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竺可楨是中國著名科學家和教育家,留下長達千萬言的個人日記,內容極為豐富,有著重要而特殊的經濟科技史料價值。竺可楨日記可以真實再現中國經濟史的一些重大事件,反映中國科技事業發展的實際情況,尤其對于準確把握中國早期半導體技術和產業發展水平有著特殊的價值。竺可楨日記的時代意義是,在確立實現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強目標的今天,仍要堅持對外開放,開拓國際視野,加強科技信息跟蹤,跟上世界科技前沿步伐。
關鍵詞竺可楨 經濟史 科技史 貨幣制度 半導體
竺可楨,字藕舫,1890年生,1974年去世。中國現代氣象學的奠基人,著名的科學家、教育家,曾任浙江大學校長、中國科學院副院長,身后留下令人嘆為觀止的個人日記。竺可楨日記內容極為豐富,大至國際局勢、政黨主義,小至民生市情、個人交往,在其筆下均表現得生動多彩,堪稱了解中國20世紀經濟社會的一部大型參考書,值得深入挖掘和探究。
一、蔚為大觀的個人日記
竺可楨于1910年考取第二批庚款留學美國資格,與他同船去美國的有胡適、趙元任、錢崇澍等后來的民國一代名流。他先入美國伊利諾伊大學習農,后進入哈佛大學攻讀氣象,1918年獲哈佛大學博士學位,回國后在東南大學創建了中國第一個地學系,奠定了中國現代氣象學和現代地理學的基礎。竺可楨曾被蔣介石“欽點”為浙江大學校長,新中國成立后得到毛澤東主席的專門接見,暢談氣象與經濟發展。他一生與教授、名流和高官交往甚多,經常參與討論國是,閱歷豐富。由于有這樣的身份和經歷,所以留下的個人文字頗有獨特的史料價值。
竺可楨數十年如一日,每天一記,短則三五百字,長則一兩千字,一直記到逝世前一天。無論大喜還是大悲,都不影響他作日記一篇。時局動蕩時刻,竺可楨突然接到自己長女死訊(別離已三載,得訊時人故已一年),依舊不忘寫下當天(1949年6月3日)日記:“得梅去世的消息,嗚呼,痛哉。……驚駭莫名。余為淚涔涔者久之。梅享年僅二十六有余。余于1938年喪妻及子,1948年又喪女。憂患余生,又安能再受此打擊耶!”(《竺可楨全集》第11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26頁。)日記并沒有因心悲而凌亂,最后一段是當天物價上漲的情況。第二天,日記一如平常。
竺可楨日記共16卷,蔚為大觀,計1300多萬字。(殷曉嵐:《科學文化的歷史寶藏——〈竺可楨全集〉出版側記》,《中國出版史研究》,2018年第4期。)前后歷39年,時代跨度驚人,過程近無中斷。竺可楨日記并非生活流水賬,而是反映時代變遷,記錄思想觀點,有人物、事件、評論,視角遠超出一般個人日記,許多年份還有筆記、剪報、收支一覽表附錄在后,資料價值不同尋常。就系統性、連續性而言,已有的名人日記,很難與其相比肩。(樊洪業:《關于竺可楨日記》,《竺可楨全集》第1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6年,前言。)
竺可楨生前,私人日記秘不示人,周圍人甚至不知其有寫日記的習慣。他寫得如此認真,也不是為身后出版,因為時有私密的內容現于日記,比如家庭矛盾、兒子學習成績不佳、同事是非等。據他自己所言,寫日記是備忘。正因為是私人所記,沒有刻意修飾,記錄時代更有其獨特的“原生態”價值,可以讓歷史鮮活起來。社會重要變化,筆下都有記錄,使后人得知許多歷史細節。例如,1946年1月1日這天記下:“自今日起車靠右行。”(《竺可楨全集》第10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頁。)原來在此之前,中國交通襲英國制度,車靠左行。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前,來自英國的西風對中國影響更大。
現有文獻對竺可楨日記的研究,主要限于浙江大學校史內容。如楊建忠以竺可楨日記為線索,分析抗戰期間國立浙江大學遷移貴州的主要原因。(楊建忠:《抗戰期間國立浙江大學遷黔原因及其抉擇——以〈竺可楨日記〉為中心》,《遵義師范學院學報》,2022年第4期。)邱丙亮、蘇亞借助對竺可楨日記的有關記載,分析其校園禁煙的理念和育人思想。(邱丙亮、蘇亞:《從〈竺可楨日記〉來看一位大學校長的禁煙理念》,《遵義師范學院學報》,2017年第2期。)還有一些文獻從真實性和連貫性角度加以研究,如胡志強以“日記的價值完全在于真實”為題高度評價了竺可楨日記。(胡志強:《日記的價值完全在于真實——〈竺可楨手稿〉典藏記》,《浙江檔案》,2017年第5期。)但是,在現有可查到的研究竺可楨日記的文獻中,無一篇專門研究其經濟史料價值的文章,也鮮見專門從科技史視角研究竺可楨日記的文獻。考慮到涵蓋日記的《竺可楨全集》出版已近20年,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筆者因查旁證資料接觸到竺可楨日記,由隨便一讀到仔細品讀,再到將全部日記瀏覽一遍,頗有幾分震撼,深感這部私人巨制的特殊史料價值,值得深入其中做一些分析研究工作。
二、竺可楨日記的特殊史料價值
