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理解為方法：李吉提“音樂分析趣談系列”中的“趣”與“智”

李吉提先生曾于2006—2009年間，在《樂府新聲（沈陽音樂學院學報）》連載十四篇“音樂分析趣談系列”，其中各個篇幅短小精粹，立意深遠。文章通過對十四篇“趣談”的梳理與歸納，提煉先生對曲式與作品分析教學，音樂論文寫作，中國傳統音樂、現代音樂創作幾方面的見解，解讀“趣談”背后的“趣”與“智”。

“從‘長頸鹿’的脖子說開去”，這是摘自《音樂分析趣談》系列（四）中的標題，很難聯想到，標題下的內容說的是音樂形象、結構比例和結構功能這三個概念及關系。

十四篇“音樂分析趣談系列”[1]具有清晰的內容結構，如表1所示，第一至四篇，談論曲式與作品分析教學，第五至七篇，談論音樂分析論文寫作，第八至十一篇，談論理解現代音樂，最后三篇，談論中國傳統音樂與中國作曲家的創作。“趣談”每篇約4000字，文章短波精悍，先生如同喜劇小品中的“抖包袱”一樣，通過通俗有趣的語言，引申出作曲技術理論學科最關注的問題。

文章通過改編先生在“趣談”中的四個標題作為切入點，例舉其中核心觀點與主要內容，提煉先生在撰寫文章、教學方法、學科建設、學術視野等方面的真知灼見，結合個人的體會解讀“趣談”背后的“趣”與“智”。

一、寫文章有“好點子”

（標題改編自“趣談”九：現代音樂需要“好點子”）

在“趣談”七中，先生摘錄了她給青年學者的回信，意在分享對不同刊物約稿寫不同文章的經驗，其中說道，“文章的第一步，要有能力通過生動形象的文學語言，將音樂中那些最動人、最具有吸引力的地方‘畫龍點睛’地指出來……文章首先要‘引人入勝’，這一部分文筆不好，后面的功夫就都白做了[2]”。

文章如何能“引人入勝”，先生在“趣談”全系列中，做出了典型范例。比如，她借“蛤蟆看撐竿跳高的寓言”（“趣談”五），指出學生論文寫作常出現的知識“斷層”現象，認為科研需要有知識的積累，成果才有可靠的提升；她借“為什么一輩子不會游泳？”（“趣談”二），來比喻學生作品分析課上“只聽課，不做題”的問題，同時提醒教師要培養學生獨立分析音樂樂譜的能力；而就調性音樂的曲式分析中，主題與調性到底哪個更為重要的辯論，她通過“從姚明的身份談起”（“趣談”三），有趣地解答同一主題用在樂曲的不同部位、采用不同的調性和音樂陳述方式，其結構功能可能完全不同。

先生常引經據典，透過古典文學、戲劇情節等內容來觸類旁通，成為吸引讀者理解其觀點的有效途徑。比如，在“趣談”五中，她引用南宋詞人辛棄疾的經典名句“眾里尋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3]，來說明寫論文首先要見多識廣、全面積累，進而具備一定的“眼力”，才能從諸多可能中做出最“鐘意”的選擇。在談論論文寫作中征引文獻的問題時，她簡要描述作家老舍的小說《離婚》中“張大哥”的人物性格，提到“張大哥”在一群小民中屬于最有學問，最能主事的人物，在他的心中，只有北平是城市，其它包括倫敦、巴黎的城市都是鄉下。借此，先生建議道，在浩瀚如煙的文獻中，最好要征引那些以被學者公認的，具有權威性的成果或資料，避免盲目征引含有差錯的文獻資料，將形成“失之毫厘，謬之千里”的后果[4]。

如此可見，先生有好文采，又有“好點子”，她擅長恰當的修辭，在文中隨處可見生動的比喻和具有針對性的設問，以及知識累積后所迸發出的靈光一瞥。這使“趣談”以廣大讀者能讀懂的語言打開了學術交流的窗口，趣味性強又反應學科現狀，形式新穎又全面通透。

二、教學的“秘訣”

（標題改編自“趣談”二：分析的“秘訣”）

在“趣談”的開篇，先生基于學理層面，就曲式與作品分析課程在科學性、多解性、實踐性等相關問題，提出個人的思想見地。

她先談到，“音樂分析理論家的任務，就是揭示作曲家在音樂創作過程中的主要結構經驗和風格特點……發現作曲家在創作中，潛意識或下意識使用的某些成功筆墨，這是作曲家無法取代的工作。[5]”開篇便直抒胸臆，明確音樂分析的根本任務，闡明分析理論的重要價值在于獨立于作曲家之外對作品的深層結構邏輯做出總結與提煉。進而提出，“曲式與作品分析課，不僅使學生學到了作曲中有關音樂發展和結構的技術、幫助學生拓寬了音樂知識的視野，還大大提高了學生對音樂作品的理性控制能力。[6]”此觀點亦指明曲式教學工作者的主要目標，即技術理論學習之后，是對學生視野、思維和能力的培養。

