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空間生產;法治進路
長江是中國重要的生態安全屏障,也是支撐經濟發展與區域協調的戰略載體。長江流域具有豐富的自然資源、雄厚的制造業基礎、優渥的內河航道資源以及顯著的區域戰略空間優勢,“以20%左右的國土面積,支撐起全國超45%的經濟總量,涵養著超過四成的人口”[1]。近20年來,長江流域實現了經濟的高速增長,但各自為政的大規模開發也導致了高耗能、高污染的能源重化工超負荷發展,環境污染嚴重,生態系統失衡,水安全問題突出等嚴峻后果[2]。長江生態環境嚴重透支,沿江污染物排放基數大,流域環境風險隱患突出,長江生物完整性指數到了最差的“無魚”等級,整個長江流域生態系統、生態環境受到了極大損害。[1]6黨中央、國務院歷來重視長江生態環境修復工作,2016年習近平在推動長江經濟帶發展座談會上強調要把修復長江生態環境擺在壓倒性位置,為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提供了總體戰略部署和根本遵循。2020年《長江保護法》通過并設專章針對生態環境修復進行了詳細規定,2021年《關于深入打好污染防治攻堅戰的意見》再次強調持續打好長江保護修復攻堅戰,為長江流域“貫徹新發展理念、構建新發展格局、推動高質量發展”作出了明確指引。
實踐中,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權責配置長期以來都以行政區域為基礎,事權分配與流域自然空間不匹配,且大多以具體化工程修復為載體,凸顯了修復無序化、碎片化、條塊化、局域化、短效化等問題。《長江保護法》明確規定建立流域協調機制、針對重點水域管控、河湖水系連通修復等,其所建構的治理理念、體制機制、制度框架與工作規范一定程度上蘊含了空間的邏輯范式,為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及其法治構造提供了新的空間觀價值導向。空間是自然地理、行政權力和治理關系的復合體[3],但在傳統的空間分析中,空間一直被視為穩定的、具有物理屬性的實體存在[4]。因此,現有法律規定所隱含的空間邏輯更偏向于實質的物理空間規范,亟須在空間關系與空間理論的再審視中重構空間主義。亨利·列斐伏爾以三元空間辯證法為核心創設的空間生產理論引致了社會理論的空間化轉向,也為反思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權力運行、權益配置、組織機制及其空間結構提供了新的法理方向與方法論基礎。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應當以三元空間維度為基礎,綜合統籌流域空間布局、經濟基礎與居民福祉,基于流域空間正義、空間模式與空間結構反思法與空間的關系,在空間實踐性、空間社會性、空間動態性的生產與再生產進程中重構流域空間修復的治理規范、制度框架與實施機制。
1 空間維度審視: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運行實踐與規范檢視
長江流域橫貫中國東部、中部與西部,是打通沿海與內陸地區的橋梁。以長江經濟帶建設作為新支撐帶的國家重大戰略部署,為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賦予了新的時代意涵。作為層次豐富、功能多樣的復合系統,流域水循環把環境、社會和經濟等眾多過程聯結起來,不僅構成經濟社會發展的資源基礎、生態環境的控制因素,同時也是諸多生態問題、經濟社會問題的共同癥結所在[5]。恰是在對流域問題正視和回應的基礎之上,國家高位推動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中央和地方開展了持久的修復工作與具體實踐,并從立法和制度建設上作出了積極的探索和努力。然而,長江流域生態環境要素存在時空上的連續性和連通性,流域水循環及其跨區域流動也進一步凸顯了流域空間集聚性、空間依賴性和空間異質性特性,既有的生態環境修復實踐與制度框架也暴露了空間邏輯匱乏而致的實踐問題與制度阻滯。
1. 1 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實踐演進與空間審視
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遭受了諸如1998年長江大洪水等自然災害,國家對生態環境修復工作日益重視。2001年底,長江水利委員會啟動實施長江流域“水土保持生態修復工程”,選取10個試點縣拉開了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序幕[6]。“十五”期間,長江流域水土保持生態修復試點取得初步成效,生態修復由點向面[7]。從早期的流域修復實踐來看,中國主要是借鑒國際流域生態修復方法開展修復實踐,40多個城市基于具體修復方法、手段、技術識別和應用基礎等開展了城市河流修復試點工作,積累了豐富經驗[8]。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仍集中于河道、河口、河漫灘、河岸帶、濕地等的修復實踐[9]。然而,在經濟發展與GDP比拼的熱潮中,長江重化工業雜亂無序及過度開發,污染物的排放等加劇了長江生態系統的破壞[10]。究其原因,一方面大量污染物進入長江是造成生態環境惡化的重要原因,另一方面修建大壩等人類活動導致的生態系統失衡、退化和環境容量降低是另一更為重要的原因[11]。
2016年,習近平作出了“把修復長江生態環境擺在壓倒性位置”的戰略部署,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實現根本轉折,邁向新的治理周期。“十三五”以來,長江流域沿江化工企業“搬改關”228家,沿江1 km范圍內落后化工產能已全部淘汰,清理退出嚴重破壞生態環境的水電站3 500多座,完成整改2萬多座[12]。2018年《長江保護修復攻堅戰行動計劃》印發實施,有關部委及沿江各級政府針對水資源、水環境、水生態分別采取生態環境修復措施,取得積極成效。2021年,長江流域水質為優,監測的1 017個國控斷面中,I~Ⅲ類水質斷面占97. 1%,比2020年上升1. 2個百分點;劣Ⅴ類占0. 1%,比2020年下降0. 4個百分點[13]。