竺可楨一生飽含家國情懷,日記反映世界變化、國家命運、社會蒼生。抗戰艱難年代,身處偏僻之鄉,他靜心細讀《國富論》。1941年12月4日的日記寫道:“二點至校。閱嚴又陵(即嚴復,又陵為其字。)所譯亞丹·斯密氏《原富》(即《國富論》。)。乃清分書局校刊,泰和時所獲者。有吳汝綸序,嚴復光緒廿七年譯事例言。讀此書足知又陵先生譯筆之謹嚴。”(《竺可楨全集》第8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95-196頁。)同年12月11日又記:“晨六點半起。八點至校。閱嚴又陵譯Adam Smith《原富》,其第七章述專利之害,抨擊東印度公司與荷蘭人治東印度群島,語極沉痛。……嚴之譯筆雅而真,讀者不覺其為譯本也。”(《竺可楨全集》第8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00頁。)日記中的泰和是指江西泰和縣。抗日戰爭爆發后,浙江大學曾西遷至此,后又遷至廣西、貴州等地。竺可楨這則日記是寫在貴州遵義期間。幾天后的12月20日又記:“七點起。八點半至江宮祠圖書館,閱《大英百科全書》中關于東印度公司部分。”(《竺可楨全集》第8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05頁。)江宮祠是浙江大學遷至遵義時校圖書館所在地。原來,他是在對東印度公司作一番更深的了解。《大英百科全書》是竺可楨一生不離不棄之物,日記里有很多次記載。
概括而言,竺可楨日記的經濟史料價值主要有以下三方面。
第一,反映歷史物價。日記中有大量的物價和民生費用記錄,堪稱寶貴的第一手資料。現有統計資料反映歷史物價,不夠鮮活細致,更有事后統計的失真之虞。大半個世紀后,看到竺可楨筆下的物價陳跡,研究者難免頓生感慨。1955年5月17日的日記有:“在重慶解放碑附近,2.2元購冬蟲夏草2兩。”(《竺可楨全集》第14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23頁。)同年5月30日記有:“在王新記以三元三購檀香扇一柄,十二點回。”(《竺可楨全集》第14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01頁。)今日讀來,如同遠古當下之別。讀其日記還可知,戰爭動亂時期,價格漲幅最高的并非糧食、豬肉這些必需品,而是汽油、藥品等戰略物資。據其1942年的日記,食品價格比戰前漲了數倍,而汽油、藥品價格卻漲了上百倍。同年6月10日的日記中有:“鹽水針一瓶戰前值1元,現則400元矣。”(《竺可楨日記》第8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50頁。)
第二,記錄當年知識分子的收入狀況。竺可楨以有心之人在日記中記下不同時期知識界人士的月薪酬勞,為后人了解各時期知識分子的收入情況提供了重要資料。1947年冬春,竺可楨在美國波士頓晤錢學森,當時錢學森為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副教授,年薪7000美元(1947年2月27日記)。(《竺可楨日記》第6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85頁。)新中國成立初實行薪給制,以小米為工資單位,當然不是直接發小米。1950年1月14日的日記寫道:“提錢三強為正研究員,月薪1060斤小米,外加70斤作車馬費。”(《竺可楨全集》第12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2頁。)時代轉折之時,幣值不穩定,糧食成財富之錨。1956年工資改革,竺可楨沒按一級研究員定薪,而是按五級干部薪級取酬,前者345元,后者382元。他在1956年6月13日的日記中還記下,嚴濟慈、錢三強、錢學森、錢崇澍、金岳霖、范文瀾等享受特級研究員待遇,月薪450元。(《竺可楨全集》第14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54頁。)可見,那時高級知識分子頗受優待。
第三,記載許多重大經濟事件。竺可楨很關注經濟,許多重大事件在他的日記中都有反映。第二次世界大戰戰事正酣,美國和英國已在為戰后國際貨幣秩序重建做準備了,并各自拋出了一個方案,也就是凱恩斯方案和摩根索方案。早在1943年的日記中,竺可楨就記錄了凱恩斯方案和摩根索方案的內容,并加以評論,比當時國內所有的公開報道都要早,也比所能查到的任何一位經濟學家訴諸文字的時間要早。
竺可楨日記的科技史料價值也有三點。
一是及時記錄科技領域的最新成果。竺可楨數十年不間斷閱讀《自然》(Nature)和《科學》(Science)這兩份著名的學術期刊,民國時期還經常瀏覽《紐約時報》《科學美國人》《讀者文摘》等有影響的報刊,一些重要的科技發明是先出現于他的日記,然后才見于國內的專業期刊。1943年9月28日,竺可楨在日記中提到兩件重要事情:一是國民政府以《租借法案》2萬萬元美元購160噸黃金,用飛機從美國運回;二是“英國研制成功戰爭中秘密武器radar(雷達),即以無線電偵飛機之所在”。(《竺可楨全集》第8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645頁。)筆者借助“中國近代報刊數據庫”,查到民國時期最早出現雷達或radar一詞的時間是1944年,刊于一份比較專業的雜志——《現代防空》第三卷第3期。
