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廣場舞是一種具有中國特色的文化空間,也是當今時代重要的社會空間。分析廣場舞這場社會運動的社會性、政治性,有助于我們全面審視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深層社會結構。廣場舞的出現有著深刻的歷史背景,廣場舞空間生產與我們所處時代與個體生命體驗密切相關。廣場舞是一項重要的社會行動,客觀地表達著曲折的政治意蘊,書寫著新時期的文化民主。廣場舞文化空間治理就是要樹立民主、正義的廣場舞空間治理理念。構建整合性的廣場舞空間治理機制,一是面向共識的協商對話機制,二是面向權力制約的公眾參與機制,三是面向市場規制的資本引導制衡機制,四是面向民眾的自我激勵機制。廣場舞空間治理路徑,包括廣場舞空間環境治理、廣場舞空間安全治理、廣場舞空間行業治理、廣場舞空間行為治理。公共性缺失是我國社會治理的一道難題。伴隨著廣場舞者公共性建構和一定程度的自我管理,這也不失為一種建立自律性民間社會的探索。
關鍵詞:廣場舞;文化空間;文化民主;空間正義;公共性
中圖分類號:G24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3180(2023)01-0096-08
一、問題提出與文獻回顧
廣場舞是當代中國城市重要的文化景觀,也是一種獨特的社會文化現象。每到華燈初上或東方既曉,市民或三五成群或幾十上百,有組織有秩序地進行健身操、集體舞、民族舞蹈演繹與展示;從性別看,女性居多,偶見幾個男性;從場所看,大城市多在公園、街角,比較分散,小縣城集中在廣場,陣容龐大:成為各地一道靚麗的風景線。對此,學術界也從廣場舞的文化價值[1]、社會學意義[2]、體育公共服務[3]等學科領域展開了廣泛的研究。從2014年開始每年以廣場舞為主題的文章都在400篇以上,2015年前后因廣場舞噪音擾民問題,學者們從居民權利與政府責任[4]、個體表達與公共道德[5]以及公共治理困境[6]等角度深入探討,一度使廣場舞研究達到一個高峰,年產量800多篇(參見圖1)。

當前,從空間的視域拓展廣場舞研究也是一個趨勢,有學者從空間生產與地方認同視角挖掘廣場舞的社會文化意義。[7]但是,還鮮有從空間治理角度研討廣場舞的社會政治學意蘊。因此,本文嘗試從文化空間視角對廣場舞的政治學意義進行拓展與闡釋,為廣場舞研究提供一個新的分析框架。
“文化空間”是國內學術界使用頻繁但又沒有形成共識的一個概念。人類學、文化學、社會學、人文地理、都市研究等不同學科的學者對其概念與界定都有不同表述。從時間上看,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就有學者開始使用這一術語了。有學者透過婚姻制度揭示南北朝時期民族矛盾與門閥制度體現出的文化空間差異及其變遷[8],還有學者用“新的文化空間”來概括商品大潮和消費社會帶給大陸文學的深刻轉型和文化發展[9][10]。不過,他們僅僅停留于文化空間概念的使用,沒有做深入的概念闡釋。90年代中后期,有學者開始從城市研究角度入手抓住文化空間的內涵與特征,特別是社區性、人文性、符號性、市民性,應該說揭示了城市文化空間的一些特征特質,但終究是從城市研究的角度而不是文化研究的角度。進入新世紀以來,文化空間這一概念發生了一個重要變化。隨著國內外對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重視,文化空間差不多成為了非遺的特定用語。作為非遺的一個基本類別,文化空間被定義為“定期舉行傳統文化活動或集中展現傳統文化表現形式的場所,兼具空間性和時間性”[11]。