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當下,企業合規改革已由偵查階段、審查起訴階段逐步深入審判階段,撤回公訴作為審判階段檢察院處理案件的特殊形式,在合規背景下有著獨特的制度優勢。對此,為實現企業合規與撤回公訴制度的順暢銜接,應著力厘清撤回公訴制度的程序定位問題,分析合規背景下撤回公訴制度的適用難題。在制度適用邏輯上,應將完成合規整改作為撤回公訴的前置條件;在實體條件上,應嚴格審查并規范重案撤訴權的行使;在合規工作機制上,應以法檢良性協同為出發點,構建合規工作的共同參與機制。
[關鍵詞]企業合規;撤回公訴;程序定位;法檢協同
[中圖分類號]DF411.91? ? ? [文獻標識碼]A
[DOI]:10.20122/j.cnki.2097-0536.2023.11.015
引言
檢察主導的刑事合規制度自在全國試行以來,合規節點已由偵查階段、審查起訴階段逐步延伸至審判階段。[1]在審判階段,企業希望并要求進行合規整改,進而引發合規程序啟動時,法院和檢察院應當如何進行程序處置?
具體來說,法院及檢察院一旦在審判階段擬啟動合規程序,則需要重點考慮兩方面問題:一是如何進行合規整改?二是給予何種程度的刑事激勵?對于前者,實務界有法院通過中止審理的程序機制為合規整改預留足夠的考察期,試圖在審判階段完成企業整改的考察工作;而理論界則有學者開始關注撤回公訴制度對解決審判階段合規工作難題的可能性,從而指出檢察院可以利用現有制度,以程序倒流的方式將合規整改節點歸于審查起訴階段,故此檢察院可以獨立開展合規工作。對于后者,合規整改一旦被確認有效,除了法院從輕處罰的激勵措施,檢察院又能否以撤回公訴方式進行“程序出罪”?
要對以上兩個問題做出解答,就必須對企業合規背景下的撤回公訴制度作出解讀。然而,現有研究并沒有對合規撤訴是否符合傳統撤訴程序的基本定位進行深入研究,也沒有對制度應用的實踐難題予以回應。本文著眼于此,以期為合規撤回公訴制度的適用提供符合法教義學解釋的證成,進而確保審判階段合規程序的合理運作。
一、合規背景下撤回公訴制度的價值分析
撤回公訴制度本身并非是一項新興制度,企業合規改革之所以向其轉向,是因為我們希冀從中尋求到改革所需的有利因子,為優化完善刑事合規制度提供新思路。為此,需要系統審視合規背景下撤回公訴制度的各類價值維度,以為制度援引提供必要性依據。
(一)程序維度:保障合規整改程序的高效開展
企業在審判階段提出合規申請時,若是將整改工作置于審判階段進行,則合規工作無論由誰主導,其開展都會受到限制。對于檢察院,其在審判階段并無訴訟掌控權,合規參與主體、訴訟活動要求也與審前階段不同,這給其制定、執行合規計劃帶來了束縛;需要與法院界分在合規問題上的職能分工,合規監管決策、合規考察期限、合規成果評估都需要建立在法檢溝通的基礎上,這給合規工作帶來了極大不確定性,持續不斷的溝通會使法院和檢察院承受不同程度的壓力,增加辦案成本并影響訴訟效率。對于法院,其在審判階段本身存在程序主導的權力特性,然而是否有能力實現有效主導卻是存疑的;合規監管及評估主要依托第三方人員,而改革文件定位檢察院為啟動第三方監管機制的主體,法院并無權力直接抽調成員庫人員,這也使得法院對合規計劃的監管及審核容易流于形式。
撤回公訴后的合規程序于審查起訴階段進行,可以最大限度確保合規工作順利開展。一方面,檢察院可以利用舊有經驗模式,依托第三方監管機制實現對合規整改的高效監管并及時與企業溝通意見。另一方面,檢察院獨立主導合規程序能有效降低合規激勵實現的不確定性,避免因法檢之間的爭論影響合規激勵措施實現。