二是反映新科技在中國的應用。一般以為,在醫院用專業方式洗牙是近二三十年才有的事情,讀竺可楨日記可知,專業洗牙早在20世紀30年代就有了。竺可楨很注重牙齒的保健,多次在日記里寫下在牙科診所洗牙的經歷。可能是對國內牙科診所不放心,他的幾次洗牙經歷都出現在海外旅行期間。竺可楨任中國科學院副院長時主管生物學和地學學部,日記中有許多關于抗生素在我國研制和生產的情況,而抗生素使用是新中國醫藥發展的重要里程碑。讀其日記可知,到1955年,青霉素的研制與生產問題在我國已基本解決,開始廣泛使用,但鏈霉素研制仍未過關,說明當時肺結核仍然是難治重癥。
三是記載重要科技政策的制定。竺可楨新中國成立后參與制定了許多重要科技政策,日記中記載的一些人和事,對于后人了解一些科技政策制定的背景很有幫助。例如,1956年的日記有較多內容反映當年中央出臺知識分子政策和十二年科技發展遠景規劃的制定情況。1956年1月21日,竺可楨在日記中記下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等國家領導人以及各部、省負責人共一千多人在中南海懷仁堂聽科學院專家做報告的情形,竺可楨和其他三位科學家整整講了一下午,晚七點才結束。“今天大會極為莊嚴,料不到人民政府看科學如此重要。”(《竺可楨全集》第14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79頁。)為制定宏偉的科技發展長遠規劃,新中國最高領導人十分想了解科學技術的情況。
三、再現民國時期貨幣制度演變的生動窗口
竺可楨日記反映了許多重要的經濟事件,最值得一提的是民國時期的貨幣制度演變。
民國時期的貨幣制度經歷了三次大的變動。第一次是1933年的“廢兩改元”,取消銀兩流通,統一改用銀元。第二次是1935年的法幣改革,終止銀本位,以法幣代替銀元。第三次是1948年的“金圓券”制度。現存的竺可楨日記始于1936年(之前的10年日記毀于戰禍),“廢兩改元”在日記中不存,這里只討論后兩次幣制變動。
有必要先交代一下1935年的法幣改革。1935年11月以前,中國采用銀本位制,流通銀元。1934年,美國頒布《白銀收購法案》,銀價上漲,大量白銀從中國流出,銀根緊縮,市場凋敝,工商業不振。國民政府決定終止銀本位制,使貨幣與白銀脫鉤,以避免受國際金融動蕩牽連,于11月3日頒布《財政部改革幣制令》,確立當時的中央銀行、中國銀行和交通銀行發行的紙幣為法定貨幣,同時確定法幣的外匯匯率。
1937年2月17日,竺可楨在日記中寫道:“中國自前年實行新法幣后亦以金鎊為標準,因金鎊與美金亦有相當比例,而美金35元可購一兩黃金,故吾國幣制實以金為單位也。”(《竺可楨全集》第6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52頁。)“前年實行新法幣”指1935年11月開始實施法幣制度。“金鎊”是英鎊,當時官方和民間普遍稱英鎊為金鎊,說明那個年代英鎊的地位還很高。當時官方確定的法幣兌換英鎊匯率為1元法幣兌英鎊1先令2.5便士,與美元之間的匯率為1元法幣兌30美分。(張嘉璈:《通脹螺旋——1939—1949年中國貨幣經濟全面崩潰的十年》,于杰譯,中國出版集團,2018年,第317頁。)“美金35元可購一兩黃金”,指當時美國確定的美元與黃金之間的比價,1兩指1英兩,即 1盎司。法幣制度并非金本位制,當時英國和美國都放棄了金本位制,中國更無條件實行金本位制,實際是匯兌本位制,即以外匯儲備作為法幣信用基礎,國民政府承諾無限制以外匯承兌法幣。為保證手中有外匯,國民政府于1935年5月專門派著名銀行家陳光甫率團訪問美國,與美國財政部商談用白銀購買美元。(陳光甫一生頗為傳奇。他早年留學美國,在賓夕法尼亞大學沃頓商學院獲得學士學位,回國后從事金融行業,后創辦私營的上海商業儲蓄銀行,業績顯著,在金融界頗有聲望。他與國民政府來往密切,互動頻繁。抗戰爆發后,他受蔣介石“征召”,與胡適一同赴美,開展對美外交工作。胡適以文化交流為途徑,靠撰文和演講爭取美國支持中國抗日;陳光甫從經濟金融入手,憑借專業知識和在美國廣泛的財經人脈,爭取美國財政援助。)原計劃是向美國政府售賣價值2億盎司的白銀,(何品、宣剛:《陳光甫日記言論集》,上海遠東出版社,2015年,第93頁。)實際商談的結果是由美國向中國購買7500萬盎司白銀,按市場價格交易,當時價格為每盎司白銀45美分上下。(任東來:《1934—1936年間的中美關系中的白銀外交》,《歷史研究》,2000年第3期。)
關于法幣改革,一些研究常將之概括為政府搜刮民間財富,濫發沒有價值的紙幣,引發通貨膨脹。這種分析實屬簡單“臉譜化”,與歷史實際不符。從竺可楨日記看,法幣改革后的頭兩三年內,物價相對平穩,沒有出現嚴重的通貨膨脹。現以1936年和1937年的幾則日記為例。1936年9月18日的日記寫道:“中午約陳慶堂赴大膳廳與學生共餐,四菜一湯,四人同桌,每月伙食費七元,尚不算惡。”(《竺可楨全集》第6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47頁。)身為大學校長,竺可楨為了解學生伙食,特地到學生食堂與學生一道吃飯。“尚不算惡”是評價伙食的標準和質量,即不算差。1937年4月14日的日記寫道:“十二點四十分至宜興,在東站旁惟珍茶店泡茶一壺,去一角,尚余一角。”(《竺可楨全集》第6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84頁。)當時竺可楨兼任國民政府中央研究院氣象研究所所長,家在南京,經常往返于南京、杭州之間,多數乘火車,有時也乘校長專車馳于兩地之間。他觀察十分細致,連路邊茶店的店名都記在日記中。一角錢一壺茶,今天看來恍若隔世,卻十分可信。
