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輪巴以沖突以異乎尋常的方式突然爆發,舉世皆驚。這不僅因其事發突然,難覓先兆,還因此前中東地區仍整體沉浸在“大和解”帶來的祥和氛圍中,直到新一輪巴以沖突爆發的血雨腥風讓整個地區再次籠罩在動蕩的陰影中。國際社會對這場沖突的憂慮并不局限于巴以,還在于沖突是否將外溢失控,危及中東安全,并使方興未艾的地區“和解潮”按下停止鍵。
本輪沖突雖是巴以圍繞非法猶太人定居點和宗教圣地被侵犯產生的矛盾不斷升級所致,但更是巴方對中東地緣政治變局的回應。近幾個月,美國、沙特和以色列就沙以關系正常化舉行三方談判,并已接近達成協議。但在本輪巴以沖突爆發一周后的10月14日,據多家外媒報道,鑒于目前的巴以局勢,沙特已暫停由美國推動的沙以關系正?;勁?。沙特是阿拉伯世界和伊斯蘭世界的重要國家,也是巴勒斯坦事業的長期支持者,由其提出并于2002年在第14屆阿拉伯國家聯盟(阿盟)首腦會議上通過的“阿拉伯和平倡議”作為阿拉伯版的“兩國方案”,曾獲阿拉伯世界和國際社會的廣泛認可。但沙以若實現和解,本就出現邊緣化趨勢的巴勒斯坦問題將進一步被邊緣化,甚至可能被徹底埋葬。因此外界廣泛認為,哈馬斯在此敏感時間點發動大規模襲擊,針對沙以和解談判的意圖明顯。哈馬斯雖然襲擊的是以色列,卻在向美國和沙特敲響警鐘,該組織一向堅決反對阿拉伯國家與以色列的關系正?;M程,認為這將嚴重損害巴勒斯坦事業。因此,沖突雖發生在巴以之間,但根源在地區變局。此番哈馬斯孤注一擲,不惜招致滅頂之災,志在阻斷阿拉伯國家與以色列的和解進程,將巴勒斯坦事業拉回地區與國際視野。
“亞伯拉罕進程”是阿拉伯民族與猶太民族在對共同祖先——亞伯拉罕的認同上,超越宗教分歧,實現雙方關系正?;倪M程。在這一框架下,2020年8月,阿聯酋率先宣布與以色列實現關系正?;土蛛S后跟進。次月,阿聯酋、巴林與以色列在美國白宮簽署《亞伯拉罕協議》,宣布雙方以實現宗教和解為宗旨,建立外交關系。隨后,蘇丹和摩洛哥也宣布與以色列實現關系正常化?!皝啿边M程”由以色列首先提出,得到美國的大力支持,成為美國實施中東戰略收縮、重構中東盟友體系的重要步驟。為此,美國推出“中東和平新計劃”,承認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并縱容以色列采取挑釁巴勒斯坦等一系列侵蝕“兩國方案”基礎的措施。部分阿拉伯國家加入“亞伯拉罕進程”,則是看重與以色列的經貿、科技與軍事合作,期望聯手美國和以色列抗衡伊朗。它們還將與以色列和解視為鞏固與美國盟友關系的重要途徑,試圖在以“石油換安全”為基礎的阿美盟友關系動搖之時,為雙方關系注入新內涵。
2021年,新上臺的美國拜登政府繼承了前任特朗普政府的巴以政策遺產,繼續推動“亞伯拉罕進程”。為助力即將到來的2024年總統選舉,拜登試圖將促成沙以建交作為其重大外交成果,因此竭力拉攏沙特加入“亞伯拉罕進程”與以色列建交。與此同時,美國還拉攏印度、以色列和阿聯酋組成“中東四方機制”(I2U2)、“印度—中東—歐洲經濟走廊”(IMEC)等區域經貿與安全合作機制,促進印度、以色列與阿拉伯國家的經濟整合與利益交織,企圖用經濟利誘和建立軍事聯盟的手段,在中東拼湊“小院高墻”式區域聯盟,以維持其在中東的影響力,制衡伊朗等地區敵手,在中東排擠中國和俄羅斯。
然而,“亞伯拉罕進程”的宗教和解外衣遮蔽了阻礙中東和平進程的根源性問題,釀成此次巴以間數十年來最血腥的沖突,這說明它描繪的中東和平圖景只是海市蜃樓。
中東“和解潮”是指中東伊斯蘭國家間關系出現全面緩和的浪潮。以今年3月沙特與伊朗的和解復交為高潮,中東地緣政治緊張局勢得到全面緩解,地區熱點問題顯著降溫。近年來,中東“和解潮”沿著四條主線發展:一是海灣阿拉伯國家合作委員會(海合會)內部實現和解。沙特、阿聯酋等海合會國家與卡塔爾實現和解,結束了對后者自2017年斷交后的封鎖,海合會成員國長達五年的分裂也由此宣告結束;二是中東國家圍繞穆斯林兄弟會(穆兄會)產生的矛盾得到緩解。自2011年所謂“阿拉伯之春”發生后,埃及穆兄會等伊斯蘭主義政黨異軍突起,引發阿聯酋、沙特等國的擔憂,這些國家與土耳其、卡塔爾等親穆兄會國家爆發尖銳矛盾。但隨著政治伊斯蘭在阿拉伯國家退潮,雙方對立程度減輕。三是沙特與伊朗今年3月在中國斡旋下實現和解,地區伊斯蘭教遜尼派與什葉派陣營之間的沖突也得到緩和,并引發更多中東國家走向和解。四是敘利亞重返阿拉伯世界。在被阿拉伯國家孤立十余年后,今年5月敘利亞恢復在阿盟的成員國資格。