聚焦教學，趣談了很多問題，都來自先生在日常教學中的反饋，她總會將抽象問題輕松化解，即讓學生覺得形象易懂，又為教師提供了可借鑒的教學之法。

比如，在“趣談”四中，先生說起，“學生們會認為，最好聽或最長大的主題是主部主題”[7]，而很多作品卻并非如此。這該是教師在教學中都會遇到的問題，如解釋不當，則容易適得其反。而先生提供了她的方法，她先精準地指名學生問題主要出在將音樂形象、結構比例與結構功能三個概念混淆了，再以動物園的動物來做比較“長頸鹿用長長的脖子將自己的頭與身子‘連接’在一起，你能因為它的長大和醒目，就否定它是脖子嗎？[8]”再結合具體作品的連接部寫法，“你們看，它是不是有一點像長頸鹿的脖子？雖然長得漂亮，但就其結構功能而言，仍然是承擔著從頭過渡到身子的連接功能作用。[9]”

先生理解問題獨到，描述深入淺出。她通過先指出問題，再生動比喻，后恰當解析的教學方法，不但使學生或讀者理解起來豁然開朗，也值得借鑒至日常教學中去。數十年的教學經驗，積累她直擊本質的洞察力和思考力，其提出的問題能切中核心，并化繁為簡提供思考的方法和解決的方案。

三、現代音樂“奇思妙解”

（標題改編摘自“趣談”九：“現代音樂奇觀”）

在“趣談”九、十中，先生用完整的兩篇內容提煉、議論現代音樂的重要表現特性，并設計八個易于理解的標題來解析現代音樂中難以理解的新動向。

比如，她以標題“靈魂哪里去了”，解釋現代音樂對旋律的排斥；“說的比唱的還好聽”，探討說、唱或吟誦與無調性融為一體開拓出現代音樂新的表現路徑；“算出來的音樂也能聽？”，說明數理邏輯建立了現代音樂中的新秩序；“電子時代的宇宙幻想曲”，闡明電子音豐富的聲源，激發作曲家對音響結構新的想象力，等等。她認為，現代音樂中那些標新立異、突破傳統的新作曲技術都基于提出“好點子”的基礎上，理論家也需順應現代音樂的發展態勢更新技術分析的手段。

奇思妙解的同時，先生對現代音樂與傳統的繼承關系也有清晰地表述，由此提出關鍵詞“抽象繼承”予以說明。她認為，“無論是將經典音樂中的‘主題’換成‘十二音序列’，還是將經典音樂中的‘動機’、‘核心音調’換成了特定的‘音級集合’或音響、節奏等，它們仍然比較注重音樂的清晰組織結構……這些都體現為現代音樂作品對‘經典曲式結構邏輯’的抽象繼承”[10]。先生的一席言論，輕松地理清現代音樂各表現形式所形成的必然性、合理性、可解讀性，有其自成邏輯的“游戲規則”。對于現代音樂的理解，需建立在歷史、文化、社會、科技發展等諸多層面去思考其多元化與個性化的表達。

先生高瞻的學術視野和理解新事物的智性表述，也反映在其總結提煉性的語句中，她說道，“凡是優秀的音樂作品，總會有其潛在的控制音樂材料統一的手段和把握音樂發展方向的技術有待我們去挖掘。凡是希望被人理解的新音樂作品，也必定會建立其自己新的組織秩序和新的‘游戲規則’……這些‘游戲規則’與其說是作曲家們自我約束的‘枷鎖’，還不如說是作曲家們借以彰顯人類文明和智慧的‘花環’。[11]”對于筆者而言，此言論亦可換另一種角度理解為先生為現代音樂分析者指引的方向，即在現代音樂的分析路徑中，我們需理解其“游戲規則”，挖掘其“抽象繼承”，擺脫思想的“枷鎖”，發現作曲家智慧“花環”的同時，也更能碰撞出理論家智慧的“火花”。

四、我的愛趨向何方

（標題摘自“趣談” 十二）

對于中國音樂方面的研究心得，先生以“我的愛趨向何方”為題，表達她對中國音樂的熱愛之情。她認為，“中國音樂分析的任務歸根結底應該由中國人來完成……因為‘愛’才‘學’，因為‘學’才能走向‘通’[12]”，并寄予年輕學子對中國音樂繼承與發揚的擔當和責任。