近年來,又有學者認為,“文化空間”已呈現多學科、多視角的交叉融合,不應該局限于人類學和非物質文化遺產領域,應把文化空間視為一種研究視角,讓它進入更多的研究領域和更大的知識系統,開拓出更多的無限可能。[12]還有學者認為,“文化空間”不只是人類學非物質文化遺產概念,而應該在更宏大的視野和框架之下闡釋這一術語的多重概念和復義內涵,同時也要反對那種認為一切文化現象都是文化空間的“泛文化空間”論。[13]那么,什么是更廣義的文化空間呢?有人把它界定為超越標尺度量之下的空間,是人類文化的凝聚與流動,既是過程也是結果。[14]
因此,從“文化空間”這個概念在中國理論界的發展演變歷程看,它不宜也不能僅僅局限于非遺領域,即使從它在非遺領域的核心內涵看,它也是空間理論在非遺領域的延伸。隨著空間理論在社會科學研究領域的擴展及研究的持續升溫,可以預見文化空間專屬于非遺領域的局限性與滯后性。
當代社會科學空間理論研究的持續升溫是有其特定的現實語境的,即當代人類空間生產的深刻變革,從全球化、城市化再到各種虛擬空間,空間正在塑造人類新的存在樣態。地理距離不再成問題,各種在以往時代堅不可摧的空間壁壘日益消解。空間實踐的豐富性為拓展當代人的生命體驗提供了諸多可能。相應地,人們越來越關注不同場所和政治文化環境的空間特質,并將之視為當代全球性和地方性的社會行動的基本參量。[15]正如薩繆爾森概括公共空間的公共物品本質屬性所說,“每一個人對這種產品的消費并不減少任何他人也對這種產品的消費”[16]。所以,本文嘗試拓展文化空間概念的內涵與外延,用以分析研究廣場舞的社會政治學意義,增加文化研究的理論資產。
二、廣場舞:群眾文化民主的政治表達
霍爾迪·博爾雅與卡斯特指出,城市是政治表達和管理的重要場所。[17]此處的“政治”,是一種社會行動、社會運動。吉登斯認為,政治生活的運作絕不僅限于常規框架,即立法機構與政府機構中的政黨、選舉以及代表。有時候只有訴諸非常規的政治行動形式,即社會運動,也就是通過在既存制度/機構領域外的行動,以推動某種共同利益或確保某個共同目標而付出的集體努力。[17]714社會運動代表了一種積極的“社會-政治表達”和導向一種總體性變革的可能性路徑。仔細分析廣場舞這場社會運動的社會性、政治性,有助于我們全面審視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深層社會結構。
其一,廣場舞的出現有著深刻的歷史背景。在我國,廣場舞歷史悠久,有人說它起源于宗教祭祀,還有人認為產生于人類早期的生產勞動。當前我國的廣場舞有大型運動會開閉幕式團體操表演的影子,還承續著文革時期忠字舞的遺脈,更有20世紀八九十年代“氣功熱”集體練功的接續發展。據有關研究,當代中國的廣場舞是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隨著經濟社會的高速發展,覆蓋全民的基本公共服務體系和社會保障體系初步建立,伴隨著城市多姿多彩的廣場建設增多應運而生的。這種以健身為目的的平民化、大眾化的體育舞蹈從處于改革開放前沿的南方城市嶄露頭角,繼而輻射到全國各中小城市,蔚然成風,成為一項群眾喜愛的文體活動。[18]
如果說原始舞蹈起源于祭祀樂神、娛己娛人,在于表情達意,那么廣場舞產生的意義不僅體現在滿足人們的物質需要,更表現在最大限度地滿足人們對發展和享受的需要。當代中國城市居民追求美好生活的需要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對健康的渴求。“花錢買健康”在21世紀已不是一句口號,人們從生活實踐中真切地體驗到文化體育活動對健康的積極作用。文體消費作為一種人力資本投資,可有效地提高勞動生產率,贏得更多的勞動收益。二是渴望生活方式的變化。現代人已經從單一的“工作—休息—工作”方式,轉向“工作—恢復和保健—工作”方式,更多的人把閑暇時間用于心理和身體素質的調整、修復、保養和增強,而體育鍛煉和高級休閑方式成為人們理想的選擇。三是文化消費已經成為一種時尚。當代中國城市居民越來越重視標志現代生活方式的文化消費活動,越來越多的人把參加文體休閑活動看作是一種時尚。人們在創造一種人與自然的和諧,追求通過運動而達到身心的完美。[19]
