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義務視角下企業過失犯罪出罪邏輯

2023-04-29 00:00:00趙子童

經濟研究導刊 2023年21期

摘" "要：當前司法實踐中企業因無法證明自身對注意義務的履行而被追究監督過失責任的案件多發，其根源在于當前企業出罪路徑并不清晰，無法為企業提供有效指引。因此，需要在明確監督過失語境所框定的注意義務范圍為何的同時，將刑事責任的證明回歸到對結果預見義務和結果回避義務的證明上去，使行為人在思想層面認識到自己的行為是不法行為，進而打消實施犯罪行為的念頭；應當在企業日常運行部門之外建立監督部門，進行獨立的監督活動；消減危害結果所造成的影響，且配合司法機關，減輕罪責和主觀證明作用。

關鍵詞：注意義務；企業行為；監督過失；單位犯罪

中圖分類號：D924.114" " " "文獻標志碼：A" " " 文章編號：1673-291X（2023）21-0147-03

一、研究背景

近年來我國經濟增長迅速，營商環境不斷優化，眾多企業在時代背景下迅速發展。但是隨著企業發展的不斷加快，企業因未盡到監督、管理義務被追究單位犯罪的案例也不斷出現。在最高人民檢察院所頒布的四批企業合規典型案例中，特別例舉出因對內部人員監管不到位而產生危害結果的案例。例如，山東濰坊X公司、張某某污染環境案的“典型意義”部分中，最高人民檢察院指出，“固體廢物的收集和處理等環節存在漏洞，導致涉案企業危險廢物處置由生產經理個人決策，未按照標準匯報公司后處理，從而發生污染環境的犯罪。”并要求企業“識別可能導致企業刑事責任的風險點，建議在類似重大決策層面，應將個人責任與集體決策相結合，幫助企業完成制度落地”。由此看來，實踐中企業對內部員工進行監督、管理和企業客觀行為兩者對注意義務的證明標準的滿足，是企業避免被追究刑事責任的關鍵點。同時也變相證明了現在司法實踐在單位犯罪模式上對組織體責任論的采用，從單位的固有要素即組織體的制度政策、精神文化等要素中尋找單位犯罪的處罰根據[1]。應當認為，企業之所以被追究刑事責任，是因為企業所實施的行為無法證明其對注意義務的履行，而產生監督過失責任，進而應當在注意義務的視角下探究企業出罪的原理與路徑。

二、注意義務決定企業注意內容

（一）過失犯罪與企業注意義務

根據我國《刑法》第15條：“應當預見自己的行為可能發生危害社會的結果，因為疏忽大意而沒有預見，或者已經預見而輕信能夠避免，以致發生這種結果的，是過失犯罪”這一定義為之后進一步把握過失犯罪的內涵指明了方向。注意義務是過失犯罪的主觀特征，是指行為人在作為時注意是否可能對某種法益造成侵害，不作為時是否違反某種特定的法律義務。刑事主體違反注意義務發生危害結果的，將會構成過失犯罪。作為一種法律義務來說，它本身是根據刑事主體在社會生活中所涉及的具體情形劃定的。企業作為“單位”的一種形式，本身受制于單位犯罪理論，在主觀罪過上可以構成過失犯罪[2]。企業因為自身決策能力和外界因素的干擾，企業決策層對危害結果發生可能性的認知產生偏差。但無論是何種情形，危害結果皆是企業內部人員依照決策層的指示所實施的行為引起的，自然應當看作企業自身行為所引起，進而追究其主觀過失罪過。

（二）企業注意義務的來源及內容

在我國，注意義務的來源大體上有以下幾類：一是刑法所規定的法律義務，二是行政法律規范所規定的或業務管理所規定的法律義務，三是非法律規定的注意義務[3]。但是，對于不同的刑事主體來說，因其所面對的具體領域不同，注意義務的內容也不盡相同。

就企業主體特征來講，本身是法律所擬制的法律人格，是多個自然人的集合體，所能進行的實行行為范圍和類型與自然人不同，兩者在與行為相關的注意義務內容上也有著顯著的不同。對于企業來說，所從事的事務覆蓋面廣，牽扯多種職業和行業的注意義務，若對這些注意義務仔細羅列，不僅繁雜還難免遺漏。因此在第三種注意義務上，借助刑法理論為企業劃定一個統領性的注意義務框架或許是較為妥善的做法。

