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后,西方發達國家間結成了統一的經濟、政治陣營,試圖把控國際秩序話語權。然而,陣營終非鐵板一塊,隨著世界經濟的發展與國際格局的演變,西方陣營間也難以避免產生罅隙。如果說經濟全球化加深了陣營內部的利益分歧,那么數字經濟時代的到來可能徹底瓦解西方陣營的政治基礎,并重構國際的話語權。
西方陣營的形成起源于二戰后美國對歐洲和日本的經濟扶持與政治滲透。二戰后,由于歐洲和日本迫切需要大量的重建資本,在貨幣、金融、貿易、投資乃至國家安全等諸多核心領域都廣泛接納了美國所主導的體系。美國、歐洲和日本圍繞美元體系以及在該體系下構建的戰后世界經濟三大支柱(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關貿總協定),凝聚成具有共同價值觀與意識形態的西方陣營。在前數字時代的發展歷程中,西方陣營大致經歷了兩次內部的“覺醒”。這兩次覺醒雖然沒有從根本上動搖西方陣營的集團利益,但與后來數字時代的“陣營裂變”形成了關鍵的對照。
西方陣營內部第一次覺醒的標志是1976年牙買加會議的召開。牙買加會議達成的四個基本共識,即浮動匯率制、黃金非貨幣化、加強特別提款權在國際貨幣儲備中的地位以及增加國際信貸對發展中國家的傾斜,意味著歐洲和日本已經不滿足于舊有西方陣營美國“一言堂”的格局。牙買加會議四個基本共識的達成,預示著西方陣營內部的第一次松動。
但牙買加會議只是一次“覺醒”而非“裂變”,因為以該會議為基礎構建的牙買加體系并未從根本上撼動美國和美元的地位,西方陣營內部也未出現根本意義的分歧。美元體系在戰后世界經濟復蘇過程中對歐洲和日本的影響根深蒂固,資本作為當時的核心生產要素,依然牢固地維系著西方陣營間的利益平衡局面。
自1985年《廣場協議》簽署開始,直至1993年歐盟的建立,這段時期可以被認為是西方陣營內部的第二次覺醒。在這一階段,日本通過巨大的國際資本杠桿取得空前的經濟發展,并成為了全球最大的債權國,而此時美國卻長期出現了國際貿易逆差。在這一背景下,美國不顧所謂的西方利益,斷然以簽訂《廣場協議》的形式公開干預美元匯率,并由此帶來日本泡沫經濟的破滅,造成日本長達十年的經濟停滯。幾乎與此同時,帶有高度獨立政治意味的歐盟誕生,某種意義上宣告了美歐分庭抗禮時代的開始。
西方陣營在第二次覺醒期存在兩個基本特征。第一,調整和維系西方陣營的核心要素依舊是資本,但單一的美元體系已經被歐元和日元所撼動。第二,隨著歐洲共同對外政策的不斷增強,以及日本試圖調整以美國為重心的外交政策,西方陣營內部的路線分野與利益博弈愈演愈烈。
進入21世紀數字時代后,西方陣營迎來了史上最嚴峻的一次考驗。無論人們如何定義數字時代,但基于互聯網的跨時空傳輸技術已經使得傳統國際格局發生了一場“洗牌式”變革。戰后國際社會所構筑的經濟秩序、政治秩序乃至民族界限在數字時代開始逐漸消解,作為既得利益者的美國、日本和歐盟感到前所未有的競爭壓力。這種壓力既來自新興國家和國際組織,更來自西方陣營內部。事實上,在南極、北冰洋和外太空等多條賽道,西方陣營內部早已展開了激烈的角逐,只是這些領域的競爭仍然無法根本擺脫現實世界固有秩序的桎梏,因而并未對西方陣營產生數字時代般的沖擊力。數字時代之所以催生了西方陣營的裂變,有以下三大根源。
如前所述,在舊有的世界秩序中,美國借助美元資本和政治霸權操控世界資源的運行和分配。這種世界秩序可稱為現實秩序。在現實秩序中,除美國外的西方各國要實現對美國的“正面突破”成本高昂,而數字時代的到來幾近完美地解決了這一問題。無論數字時代被定義為“現實的數字化”還是“數字的現實化”,數字技術所創設的虛擬空間,將會使得法律規則、價值觀、國家利益、社會安全等諸多方面具備重塑的可能性,這已經成為了各國的基本共識。
在數字社會,國家和民族的界限被模糊,國家與社會的運行被數字化和可視化,傳統的貿易、投資、醫療、金融、娛樂、媒體、教育乃至公權力行為都以更為精細和透明的方式呈現,數據已經逐漸取代資本成為數字時代的第一生產要素。傳統的國際規則在新興的數字社會顯得滯后且僵硬,各國迫切需要圍繞數字時代的現實需求重新確立秩序,這必然在西方陣營掀起一場破舊立新的改革浪潮,也為傳統西方陣營走向裂變提供了根本性的社會基礎。數字時代導致西方陣營裂變的本質,是西方發達經濟體之間對國際數字秩序話語權與主導權的重新爭奪與分割。