此外,廣場舞的興起與國內民粹主義思潮初露端倪合拍。近些年來民粹主義思潮在西方世界迅猛興起,正在改寫著整個西方世界的政治走向。民粹主義是社會科學詞匯中最沒有精確定義的名詞之一。據相關研究,民粹主義認為社會本質上分化為兩個同質且對立的群體,即“純潔的平民”和“腐化的精英”,而政治應該是平民階層普遍意志的表達。[20]近年來伴隨互聯網以及社交媒體應用的普及,國內網絡民粹主義也在逐漸發展壯大。國內民粹主義群體的普遍傾向包括:對外交沖突更加敏感,懷念計劃經濟時代的社會道德觀念,以浪漫化的眼光看待普通人的生活等。[21]其中某些觀念與廣場舞大媽的價值追求有著最初的切近,贏得了她們對廣場舞的認同與認可。
其二,廣場舞空間生產與我們所處時代與個體生命體驗密切相關。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城市一直以單位制來重塑社會管理體制,建構整個城市范圍內的治理體系。對于國家而言,單位既是經濟共同體、社會共同體,又是政治共同體;對于個人而言,單位既是工作區域、生活區域,又是政治領域,從而形成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的糾纏和重合。改革開放以后,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不斷發展,社會結構不斷分化,社會流動資源和流動空間不斷生成,單位管控模式不斷瓦解和崩塌,個體逐步由單位走向社會。[22]作為廣場舞大媽主體的50后、60后,由于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轉變帶來的職業境遇的變化以及下崗潮帶給個體生命歷程的結構性變遷,從單位人到社會人,過去極為珍視的“共同存在”正在失去,而在廣場舞“大場面”的組織形式中卻意外地找回來了當年的興奮。廣場舞超越了它的自然屬性及其發生主體,成為一種時代的隱喻,即個體化時代的群體性興奮。[5]廣場舞大媽在家庭中一般扮演家庭主婦或半職業婦女半家庭主婦的角色,平庸疲乏的生活、枯燥單調的工作使她們喪失了對自身的認同,而廣場舞成為她們認同且有內在動力的人生高峰體驗。[23]隨著后來70后、80后加入廣場舞隊伍,消費社會、信息社會帶給人們更多的是個性化需求和美好生活需要,廣場舞這種社會行動成為人們工作之外自我價值實現的又一選擇。人的價值分為社會價值、個人價值和自我價值。人們在廣場舞行動中獲得了自我價值的實現,又將其作為中介和橋梁把社會價值和個人價值有機地聯系起來[24],從而使得社會更加和諧。
其三,廣場舞是一項重要的社會行動。社會行動是社會學家在對工業社會進行理論探索中提出的概念,也是社會學的核心概念。最初提出并讓這個概念獲得共識的是德國社會學家韋伯。韋伯認為,社會是由人的行動構成的,沒有人的行動便只會見到一個一個的人。人的行動對其他人造成影響,進一步引發他人反應,也產生行動,形成了萬花筒般的社會。對他人具有社會意義的行動,被韋伯稱之為社會行動。可是,在社會行動中,行動的發生并非是自然的、均等的。行動的發生受行動者主觀意志的支配,也受行動者行動能力的約束。英國社會學家吉登斯進一步賦予了社會行動新的意義。他認為,社會行動者不僅具有能動性,還具有反思性。對社會行動的能動性和反思性拓展,深化了社會行動的內涵。[25]我們認為,能動性和反思性是對廣場舞的真實刻畫,也是廣場舞大媽主體性的本質特征。各地的廣場舞文化活動往往是由一批愛好文藝且有一定政治動能的中老年女性發起的,她們通過跳舞使自己變得健康,利用社會網絡,通過情感說服與事例說服的方式影響更多的人來參與跳舞。當自己的文化權利得以盡情表達時,廣場舞問題又促使她們對公共道德缺失進行反思并重建。伴隨著廣場舞者公共性建構和一定程度的自我管理,這也不失為一條建立自律性民間社會的可能性探索之路。