在“趣談”的最后三期（第十二、十三、十四期），先生總結了多年來對中國音樂研究中的體會，從“單個音的表意”到“散文式結構陳述”，從文人“琴歌”到曲藝說唱，從板腔體到自由散節拍，先生從社會進程與文化多樣的眼光，介紹傳統音樂的構成要素及其專業化發展中面臨的諸多問題。

比如，對于中國傳統音樂是應該“原汁原味兒”還是“推陳出新”的話題，她認為“作為學習和研究者使用，我們必須保留‘原汁原味兒’的傳統音樂……而當我民族不斷洗去歷史的塵埃、并且走向改革開放的今天時，傳統音樂的‘推陳出新’就更加勢在必行……我們理論工作者應報以積極的態度：即多一點包容，多一點鼓勵和積極的建議。[13]”針對中國作曲家在創作中融合中國傳統文化與西方作曲技術的關系上，她強調，“只有當我們的作曲家視野越寬，知道的作曲技術理論越多，才越不容易被某一時一地或某一種作曲技術理論的‘法則’所束縛……作者還可以根據自己的美學趣味和性格愛好，獨創出一些更具個性化的寫法，這些‘法’都可能鼓勵作曲家們奔向自由寬廣和新的音樂創作天地。[14]” 同時也提出：“中國作曲家在擁有了東西方兩種音樂文化知識后，還需要‘自主創作’，而千萬不要盲目地跟著別人跑……注重時代精神，民族風格和提倡個性化創作缺一不可，他們都是促進中國現代音樂創作發展的重要方面。[15]”

上述觀點反映出先生數十年對于中國作曲家及作品研究的積淀，使她看待問題全面客觀，表述言必有中。先生對中國作曲家的創作及發展保有積極態度，并對自信自強的文化觀念有深刻的認同，這種認同必然是作曲家或理論家們創造的內驅力，透過先生的表述，也能讓讀者領會到文化自信的思想共鳴。

整個趣談給本人的感覺，似一位長者、師者語重心長地在對青年音樂從業者傳授教學之道、治學之法、學術之道、學者之風。文章親近樸實又根基雄厚，輕松易讀又全面透徹，處處靈光閃現又滲透文化的關照。雖為“趣談”，但從中反應出的是先生轉換一種貼近大眾的語言與形式來傳遞專業知識，表達學術思想。雖已是十余年前發表，但其中有極為明確的問題意識與提出解決問題的方案，這些觀點至今來看仍具有典型性和啟迪性。沒能有機會坐在教室中切身感受先生的淳淳教導雖有些許遺憾，但能在文章中、講座中、學術會議中向先生學習，實為晚輩后學之幸。最后，祝敬愛的李先生身體健康，學術長青！

（文章為《“耕耘五十載 桃李滿天下”——李吉提教授從教五十年學術研討會》會議發言稿基礎上整理完成）

注釋：

[1]下文簡稱“趣談”。

[2]《音樂分析趣談系列（七）》，《樂府新聲（沈陽音樂學院學報）》2008年第1期，第27頁。

[3]《音樂分析趣談系列（五）》，《樂府新聲（沈陽音樂學院學報）》2007年第3期，第25頁。

[4]《音樂分析趣談系列（六）》，《樂府新聲（沈陽音樂學院學報）》2007年第4期，第18頁。

[5]《音樂分析趣談系列（一）》，《樂府新聲（沈陽音樂學院學報）》2006年第3期，第3頁。

[6]《音樂分析趣談系列（一）》，《樂府新聲（沈陽音樂學院學報）》2006年第3期，第3頁

[7]《音樂分析趣談系列（四）》，《樂府新聲（沈陽音樂學院學報）》2007年第2期，第22頁。

[8]《音樂分析趣談系列（四）》，《樂府新聲（沈陽音樂學院學報）》2007年第2期，第22頁。

[9]《音樂分析趣談系列（四）》，《樂府新聲（沈陽音樂學院學報）》2007年第2期，第22頁。

[10]《音樂分析趣談系列（十一）》，《樂府新聲（沈陽音樂學院學報）》2009年第1期，第14頁。

[11]《音樂分析趣談系列（十一）》，《樂府新聲（沈陽音樂學院學報）》2009年第1期，第14頁。

[12]《音樂分析趣談系列（十二）》，《樂府新聲（沈陽音樂學院學報）》2009年第2期，第3頁。

[13]《音樂分析趣談系列（十三）》，《樂府新聲（沈陽音樂學院學報）》2009年第3期，第22頁。

[14]《音樂分析趣談系列（十三）》，《樂府新聲（沈陽音樂學院學報）》2009年第3期，第23頁。

[15]《音樂分析趣談系列（十四）》，《樂府新聲（沈陽音樂學院學報）》2009年第4期，第9頁。

卞婧婧 中國音樂學院作曲系副教授

（責任編輯 于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