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葉
人們常說,一個人的精神史就是他的閱讀史,對此我深有體會。少年時期我讀魯迅的作品,腦海中曾想象魯迅的面容,覺得他應該是個清癯、深邃的人。后來在書店見到他的照片,很是驚訝,因為和自己內心的構想十分吻合。
之后又讀張愛玲、張恨水等作家的小說,依然習慣在腦中勾畫他們可能的樣子,亦勾畫他們作品中人物的形象,于是一個個作家的風格和精神氣質躍然于胸。他們的作品、人品無疑與他們所讀過的書及經歷過的人事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我們普通“讀書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我出生的年代,黑白電視還沒有普及,多數鄉下人家徒四壁。有趣的是,哪怕只讀過“初小”的老農,沒事也會抱一本《七俠五義》《徐霞客游記》之類的書來看。當時的人那么窮,說不清他們的書到底來自何處。幾經流落,書皮起了毛,書角被磨圓,間有殘破書頁,人們便用自家打的糨糊小心粘貼。
我記得父親手中就有這么幾本老書,厚而發黃。其中一本,父親讀了大概一年,依稀記得上面的花青色題目——《警世通言》。每天飯后,他就坐在堂屋看得很癡迷,因此受到母親的奚落:“你一個莊戶人裝什么大先生?”父親便將書里的故事講給母親聽,末了還把里面的詩詞背給母親聽:“不戀私情不畏強,獨行千里送京娘。漢唐呂武紛多事,誰及英雄趙大郎!”
這樣的鄉村“讀書人”也曉得書不能當吃當喝,但能讓那些清寂寡白的日子變得生動有趣。在無數個茶余飯后的冬日,叔叔伯伯們聚在陽光煦暖的街角,里面有鄉村教師,有會打算盤的村委會計。聊著聊著就說起了書里的人物,將其中是非拿來議論一番,從“張道陵七試趙升”到“諸葛亮七擒孟獲”,等等。
此刻,他們那雙平日拿著鐵锨、頭的大手,都好似握著沙場上的劍戟鋼槍,個個都見識非凡。他們嘆一番古人,比一比眼下,將一些淡忘了的美德重新打撈,那些沾著泥巴的書香,潤物無聲地潛入人們心中,悄然滋養著淳樸敦厚的民風。因此多數的鄉村人,精神上自成一體,表現為嫉惡如仇和黑白分明,處世中自帶一絲俠氣和正直。他們以書里好人為標桿去做事,也以書中大道理去教育子女。
大哥年長我十多歲,他們那個年代,瓊瑤和金庸的小說盛行。少年們徹夜不眠地打著手電筒在被窩里苦讀,還將書中的武功拿來練習,夢想有朝一日騰空而起、飛檐走壁。而姑娘們讀了《六個夢》和《紫貝殼》等,加上席慕蓉、汪國真詩歌的浸潤,腦子里都住下了一個多愁善感的女孩。書中的情感如此華麗、細膩,書中的世界遠至天涯,煙波浩渺,掩卷冥想,不由得感嘆天地之博大,“江湖”之浩遠,人生之精彩。少年心事當拿云,一本書打開一個世界。
我幼年時算是擁有良好的“資源”了。雖然母親不舍得給錢買書,但哥哥姐姐留下來的各類課本有兩大箱,還有幾十本殘缺的小人書。最難忘的便是母親做針線活的時刻,我會將那些書倒騰出來,揀“有趣”的、帶圖的看,那些啞謎一樣的圖畫激起了我強烈的認字欲望。
那時候沒幾個小朋友會去上村里的幼兒園,大多四處瞎玩。我是央求姐姐教會我看拼音認字的。書籍真的是一把鑰匙,讓人打開一個寶庫后便一發不可收。從《雞毛信》到《基督山伯爵》,翻開的書頁像次第花開,釋放出懵懂的香甜,又如微雨浥塵,讓貪玩的孩子安靜下來。