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在規劃部署、水生態監測評估、生物多樣性保護、河岸帶生態修復、河湖聯通、消落區修復與生境再自然化等方面都進行了積極實踐,一定程度上改善了水資源、水環境與水生態狀況。但長江流域長期以來實行分級屬地管理,相對忽視以流域為單元進行自然-經濟-社會協同發展的整體性謀劃,使得原本具有整體性、關聯性和耗散性特征的流域自然空間被行政區單元所分割管理,呈現碎片化狀態[14]。雖然,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經歷了從重視發展到重視保護、從局部工程修復到整體修復的模式轉變,但囿于行政分區分級對流域空間的束縛,生態環境修復尚未從根本上擺脫線性思維的制約,也未能基于空間主義形成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空間邏輯與實踐結構。
第一,縱向空間的行政性削弱。長江流域是以水資源為紐帶連接上中下游區域而形成的具有線性時空特性的復合系統,但分級屬地的行政管轄割裂了其縱向的自然空間。分屬不同管轄區域的流域上下游在資源開采、分配、利用,污染排放、轉移過程中無法基于整體空間布局統籌安排,極易在利益博弈中形成對生態環境的破壞。上游區域在發展重化工產業或者開發利用水資源時,往往僅顧及本行政轄區內的成本收益,鮮少會以下游區域的生態環境狀況作為決策基礎。反之,下游區域享受充裕的水資源或者良好的水質時,也鮮少主動作出對上游區域予以資金補償等決策。因此,長江流域的縱向空間被行政分區管轄割裂和削弱了,唯有基于流域的整體性、系統性空間邏輯進行統籌安排和修復才能阻斷生態環境問題的持續惡化。
第二,橫向空間的從屬性制約。 長江流域左右岸從屬于區域橫向范疇,既可能歸屬于同一行政區域也可能分屬不同行政區域,由此導致了左右岸發展理念、治理機制乃至修復實施的差異。流域左右岸存在行政空間、生產生活空間與自然空間的重疊或區分,功能上的相互牽連與耦合也會導致利益的沖突。實踐中,流域左右岸的空間布局并未引起足夠重視,長江流域94個重要省界斷面中,“左右岸型”僅有15個。這種橫向空間的從屬性與重疊性,使得流域左右岸污染排放、污染治理、生態環境修復等無法精準定位,也無法據此厘清左右岸的責任歸屬及劃分,既可能造成流域治理的“公共池塘”困境,也可能導致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不同步與差異化。
第三,要素空間的單一性掣肘。無論是早期的工程修復還是后期的整體修復,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都著眼于要素展開,涵蓋了基于水、土地、植被等自然要素或者流域干支流、江河湖等社會經濟要素等修復實踐。具體而言,一般是特定要素的修復,如河道、河口、河漫灘、河岸帶、濕地等的修復[9]。這一要素修復既能直接回應具體問題,如草地恢復措施改善長江源頭土壤水分條件[15],也能對其他要素或者整個生態系統間接促進,如修復政策的整體推進使得全流域水土保持水平總體提高19. 5%[16]。然而,單一的要素修復雖然可以通過個別問題、局部區域的改善引導生態環境的正向變化,但這種作用難以轉化成為生態環境良性持續演變的推動力。如是,長江流域的空間復雜性也使得要素修復難以達到預期成效。例如,單一植樹造林的修復方式只能增加森林面積,卻難以在減少森林破碎化方面奏效[17]。因此,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應從單一的要素視角轉向多維空間視角[18],打破靜態的、孤立的要素修復實施與效果無法匹配的現實掣肘。
1. 2 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規范實踐與空間檢視
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是與中國生態環境修復發展歷程一脈相承的。自1998 年《全國生態環境建設規劃》印發開始,中國總體進入重視生態環境保護與重點修復治理時期,并以《全國生態環境保護綱要》《關于落實科學發展觀加強環境保護的決定》等作為生態修復治理的規范基礎。隨著2007年《國家重點生態功能保護區規劃綱要》的印發,生態環境修復更為注重功能區保護與生態空間治理。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提出山水林田湖草是一個生命共同體,生態環境修復也逐步轉入系統修復、綜合治理時期[19],《關于劃定并嚴守生態保護紅線的若干意見》《全國重要生態系統保護和修復重大工程總體規劃(2021—2035年)》等也從規范層面進行了系統性調整和回應。
長江流域作為中國生態環境修復的重要一環,一直踐行著國家生態環境修復制度規范,也陸續出臺了針對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領域的專門規范。2018年12月,生態環境部、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印發《長江保護修復攻堅戰行動計劃》,為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提供了專門性規范基礎與總體引導。2020年12月《長江保護法》通過,以國家和地方流域協調機制“統籌協調”長江流域橫向管理關系,以綜合管理“統籌協調”長江流域自然地理空間和法律管理空間,以規范政府職能“統籌協調”長江流域權力配置之重疊、沖突和空白[20]。《長江保護法》專章規定生態環境修復,從修復治理原則、規劃、工程、禁捕、河湖連通、重點區域修復等進行了全面規定。但也應注意,現行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相關規定層次廣、內容多,呈現出多為宏觀性規定及多為政策性規定的基本特性。不同的空間場域需要不同層面的治理規范,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規范對流域空間與生態空間的耦合、流域空間與區域空間的差異、流域空間與城鄉空間的重疊回應不足,影響著長江流域生態環境自然恢復的效果與人工修復的實現。共抓大保護的新治理周期,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規范應當以空間邏輯和空間維度為基礎進行重構,否則難以真正破除以往流域生態修復的工程導向、政策偏向等體制性障礙,空間主義也無法轉化為法律規范的系統性、整體性、協同性。
