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然離開山西已經整整九年,如今每次回到老家,他都覺得自己更像一個外來者。
他正在東部一所“985高校”讀博。寒暑假回山西的時候,周然更愿意去新地方轉轉,新修好的古城、刷屏的網紅公路……他留意著家鄉的變化,同時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如果我要回來,我能在這里做什么?
回到山西,留在山西,是周然未來人生規劃中的一種可能。畢竟,這里是家鄉。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
山西省的人口流動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是一個問題。根據第六、第七次人口普查數據,從2010年到2020年,山西人口流失了79.6萬人。而到了去年,山西的人口流失趨勢得到了扭轉,實現了止跌回升。2022年,山西省常住人口比上一年末增加了0.88萬人。人的奔赴,帶來了生氣。
從人口學上看,人口的變化與出生率、年齡結構、性別比,還有經濟發展等因素有關,不同的因子共同促成了人們所見的事實。不過,在量化、宏觀的人口分析之外,個體的心理同樣令人好奇:土生土長的山西人,他們會作出什么選擇?
周然出生、成長在太原市下轄的縣區,在那里度過了幼兒園、小學、初中與高中。用他的話來說,當地是教育大縣,縣里最好的中學與太原市里的都可一爭,這讓它牢牢鎖住了當地的好生源。
西西是忻州人,提起對孩子的培養,大部分家長都不會考慮高考之外的第二條出路。經過激烈競爭,西西考入全省排名前十的高中。她與周然一樣,屬于重點高中里成績拔尖的那類學生。正因如此,她幾乎從未想過留在省內讀完大學。
想上一所真正的好大學很不容易。周然讀的是重點班,當年班上考入“985高校”的只有三四個人,他是其中之一。
“如果(高考成績)超過一本線30分,你肯定不會留下來?!敝苋徽f。山西不缺普通教育資源,但很缺優質高等教育資源,是他作為本地人的一大感受。
從數據上確實如此,據山西省教育廳向南風窗提供的數據,截至2022年,山西省共有普通高等學校82所,比2012年增加15所,其中普通本科學校增加了13所,達到32所。
與東部發達省份相比,山西省的高等學校資源并不算稀缺。教育部最新數據顯示,浙江省普通高等學校共計109所,其人口數量為6577萬,是山西省(3481萬)的近2倍。而放眼全國,山西省普通高等學校數量在各省中排名第17,人口總數在全國排名第18,二者相當。
真正的不足,在于頂尖高等教育資源。山西是全國14個沒有教育部直屬高校的省份之一,省內僅有太原理工大學一所“211高校”。
優質高等教育資源的地域性失衡,一直是一些省份學子的集體隱痛。2023年6月底,一個名為“山河大學”的構想在網上走紅,人們設想,如果山東、山西、河南、河北四省的考生一人拿出1000元,就能湊齊30多億元,足夠辦一所綜合類高校。
2023年,山東、山西、河北的高考報名人數為98萬、34.47萬、86.2萬,河南省的人數則超過百萬。區別于龐大的高考人數,四省內共有兩所“985大學”,均位于山東,而山西、河北、河南三省,“985高校”的數量為0。
即便在山河四省內部,相互之間也有比較。山東有山東大學,河南有鄭州大學,“它們都比太原理工更有知名度”,周然說。
上大學后,周然很快加入了校友們的老鄉群,他了解到不少同鄉校友已經在當地扎了根。
周然仍然有回去的念頭,父母年紀大了,需要照顧,他不能把責任全部拋給姐姐一個人。如果說他有什么顧慮的話,不是他不愿意待在山西,而是山西好像并不需要他。
在大學里,周然研究青年文化和后現代理論,他知道家鄉渴求人才,但想不到他所學的知識有何用武之地?!拔业闹R是沒有用的,你不知道應該怎么滿足他們的需求?!?/p>
根據第六、第七次人口普查數據,從2010年到2020年,山西人口流失了79.6萬人。而到了去年,山西的人口流失趨勢得到了扭轉,實現了止跌回升。
山西媒體“晉城城建”曾根據第七次人口普查數據,對山西各城市大學生人口占比與GDP水平進行了統計學分析,得出結論:與全國相比,山西省的GDP水平與教育水平關系不大。這反映出山西人均GDP高的地區,依舊憑借其資源稟賦的優勢發展經濟,對于學歷要求不高,高科技產業發展相對不足。
眾所周知,一個地方想要長足發展,需要更多高精尖、高知識人才,去改變這里的產業結構與社會結構。如今的山西,正在改變。
事實上,山西對高端技術人才的需求正在擴大,高校力量在不斷促進當地社會經濟的發展,比如山西大學與晉城市政府、富士康集團聯合共建了光電機產業研究院;太原理工大學建立了新型煤焦化產業技術工程研究中心;山西中醫藥大學成立的黃芪資源產業化及產業國際化協同創新中心,正在推進黃芪種植和生產成套技術研發??梢钥吹?,山西高校的優勢學科集中在化學工程與物理方向,由此產生的人才需求自然也偏向相關領域。
周然是文科生,在他的設想中,回到山西后合適的工作路徑可能有一兩種,但都不甚完美。
周然的高中室友多半留在省內讀書,畢業后大都進入了本地的大型國企。
某種程度上說,他們已經實現了一個普通山西家庭對孩子的最高期待。國企工作,備受推崇,這固然與當今社會總體求穩、保守的心態有關,更是由當地的產業結構決定的。
