室,跟他們詳談了懷禮的病情。
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是兒童最常見的白血病類型,占兒童白血病的65%。它有兩個特點:一是惡性程度高,病情發展迅速,大多是急性的;二是對化學藥物比較敏感,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化療效果好。現在醫學上采用骨髓移植治療白血病已經取得很大進展,臨床治愈是大有希望的,只要發現及時,采用適當的治療手段,有可能取得滿意的療效。

我在旁邊認真聽著。雖然老師盡量把話說得很委婉,可我知道,有一部分患者在化療之后可以達到臨床緩解,我們也稱其為“臨床治愈”,但終究是無法根治的,最后一定會影響患者壽命。
懷禮的父母對這個結果似乎有些措手不及。我想他們直到檢查結果出來的那一瞬都還期待只是虛驚一場。但他們沒什么過激反應,只是一再懇請老師一定要盡力治療。
老師說這無須囑咐,對待每一個患者我們都是傾盡全力。
懷禮住院了,兒童病號服穿在他身上依然顯得寬寬大大。
他來辦理住院的時候套著過大的暗綠色毛衣,腳穿一雙熒光色的運動童鞋,鞋后跟上有一對藍色小燈,踩在地上隨著腳步閃呀閃,很是雀躍。
懷禮媽媽要給他脫下運動鞋,換上醫院提供的拖鞋,他扭著身子死活不愿意,與那天檢查時的乖孩子判若兩人。
懷禮媽媽抬頭,有點不好意思地跟我解釋:“這是新買的鞋,他第一次穿,還沒新鮮夠。”我表示理解,小孩子都喜歡亮閃閃的東西。
在住院的日子里,我發現懷禮其實是個挺活潑開朗的孩子。
懷禮很健談,跟同病房的小朋友很快就哥倆好了,總是一起把醫院的地磚當作格子,玩跳格子的游戲。格子上兩個小身影搖搖晃晃,兩位家長緊張兮兮地守在一旁。病房內白亮的燈將四個參差不齊的影子拉得老長,一片慘白的墻壁也多了點雀躍的生動。有幾次懷禮試圖拉著我跳,他仰頭叫我:“醫生姐姐,你會玩這個嗎?過來我教你啊。”那聲音乖巧里透著一點洋洋得意。我忍不住發笑:“不會呢,等我忙完手頭的活兒過來跟你學啊。”

懷禮愛吃糖,尤其是各種奶糖和棒棒糖,但懷禮媽媽怕他長蛀牙,管控非常嚴格,幾乎不讓他吃。自從開始做化療,這個不讓吃糖的規矩就被打破了。每次注射完化療藥物,懷禮媽媽就會獎勵他一根棒棒糖。頭幾次他好像受寵若驚的樣子,包裝紙攥在手里總也不扔,棒棒糖吃到一半就想再包起來留著下次吃。媽媽有點黯然,說:“你吃,寶貝兒,下次還有。”懷禮就把糖塞回嘴里,開心地瞇起眼睛。
住院的日子終歸是無聊的,懷禮卻能發現新玩具。他有一陣子特別迷戀我們值班室的碎紙機,時常溜進來投喂它。經常是在下午,暖黃的日光鋪了一室,透過半掩的門縫,能看到懷禮蹲在它跟前,一張張喂它吃紙,場面十分溫馨。
日子像水流,一個又一個療程循序漸進。懷禮的父母看上去十分淡定,尤其在孩子面前,始終平靜溫柔,笑意盈盈。但我知道他們的煎熬。
懷禮的病情一直未能達到臨床緩解,并且發展很快,很不樂觀。化療藥物在他身上效果不太好,這大約跟個人體質有關。在短暫的平臺期后,迅速躍入了急性期,病情急劇惡化。
懷禮的主治醫師(也就是我的帶教老師)立刻緊急與懷禮家長談話,提出骨髓移植的方案,開始尋找匹配的骨髓源。老師盡量平緩地描述現狀,懷禮的父母全程自帶一種陰慘的氣壓,壓抑得我透不過氣來,但我知道,這是人之常情——懷禮可能快要不行了,他甚至等不到合適的骨髓配型出現。
幾日后,懷禮媽媽在備餐間里熱粥,對我說,這段日子啊,像是在一個漫長的噩夢里。夢里的她在陰風慘慘的廢墟里轉啊轉,找不到出路。她邊說邊拿勺子攪粥,勺子在碗里轉啊轉,似乎也找不到出路。
那天下了夜班,我慢慢地走回去。天氣還不錯,風吹在臉上涼涼的,很舒服。我低頭踢著小石子走,踢著踢著,小石子就被踢到下水道里去了。
經過一條胡同時,胡同口地上有用粉筆畫的跳格子,眼瞅著四下無人,我自己跳了一回,一瞬間好像回到小時候。
小時候從來沒想過死亡是什么,近在咫尺的東西,很多人恍然不覺。
我想起不久前,懷禮還開心地蹦跶著,要教我跳那些格子,如今他卻虛弱地躺在床上,每天大半的時間都在輸液,或因體力不支而昏睡。
手頭的工作來來去去總也忙不完。我還沒來得及跟他學跳格子呢,不知以后還有沒有機會學。
錢鍾書曾說:“目光放遠,萬事皆悲。”大約所有的歡樂都只是眼下,失去的蒼涼才是萬古。我聽到時日跌倒的聲音,骨碌碌滾在這些格子上,轆轆有聲。
懷禮走了。在他7歲生日前三天。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懷禮父母失態。
他們無疑有優渥的家境和良好的修養,可那又如何呢?我們生而破碎,用活著來修修補補。我想起懷禮媽媽曾傾訴的噩夢——以夢為馬是奢望,夢從來不是馬。夢魘掰開恐懼的窗給你驚嚇,夜色下匍匐著現實的虛假。

更可怕的是,其間有一半是真相。
上天發給每個人一張餅,有些是新鮮的,有些是發霉的,有些外表光鮮而內里腐爛,有些外表污穢而內里飽滿——可在咬下去之前,誰也不知道。
孩子是特別優秀的孩子,家長也是特別善良的家長。懷禮家人商量之后,決定捐獻孩子的眼角膜。他媽媽簽的字。懷禮的眼角膜被取出來,移植給了另外兩個小朋友。他們重見光明,帶著懷禮的眼去見證世間萬物。
手術非常成功。
懷禮的媽媽走上前來,掀開白布親親孩子的額頭,又伸出手,往他的小手里塞了一根棒棒糖。她說:“寶貝,媽媽要表揚你。你表現得很勇敢,第一次做這種手術,你都沒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