1937年6月19日的一段日記頗有意思:“晨六點起。進早餐后七點抵滬。因離杭州開車尚有一小時二十分,遂至四川路恒康試新制衣服,并添置Pon Beech一套,價洋卅二元。八點半車開。頭等艙人滿,余與一法國家庭同艙。”(《竺可楨全集》第6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97頁。)
恒康是上海一家有名的服裝店,專門定制西服,竺可楨當天在那里添置(定制)了一套名為Pon Beech的西服。Pon Beech為何物?遍查不得。整理竺可楨日記的編者大概也未查到,故保留了英文原文,未加中文翻譯。借助于人工智能ChatGPT的幫助,才知Pon Beech為Palm Beach的誤拼(很有可能竺可楨未拼錯,因英文書寫潦草,日記整理者認錯了),而Palm Beach是美國20世紀30年代流行的一款夏裝西服的風格(Palm Beach Suits),其特點是面料輕薄,比較涼爽。價洋卅二元,指價格32元法幣。這既反映竺可楨很有生活品位,對美國流行的東西很了解,也證實當時并未出現明顯的物價上漲,32元一套西服的價格和銀元時代基本相同。日記記載,竺可楨于1937年初在香港出席學術會議期間在當地服裝店也定制過西服,價格相仿。
這一史料說明,紙幣制度不一定與通貨膨脹畫等號,幣值是否穩定取決于該貨幣發行的數量。當年國民政府以紙幣替代銀元,頭兩年能夠保持物價穩定,并非由于其背后有外匯支撐,而是因為發行規模有所控制。然而,紙幣就是紙幣,本身毫無價值,一旦政府為了某種目的或迫于無奈,加快印鈔機的運轉速度,貨幣發行規模過大,物價上漲乃至嚴重通貨膨脹就不可避免。事實上,法幣制度僅僅穩定了兩三年,隨著貨幣規模迅速擴大,很快就出現了嚴重的通貨膨脹,這在竺可楨1938年后的日記中有大量記載。
1935年的法幣改革使物價穩定保持了幾年,而1948年推行的金圓券制度從一開始就掀起了物價上漲狂潮,是當局貨幣政策的一大敗筆。
為抑制高漲的物價,國民政府于1948年8月20日發行金圓券,廢除舊法幣。竺可楨當天日記開頭就是:“(今日)以金圓券為本位幣制實行改革,發行金圓券,收兌法幣,以三百萬元折合金圓一元,限十一月二十日前兌掉。收兌人民所有黃金、白銀。金圓券發行二十億為限。”(《竺可楨全集》第11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86頁。)不及兩月,雖有政府限價,黑市價格已一路飛揚。1948年10月19日的日記寫道:“因日來暗盤大漲,物價因受限制不能明漲,但瓦磚、水泥均無現貨,洋釘限每人買四兩,水泥定價每袋四元三角,黑市至十二元。因物價隨米價,米價隨金價,而黑市金價每兩七百元,較規定漲二倍半矣。” (《竺可楨全集》第11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35頁。)竺可楨雖非經濟學家,但洞察米價、金價之間關系,十分精辟。同年11月8日的日記寫道:“近日物價狂漲,為向來所未有。昨日米價上海450元一石,今日聞已到700元。”(《竺可楨全集》第11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51頁。)金圓券改革徹底失敗,行政院長和財政部長引咎辭職,前后不足三月。
一般研究將金圓券改革失敗原因歸結為三條:第一,貨幣超發,搜刮民間財富;第二,官員腐敗,中飽私囊;第三,戰場連敗,民眾失去信心。讀竺可楨日記,可多一分認知。除上述原因外,技術官員不專業,也是一重要原因。時任財政部長王云五乃奇人,靠自學英語施教于上海有名的中國公學,其中一個學生后來成了大名人,就是胡適。多年后商務印書館仰慕胡適才學,高薪聘其為編譯所所長,胡適難從,乃推薦他的老師王云五,王云五就當上了商務印書館的高管。他到商務印書館后實行西式科學管理,業績突出,后進入政界,一直做到財政部長,金圓券改革就由他直接操刀。一個出版公司管得好,未必能管好一國的貨幣財政。在當時的時代背景和治理結構下,用央行縮表的方式控制通貨膨脹,完全是異想天開、紙上談兵。況且,由財政部長制定貨幣改革方案,本身就是一個笑話。竺可楨在日記中不僅記錄了金圓券改革失敗的全過程,而且記下自己心中的憤懣。作為政府良民,其妻將家中黃金兌換金圓券,結果成一堆廢紙。
四、中國半導體早期技術水平的科學評價佐證
竺可楨是中國科學院創院副院長,他的日記真實記錄了時代的科技進步,為今天的人們了解新中國科技發展史提供了寶貴的資料。其中涉及中國半導體早期技術的發展情況,稱得上不可多得的旁證,具有特殊的價值,有助于科學評價中國半導體早期技術的實際水平。
學術界一直流傳著一種觀點,即中國半導體技術和產業發展的起步并不晚,與日本同步甚至早于日本,與世界先進水平也只有幾年時間的差距,只是后來因政治運動頻繁,差距才被拉大。甚至一位頗有名氣的經濟學家在一篇長文中寫道:所有的資料表明,中國的第一臺計算機比日本的早了將近一年,中國的第一只晶體管也比日本早,但以后就不一樣了。(朱嘉明:《發展·改革·開放——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三大課題》,亞洲研究所編:《新亞洲》,生活·新知·讀書三聯書店上海分店,1989年,第34頁。)真的是這樣嗎?中國半導體技術起步比日本還要早嗎?對這一問題進行科學評價,不僅可以真實還原歷史,而且對今天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這里以竺可楨日記為重要線索,力求還原中國半導體技術和產業發展的真實歷史。