第一,回應流域空間與生態空間耦合的精細化規范不足。流域整體空間范圍內,不同尺度和不同層次的生態空間呈現出互相包含、重疊、交叉、嵌套的耦合格局。《長江保護法》從總體上對長江流域空間的治理修復做了宏觀性指引規范,但是對于差序化特定生態空間的修復規范如何適用、如何落實以及如何與流域空間的總體性規范有效銜接都未有詳盡的規定。就現有規范來看,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法律定位不清,在《水污染防治法》《土壤防治法》《生物安全法》等法律規范中多以水、土壤、生物資源等單一要素進行籠統規定,依賴政策性文件和多層級的空間規劃,呈現了時效性、區域性和工程性的特性。生態空間修復則在《長江經濟帶生態環境保護規劃》《長江流域綜合規劃》等規劃中有所體現。長江流域上下游不同區域范圍承載著不同生態功能,生態空間修復規劃及相應規范大多缺乏相應尺度空間下的統一籌劃,未能有效回應流域空間規范的有關規定,無法有效回應基于空間邏輯的流域空間與生態空間關系。
第二,針對流域空間與區域空間差異的回應性規范缺失。以自然空間為單位的流域空間是迥異于行政區域空間的,基于這一差異的規范制定往往只能各司其職、各行其政。央地關于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立法區分度不高,且修復規范邊緣化明顯,地方立法與上位法、同位法在規范內容上高度同質化,難以凸顯流域空間與區域空間的差異。同時,地方立法之間缺乏銜接和系統性,存在碎片化、隨意性、分散性等問題。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主體,即各級地方政府的權責設置以現有行政區劃為基礎依據現有部門設置,立法事項和權責分配存在標準模糊和地方間不平衡[21],各類空間規劃的法律關系模糊且內容也存在諸多重疊與沖突[22]。因此,流域空間與區域空間的范圍重疊,行政管理邊界不清,導致了回應性規范的制定與實施匱乏,阻礙了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整體推進。
第三,因應流域空間與城鄉空間重疊的差序化規范匱乏。長江流域囊括了中東西部的廣闊地域,流域空間自然涵蓋著城鎮空間與鄉村空間,與城鄉空間存在著交融與重疊的關系。事實上,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是一個系統整體性工程,其不僅著眼于生態環境本身,更兼具對生態空間、區域空間、城鄉空間等社會空間進行優化和重構。因之,編制實施的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規劃應將流域空間功能與城鄉空間規劃結合起來,才能以規范和規劃的統領有效實現自然修復與社會修復的有機統一,從而以流域自然空間修復促進社會空間修復。然而,現行規范體系甚少回應城鄉空間對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影響和聯結,也未根據城鄉空間布局對流域生態環境修復進行差異化規范。基于地方政府治理的城市中心主義和側重重點區域趨向,規范體系設置的缺陷直接外化為長江流域污染富集、生態惡化問題由中心城市、重點開發區域、人口密集區域等向行政邊界特別是鄉村區域不斷外推和聚集,加劇了修復的難度。
2 空間生產解構: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空間失衡與法治闕如
亨利·列斐伏爾認為,“(社會)空間是(社會的)產物”[23]。在他看來,笛卡爾終結了亞里士多德學派的傳統,隨之形成的笛卡爾邏輯使空間進入絕對領域。笛卡爾及其后的斯賓諾莎、萊布尼茨構造了二元論空間,即空間被視為“ 容器”的客觀主義與認識論上化約的抽象建構的主觀主義[4]。列斐伏爾超越二元論空間觀及康德的空間范疇,基于馬克思社會批判理論,提出了空間的一體化理論,即從被孤立地理解物質領域、精神領域和社會領域之間建構認識論空間、社會實踐空間及被感知的現象占據的空間的邏輯統一性。空間是物質的存在形式,其既能被感知,也能被改造,這是空間生產的基礎。列斐伏爾認為,空間不僅是盛放其他物質的容器或者作為物質性地創造經濟價值的手段,空間本身也是人類實踐的對象。人類對空間的改造從改造空間內事物開始,隨著人類實踐范圍的擴大,既有的空間難以滿足人類對空間數量和質量的需求,需要進一步生產出新的“空間”,“空間生產”就由“空間中事物的生產”轉向了“空間自身的生產”。空間生產過程中產生社會關系,生產的社會關系的再生產發生于作為整體的空間內[24]。空間代表著社會現實的同時性與共時性秩序,時間則表征著社會的歷時性秩序和社會生產的歷史過程,列斐伏爾以“空間的生產”為基礎,提出了將空間與社會生產聯系在一起的空間生產理論[23]。
空間生產理論指向了三位一體的辯證聯系,即感知的-構想的-親歷的空間框架;也表現為三元空間辯證法的三層空間概念,即空間實踐(Spatial Practice)、空間表象(Representations of Space)與表征性空間(RepresentationalSpace)[23]。空間實踐亦即感知的空間,是自然的與物質的物理空間的實踐顯現;空間表象亦即構想的空間,是邏輯的與形式化的抽象構造空間;表征性空間亦即親歷的空間,是社會領域載滿政治與意識形態的體驗空間。三個維度中的任何一個空間都不可以被設想成絕對的原點,沒有一個維度有優先權[25]。空間生產理論將人類實踐與自然空間范疇系統地整合在一個綜合的社會理論中[26],從而能夠在不同的層面上理解和分析空間過程。列斐伏爾基于空間生產的論斷及空間過程的分析對矛盾空間的生產與再生產進行了生態性批判。他認為,人類的實踐活動不斷消耗自然空間的自然資源和生產資料,并改變自然空間的固有形態,破壞生態系統的完整性。“空間”辯證地產生為“人的空間”,此過程伴隨著空間異化,并導致空間矛盾的結果,集中體現為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的矛盾、同質化與碎片化的矛盾、中心與邊緣的矛盾以及質與量的矛盾,空間矛盾的克服就需要立足空間基礎實現空間轉向。流域生態環境修復及其法治構造是構建新發展格局、邁向良法善治的重要組成部分。這就需要在重新審視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運行實踐與規范實踐的基礎之上,基于空間生產理論范式解構檢視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空間矛盾、問題溯因,反思原有修復方式注重流域自然空間、行政區域管轄局限、單一靜態要素修復等桎梏,實現修復及其法治構造的空間轉向。
