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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捷克猶太裔作家弗朗茨·卡夫卡140周年忌辰。
1883年7月3日,天氣晴朗和煦。在布拉格緊鄰圣尼古拉教堂的一所小房子里,一對新近結婚的猶太夫婦誕下了他們的頭生子。他是家庭的繼承人,因此,父母對這“瘦小但健康”的嬰孩寄予厚望,便用奧匈帝國皇帝弗朗茨·約瑟夫一世的名字為他命名。他就是弗朗茨·卡夫卡,未來的法學博士、勞工事故保險局職員與夜班作家。
在德語世界的圖書館里,以字母K開頭的書架已然被有關卡夫卡的一手、二手文獻占滿。關于卡夫卡,“什么樣的無稽之談都被提出來過,什么樣的研究方法都像車輪一樣碾過一遍卡夫卡。”
但令人訝異的是,他們所能談論的嚴格意義上的文學,不過區區三卷殘篇斷簡般的小說。若以卡夫卡自己的標準來看,他還遠沒有完成他的作品。他的摯友馬克斯·布羅德在他身后,不顧其遺言,將長篇小說《審判》整理出版,一舉使卡夫卡成為現代主義文學的原型作家之一。
不像那些擁有“自己的房間”的專職作家,卡夫卡身上涌流著和現代人相似的血液,他所經歷的無間煎熬,他的苦痛,與現代人在格子間與流水線上體會到的麻木別無二致。在職員與作家雙重生活的重壓下,他制造出了屬于我們時代的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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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典型的卡夫卡式生活場景——周末,他待在他的房間里,想要寫作。雖說是他自己的房間,但由于房間處在客廳與父母臥室之間,他的父母總會把它當成過道。當他面對空白稿紙集中精神時,身后就會傳來父親的長睡袍拖過木地板時的沙沙聲。隨后,談話聲、腳步聲、廚房爐門開關的聲音、門鈴聲、金絲雀尖細的叫聲,如同一壺水剎那間達到沸點,這些噪音全部涌向他的耳膜。1911年11月5日,卡夫卡在日記中記下了這個場景,題名為“巨大的噪音”,父親與家人們的吵鬧讓他近乎崩潰。
卡夫卡的父親赫爾曼· 卡夫卡,來自波希米亞西南部小城斯特拉科尼采往北七公里的沃賽克村。當這位猶太人從那個僅有百余人口的村落一路來到布拉格,透過經商擠入城市中產階層后,他便成為兒子卡夫卡在其著名的長信《致父親》中描述的形象:“強壯,健康,胃口好,有支配力,能說會道,自滿自足,有優越感,有韌性,沉著果斷。”
在這封寫于1919年11月的長信中,卡夫卡描述了多年來折磨他的童年夢魘。一天夜里,他不停地哭鬧要水喝,但并非出于渴,而可能如信中所述:“半是為了要惹惱你(父親),半是為了尋樂。”幾番威脅無效后,父親將卡夫卡從床上拽下,關進陽臺。穿著襯衣,赤足站立,任夜色如冰塊般鎮住他細軟的身體。20余年后,那扇緊緊上鎖并審判他的陽臺門,仍讓卡夫卡恐懼。
父親的暴怒像鎖舌般咬住這長夜,將他閂在原本應該饋贈給他的世界之外。他開始變得缺乏勇氣,踟躕不前,無力向父親爭得一個真正在心靈上屬于自己的獨立的房間。盡管在現實意義上,那個房間的確屬于卡夫卡一人,可它像枯樹般無法遮掩雨水,反而如貝殼般匯集著家中所有的噪音。他在里面待得愈久,就愈發與家庭疏離,沒有人理解他作為寫作者的精神生活。
在這房間外, 他所擁有的世界,在地理范圍上也是如此狹小。那僅僅是布拉格的幾條街巷,步行幾分鐘就可走盡,卡夫卡卻花費一生來丈量。即使出國,也只是短暫的周末旅行。除在德國淹留,一生中,他林林總總花在游覽歐洲其他城市上的時間,只有約45天。