1947年12月,美國貝爾實驗室的三位科學家發明了晶體管,開創了半導體技術發展的一個重要里程碑,半年后這項技術被公開。1952年,貝爾實驗室的母公司以2.5萬美元的價格轉讓了晶體管專利。除美國和歐洲的一些企業外,一家名叫日本東京通信株式會社的企業也購買了這項專利,并于1954年成功研制出晶體管(貝爾實驗室只轉讓生產許可,不傳授技術訣竅),1955年開始用自制的晶體管生產出收音機,并很快出口到美國市場。這家企業后來更名為索尼公司,并一度成為世界電子工業的翹楚。(參見索尼傳媒中心:《索尼源流——從廢墟上起步》,華夏出版社,1999年。)
同一時期,中國的科學界和工業界卻多年寂靜。1957年出版的《英華大辭典》是當年國內詞匯量最大的英漢詞典,沒有收入“transistor”(晶體管)。經考證,晶體管一詞第一次出現于國內正式出版物的時間是1956年,出自《電信科學》創刊號(當年下半年創刊)上成眾志的一篇文章。成眾志,1945年留學美國,取得哈佛大學碩士學位,1955年回國,時為中國科學院應用物理研究所副研究員。據1956年回國的美國麻省理工學院電子學碩士吳錫九在其自傳《回歸》中介紹,將“transistor”翻譯成晶體管,是他回國后與成眾志一道商量后定下的,時間為1956年夏天。(吳錫九:《回歸》,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年,第70頁。)中國物理學會在1956年初開過一次以半導體技術為主題的重要會議,當時國內該領域的主要科學家都提交了論文,這些科學家絕大多數都是建國初期從國外回國的博士、碩士,如黃昆(黃昆(1919—2005),1948年獲英國布里斯托大學博士學位,世界著名物理學家,中國固體物理學和半導體物理學的奠基人之一,曾任中國半導體研究所所長、名譽所長,1955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院士)。)、王守武(王守武(1919—2014),1950年獲美國普渡大學博士學位,著名半導體器件物理學家、微電子學家,我國第一個半導體研究室、半導體器件工廠和半導體研究所的創建者與負責人,1980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院士)。)、洪朝生(洪朝生(1920—2018),1948年獲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博士學位,著名物理學家,中國低溫物理和低溫技術研究的開創者之一,1980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院士)。)、高鼎三(高鼎三(1914—2002),1947年赴美留學,著名半導體器件物理學家,創建了我國大學第一個半導體系,1995年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成眾志等。黃昆和成眾志在會上有專文論述晶體管,但用的分別是“晶體放大器”和“半導體放大器”(中國物理學會編:《半導體會議論文集》,科學出版社,1957年,第49-102頁。)(晶體管的主要功能是將電子信號放大),間接證實了吳錫九關于晶體管一詞首次使用時間的說法。
1956年之前,竺可楨日記沒有出現過晶體管一詞,類似的表達也沒有。1956年10月24日,竺可楨在日記中寫下當天參觀在北京舉辦的日本商品展覽會的情形:“下午看劉委員長報告二小時。五點半和允敏去蘇聯展覽館看日本商品展覽會,已開幕二周。日本商品頗豐富。” (《竺可楨全集》第14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439頁。)同年11月16日的日記寫道:“晚至文化宮看科普展覽會。分總館、自然科學、工業技術及新技術四部,有人造衛星模型,日制半導體收音機。八點回。”(《竺可楨全集》第14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454頁。)半導體收音機即晶體管收音機,那個時代半導體收音機是習慣說法。可以判定,這時竺可楨已經知道了晶體管。竺可楨在日記中提到的日本商品展覽會是當時國內經濟生活的一件大事,該展覽會1956年在北京和上海先后舉辦,每天有數萬人參觀,商品的豐富性和技術的先進性給當時的國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展覽會上,晶體管收音機是參觀者爭相購買的商品之一。竺可楨在科普展覽會上看到的日制半導體收音機應該和前一個展覽會有必然關聯。