在西方陣營中,美國是數字技術最為發達的國家,也是響應數字時代最早的國家。早在1992年,克林頓政府就提出了“數字高速公路”計劃;1998年,美國商務部發布的《浮現中的數字經濟》系列報告,首次定義了數字時代,并提出了數字時代對消費者、勞動者與政府的影響。隨后,美國的信息與通信技術產業進入了飛速發展階段。美國商務部發布的《北美數字貿易報告》顯示,2018年和2022年,潛在的信息通訊貿易額已經分別占據美國服務貿易進出口總量的50%和54%。根據中國信息通信研究院2022年發布的《全球數字經濟白皮書》,2021年美國數字經濟總量已達15.3萬億美元,蟬聯世界榜首。發達的數字技術使得美國在數字領域長期占據領先地位,這直接促使美國形成以“確保數字流通的自由性”為基本原則導向的數字立法和對外數字政策框架,而數字流通的自由性又必然帶來對他國主權的對抗效應。從美國的對外立法觀察,無論是《北美自由貿易協定》,還是后來的《美墨加協定》,抑或曾受到美國保守派詬病、最終夭折的《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或以TPP為藍本擬定的《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CPTPP),美國都堅持將數據自由流通、放松數據監管、數據存儲非本地化以及不得附加不必要的數據轉移條件,作為與他國談判的重要內容。在實踐中,美國以分而化之的方式,單獨與某個國家或國家集團展開談判,力求推行代表美國利益的數字經濟秩序,但是這一做法遭到了歐盟等盟友的反對。
歐盟的數字計劃起步較晚。盡管早在1995年歐共體就出臺了《計算機數據保護法》,但數字戰略作為一項正式議程被提出則是在2010年5月。歐盟選擇了與美國截然不同的數字發展道路。歐盟內部成員國的數字化發展程度不一,在經歷了金融海嘯和主權債務危機后,歐盟的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備受質疑,歐盟面臨自成立以來最為嚴峻的合法性危機。在這一背景下,歐盟一方面力求在數字領域占據比現實世界更為有利的話語權地位,另一方面則推出了具有鮮明歐盟特色的數字政策,即“超強監管”。盡管歐盟委員會主席容克在2014年7月發表演講時,稱“加強利用數字技術和在線服務應成為歐盟的頂層戰略”,但自2015年單一數字市場戰略推出以來,歐盟始終在數字領域奉行全方位、高強度的監管理念,并限制數據流通的自由度。2018年,被認為全球數據最高監管標準的《通用數據保護條例》面世,標志著歐盟對數據的監管權達到了頂峰。其中不僅涵蓋了傳統的知識產權的數據化問題,還涉及準作品的數據保護、數據跨境流通的監管和極為嚴格的數據隱私權保護等問題。在這些領域,歐盟旗幟鮮明地對抗美國、加拿大等西方陣營國家,并在廣泛的法院判決中對美國數據巨頭實行嚴厲的數據監管與懲罰措施,蘋果、微軟、特斯拉、亞馬遜、臉書等公司無一幸免。歐盟的強數據監管產生了兩個重要影響:歐盟政策的外部性和歐盟數據監管的全球性。在數字領域,歐盟選擇了獨立自主的道路,并衍生出了一套“歐洲價值觀”。
美國的“自由化”與歐盟的“強監管”形成了不可避免的對抗,并且這一對抗很可能會從法律規則領域擴展至政治、軍事和安全領域。

世界數字多元化格局也極大影響和促成西方陣營的裂變。以中國、印度、俄羅斯、韓國、東盟等為代表的經濟體已在全球數字格局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無論是美國、歐盟還是日本,都開始全面尋求同發展中數字大國之間的合作,《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和CPTPP的簽署是最直接的表現。雖然現階段美國依然在強行推行其“數字自由”和“去監管化”的理念,而歐盟也在強化其“數字主權”和“全球數據監管”的政策目標,但在與其他數字大國的碰撞中,美國和歐盟的方案都未能獲得認可。
因而,西方陣營國家在世界數字秩序建構過程中,將不得不重新審視與其他經濟體之間的關系,并試圖在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等多元領域維系其傳統優勢地位。在這一過程中,西方陣營國家間,國家利益顯然超越了同盟情誼,根本分歧已經大于合作共識。在數字時代下,西方陣營的裂變似已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