這樣的“早讀”的好處就是,我上小學一年級時,差不多已經讀完了小學所有的語文課本,因此直到畢業都保持著年級前幾名的成績。不是我多么聰明,而是當時在農村,極少有孩子會很早接觸書籍。尤其是女孩子,在那個尚不懂得“早教”的年代,她們更多的是隨大人下地干活,學著縫縫補補,而上中學之后,大人稍不關注,她們就沉迷到愛情小說里去了。
我也讀過瓊瑤的小說,然而哥哥對我管得極嚴,他比父親更介意我所接觸的書籍。因此,他早早地將《朱子家訓》《菜根譚》《古文觀止》等寫入我的讀書計劃表,告訴我如果讀了這些書,他就會給我買水果味兒的糖吃。好在當時讀書已經成為嗜好,生活中并沒有更吸引我的其他事,我于是將箱子里的書碼好了排列在窗臺上,窗下的桌子擺上筆筒,這一隅便成了我最早的“書房”。
上初中后,陸續有人贈書,加上自己購買,窗臺上已然碼不下了。父親找人給打了一個木質書柜。說是書柜,其實不過是粗糙的木板隔開幾層而已,不過它將我“書房”的規模擴大了。有時候來了一群姐姐的閨蜜,閑聊之余,她們也翻翻我的書,眼波流轉,觸及《二十四史》《資治通鑒》看也不看一眼,最后就借走《傾城之戀》之類的書。不干活的閑暇里,她們用這些書來打發閨中日子。
夏夜,人們在外納涼,穿裙子的姐妹們在皎潔的月光下鶯聲燕語,我卻想象自己是一青衫男子,持卷到三更。母親嗔怪著喊道:“書呆子,你倒是出來涼快涼快!”她哪里懂得我的癡迷呢?倒是“書呆子”幾個字于我來說很是受用,讓我受了褒獎一般愈加“發奮圖強”。
年少的我特立獨行,強令自己看《史記》《詩經》等看起來很有學問的大書,從枯燥聱牙讀到朗朗上口、漸入佳境。靜讀時最喜窗外花影扶疏或雨聲潺潺,那般的寧靜溫暖。老屋的木質窗欞漸漸浸淫了書香,天長日久,書房儼然已經與自己渾然一體。后來去外地讀大學,寒暑假回來,日新月異發展的鄉村漸增絲絲的疏離,而回到久違的“書房”,撫摸那些發黃的書脊,故鄉的氣味便陡然撲過來跟隨我——難怪古人深諳“書香多情似故人”。
大學時代,那些曾經讀過的書令我成為一個“與眾不同”的人。那時候很多女孩子沉迷于交網友,而讀書的愛好使我保持了沉靜的性格,依然能風雨不動地留在圖書館閱讀。當然,那時我早已愛上了寫作并陸續發表了一些作品。紙媒繁榮的時代,在校生發表文學作品是一件很轟動的事,何況發表了很多。學校里很多有著同樣愛好的人找我交朋友,拉我進文學社團。那樣充實的青春,讓人至今憶起依然熱血沸騰。
更幸運的是,畢業的時候,我因為自己的寫作特長而留校,省去了“畢業即失業”的波折。職場有規則,同事相處需要“情商”,而那些讀過的書教會我如何在保護好自己的同時,做個問心無愧的人,教會我如何在復雜的世事面前讓自己繼續正直、善良、低調、謙虛……如果說現實的殘酷有如“陋室”,那么能使這個“陋室”不陋的,依然是你純潔的品德與精神。
如今,我還保持著等車、旅行帶書讀書的習慣。我覺得這就像呼吸一樣,早已嵌入命脈不可分割。至于讀書的用處,讓我想起曾流行一時的一段對話——問:“我讀過很多書,但后來大部分都被我忘記了,那閱讀的意義是什么?”答:“當我還是個孩子時,我吃過很多食物,雖然現在已經記不起來吃過什么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們中的一部分已經長成了我的骨頭和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