中國第一只晶體管由吳錫九和其助手共同研制完成,時間是1956年11月,吳錫九時為中國科學院應用物理研究所副研究員。但是,這個晶體管僅是實驗室產品,沒有實現商品化生產。中國科學院的專家后來總結為,這個晶體管雖有放大效應,但放大倍數和擊穿電壓較低,工作穩定性也差。(何春藩:《記新中國第一只晶體管的誕生》,夏建白、陳辰嘉、何春藩:《自主創新之路——紀念中國半導體事業五十周年》,科學出版社,2006年。)1956年,國務院組織了數百名高層次專家,花費近一年時間,編制了有深遠影響的十二年科技發展遠景規劃,半導體、電子計算機、無線電、自動化作為“四大緊急措施”被列為規劃重點,說明中央高層和科學家們從這一年開始重視半導體技術研究。竺可楨全程參與此項重大規劃編制,并擔任重要工作,他的日記中也常有晶體管研制情況的內容。1962年1月11日,竺可楨視察成立不久的中國科學院半導體研究所,了解有關科研情況。他在第二天的日記中寫道:“昨下午參觀本院半導體研究所,由副所長王守武等人陪同。該所前年剛從應用物理所分出,現有100多人,高級研究人員僅四五人而已(王守武、王覺武、林蘭英等)。據云,鍺的提煉已無問題,可到七八個9;硅的提煉用物理方法可到八個9,但捷克已能至九個9。”(《竺可楨全集》第16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178-179頁。)鍺和硅都是晶體管所用材料,20世紀50年代末,國際上用硅代替鍺已成趨勢,因為硅的材料來源比鍺廣泛得多,且更加耐高溫。提純是晶體管制造的一項關鍵技術,硅單晶達到九個9的純度,即99.9999999%,是高品質晶體管的基本條件。從竺可楨當天的日記可知,當時我國半導體硅提純技術水平尚不及捷克斯洛伐克。1963年10月18日的日記中記載:“晚閱《1963—1972年科學技術發展報告》,報告說在水平方面,我國大約是美國四十年代的水平。美國晶體管有1000多種,我國只有8種,電子管美國有3000種,我國只有266種。”(《竺可楨全集》第16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624頁。)相信那份報告當年是保密資料,如果不是竺可楨日記,后人也無從知曉。在實驗室研制成功的產品,與實際技術水平并非一回事,距產業化有相當長一段距離。根據我國半導體產品研制成功比美國晚幾年,就認定起步時間只比國際上晚幾年,甚至認為與日本同時起步,這種判斷并不準確。至于說中國的晶體管早于日本,那是非常不嚴謹的。
中國半導體技術從一開始就輸在了起跑線上,與世界先進水平至少有6年的差距。據中國半導體科學技術的開拓者和奠基人之一、中國科學院半導體研究所首任業務副所長王守武回憶,他于1950年底回國,1954年了解到新一代電子器件——半導體晶體管已在國外廣泛應用,并預見到這將引起電子技術的一次新的革命。于是“與同期回國的黃昆、洪朝生等著名專家,在當年召開的物理學年會上,作了這方面的介紹,希望引起有關方面的重視。”(王守武:《青春的歲月》,谷向陽:《中國名人談青年時代叢書——無悔青春》,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4年,第132頁。)據洪朝生的傳記介紹,黃昆1951年從英國回國,洪朝生1952年從美國回國,兩人對半導體研究產生了濃厚興趣。1954年下半年起,他二人與王守武、湯定元(湯定元(1920—2018),1950年獲美國芝加哥大學碩士學位,著名物理學家,長期致力于固體物理、半導體和紅外技術研究,中國紅外學科的主要奠基人。1991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院士)。)二人經常在一起討論,每周討論一個下午,由黃昆主持,持續了較長一段時間。(秦金哲、馮豐:《低溫王國拓荒人——洪朝生傳》,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2017年,第116-119頁。)這個時間與王守武回憶文章的時間是吻合的,說明中國的科學家關注晶體管是從1954年開始的,這時距晶體管問世已經過去七年時間了。至于有計劃的研究,則是從1956年開始的。中國科學院應用物理研究所1956年的工作計劃中列入了半導體放大器(即晶體管)的研制,但由于“我們在這方面的基礎是薄弱的,因此,我們的工作重點是通過具體工作建立基礎,培養干部。”(《中國科學院應用物理研究所1955年工作情況及1956年工作計劃的說明》,存于中國科學院檔案館。轉引自李艷萍等:《歸芯筑夢——王守武傳》,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2015年,第66頁。)
中國在這一領域起步晚、發展緩慢,付出的代價極其慘痛。在晶體管問世十幾年以后,國際上已普遍用硅晶體管替代鍺晶體管,而我國仍處在鍺晶體管生產階段。1972年,國際上大規模集成電路技術已經很成熟,我國剛能生產中等規模集成電路,而且由于技術質量問題,導致當時的電子計算機整機調試受到影響。我國早期從事集成電路研制的技術專家朱貽瑋在回憶錄中披露了這一情況,應該很有說服力。(朱貽瑋:《追芯之夢》,華齡出版社,2022年,第29頁。)由于基礎薄弱,再加上半導體技術發展速度很快,后面的差距越拉越大。時任國家計委副主任房維中在1980年代初的一篇訪日經濟考察報告中寫道:“我們的電子工業太落后,我們的半導體技術相當于1956年日本在中國辦第一次日本商品展覽會時的水平,相差20年。”(房維中:《日本經濟的特點》,《“中國經濟代表團”訪日情況報告》,讀秀數據庫。)
五、中國半導體技術起步落后的真實原因