企業注意義務的內容可以概括為以下三種：一是刑法所規定的法律義務。以《刑法》第二章危害公共安全罪和第三章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罪為例，第三章1—8節所規定的犯罪類型涉及多個企業業務領域和多種業務行為，以負面清單的方式對涉及這些領域的企業做出較為明確的義務要求。二是行政法律規范所規定的或業務管理所規定的法律義務。我國現有的行政法律規范體系和各行業管理規范，兩者在官方層面對刑法所規定的企業注意義務進行了補足和細化。三是非法律規定的注意義務。除以上兩種注意義務以外，應當根據刑法的保護目的具體確定企業在各種情況下所應盡到的注意義務[4]。正如李斯特所言，各個單獨案件所具有的特殊情況決定了具體的義務內容[5]。例如，《刑法》第136條所規定的“危險物品肇事罪”，要求業務范圍涉及爆炸性、易燃性物品的企業，對該類物品的儲存、生產和使用等環節的安全性負責。考慮在各個環節所涉及的自然環境下是否會因為運輸碰撞、化學反應和雨水侵蝕發生泄漏或爆炸危險。刑法設定該罪的目的是使相關企業盡到審慎義務，以防止危害公共安全的結果發生。

（三）監督過失對企業非法律規定注意義務的限制

企業日常行為的實施皆是由內部構成人員進行，因此企業所負擔的責任除下達合法行為指令以外，更多的是監督內部構成人員的行為是否會對法益產生侵害。因此，就利用刑法理論為企業劃定一個統領性的注意義務框架而言，監督過失理論是一個合適的選擇。

監督過失起源于20世紀中期的日本，以監督者責任的劃定為核心內容[6]。理論上被分為狹義的監督過失和廣義的監督過失。狹義的監督過失指并不親自從事某項工作事務擔負有監督責任的監督者，在被監督者的過失行為引發危害結果時應當負刑事責任[7]；廣義的監督過失在包含狹義的監督過失之外，還包括管理過失。管理過失是指對危害結果的發生具有預見可能性的情景下，未防止危害結果的發生，以及為了應對防止危害結果的擴大，未準備物質設備與人員體制的情況[8]。

與狹義相比，廣義的監督過失理論對企業注意義務內容進行劃定更為合適。“管理過失”提出的目的是為了督促有管理職責的單位、公司或者領導者積極實施某些行為，以抵制潛在危害結果的發生。而企業作為由多個獨立個體構成的集合體，為了保障日常運行的平穩流暢，勢必會建立相應的管理關系。而該管理關系同時也是一種具有多層次化、垂直化特點的監督關系。這恰恰符合刑法理論通說認為縱向監督關系。通說認為，監督者與被監督者之間必須存在領導關系或者從屬關系，即監督過失責任的實質是領導責任問題[9]。

從這種意義上講，企業在監督過失下的注意義務是間接的注意義務，即監督企業內部員工履行必要的注意義務，以達到間接回避危害結果的目的[10]。

（四）企業注意義務的本質是結果回避義務

探究企業注意義務的本質，實際上是對監督過失理論下注意義務的本質討論。而監督過失作為過失犯罪的特殊形式，本身也受過失犯本質的限制。對此，目前學界通說的觀點是注意義務的違反是過失犯罪本質。在此前提下，因為對“注意義務內容”的不同闡釋形成了“結果預見義務說”和“結果回避義務說”。前者認為應當從主觀方面切入把握注意義務，后者認為應當從主體所實施行為的客觀方面把握注意義務[11]。

需要指出的是“結果預見義務說”是在舊過失論語境下產生的理論，本身就承受著學界舊過失論的批判。正如程皓教授所指出的一樣，這種“以人的主觀內心的預見可能性來判斷行為危險性的方法明顯帶有唯心主義色彩”。現代社會中帶有潛在風險的行為種類眾多，若繼續堅持該觀點則會導致處罰范圍的不當擴大，限制社會主體進行日常行為的行為自由。

“結果回避義務說”是在新過失論語境下產生的理論，將避免結果發生的義務視為過失違法性的重要因素[12]。該理論認為，即便主體實施的行為帶有一定危險性，只要履行了能夠產生合理結果的回避義務，即使產生了危害結果，也不可以認定為過失。該觀點較好地避免了對社會主體正常行為自由的侵犯，保障了社會正常的運行秩序，更加適應現代企業運行的需要。因此，結果的回避義務應當被認定為監督過失的本質內容，同時作為企業注意義務的本質內容限制企業客觀行為。

三、企業對注意義務履行的證明邏輯

（一）企業在預見義務上的出罪邏輯

首先，企業所能預見到的范圍應當作為邊界去限制其歸責，只有已經預見到的內容才可以作為歸責的基礎使用。因此，預見可能性應當是以經驗事實為內在要素的判斷標準，社會相當性在判斷過程中充當著重要的角色。因為是指行為產生該結果在日常生活中是一般的、正常的，而不是特殊的、異常的[13]。但是就企業具體的預見義務，不同行業規范約束下的企業和不同管理結構的企業所需預見的內容也并不相同。