2. 1 空間關系失衡:基于空間實踐的法治理念欠缺
空間實踐隱藏了社會的空間,前者在掌控與取用后者的時候將其緩慢地、確然地生產出來[23]。亦即,人類的空間實踐活動擴張、影響了物理空間的使用價值,也生產了新的空間單元。長江流域隨著經濟發展與實踐擴張,近20年來城鎮面積增加39. 03%[27],擠占了越來越多的流域物理空間,物理空間的壓縮又延阻了長江流域自我修復的能力和周期。作為物理空間的水文單位,長江流域是一個完整的相互影響的系統。任何對長江流域某一局部或單一要素造成的損害,都可能引致整個流域生態系統發生變化,甚至演變為整個流域生態環境損害的累積或疊加,并呈現從上游到下游不斷增長的態勢。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應當是流域整體范圍內自然與社會生態系統的修復和重建,但傳統生態修復的理論認知與治理模式難以在全流域空間范圍內提供流域一體化及多要素、多時空組合的生命共同體生態環境修復技術范式,“重結果、輕過程”的傾向使得流域內資源本身的“自然價值”被忽視。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既要包括生態維護、自然資源保護和環境污染治理的全過程,也包括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的全面修復[28]。實踐中,長江流域生態修復缺乏與生境、生態系統、景觀、區域等不同空間尺度匹配的生態等級序列,難以回應長江流域在各等級層次上的結構、功能和時間動態差異和變化。同時,作為感知的空間,流域物理空間與行政區域空間都承載著空間實踐的應然意涵。長江流域長期以來以行政區域為基礎界分管理職責,難以擺脫傳統狹隘簡單的線性工程思維以及部門分割、地區分割、功能分割的低效模式。從規范立法來看,區域分割導致地方立法間缺乏溝通與協調,立法利益考量與成本收益分析適用往往難以兼顧多環境要素進行整體性統籌,缺乏對其他相關要素和生態系統整體性的考慮[29]。因此,物理空間與區域空間在空間再生產的無序變動中形成了實質的空間實踐失衡,而針對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整體系統觀法治理念欠缺無法有效引導修復實踐的推進。
2. 2 主體結構失衡:基于空間表象的權責匹配削弱
空間表象是概念化的空間,是由專家、規劃者等技術官僚式特定主體基于累積的科學知識而生產構造的抽象精神空間或知識空間。空間除了是一種生產手段,也是一種控制手段,因此還是一種支配手段、一種權力方式[23]。行政權力本身具有的工具性、滲透性和協商性決定了“中心-邊緣”矛盾的存在,并致使行政主體始終處在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中心地位,天然排斥多元社會主體的參與和多樣化的管理。長江流域作為一種場所和自然物理空間,在經由主體創造轉化為抽象空間的過程中,同時包容了另一邏輯進路:過度發展的分析性思想,國家和官僚制的存在理由,純粹知識以及權力話語[23]。從實踐運行來看,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主要依賴區域空間的行政主管部門基于公權力運行回應修復實踐,但行政主體往往過度關注本行政區域內的修復質量而忽略整體性流域修復效果,趨于追求短期和顯性成效,缺乏長期布局的內在動力。質言之,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制度安排建構在既有的權力結構、社會結構與行政框架基礎之上,缺乏基于空間表象構造主體間協調有序的權責配置。
在從空間實踐到空間表象的動態演進過程中,流域空間形態理應由流域范圍內所有空間主體共同塑造。長江流域空間治理結構存在多層嵌套,如較大尺度的流域空間和不同尺度的區域空間治理范圍嵌套,政府、市場和個人的治理主體關系嵌套等。主體權責的分配偏差、流域信息的傳遞滯后、區域修復的進程差異、修復資源的時空失衡、修復網絡韌性失效等都是造成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矛盾性的根源。結合實踐矛盾與空間關系,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主體結構失衡與權責不匹配可以歸結為三個層次的關系:第一,中央和地方政府生態環境修復尺度嵌套與央地權責配置單一;第二,上中下游不同區域和流域修復范圍差異與權責配置錯位;第三,流域內城鄉區域空間不均衡與權責配置失衡。因此,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所涉及的行政主管部門、公眾、社會組織等利益相關主體紛繁復雜,抽象建構的流域空間一方面要擺脫自然物理空間的特質,另一方面也在不斷衍更、凸顯流域社會空間關系,并在建構的空間表象中滋生著權力-權利沖突、利益失衡、空間無序等問題,凸顯了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空間主體結構失衡與權責不匹配。
2. 3 空間協同失衡:基于社會空間的修復制度失范