為什么晶體管出現后,中國的反應如此遲緩,與日本形成巨大反差?是中國的科技人才力量不如日本嗎?答案是否定的。中國第一代從事半導體研究的科學家力量并不弱,許多是從歐美國家學成歸來的優秀專家。如黃昆是留英博士,王守武和林蘭英(林蘭英(1918—2003),1955年獲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博士學位,著名半導體材料學家、物理學家,中國半導體科學與技術的奠基人和開拓者。1980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院士)。)是留美博士,洪朝生是美國MIT博士,湯定元是留美碩士。黃昆和林蘭英都是世界著名的半導體研究專家,作為名人被收進《不列顛百科全書》即《大英百科全書》。至于高鼎三、成眾志、吳錫九更有在美從業的實際經驗。高鼎三是留美碩士,在美國有兩年從事半導體研究的切身經驗,1955年回國。成眾志從哈佛大學畢業后曾在美國著名的無線電企業RCA工作,回國前與他人合著《晶體管電子學》,該書是國外早期晶體管技術的經典著作之一。當年的日本東京通信株式會社,即后來的索尼公司,遠沒有這般整齊的人才力量,其做法是派技術人員到美國邊看邊學。日本半導體歷史博物館有一份24位先驅者的名單,他們都是對日本半導體技術和產業有杰出貢獻的科學家和企業家,其中包括在日本最早開展晶體管研究的菊池誠、因半導體研制而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的江琦玲于奈、索尼公司創始人井深大。仔細查閱這24人的簡歷可知,無一人畢業于國外著名大學。
相關文獻將當年我國半導體技術落后的主要原因歸為兩點:一是美國的技術封鎖;二是全面倒向蘇聯,包括在科學技術上全面向蘇聯學習,而蘇聯在半導體科學技術方面并不是很先進。(為了了解和學習蘇聯的先進科學技術,1956年12月中國科學院專門組團赴蘇聯訪問考察,團長為中國科學院副院長、技術科學部主任嚴濟慈。考察團設有半導體組,成員有王守武、洪朝生、成眾志、吳錫九等當時國內該領域的主要專家。但在嚴濟慈的《中國科學院赴蘇考察團工作報告》中有一個基本結論,即在無線電技術中使用半導體電子器件這個新興的半導體技術的最重要的部門中,蘇聯的發展遲了一些。參見嚴濟慈:《中國科學院赴蘇考察團工作報告》,《科學通報》,1957年第13期。)筆者認為其實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新中國成立后一段時間人為隔絕了歐美國家的學術信息,科技人員看不到相關資料,根本無法及時充分了解國外的科技進展情況。在這方面,竺可楨日記提供了兩點重要佐證。一是竺可楨有長期閱讀國外報刊的習慣,民國時期的日記多半直接引用,20世紀50年代中期后日記有關國外的資料信息,則基本引自《參考消息》或蘇聯出版的英文報刊。二是1954年12月26日的日記有這樣一段:“今日科學院等單位約請部分科技界和社科界政協委員座談,蘇步青……金岳霖、陳岱孫、羅爾綱……武衡、錢三強等參加。……任叔永談英美期刊看不到,現在有俄文既不懂,英文又看不到,兩邊落空。”任叔永即任鴻雋,叔永是他的字,為竺可楨一生至交。任鴻雋早年留學美國,回國后曾任北京大學教授、四川大學校長,長期致力于科學在中國的傳播,是民國時期最有影響力的科學社團——中國科學社的創始人之一和第一任社長,在中國科學界名望很高,新中國成立后任全國政協委員、上海圖書館館長。作為長期關注世界科學進展、致力于科學傳播的學界名流,任鴻雋都感嘆看不到英文期刊,可見當時來自歐美國家的信息之閉塞。有理由推斷,在高鼎三、成眾志、吳錫九回國之前,國內對晶體管的了解是很不充分的,僅有的一些認知也來自蘇聯。即便是高水平的專家,由于回國較早,掌握科技動向不及時,故一開始就落后于日本。1956年吳錫九剛回國,曾應上海市委之邀,專門做晶體管方面的報告,他帶回的小巧的五管晶體管收音機,成為新奇之物,在市領導之間爭相傳看。(吳錫九:《回歸》,上海辭書出版社,第70頁。)
1956年初,黨中央召開知識分子會議,緊接著發出“向科學進軍”號召,引入歐美國家圖書和期刊資料的情況有所好轉。一些研究把1956年稱作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至改革開放前的最好光景之年,頗值得思考和探究。(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50周年大慶之時,中國工人出版社出版了《共和國里程碑》叢書,選擇了9個年份作為50年發展的時代里程碑,共出書9本,每本各有一個書名。1956年被視為一個里程碑,書名為“意氣風發”。參見武力:《意氣風發——1956年的中國》,中國工人出版社,2000年。)
六、時代啟示與結語
如此敘述歷史,并不僅僅是為了再現歷史,而是力圖從一個特別的視角談一談對今天的啟示意義。
承認中國的半導體技術從一開始就落后于世界,并在起跑線上就輸給了日本,絕不會因此而妄自菲薄、信心受挫。中國的科學家在那個極其困難的年代能夠研制出晶體管、集成電路等半導體先進產品,已經足以讓歷史銘記。承認差距是為了尊重事實、尊重歷史,更是為了啟發今天人們認識事物發展之本質,遵循科技和經濟發展規律。在一些關鍵技術上一步落后,就可能步步落后,以致落后許多。今天強調實現科技自立自強,不僅要在許多領域縮小與世界先進技術的差距,克服一些關鍵技術被“卡脖子”的問題,還要善于尋找新賽道,勇于在一些引領未來的前沿技術領域提前布局,著力塑造自己的先發優勢。