(二)實體維度:實現合規激勵的最大化
企業在審判階段提出合規整改申請時,若是不允許檢察機關撤回公訴,刑事合規激勵將大為削弱,將會徹底失去“出罪”機會。審判階段的合規程序具有明顯局限性,合規整改的最大受益者并非涉案企業,而是責任人,即“不放過涉案企業,寬大處理責任人”。責任人可通過免于刑事處罰的方式獲得最大限度的從寬處理,而企業一旦被打上“犯罪標簽”,其在判后仍有被行政部門剝奪經營資格、特許經營資格或上市資格的風險,犯罪的“水波效應”并沒有被規避,刑事合規“嚴懲自然人,放過涉案企業”的理念將徹底翻轉。
允許檢察機關撤回公訴將為企業的利益提供更為切實的制度保障,企業在考察通過的基礎上,檢察院能實現其所應允的“不起訴”激勵。最大化刑事合規激勵不僅能提升企業對自身合規工作的積極性,促使其主動配合檢察院開展不定期調查以及評估工作,更重要的是可以避免當下法院合規激勵制度給企業帶來的隱性風險,真正實現制度的預設功能。
(三)監督維度:探索法院參與合規不起訴案件審查的可行機制
在審前檢察主導合規的背景下,檢察院對案件具有極強自由裁量權,而我國并沒有構建司法審查的可行路徑,法院充其量只能提出建議而非參與決策。企業合規較之認罪認罰從寬顯然具有更強的激勵效應,合規案件已不再能全數涵蓋于檢察院傳統“相對不起訴”適用范圍之內,故此如何對合規不起訴權進行監督制約應是改革不可回避的難題。
允許檢察院撤訴的意義,不僅在于豐富法院審查合規案件的方式,更在于實現審前檢察院合規不起訴職能的訴訟化改造。法院對撤訴、特別是“先合規后撤訴”申請進行審查,實際上是一種類似于比較法視野下“DPA協議審查”的做法?;趯Π讣M行司法審查的現實需求,DPA協議應允而生,檢察院提起公訴后便與企業達成暫緩起訴協議,企業根據協議制定并執行合規計劃。DPA協議的制定執行需要法院審查、批準及監督,若DPA協議的制定和執行被認定符合法定條件,檢察院可以撤銷案件[2],這與我國撤回公訴制度在處理方式及效果上并無本質差別。未來要想破除審前階段合規監督缺失的現實困境,充分利用撤回公訴的制度優勢,探索合規不起訴的“起訴先行”機制或是一個值得考慮的方向。
二、合規撤回起訴制度適用的現實困境
撤回公訴制度在合規背景下有其獨特的制度優勢,然而實用主義視角的價值論并不能全面支撐制度合理性。審判階段擬撤回公訴時,可以依其與合規工作的順位關系分為兩種模式,即“先撤訴后合規”模式與“先合規后撤訴”模式;分析兩種模式下撤回公訴的現實困境,才能為制度取舍提供客觀利益衡量的出發點,并思索其發展路徑。
(一)“先撤訴后合規”模式的現實困境
審判階段的合規申請一旦被應允,理論上合規程序的開展有三種模式,即法院主導模式、檢察院主導模式與法檢協同模式。[3]法院主導模式與法檢協同模式都將合規整改置于審判階段,以中止審理程序保障合規工作開展。而“先撤訴后合規”作為檢察院主導模式下的特殊做法,試圖通過程序倒流重新由檢察院開展審前合規工作,這實際上是合規程序運行需求層面的模式架構,這種做法確實能提升合規程序效率并給予合規激勵更大確定性,然而其弊病也是顯而易見的:
1.撤回公訴審批被實質虛化?!跋瘸吩V后合規”模式下,撤訴申請先行,此時合規工作尚未開展,是否應當繼續追究企業刑事責任還未可知,法院和檢察院都不能確保后續整改工作是切實有效的。法院更多時候只能進行形式審查,即對企業的合規意愿以及合規條件進行確認,對符合要求的企業批準撤回公訴。而這會形成一種奇怪的現象,法院在普通案件中需要嚴格確認企業是否構罪以判斷是否準許撤訴,而在合規案件中卻僅進行形式審核,這種兩分法的合理性在哪?若允許法院在合規工作開展前批準撤訴,就需要調整撤回公訴制度的程序定位。