長久以來,他都夢想著逃離,逃離他“小母親”般的城市,逃離父親的控制,逃離父輩留給他的家庭產業。然而,每當家中缺人手時,他都必須出現在自家店鋪的柜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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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1年,一個意第緒語劇團來到布拉格。10月時,有關他們的一切開始密集出現在卡夫卡的日記里。父親激烈反對卡夫卡的新興趣,一次卡夫卡把他在劇團認識的朋友、俄裔猶太人伊扎克·勒維帶回家,父親便指責卡夫卡“與狗同床共枕,必定會引來虱子”。
盡管如此,卡夫卡仍為他們的表演事業奔走。觀看這些粗糙質樸的劇作時,他為之感動。后來,在勒維的表演會上,他甚至親自登臺講演,為意第緒語劇做辯護,這場由猶太大學生協會主辦的演出,其具體事務完全是卡夫卡一手操辦的。
我們似乎看到了一個充滿行動力的卡夫卡。但在這年2月21日的日記中,他分明寫道:“瞬息之間,我感到渾身禁錮在甲殼之中。”他感到,他和父親乃至整個家庭正滑向對立。
原因是,卡夫卡的妹夫卡爾想要讓老卡夫卡投資,建一家石棉廠。老卡夫卡很欣賞卡爾的眼光,不過,生意人的警覺讓他不能將這一大筆資金直接交給女婿,而是由家庭中的法律專家卡夫卡專門管理。
作為股東視察工廠的任務,擠占了原本屬于卡夫卡的寫作時間。流水線工作的非人性,讓他難以忍受。1912年2月7日的日記中,他記下了自己的觀察:“昨日在工廠,女工們穿著令她們難以忍受的骯臟不堪的松松垮垮的衣服,像是剛睡醒似的那樣披頭散發,她們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不斷發出噪聲的傳動裝置和分散的,雖然是自動的,但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停下來的機器,面部表情木然。”
慢慢地,他開始逃避去工廠,整日窩在家中,或者與他新結識的演員朋友們交游。之后,隨著工廠經營狀況日漸惡化,父親對卡夫卡也愈發不滿。那家小石棉廠就如同一處暗瘡般埋藏在卡夫卡一家人的心中。最終,從這暗瘡里,卡夫卡結痂出了他最著名的小說《變形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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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1年,在給上司歐根·普弗爾的一封致歉信中,卡夫卡寫道:“辦公室對我有著最清楚、最正當的要求。只是,它對我來說正好是一種可怕的雙重生活,從這雙重生活里出來的路大概唯有精神錯亂了。”
他過著一種屬于辦公室職員的靜態生活,這種生活像細沙般鋪開,形成綿密而枯燥的圖案。卡夫卡為我們找到了一種方法,將這些生活的沙礫吹制成晶瑩剔透的玻璃,而在這文學的玻璃上,我們窺見了自己的形象。
卡夫卡一生未婚,只與菲莉斯女士有過一段戀情和兩段婚約,最終都又取消了。除了戀情,他的人生沒有波瀾壯闊的大事。理想狀態下,卡夫卡平淡的一天會這樣度過——仔細洗漱后,來不及吃早飯,他隨手拿上一片沒有夾心的面包, 不等電梯, 直接從樓梯下樓,大步跑上街道,直奔保險局。
他邊跑邊和門房打招呼,門房來不及回應,他便一閃而過。同事們見他大汗淋漓地沖進辦公室,就知道現在已是八點一刻了。卡夫卡上班總是非常規律地遲到一刻鐘。
下午兩點,卡夫卡下班,他會花上一個下午游泳、閱讀、社交,而他最看重的寫作,則留給深夜,他徹底孤獨地面對寫字臺的時候。
卡夫卡不像他終身的摯友馬克斯·布羅德一樣,過著專業作家的生活。盡管保險局的工作相較大部分工作而言,已經十分清閑,但為了得到這份工作,他花費了41年短暫人生中的大半時間修讀法學博士學位。1906年6月18日,他有驚無險地通過了第三次博士學位考試,成績為“及格”。
18年后,他因肺病在維也納州克洛斯特新堡療養時去世,留下布羅德補綴完成他的作品,而他自己則久久地沉默。
棟梁//摘自《鳳凰周刊》2023年第24期,本刊有刪節,佟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