列斐伏爾指出,社會空間呈現出相互滲透和疊加的特征,它相當于一整套制度方面的和意識形態的上層建筑。社會關系存在且服從于人類規制導致的空間碎片背后,空間不僅體現出經濟發展結構和形態,更能呈現出政治權力和意識形態的運行機制。空間生產通過社會實踐而產生,純粹的自然空間只有成為“人化自然”才能構成人的現實生存空間,即社會空間[30]。自然地理上具有整體性、系統性的長江流域空間,在通過社會實踐人化自然的過程中,基于行政管理被分割為各部門對山水林田湖草等流域諸要素和不同功能的“條條”管理,以及基于行政區域的“塊塊”管理[20]。部門分割、區域分治的空間治理模式導致各區域內空間生產的同質化和整個流域空間生產碎片化。這一“整體性-碎片化”矛盾顯化為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空間協同失衡,并具化為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區域空間和要素空間協同修復制度缺失。
第一,區域空間協同修復制度失范。空間生產的基本制度是在不斷變遷的,它的改變一方面受到系統外因素的影響;另一方面也一定程度受到了特定地方政府的空間生產過程反饋的影響[31]。長江流域外化社會空間的區域治理與修復模式,使得傳統修復理論認知和法治基礎難以滿足在長江流域內進行綜合功能修復的需求。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亟待解決的流域層次與空間問題,若不能打破地域和行政區域的限制,就無法在流域空間內實現修復效果最大化。當前,國家總體性指導制度視域下地方政府間協商溝通制度有待健全,生態環境修復責任制度有待完善,生態環境修復公私協力制度有待加強,無論是從立法規范還是體系構造上都凸顯了區域空間協同修復制度的失范問題。
第二,要素空間協同修復制度失范。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涉及多環境要素,地方立法因立法水平或實際制約往往難以兼顧多環境要素,立法部門更多關注本部門利益,缺乏對其他要素和生態系統整體性的考慮,難以解決生態系統的破碎性和孤島現象。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在點、線、面層次上多層嵌套,在分層結構中凸顯了要素空間協同修復制度的缺憾。首先,工程性修復項目主要針對“點”狀生態問題,但受要素空間的單一性掣肘。其次,解決上下游和左右岸以及要素之間關系需要實現“線”的聯結,但流域生態環境修復僅側重于線性協調機制,具體協商解決程序、協商解決方式等缺乏制度性規定。最后,“面”是在整體流域空間范圍內,由法治引導和規范形成的整體性和系統性的生態環境修復治理,更需要制度完備和立法完善予以回應。
2. 4 空間質量矛盾:基于空間生產的評價體系不足
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旨在解決流域空間由人類空間實踐引起的質與量的矛盾,人化自然的社會空間邁進使得自然空間被擠占并使其“質”受到影響。同時,隨著自然空間和社會空間的“質”的下降,其具有使用價值的空間的“量”亦會受到影響。空間生產具有持續性和目的性,基于“質-量”二元矛盾結構的工具性空間生產改變著流域自然物理空間,塑造著經濟發展形勢,影響著主體間的利益。因此,亟須建構綜合評價體系對空間修復進行監測、評價及評估,既檢驗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效果,也為生態環境修復的進一步推進提供基礎依據。目前,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已經進行了諸多探索和實踐,但是否真的實現了改善“質”的效果、改善后的效果是否是持續性的、如何進一步提高生態環境修復效率以更好地改善長江流域空間的“質”,卻沒有一個統一規范的評價體系予以評判。
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效果評價與流域生態環境標準、環境影響評價等事前規制手段共同構成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評價體系,但目前建立統一的生態環境修復評價體系具有現實阻礙。首先,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規模存在較大差異,或僅涉及單一要素,或范圍限定在河岸、河段、支流等,或持續時間長短不一,規模與持續時長的差異使得評價標準也千差萬別。其次,現有評估體系著重于自然效果評估,忽視了政策實施效果、社會參與結構等方面的評估,缺乏修復政策和制度社會價值的評估。最后,制度環境影響著評價指標的選擇和評估結果,生態環境修復評價指標選擇受主體影響較大,地方行政部門和公共機構等業務行為者更多使用生物和生境指數,相關專業技術協會如漁業協會更關注魚類物種豐富度、群落結構[32],公共研究機構和私營公司研究部門測量更復雜的指標,評估結論也會因上述度量標準、參考類型的不同產生差別。因此,基于空間生產的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評價體系需通過立法或制度建設賦予其合法性,真正著眼于生態利益考量,避免流于形式主義和官僚主義的窠臼。
3 空間結構重塑: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空間構造與法治進路
無論是國家戰略還是法律規范、政策規定,長江經濟帶及其流域生態環境修復都被賦予了重要的歷史使命,也昭示著流域生態環境修復在新發展格局下仍面臨新的挑戰。目前長江流域內長期積累和顯性的生態環境問題逐漸得以控制,但也應注意,法律規范與制度實施顯現的法治理念欠缺、權責匹配削弱、修復制度失范與評價體系不足等問題,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流域線性思維、條塊分割治理模式漠視流域空間屬性和空間關系的空間觀缺位。基于空間生產的審視與省察發現,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凸顯了行政區域空間與自然物理空間、空間實踐與空間表象、表征性空間與社會空間的多維度空間感知、構造、交融與差異的特征,然而初顯的空間邏輯不足以回應新發展階段治理理念及法治轉型的需求,空間結構化與空間轉向的社會實踐與法治進路成為可行變革范式。這實質上導向兩個基本路徑:一是空間結構化法治進路,基于權力關系、社會關系、社會實踐的再生產形塑社會系統時空束集的結構,循環反復組織起一系列資源和規則[33];二是空間轉向的法治進路,當然空間轉向并不意味著全然否定已有關于流域治理的法律規范體系和體制制度框架,而是以流域的空間屬性塑造、優化傳統法律制度[34]。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承載著恢復生態系統、固守環境容量、重塑人與自然關系的功能任務,應當以空間生產理論為邏輯出發點,重塑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空間結構并在能動與實踐中推進其空間化法治轉型。