其四,廣場舞客觀地表達著曲折的政治意蘊。一是包含對中國傳統生活方式的追懷和對中國當下醫療體制的感性批判。[26]計劃經濟時代盡管經濟更為落后,文化生活比較貧乏,但比較注重面向普通大眾的城市公共空間和公共文化設施,每個城市均建有電影院、文化宮、工人俱樂部、群眾體育場、露天茶座、露天電影等。市場經濟初期受經濟發展水平和城市管理者認知水平的限制,原來供普通市民休閑與娛樂的文化空間與設施消失殆盡,代之而起的茶樓、會所、KTV歌城等消費空間,卻令人望而卻步。廣場舞的一呼百應,在于既突出了健身功能,又能相互溝通、排遣寂寞,滿足心理上的歸屬感和依戀感,中國人均財富不豐厚,與福利國家的醫療保障還有一段差距,這也是廣場舞興盛的根本原因。二是通過廣場舞這一空間實踐抵抗人與人之間的疏離,試圖恢復正在瓦解的集體歸屬感。[27]理想的公共空間具備滿足公共產權、平等進入性和充分的社會互動三大基本特征。當代中國城市生活,傳統的文化身份與生活方式快速消解,普通民眾對改革開放之前的集體主義記憶深刻,而廣場舞試圖通過公共生活來復興集體主義的鏡像,抵抗由單位人到社會人的疏離。城市公共性的缺失是城市文化發展的軟肋。廣場舞過程中出現的噪音、空間占用、場地爭奪等問題,其實還是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界限不分的問題。公共領域應遵循的規則、規范和社會契約,對于當代中國城市居民來說還有一個不斷學習、不斷協商、不斷進步的過程。三是戰術性地抵抗著資本開發對公共領域的侵蝕。[28]當代中國,公共空間的生成邏輯體現了權力、資本和生活邏輯的統一。權力邏輯是城市政府運用政治權力,采取公共政策對城市發展和治理進行規劃、設計與空間分配的過程,集中體現城市政府的利益追求和決策偏好。資本邏輯是企業等市場主體介入城市公共空間的發展和建設過程,通過市場機制實現對城市空間資源的競爭性分配,以追求更大的經濟利益。生活邏輯是城市空間的使用者通過利益表達和公共參與等方式對城市發展和空間治理施加影響,使城市空間成為民眾的公共空間和城市美好生活的場所。然而,資本將文化空間生產視為資本增值的工具,在文化空間生產中占絕對優勢,普通市民休閑的文化設施往往被忽略,廣場舞問題與空間過度狹小也有密切聯系。面對一個由資本主導的空間秩序,用哈維的話來說,我們不能放棄想象的權利,不能缺失烏托邦理想。因為它聯結著我們對于理想空間的探尋,凝聚著我們關于空間與存在的深層思考。[29]8
其五,廣場舞書寫著新時期的文化民主。從國家的視角來看,改革開放前的文化發展體現出以國家權力做后盾的計劃經濟體制特性,理論界也主要以國家宏觀制度的背景來立論和分析,從政治嵌入來展開敘事,強調政府在文化資源配置與供給中的主導性,認為過于集中的政治權力和行政權力控制形成了國家與社會的一體化特性,作協、文聯、社科聯等群團組織更多的是國家文化權力的輔助和延伸,缺失了社會公共領域。改革開放后,市場經濟體制改革引起國家與社會關系的新變化,學術界的研究除了一貫的國家視角以外,增加了社會視角。社會視角的實質意義是開放權利,推動文化民主或人民文化權利的實現。文化民主是德國社會學家卡爾·曼海姆(Karl Mannheim)提出的一個政治概念,包括文化權利的公平、文化服務的均等化和文化表達的自由三個方面內涵,認為文化的民主化是現代社會發展進程中必不可少的一個階段。