“和解潮”出現的內因是中東國家聚焦國內發展,主動改善外部環境,緩和與地區敵手的關系。從外部看,中東“和解潮”的出現與美國中東政策調整密切相關,中東國家認識到美國從中東戰略收縮意味著其弱化了對地區盟友的安全承諾,它們將獨自承擔本國安全責任,直面安全威脅。這迫使它們因應美國中東政策調整,主動緩和與地區對手的關系。而中國等和平力量積極勸和促談則是中東“和解潮”出現的重要外因。
盡管有人將“亞伯拉罕進程”歸為中東“和解潮”的一部分,然而,本輪巴以沖突表明,二者在動機、目標、影響等方面分野明顯。不僅如此,“亞伯拉罕進程”還對中東“和解潮”帶來沖擊。
本輪巴以沖突爆發以來,戰事不斷升級、愈演愈烈,但除黎巴嫩真主黨、也門胡塞武裝等對以方發動零星襲擊外,當前沖突尚未外溢至中東其他地區,這預示著其對中東總體安全局勢與“和解潮”的發展影響較為有限。
首先,近些年巴以沖突已更加本地化,難以沖擊中東和國際安全大勢。“亞伯拉罕進程”的不斷推進是本輪巴以沖突爆發的重要起因,同時也反映出巴勒斯坦事業在地區遭遇冷落的現實,這也成為阿拉伯民族主義與泛伊斯蘭主義衰落的最新注腳?;诰S護各主權國家利益的國族主義在阿拉伯世界勃興,越來越多的阿拉伯國家不再將巴勒斯坦問題作為核心關切。美國等域外大國也減少了對巴勒斯坦問題的投入,企圖用“亞伯拉罕進程”取代巴以和平進程。近些年,面對地區和國際新形勢,巴以問題已在事實上降級為“巴勒斯坦的問題”,鮮有域外大國和地區阿拉伯國家、伊斯蘭國家直接卷入沖突。
與此同時,近些年地區“和解潮”的縱深發展期也適逢巴以沖突愈演愈烈的時期,這說明“和解潮”與巴以沖突彼此相對絕緣,各自遵循規律發展。本輪沖突雖規模大、烈度強,但與此前爆發的多輪巴以沖突相比并無太大本質區別。
其次,“和解潮”出現的根本動因是中東國家各自的發展戰略調整。在大國挑撥下,中東國家曾長期陷入地緣政治對抗,付出慘重代價,國內經濟發展嚴重受阻。中東各國逐漸認識到發展經濟和改善民生的緊迫性,紛紛推出長期發展戰略,促進經濟多元化,試圖擺脫對石油的依賴。這也促使它們將國家戰略優先事項,由長期奉行的安全優先調整為發展優先,將“去安全化”作為地區戰略的指導性原則,緩和與地區對立國家的關系。這意味著中東國家的“求團結、謀發展”并非權宜之計,而是為實現國家崛起和民族復興做出的重大戰略抉擇,這一歷史性趨勢非一次巴以沖突所能改變。也因此,本輪巴以沖突爆發后,中東國家普遍保持克制,謹慎行事,竭力避免卷入沖突。
再次,“亞伯拉罕進程”遇阻或有利于地區“和解潮”延續。“亞伯拉罕進程”包含挑動地緣政治對抗的成分,意在使中東國家重蹈陣營對抗的覆轍,重陷安全困境的死穴。該進程的目標是建立“中東版北約”,美國通過撮合阿拉伯國家與以色列實現關系正?;髨D重構中東安全格局,建立其領導下的中東盟友網絡制衡伊朗,并通過“分而治之”維持對中東局勢的掌控,扮演離岸平衡手的角色。
具體而言,“亞伯拉罕進程”意在使沙特與伊朗重陷安全困境,威脅本就脆弱的和解進程。為促成沙特與以色列關系正?;?,美國承諾為沙特提供安全保護,沙特則同意增產石油,幫助美國平抑油價。同時,“亞伯拉罕進程”的“沙以篇章”還包括沙美正式建立安全同盟等內容,該同盟劍指伊朗,與沙伊和解形成的中東局勢緩和之勢背道而馳,若真達成或將使沙伊重陷對抗。本輪巴以沖突平息后,美國和以色列若將伊朗視為哈馬斯突襲以色列的幕后主使,加緊對伊朗的圍堵與遏制,或將惡化中東安全環境,危及本就脆弱的中東“和解潮”。從長期看,本輪巴以沖突暫時打斷“亞伯拉罕進程”后,沙特或將重新考慮加入該進程的得失。然而,在美國的威逼利誘下,沙以和解或仍是大勢所趨,而這將為巴以和平進程與中東安全局勢帶來挑戰。
美國推動與“兩國方案”背道而馳的“亞伯拉罕進程”,偷換了中東和平的概念,旨在構建中東“偽和平”,包藏重新挑起中東地緣政治對抗的禍心。本輪巴以沖突規模與烈度空前,已造成逾萬人死亡,釀成嚴重的人道主義災難,嚴重破壞此前“和解潮”促成的地區和平氛圍。然而,從總體來看,“和解潮”由中東國家對和平與發展的強烈渴望驅動,非巴以沖突所能阻斷,該潮流還有望在外部和平力量的推動下繼續向縱深發展。本輪巴以沖突也證明,繞過巴勒斯坦問題,中東地區難以實現持久和平。只有在巴勒斯坦問題得到妥善解決的情況下,該地區才可能迎來真正的大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