2.法院無法實質有效地參與合規整改過程。企業合規在審判階段并未實施,法院實際上無法對合規問題進行實體審查。此外,由于合規計劃尚未真正確認、執行,因此也談不上對合規成效的確認。法院只是為檢察院主導企業建立并執行合規計劃創造條件,這樣的參與更多是程序性的,根本無法發表獨立意見,而這并不符合當下探索并優化法院參與合規途徑的改革趨勢。
3.違背機關間“分工負責、互相配合、互相制約”的原則。一方面,法院在無法精確實現實質審查的情形下,若是貿然應允撤訴申請,則審判完全淪為了為審查起訴服務的工具,這既不契合法院的中立性地位,也并非“以審判為中心”改革的題中之義。另一方面,檢察院主導的合規案件將徹底失去司法剛性制約,原本應當謹慎行使的不起訴權容易被肆意擴張,合規不起訴程序徹底失去訴訟化改造的空間。
(二)“先合規后撤訴”模式的現實困境
“先合規后撤訴”本質上是法檢協同模式下的一類做法,其保留了法院對合規程序最低限度的監督,需要在合規整改完成后評估有效性,綜合企業態度、犯罪性質、社會效益等因素確定不起訴激勵的合理性,這種做法實質上使得“不起訴”合規激勵的適用節點順移至了審判階段從而實現了企業利益最大化。然而,合規撤訴案件已然有了不同于傳統案件的外在表征,這種異質性使得撤回公訴制度的直接應用存在理論障礙:
1.企業合規并非撤訴的法定事由?!度嗣駲z察院刑事訴訟規則》第四百二十四條規定了撤回起訴的七項事由,主要是法定不起訴與存疑不起訴的情形。理論上事后合規并不能阻卻企業“入罪”,其只能在“出罪”層面實現合規激勵,而法定不起訴與存疑不起訴的適用邏輯在于被告人不符合犯罪構成“入罪”條件或犯罪無法在程序上被證明,嚴格來說合規并不屬于立法所意圖涵蓋的撤訴事由。未來改革中,“合規后撤訴”模式將面臨與“撤訴后合規”模式一樣的理論難題,即是否調整撤回公訴制度的程序定位。
2.準許撤訴的案件標準尚未明確。傳統背景下檢察機關具有輕罪不訴的法定裁量權,無需對案件類型予以嚴格限制。而在合規改革背景下,要想真正發揮合規激勵功能的內在價值,重罪案件的出罪機制十分重要。對于重罪案件,檢察院一旦得以行使不起訴權,勢必更容易與罪刑法定、罪責刑相適應原則產生沖突。而法院作為審批方,應當如何界定撤訴申請的審查因素?是否需要對案件類型作出一定限制?目前立法對這些問題并沒有予以明確。
3.審判階段開展合規工作的程序機制尚不健全。如前所述,“先撤訴后合規”模式可以借鑒舊有檢察主導經驗,從而高效地開展合規工作。然而,“先合規后撤訴”模式卻并非如此,其對法檢間的溝通配合提出了更高要求,兩院一旦就合規相關問題產生分歧,合規工作開展將嚴重滯緩,最終加重企業的負擔。此外,若是檢察院最終不認可法院的決定,也可能會依法行使抗訴權,這使得審判階段的合規結果具有極強不確定性。[4]
三、合規撤回公訴制度的發展進路
(一)程序適用邏輯:“撤回公訴”的合規先行
合規撤回公訴應嚴格遵守“合規整改”先行、“申請撤訴”在后的應用邏輯。一方面,“先撤訴后合規”模式與傳統撤訴程序在審查因素上大相徑庭,撤訴的初衷其實是因為審判階段開展合規工作存在機制障礙,對此可以通過優化法檢協同機制以促進審判階段合規工作平穩運行;解決一項制度自身的矛盾不應當仰仗于機械變更另一項制度的基本定位,一味地進行制度雜糅只會衍生更多內生性缺陷。另一方面,現行立法“撤回公訴”事由并不合理,法定不起訴與存疑不起訴本不應屬檢察院撤回公訴范疇,理應由法院依法作出無罪判決,被告人權益在撤回公訴的背景下無法得到最充分保障,法院有遷就公訴的嫌疑;撤回起訴的目的是追求訴訟效率,通過權利保障實現實體公正與程序公正,[5]其針對的應是檢察院經過裁量后認為不需要起訴的情形,如此方能為合規考察通過的企業創造撤訴空間。