[30]社會自發形成的廣場舞行動,充分彰顯了普通民眾文化權利的宣示與主張、文化參與的積極性與自主性,與政府倡導的道德講堂、新時代文明實踐中心、閱讀空間的宣傳引領形成相互映照。借用美國人類學家芮德菲爾德的大小傳統概念來分析,前者屬小傳統,從民間大眾生活自發而生;后者是大傳統,在學堂或廟堂之內培育而來。二者相互依賴、相互影響,對于理解當今時代的文化具有重要的意義。[31]廣場舞所標志的日常性的群眾文化,與政府倡導的引領性的先進文化,互為補充,相互完善,形成一種多元競流,又有統一意志,又有個人心情舒暢、生動活潑的局面,是民主集中制在文化空間的創新實現。
三、廣場舞的文化空間治理
文化空間這一概念是離不開“空間”作為其理論支點的。對“空間”的討論可追溯至笛卡爾、歐幾里得幾何學等對物理空間的絕對度量。但真正促成現代社會科學“空間轉向”有兩大人物:一是列斐伏爾,一是哈維。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理論,強調不能把空間作為物理容器,也不能將社會空間視作靜止的抽象容器,空間本質上體現著社會生產關系的生產和演變。同樣,在反思社會與空間關系的基礎上,哈維提出了社會過程-空間形式的概念。社會關系決定空間形態,而空間又反作用于社會關系的生產與再生產。因此,從上述意義上看,文化空間治理就是文化空間生產過程的治理,是基于特定的價值優化空間生產過程的活動。[32]187
(一)樹立民主、正義的廣場舞空間治理理念
首先,廣場舞空間治理應是一種民主的治理模式。英國學者Magalhaes 和Carmona將城市公共空間治理劃分為以國家為中心、以市場為中心和以公共空間使用者為中心的三種治理模式。[33]過去我國城市公共空間治理屬于比較典型的以國家為中心的治理模式,政府在其中發揮著主導性作用,扮演全能角色,承擔了從空間規劃、建設到運營和管理的全過程治理任務。改革開放后,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市場主體和社會力量開始介入城市公共空間治理,影響公共空間資源分配和公共空間治理政策,而作為城市公共空間使用者的廣大城市居民在城市公共空間治理中尚未發揮應有的作用,其利益表達和真實需求也沒有得到足夠重視。而廣場舞空間治理是以使用者為中心的公共空間治理,不以獲利和贏得市場競爭為中心,在這種治理模式下公共空間的管理權力被分散給各種社會組織。這種模式以提升公共福祉和提高公共空間服務質量作為純粹的價值追求,具有很高的靈活性,能夠很好地將公共服務與公民實際需求相匹配,并幫助政府服務于邊緣性的弱勢群體。廣場舞空間治理是嘗試將國家權力統治改變為國家與社會共治的模式,因此是更為民主的治理模式。[34]
其次,廣場舞空間治理應是一種空間正義的治理模式。列斐伏爾強調空間具有政治性[35],空間生產與資源再分配與權力密不可分。后來哈維又把社會正義引入空間生產過程。哈維認為,作為一種價值理念的空間正義,關涉空間生產的價值規范、價值選擇和價值評價;作為一種政治話語的空間正義,關涉長遠的政治規劃、現實的權力建構和普遍的政治動員;作為一種社會理想的空間正義,關涉現有社會空間的重構、未來烏托邦理想的訴求和人類空間生產終極意義的追問。[29]91-100南非地理學家皮埃爾(G.H.Pirie)正式提出了“空間正義”的概念,用以空間資源配置的正義。[32]89目前關于“空間正義”還沒有一個統一的概念界定,但正義作為空間生產的價值取向是十分明確的。城市空間生產滲透著隱秘的權力爭奪、多元的需求體系、持續的社會變遷和異質的文化想象。因此,廣場舞空間治理,一是要消除空間非正義現象,防止在規模、質量、形態和環境上形成空間分配的貧富落差。二是要減少空間生產過程的資本化,通過保障公民平等權利、文化抗爭等路徑主張空間生產的民主化。三是實現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深入市民日常生活層面,對他們的生理、心理和情感等各種需要予以理解、重視與關懷。