3. 1 空間正義結構: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理念的空間轉向
空間具有矛盾性,整體性和碎片化的空間矛盾進一步激化了社會關系的矛盾。建構的與抽象的空間在權力同質性中試圖保留要素間的連接,卻又不得不陷入要素間統一與分離、連接與脫節、撕裂與擠壓的矛盾。實踐中,空間生產不斷消解著自然物理空間和社會空間的界限,法律規范對空間的調整建立在對空間的分配和矯正基礎之上[35]。因此,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應該以空間正義結構為指引促進法治的空間轉向。空間正義是社會正義以空間物化方式的形塑[36],空間正義的實現需要由規范經濟、政治、社會、文化、傳統等多種因素的整個法治體系融貫發揮作用才能完成[37]。空間正義結構的塑造有助于基于生態正義與社會空間協調不同利益群體的空間利益,實現人與自然、人與空間、人與權力之間的空間生產正義與分配正義。為有效回應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空間關系失衡,應當通過法律規范與法治運行賦予整體系統觀法治理念、可持續發展理念以正當性,嵌入潛藏于國家空間生產中的經濟運行方式和政治權力運行模式,將理念轉化為法律意義上具有實效性和操作性的理論基礎,凸顯其工具性和目的性價值[38],實現空間正義。
第一,整體系統觀法治理念的空間轉型。整體系統觀作為一種將法律規范與現實世界、人類社會與自然規律統合起來的全景化觀察視角,要求既立足整體進行系統化治理,又對要素進行優化組合和優化配置[39]。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應當綜合適用空間生產理論及三元空間辯證法,立足于流域整體統籌考量與編制生態環境修復規劃,建立“點”“線”“面”的三維法律機制,增強流域治理的整體性[40]。一方面,由點到面、由部分到整體、由區域到流域構筑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法治化框架,由政策推導融入立法創制。另一方面,完善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制度體系,增強長江流域環境資源承載能力制度、戰略環境影響評價制度、生態保護紅線制度、保障生態用水制度、流域生態補償制度等的適用性。
第二,可持續發展理念的空間嵌入。可持續發展追求代內公平與代際公平的實現,實質上契合了時空觀下的空間正義。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本身亦是要素的重新配置、權力關系的重構、公私關系的協調,囿于區域空間管轄、時空關系交融等問題,在空間實踐到社會空間的邁進中未必會全然遵循可持續發展理念。因此,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應當以空間生產理論為基礎將可持續發展理念嵌入其中,引導生態環境修復兼顧多元環境要素、整體系統規劃、生態等級序列等邁向空間正義。一方面,實現可持續發展觀與空間生產的互融,在立法規范和制度構建中予以適用和擴張,形成價值共識。另一方面,將可持續發展觀作為社會與公眾的價值理念,減少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社會阻力與成本,為法治理念的空間轉型提供良好環境和氛圍。
3. 2 主體功能結構: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主體權責的空間衡平
空間生產的三個維度鮮明地展示了空間具有持續的延展性與變更性,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應當基于空間實踐、空間表象與表征性空間、社會空間的生產與再生產,以主體權力-權利、職權-職責、權利-責任等空間權責的構成重塑主體功能結構。總體來說,主體權責的空間衡平一方面要求對權力集中機構或組織予以秩序約束,另一方面對空間權利過度化、至上化、區域化等走向固化的空間權利予以制約。亦即,以法律規范明確各主體享有平等的空間權利、平等的空間機會和平等的空間結果,既保障權力主體構造社會空間的統籌設計、協調機制運行,又保障權利主體有序參與和監督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項目建設、規劃編制等。具體而言,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主體權責配置本身亦是對央地空間、區域空間、流域空間、城鄉空間的再生產與再構造,應當通過行政權力空間構造的權力限縮與自我限制、多元權利主體的空間權利合理保障重構事權配置并明確中央、地方、流域、區域、城市、鄉村等主體的職責權限。
第一,央地主體權責的空間配置。中央和地方主體權責的空間配置關涉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整體系統性布局,需要以縱向的空間優化及其法治化保障實現。質言之,應以中央統一規劃、委托授權以及評價考核,促使政策供給、資源配置、發展重心與各地方在流域中的定位保持一致[41]。一方面,中央建立長江流域協調機制統籌協調總體工作,推進國務院水利部門、生態環境部門、自然資源部門等的縱向權責配置,以中央的宏觀性權責性頂層設計統一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決策、規劃及監管等職責分工,彰顯其整體性空間主導權責。另一方面,地方政府具體落實和執行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決策,通過地方性法規和規章的制定、生態環境修復規劃的編制、重大生態環境修復工程的實施、監督執法的實施等健全地方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空間剛性權責導向,因地制宜兼顧生產、生態、生活的總體要求,提高長江流域生態功能與生態效益。