山西不少城市依舊保持著濃厚的重工業城市特色,一個廠、一個企業、一個集團,捆綁了大半個城市的生計。在大型制造業之外,存在著松散的民營經濟,只是與那些龐然大物相比,顯得“不成比例”。
了解一個山西人的成長環境,就明白了他們為何戀家。山西人住的小區、讀的學校,可能都屬于當地某個大型企業,從小到大,他們的生活圍繞著一個共同的集體。
周然說,“單位”這個在其他地方略顯過時的詞匯,仍然在山西人的生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在他小時候,大規模的商品房開發還未進入縣城,大部分小區名字前面都會冠以一個單位名。只要知道哪個同學住在什么小區,就能知道他家里的長輩在哪里工作。
在“單位”里謀得一官半職,就等于在社會上擁有了屬于自己的位置。它不只是物理上的一個工位、一間房子,也不只是一個抽象的符號。位置決定了實際的生活體驗,決定了一個人是否在社會上擁有可調動的資源—讓辦證、看病、子女上學變得更加容易。
留在山西的高中同學里,有的已經成為國企中的中堅骨干,日常打交道的對象,不乏銀行行長。
而嚴格來說,周然不曾進入過山西的“社會”,他與山西有關的人生經歷,被限制在孩子與學生兩個身份之中;他對家鄉的記憶,可能只是母親單位后面的一小片花園。他真正習得的社交方式與人情世故,全部來自另一個省份。
這讓周然察覺,如果他帶著一身“本領”回到山西,去做高中同學的工作,未必就會做得更好。山西是一個獨立存在的系統,有自身的運行秩序與規則,有沒有外部世界的經驗,似乎影響不了任何事。
很難說世上存在完美的選擇,多數人只能基于現實條件使生活盡可能接近自己滿意的狀態。故而,盡管抱有遺憾,山西人仍有他們留下的理由。
受到朋友的鼓舞,李輝大學畢業后南下廣州,一去就是六年,但他所從事的餐飲行業因疫情嚴重受挫,去年年底,他回到山西。
李輝做的第一份工作是總裁助理。他健談,也有見識,從不讓對方的話掉在地上,說起地方美食與文化頭頭是道。為了出人頭地,他稱得上勤奮,會在周末專門學習品酒和茶藝,充實自己的社交貨幣。
可惜的是,努力和成功是兩碼事。疫情來臨后,需求端劇烈萎縮,無論是李輝的公司還是他投資的門店,資金鏈都斷了,他感到難以為繼,選擇離開奮斗多年的廣州。
回到山西,不完全是個被迫的決定。一線城市房價高,定居不易,李輝的想法和很多人一樣:在外面打拼幾年,攢到足夠的錢就回老家。
李輝沒有直接回老家呂梁,而是留在省會太原。起先,在太原的日子并不順利,周然的擔憂在李輝身上得到了印證,他的履歷與太原本地職場互不適應。李輝追求風口,應聘了大大小小的民營企業,但發現大部分都不太靠譜。
他從廣州學到的經驗,在太原很難派上用場。李輝曾面試了一家計劃做垂直家政服務的公司,他向老板提供了很多“好東西”,但公司的預算支撐不起他的構想,“就拿出20萬,三個月都不夠燒”。
好在,半年之后,李輝找到了一份滿意的工作。如今他跟著一位非遺傳承設計師,對接品牌承包設計工作,工資在太原本地算得上高薪。
山西人住的小區、讀的學校,可能都屬于當地某個大型企業,從小到大,他們的生活圍繞著一個共同的集體。
“回來的人越來越多了”,最近與校友會聯系后,李輝有了這樣的感受。大家回來的原因可能是一樣的:外面的世界并沒有更好,如果無法獲得匹配的物質回報,一線城市的魅力會迅速退卻。
李輝此前從未在太原久居,但這里讓他感到親切、熟悉。如今,他的同事們早早過上了“老婆孩子熱炕頭”式的生活,以至于他下班找不到人一起健身。李輝發現,他不用再像在一線城市時那樣,費力地把自己塑造成“高端商務人士”的形象,他松了一口氣。
走出去的人未必很難再回去,西西就是一個例子。
從香港讀完研究生回來后,西西參加了忻州的選調生考試,好文憑給了她好回報,西西成功上岸,成為家鄉的公務員。
令她驚訝的是,與她一同錄取的六位定向選調生,除了她之外,都不是忻州本地人,甚至還有外省人。參加選調生考試門檻不低,考生至少得是雙一流大學的研究生。外地的高學歷人才也前來報考,說明了這份工作有著強大的吸引力。
西西沒有想過自己非要做什么工作,本科畢業后,她曾在杭州一家互聯網公司工作,那份工作打破了她對互聯網行業的濾鏡—氣氛壓抑,每個人活得像一顆螺絲釘,同事們也不像她想的那樣關心世界,這不是她追求的工作狀態。
西西身上有點理想主義,但她不敢抱有太大期待。不過,回到忻州后,她反而遇到不少驚喜:領導都很平易近人,同事們有特定的工作能力,也確實在做實際的事情。她想,說不定自己真能憑借這份工作,給家鄉帶來一些好的改變。
如今,各省各市都在推出人才引進政策。西西知道,忻州給出的福利,遠遠比不上發達省份,她也知道,她的學歷可以為她交換到更高的物質回報。但選擇在哪里工作,或者在哪里居住,不僅是一個經濟問題,還有關情感寄托,有關是否可能實現理想的生活。
李輝剛回太原的時候,很多人勸他回廣州,說山西不適合他,但他從不后悔回家。現在,他在太原交到了女朋友,對方和他一樣,剛從深圳回到山西,不出意外,兩人在今年之內就能訂婚。
至此,李輝對于未來的美好想象終于有了點落地的苗頭。他說,賺點錢之后,他要在老家呂梁買套好房子,有空了就回家里的山頭溜達溜達,山上還有蘋果樹,這是他真正的向往。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周然、西西、李輝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