(二)構建整合性的廣場舞空間治理機制
長期以來我國城市公共空間治理的弊端就是所謂的“重建設、輕管理”“重前期、輕維護”“多分割治理、少整體治理”。投射到廣場舞空間治理上,就表現為先自發瘋長,后慢慢規范。治理的主體涉及文體、城管、環保、建設等部門以及廣場舞所在街道、社區范疇,多頭治理,相互推諉,權責不明,問題難以解決。現代國家治理是政府、社會與市場的多元共治的結構。“治理”一定是政府與非政府組織共治的治理模式,是基于政府組織對非政府組織,尤其是企業組織的治理模式而共同創生的治理形式。進一步地講,這一模式旨在將國家權力、企業組織與社會組織多方面的治理動能激發出來,因此是多元的治理。[34]
廣場舞是伴隨經濟發展的多元化的社會產物。政府、社會與市場以及個體,都已經無力單獨提供滿足,每一個主體都有其缺點,并且都會出現失靈。廣場舞空間治理已經不是一個單一的政府行為,也不是純粹的市場行為,而是一個兼顧公共利益的集體行為,需要在政府與社會雙向間實行改變,各種主體互相介入、積極互動,獲得各自的正面能量。這是一種整體協同合作治理的新模式。同時,從以下四個方面著手建構廣場舞空間治理機制。[32]127
一是面向共識的協商對話機制。以“空間正義”為共識,廣場舞空間治理各方主體協商對話,達成空間供給與秩序建構的過程正義與工具正義。第一,通過制度化的理性協商形式,如聽證會、懇談會和民意調查等形式參與最初決策,這樣的決策更容易為各方所接受,減少空間沖突的發生。第二,將市民、開發商、專家等相關方面納入一個動態的、多元的“空間表達”渠道,在空間沖突時,甚至發生前起到疏導與調節作用。第三,通過貨幣化補償、特殊公共物品供給等協商補償途徑,緩解空間沖突的緊張程度,最大程度實現公平正義地分配空間資源。
二是面向權力制約的公眾參與機制。社會公眾也是廣場舞空間治理的主體之一,提高公眾參與程度能夠有效地促進政府決策的公共性與公平性。第一,提供更多的參與方式和渠道。現代社會,信息溝通更方便更快捷,要讓公眾有更多的知情權、參與權、表達權、監督權。第二,吸納更多樣化的參與主體。要讓不同社會階層或者相關的利益群體都參與、表達對空間規劃、使用、維護的意愿。第三,建立全過程參與機制。要從公共空間的研究編制、論證決策、實施監督等項目全過程設計安排民眾參與的重點,維護和保障民眾的具體權益。
三是面向市場規制的資本引導制衡機制。如前所述,當代中國公共空間的生成邏輯體現了權力、資本和生活邏輯的統一。一方面,政府要制定切實可行的政策,建立以市場運作為主導的引領機制,參與到城市公共空間的建設和發展中來。另一方面,政府又要高舉“有形之手”,建立將政府干預作為主體的制約機制,通過規劃與法規加強對空間開發商的監管,避免資本為追求眼前經濟效益而忽視公眾利益的極端情況。
四是面向民眾的自我激勵機制。廣場舞大媽既是文化空間治理主體之一,同時又是文化空間的生產者。第一,建立廣場舞協會、老年人體育協會等社會組織,實現自我管理、自我服務、自我教育、自我監督。第二,組織廣場舞大賽,以獎代補,激發民眾文化活力,遴選文化明星,帶領群眾在文化生活中當主角、唱大戲。第三,構建先進文化引領機制。當下再用行政命令去“規訓”a廣場舞,簡單地用意識形態去統領廣場舞,已與社會治理多元方式格格不入了。從規訓到引領,不失為一種治理智慧,重點突出核心價值觀引領,不斷強化文化自信的使命引領,持續推進先進文化的方向引領。
(三)廣場舞空間治理具體路徑