第二,流域與區域主體權責的空間銜接。依托長江流域協調機制進一步擴張長江流域生態環境監督管理局、長江水利委員會等流域機構的行政權力,在生態環境修復規劃編制、工程項目、協調統籌、考核評價等權責配置上更具剛性,通過權力約束形成對地方區域管轄與條塊分割的對沖。同時,逐步形成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統一技術方法體系與標準,立足生態系統結構、功能與過程完整性、生態系統穩定性與彈性等多維度優化生態環境修復體系,以解決跨界、跨區域的空間沖突與銜接問題。省級政府、地方各級政府等區域主體以《長江保護法》等法律法規、地方性法規為指導,積極響應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協調機制,落實各自職責,并以生態風險評估制度、責任追究制度、權益救濟制度、補償制度等體系運行實現由部分到整體、由區域到流域的主體權責法治化銜接。
第三,城鄉二元主體權責的空間構造。城鄉空間一定程度上框定和限制了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資源投放和管理邊界,只有弱化城鄉二元空間結構、變革造成修復失衡的空間邊界劃定,才能打破空間生產“中心-邊緣”矛盾導致的修復不均衡。應當說,空間的各個尺度都存在中心與邊緣的矛盾,城市擴張本身即為經濟的、社會的、文化的和生態的隔離過程,這加劇了城鄉之間的空間矛盾沖突,而化解的策略當然也應落腳于城鄉空間“中心-邊緣”矛盾的矯正與重新配置。因此,應通過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規劃重塑城鄉空間,促進生態環境修復基礎設施、修復資源配置、修復產業布局、修復扶持政策在城鄉之間有序流動,基于鄉村振興戰略將生態環境修復公共物品和服務供給適度向鄉村傾斜,明晰城鄉二元主體在流域生態環境修復中權責的一致性、平等性和公平性。
3. 3 空間共治結構: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規范協同的空間構筑
空間與社會生產過程、社會主體關系緊密結合,空間生產通過將各種要素結合而形成一個整體空間,空間的高效可持續運行有賴于各要素的有機協調。破碎、重復而集約的區域空間、行政空間使得長江流域整體空間被打碎成各個地方、各個部門、各種要素的條塊分割模式,難以解決長江流域生態系統的整體問題,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呼吁以空間整體性為基礎構建統籌協調的空間共治結構和法治體系。基于空間生產的差異空間倡導空間使用功能高于交換功能,消解空間的不合理占有和支配。只有通過宏觀制度政策、國土空間規劃、公共服務設計等方式塑造出以空間關系和空間規律為基礎的有層次、次序和功能區分的差序空間,才能實現矛盾性空間向差異性空間的轉變[42]。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空間共治要求基于差異空間的轉型與重構,通過法律規范、制度框架與政策體系構筑權力關系與社會關系的規則結構。其基本路徑為,從“要素立法”轉向“空間立法”,基于宏觀立法形塑法典化制度體系和微觀實施政策制度化、具體化和可操作化[43],以立法協同推進區域空間協調共治,同時構建要素協同制度體系邁向空間共治。
第一,立法協同推進區域空間協同共治。長江流域整體范圍內存在較大的空間差異,不同的空間定位其生態環境修復重點也有所不同。長江流域生態環境的整體性修復并非同質的、均等的、無差別的修復,而是根據其本身的自然物理空間范圍、功能和修復目標進行有針對性的修復,發揮疊加效應最終實現生態系統功能的整體修復。合理劃分生態環境修復單元,打破行政邊界制約,依據流域縱向和橫向空間選擇響應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尺度,可行之途在于通過立法協同推進實現區域空間的有序協調。首先,立法協同要求從分散立法走向協作立法,地方立法主體圍繞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實際需求開展橫向協作立法,激發流域協同立法的內生動力,通過法律規范在全流域空間范圍內建立跨區域空間之間的聯動修復治理協調和合作機制。其次,立法協同要求從區域立法走向流域立法[44],以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整體性和專門性規范指引生態修復空間單元劃分擺脫行政區域限制,建立政府主導、企業主體、公眾參與的流域生態環境修復多元共治體系。
第二,構建要素協同制度體系邁向空間共治。空間實踐的生產和再生產凝聚著各種要素的連續性和內聚性,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空間再生產具有點、線、面多層嵌套與分層結構,也需要基于各自然要素間的關聯實現人化自然的要素協同,并由此構建點、線、面要素協同制度體系轉向空間共治。一是圍繞長江源園區、長江洲灘、重點庫區、重點湖泊等核心點位,進行專項立法和出臺相應政策規定,形塑重點水體點位生態環境修復制度;二是圍繞長江岸線、航道與河道等流域縱線,結合既有的生態環境保護及治理規定構建縱貫上中下游的流域生態環境修復制度;三是圍繞流域分區劃面乃至長江流域整體覆蓋面構建生態環境修復規劃、生態環境綜合整治、濕地保護與修復、河湖生態保護與修復、流域生物多樣性保護、生態補償等制度體系。亦即,綜合統籌多功能、多主體、多維度的系統修復,構建由“核心問題+生物多樣性+社會服務”多功能[45]、“政府+企業+個人”多主體、“河+湖+江”多維度一體化構成的源頭治理、動態管理、應急處置相結合的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要素協同制度體系。