(二)實體條件限制:重罪案件應謹慎行使撤訴權
輕罪案件本就可被“相對不起訴”出罪,只有當合規不起訴的激勵范圍囊括重罪案件時,合規制度的活力才被真正激活,但重案的審查理應更為嚴格。[6]具體來說,首先,應當合理界定企業涉罪的程度,企業犯罪的輕重應該從其本身判斷,而不是簡單依其成員承擔刑事責任的輕重,即使成員的刑事責任達到了三年以上有期徒刑,但犯罪主要是由個別成員主導且單位處于被動地位,則其承擔的責任僅是歸咎性的而非重罪;其次,對于重罪案件,法院在認可合規成果的基礎上,應當著重審查企業不起訴的社會效益,企業是否慣常違法犯罪、是否積極修復受損法益等內容,對于自然人不得行使撤訴權;最后,全罪名范圍下的合規不起訴難以回應實體法理詰難,有學者參考我國未成年人附條件不起訴的規定,在立法建議中提出了不適用合規不起訴的案件范圍,包括涉嫌危害國家安全、恐怖活動等犯罪與造成重大人員傷亡兩類。[7]未來,應當探索合規不起訴的罪名消極要件,以明晰法院審批撤訴案件的標準。
(三)法檢互動優化:構建法檢共同參與合規的工作機制
審判階段合規工作的順利開展,離不開法檢協同配合。法院與檢察院就合規問題產生分歧,很大程度上是源于合規主導主體的單一性,法院因為沒有實質參與合規工作不了解合規整改的實際情況,對檢察院的工作也未必就能做到完全信任;法院審查結論的權威性受所咨詢專家資質的影響極大,若是由此拒絕撤回公訴,檢察院也未必能信服。未來改革中,檢察院應當主動邀請法院一并參與合規監管,及時溝通開展合規工作的必要性及可行性,共同確定審判期限內的考察期;檢察院要認真考慮合規整改過程中法院提出的意見,法院也要在審查階段嚴格進行專家資質篩選,可以考慮在立法上限定法院只能聘請第三方成員庫人員作為適格專家,并強化法院審查結論的說理力度,全方位促成法檢在合規工作中的良性互動,以為合規撤回公訴制度完善配套機制。
四、結語
在企業合規改革背景下,撤回公訴制度迸發出全新的生命力。筆者通過分析審判階段合規工作的實際特征,以實體和程序的雙重維度論證撤回公訴的制度優勢,并以優化法院參與監督為目的提出合規不起訴案件“起訴先行”的路徑預設。針對合規撤訴應用的現實困境,從程序和實體維度提出了制度適用的應然邏輯條件;以法檢聯動為切入點,提出了工作協同配套機制的初步建設思路。未來立法要厘清合規案件不起訴與普通案件不起訴間的合理界限,明確合規不起訴案件的證明責任分配問題并建立被告企業的信賴利益保護機制;要進一步細化法檢職能劃分,探索兩方在合規啟動、合規監管、第三方機制啟動及合規審查決策上的合理權限范圍,才能為逐步深入合規改革掃清理論與機制障礙。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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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李奮飛.“單位刑事案件訴訟程序”立法建議條文設計與論證[J].中國刑事法雜志,2022(2):37-54.
作者簡介:陳楠(1997.10-),男,漢族,浙江金華人,碩士,研究方向:刑事訴訟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