首先,廣場舞空間環境治理。文化空間關系到城市發展和城市生活品質。廣場舞空間環境治理,既要處理好廣場舞與城市經濟社會發展的關系,也要處理好城市規劃、建設和管理的關系,還要處理好廣場舞空間與其他公共空間的資源配置關系。
其次,廣場舞空間安全治理。當今風險社會,重點場所以及大型賽事與重要活動空間的安全問題日益凸顯。廣場舞安全治理是復雜社會、城市失序、發展失衡、社會焦慮和道德危機等的綜合反映,因此需要多管齊下,通過制度建設、技術創新、行為分析和情緒管理等方式進行綜合治理。
再次,廣場舞空間行業治理。廣場舞屬于文化體育公共服務。相關政府部門已明確提出“立足城鄉特點,打造有特色、有品位的公共文化空間”[36]這一目標,特別強調健全機制,廣泛開展廣場舞展演,與互聯網平臺合作,創新廣場舞等群眾文化活動管理和服務手段。
最后,廣場舞空間行為治理。廣場舞是社會實踐的產物,承載著市民的休憩、娛樂與交往的空間職能,其行為規范在很大程度上促進廣場舞空間的發展。具體而言,廣場舞空間行為治理包括他律的法治與自律的德治。一方面,通過法律法規確認廣場舞者的行為規范與準則,實現行為形態常規化,保障他人正當權益不受損。另一方面,通過道德的隱性機制,依靠內心驅動力制約廣場舞者的行為,納入更廣泛的基層公民道德教育,提升城市文明程度。
結論與展望
廣場舞是一種具有中國特色的文化空間,也是當今時代重要的社會空間。廣場舞在形成積極的社會生活和人際交往中具有重要的意義,是維系不同社會層次參與者的重要紐帶,是形成個體歸屬感的共同體。廣場舞空間治理是充滿民主和正義的整體協同、合作治理的新模式。一是治理的主體多元,激活了政府、社會與市場多方面的治理動能。二是治理手段復合,既要通過市場化手段和行政手段,也要通過社會動員手段提供公共空間的建設與服務,廣場舞空間治理是德治、法治、自治“三治”相結合的產物。公共性缺失是我國社會治理的一道難題。伴隨著廣場舞者公共性建構和一定程度的自我管理,這也不失為一種建立自律性民間社會的探索。
與西方對抗性、撕裂式國家與社會對立關系不同,中國政治文化講究“遇事來商量,有事好商量,眾人的事由大家一起來商量”。即便上述廣場舞具有文化抗爭的政治意蘊,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人民代表大會制度、人民政協等治理平臺和“走群眾路線”等工作方法,匯集民意,匯聚民智,通過空間治理達到和諧共處,社會穩定,它是對西方市民社會理論的改寫。[37]
隨著社會文明程度和城市文化空間進一步提升,在人流集聚安全性和風險防控等因素的作用下,大規模、大音量的廣場舞將減少,小規模、個性化的廣場舞將增加。此外,科技提升帶來廣場工程的進步與音響設備的改進,廣場舞的空間沖突也將逐步減少。
未來社會財富增加,中等收入人群擴大,文化消費和休閑方式將日趨多元化和個性化,而慢生活將賦予文化空間更多的沉浸式場景,人們深層次的生理、心理和情感等需求得到撫慰,集體狂歡式的廣場舞空間必然受到不同程度的壓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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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相曉燕)
a 數據來源:2022年8月6日以“廣場舞”為主題搜索中國知網所得。
a “規訓”是福柯用以指近代以來產生的一種特殊的權力技術的學術概念。他認為,在任何一個社會里,人體都受到極其嚴厲的權力的控制。福柯不僅把人體這種有機體比喻為“自動機器”,還把它比喻為“政治玩偶”,是權力能擺布的微縮模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