從企業形式角度來看，大型企業在內部金字塔運作框架之下，頂層的決策層與底部的一線工作人員天然地擁有著隔斷。以雀巢案為例，該隔斷的存在使得企業在抽象行為上更容易憑借企業整體行為證明企業意志獨立于內部人員主觀想法，但在具體行為上更容易產生同內部人員行為相混同的情形。在小型或者微型企業中，管理者意志往往直接與企業意志所捆綁，難以分辨。這類企業走向犯罪的深淵，歸根結底還是責任人個人意志的結果，企業充其量不過是其犯罪借助的一個“軀體”或“工具”[14]。對于這一類不具有現代化管理模式的企業來說，其監管體系不完善且通常由實際控制人一人充當決策者。例如，在東營盛亞化工案中，①按照企業運行常理來說，企業應當預見王某作為日常管理負責人為獲得不法利益會利用職務便利干預企業廢棄物排放業務。但是，未及時監督王某行為造成環境污染的危害結果，可見其在預見義務履行上的缺失造成回避義務無法履行的困境。

根據上述案例，不難看出對于企業來說注意義務的履行實際上具有先后順序——預見義務的履行應當前置于回避義務的履行。雀巢案中，企業對預見義務的履行代表其已知曉企業現存刑事風險，并會對之后的架構完善起到指導作用。①若企業本身未盡到預見義務，如東營盛亞化工案所示，則當然無法就企業現存的刑事風險點做出任何改善，更不必說盡到結果回避義務。

（二）企業在回避義務上的出罪邏輯

從回避義務的角度探討企業出罪問題，實質是在討論“企業已經履行了回避義務但依然有危害結果發生”這一情形下企業是否需要承擔刑事責任的問題。日本學者山中敬一指出：注意義務違反所創設的風險屬于被允許的危險[15]。從事后角度來看，即便遵守注意義務也無法阻斷危害結果的發生，即不可能出現結果不法。并且對于行為不法的判斷在前一階段已經完成，不能因危害結果的發生而否定前一階段的判斷結論。

但隨之而來的問題，就是企業履行回避義務到何種程度才可以在危害結果發生被認定為已經履行完畢回避義務？就監督過失理論本身來看，因企業監管不力而對其追究刑事責任的做法目的是為了督促企業積極履行監管職責。雖然其規范目的最終的落腳點為對犯罪行為的規制，但實際上是通過“督促企業積極履行監管職責”這一直接目的而實現的。同時，監督過失理論下雖對監管不力的企業追究刑事責任，但是該理論并不苛求企業內部完全不發生犯罪行為。因此，若企業能夠證明對于該目的的實現，則無須對之后內部人員的犯罪行為承擔責任。

第一，思想上抵制犯罪行為，且回避行為必須使企業內部員工和外部人員感受到企業對于某一項或幾項行為的抵制。就犯罪的預防來說，首先是使行為人在思想層面認識到自己的行為是不法行為，進而打消實施犯罪行為的念頭。而被外部人員作為與企業內部人員發生交互的角色，倘若他們無法感知到企業的抵制意圖，則很讓人懷疑企業對結果避免義務的履行力度。同時，該類人員可以在明知企業抵制某些行為的情況下，監督與其發生交互的內部人員的行為，提高回避效果。

第二，對危害結果的回避存在事前行為，且企業必須已經建立完善的監督體系或機制，可以對內部人員利用職權行為進行監督，力求將犯罪行為阻斷于危害結果發生之前。僅在思想層面向內部人員講明對于違法行為的抵制并不能夠起到實際的抵制作用，對于內部人員的監管終究要落實到行為上去。但是，該要求在面對不同管理體制的企業時，不能照搬一個標準一概而論，要根據具體的企業運行狀況評估所實施行為是否滿足該要求。例如，對大型企業來說，應當在企業日常運行部門之外建立監督部門，進行獨立的監督活動。

第三，事后消減影響。對于危害結果已經出現的情況，企業必須付諸于行動消減危害結果所造成的影響，且配合司法機關。雖然危害結果一經出現基本上代表著企業監管行為的無效和監督過失，但是事后的補救措施依然可以起到減輕罪責和主觀證明作用。且按照一般理性來說當事前預防所消耗的成本與風險要遠小于消減危害結果所造成影響的成本與風險時，企業對于后者的全力接受可以推斷企業已經竭盡全力去避免危害結果的發生，在積極追求前者。但并不排除有些企業客觀上不盡力履行回避義務，而是寄希望于依靠危害發生后的補救措施避免被追究刑事責任的情形存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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