3. 4 空間質量結構: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評價制度的空間建構
社會空間在空間生產與再生產的變動中凸顯著“質-量”二元矛盾結構,在“消費的空間”轉向“對空間的消費”的“質-量”動態調整中附屬空間分裂為兩種區域:一是以生產為目的和手段開發的區域,一是以空間的消費為目的和手段開發的區域。其后果是,越來越多的自然物理空間被擠占、被商品化,人們愈益增長對自然物質空間的渴望并提升了對空間質量的需要。破解空間“質-量”二元矛盾結構的可行路徑在于將自然空間“還回去”或者提升抽象社會空間的使用價值與質量。實踐中,“自然-社會”二元驅動力作用下流域水循環及其伴生的水生態、水環境過程將水資源系統、經濟社會系統和生態環境系統有機聯系在一起[46]。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事實上也伴隨著人類活動對空間的改造和流域的自我恢復的交融互動和動態變化。但長江流域空間具有整體性、系統性、穩定性等特征,因此其生態環境修復需要在秉持自然恢復為主、自然恢復與人工修復相結合的基礎之上,堅持常態化、長期性、累積性的人工修復治理范式,完善生態環境修復預警、監測、標準、效果評價體系及其銜接,提升空間質量。
第一,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評價標準制度的統一規范指引。評價標準的確立受規制主體與制定主體立場和利益的影響,標準的缺乏阻滯了生態環境修復實施主體關于人工修復成效及評估信息披露的動力,因此應以監測或評價方法為技術支撐構建統一的評價標準制度。具體而言,在目標設置上首先應面向富有活力和健康的長江流域自然物質空間;其次,長江流域整體生態環境狀況得到明顯改善且能夠自我維持,抵御外部擾動的能力有所提升;再次,不對流域生態系統造成新的持久性損害,不以犧牲流域生態系統內關聯利益為基礎進行修復[47];最后,明確規定以適當的方式及時公開相關修復數據,規范生態環境修復前評價標準和修復后評價標準[48]。
第二,將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社會影響與社會價值納入評價體系。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具有自然物質空間和社會空間修復的雙重價值,其對社會空間的影響與價值主要體現為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也顯現為對社會治理結構、經濟增長結構、城鄉經濟結構、工農業發展結構、人口結構等經濟和社會結構的優化效應。因此,應注重社會影響與社會價值的總結、凝練、提升,進一步優化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效果評價體系,將生態環境修復影響與價值作為適應性管理和修復的一環,提升生態環境修復的科學性和綜合性。
第三,建立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后評價制度體系,強化責任制體系建設。完善長江流域空間內整體生態環境監督機制,建構針對生態環境修復成效、恢復周期、持續時間、空間質量變化等因素進行分析與評價的制度體系。一方面,明確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政府職責、企業責任與公眾參與監督體系,形成權責配置明晰、空間修復均衡的流域生態環境修復供給制度與監督機制;另一方面,結合長江流域生態環境實際情況,綜合自然物理空間與社會空間的科學與專業判斷,形成有序的后評價制度體系,倒逼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實效性。同時,將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有效開展和實際效果作為行政主管部門考核內容,構建以各級人民政府為主要組織者和實施者,以相應職能部門或機構為執行者和監管者的政府履責督察制度和責任制體系。
4 結語
國家長江經濟帶建設重大戰略部署和共抓大保護重大決策,為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賦予了新的時代意涵。隨著《長江保護法》的深入實施,通過生態環境修復能夠逐漸控制長期積累和顯性的長江流域生態環境問題,但固有的流域線性修復思維和條塊分割的區域修復模式也決定了生態環境修復無法從根本上緩解長江流域空間異化引致的社會空間侵蝕、自然空間限縮、區域空間交叉的普遍性、風險性和隱藏性問題。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理論闡釋了空間實踐、空間表象與表征性空間的三位一體平行空間維度,并在矛盾空間與空間矛盾的遞進中系統論證了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的矛盾、同質化與碎片化的矛盾、中心與邊緣的矛盾以及質與量的矛盾,為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的空間邏輯建構和法治進路選擇提供了全新視角。因此,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應當立足于空間矛盾與空間基礎,實現空間轉向的法治化變革。其應以長江流域生態環境空間實踐性為起點邁向空間整體性,以立法規范的互動銜接回應碎片化的空間矛盾;同時,兼顧長江流域空間社會性與動態性,以規劃統籌與社會空間構造回應中心與邊緣的空間矛盾。應當在空間實踐性、空間社會性、空間動態性的生產與再生產進程中通過重塑空間正義結構、主體功能結構、空間共治結構、空間質量結構等范式變革,推進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修復空間結構化和空間轉向的法治路徑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