許多重大科技發明是人類相互學習啟發的結果,了解世界往往是進步的開始。今日主張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切不可忘了了解世界、學習世界,關起門來是出不了尖端技術的,歷史上的教訓太深刻。由于信息渠道不暢,對世界了解不夠,尤其是對國際上重要科技進展不能及時掌握,以至于晶體管一詞晚了多年才在中國出現,相關產業發展差距越拉越大。應讓科學家和科研工作者廣泛接觸國際信息,這是開展科研工作的基本前提。接觸不到新的信息,就難產生新的思想,創新的火花就無法燃起。當年成眾志回國后,一直訂有Proc. IRE雜志(《無線電工程師協會會刊》),該刊1959年第9期有紅外技術內容,他送給正在關注紅外這一新技術的湯定元。湯定元如獲至寶,以極大興趣從頭看到尾,堅定了他從事紅外技術研究的技術方向。湯定元看到這份科學期刊的時間比國內其他科學家至少早半年,因為其他人要等到國內翻印本出版后才能看到。(湯定元:《八十憶舊》,湯佩松等:《資深院士回憶錄》第3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64頁。)一條關鍵的信息有可能觸動產生一項重大科技創新的靈敏神經,這在科技發展史上比比皆是。
竺可楨一生都在了解世界,始終堅持通過廣泛閱讀中西書刊跟上時代的步伐。他在擔任浙江大學校長和中國科學院副院長期間,總是竭盡所能為所在單位增加圖書資料。20世紀60年代,英文書刊得不到重視,加上經費緊張,中國科學院訂購西方國家科技期刊遭到大幅壓縮,竺可楨在日記中表達了對這種狀況的不滿,并積極做工作,爭取有關部門放寬指標。1956年,政治空氣比較寬松,竺可楨在這一年的5月14日寫下《學習外語與愛惜時間》,談學習毛澤東主席《論十大關系》的體會,對當時國內學校一邊倒組織學生學習俄語而放棄英語學習提出批評,并提出為趕上世界先進科學技術,要減少科技人員的開會時間,讓他們有精力從事科研工作。(《竺可楨全集》第3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295-296頁。)如今社會上又有英語學習不再重要,甚至主張取消英語科目的觀點思潮,本質上還是夜郎自大思想意識作祟,或者根本就不想了解世界。
實現科技自立自強,不僅在于成功研制新技術、新產品,實現從0到1的突破,更在于把新技術用于實際生產,使產品成為商品。真正從0到1的跨越不是停留在實驗室階段,而是實現從研制到產業化生產、從實驗室到市場的轉換。我國許多技術研制成功的含義只是通過專家評審,從此就束之高閣,不再向生產轉化。我國半導體技術和產業長期落后,原因很多,其中有一個非常關鍵的原因,就是研究開發與實際生產脫節,創新鏈與產業鏈不融合。長期以來,我國半導體的創新活動主要集中在科研院所和高等學校,20世紀50—70年代主要集中在中國科學院等機構,而國際上則是由企業扮演創新主體。晶體管是美國企業發明的,集成電路也由美國兩家企業同時發明(德州儀器公司和仙童半導體公司),個人電腦和智能手機也誕生于企業。20世紀50年代我國在編制科技發展長期規劃時,曾提出科研機構、大學與企業結合的要求,但未能落實,科技創新活動仍然主要集中在科研機構和大學,企業遠不具創新主體地位,而科研機構和大學在創新成果產業化上存在天然不足。這方面的教訓很深刻。僅憑一個科研機構幾年后研制或開發出一種新產品,就認為我國在這項技術上與世界僅相差幾年,這顯然不僅不符合客觀實際,而且容易強化科技研發脫離產業實際的不利傾向。
讀竺可楨日記,最為欣賞之處是,他對外部世界始終如一地好奇和認真,有著豐富的精神世界。作為科學家,他愛讀文史和政經之書,在日記中寫下很多心得。他買書廣博不拘,只要是好書,財力可及,便收入囊中。1947年他在美國花243美元買下一套新出版的《大英百科全書》,另用30.9美元購得《韋氏國際大詞典》。抗戰勝利后,竺可楨雖身為大學校長,月薪按當時官方價能換百余美元,如果按黑市價只換幾十美元,但上述購書花費遠超一月收入。身為科學家,竺可楨更懂科學技術的作用,知道關鍵時候科學可以救命。1948年8月,他的幼女患肺結核,以不菲代價用上了剛在美國問世不久的鏈霉素,保住了生命。同時期,在同一家醫院,一青年因遲用了青霉素,被傷寒奪去了生命。竺可楨在日記里詳細記下了這一過程,并在日后的日記中專門留意記錄各種抗生素。時隔七年后的1955年,中國著名建筑學家、一代才女林徽因在患肺結核數年后去世。無從知道林徽因是否用過鏈霉素治療,但可以肯定的是肺結核在那個年代仍是不治之癥。
不經意處,竺可楨日記也不自覺地留下了時代痕跡。1970年12月30日,竺可楨記下:“至朝陽門大街光華出版社取所定《現代高級英漢雙解辭典》,1354頁,價6.8元,閱后大失所望。內容極陳舊,世界通行幾十年的抗生素,統沒有。‘人名字典’中沒有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卻有無聊文人林語堂。”這部英漢詞典在那個年代很有影響,為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所出版。香港當時為英治,詞典列文人林語堂而不列政治人物是正常的。竺可楨在日記中寫下這一段,潛意識里似乎有一絲自我保護的意味。
〔責任編輯:來向紅〕
作者簡介:徐康寧,經濟學博士,東南大學首席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中國世界經濟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