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帶一路”將在全世界變得越來越重要

“一帶一路”倡議走進歐洲已經十年，中歐班列甚至更久。自2011年3月第一列中歐班列從重慶團結村中心站開出以來，通達歐洲25個國家的中歐班列，對于維護全球供應鏈穩定發揮著不小作用。

如果說歐洲是“一帶一路”的“終端”，那么作為歐洲的中心國家，德國便是中歐的合作“中樞”。政治上，德國是主要西方國家里，少數幾個明確主張世界多極化的國家之一。德國總理朔爾茨是新冠疫情發生后，首位到訪北京的歐盟國家領導人。

經濟上，德國多年來一直是對華投資金額最多的歐盟國家，2022年對華投資同比增長52.8%；中國也連續7年成為德國的最大貿易伙伴。歐盟很多國家都通過德國這個“引擎”，與中國在供應鏈、產業鏈、價值鏈上構成聯結。即使德國政府沒有宣布加入“一帶一路”合作規劃，在企業層面也已形成了“事實參與”。

在這樣的背景和機遇下，德國“一帶一路”倡議協會（BVDSI）于2019年在不萊梅商會正式成立。BVDSI將自己視為中德雙方政界的溝通橋梁，尋求與新絲綢之路沿線國家外交代表機構的對話，并闡釋自己的經濟政策理念，加強自身在商業、文化和教育方面的橋梁作用，同時尋求與德國和歐洲政治機構在行政和立法層面的對話。

BVDSI成立4年來，德國的形勢已發生很大變化。2023年上半年，德國對華投資同比增長僅14.2%，遠不及法國的173.3%、英國的135.3%。7月13日，德國外長貝爾伯克代表德國政府發布的《中國戰略》，在中德關系上嚴重開倒車。8月德國工業產出環比下降0.2%，為連續第四個月下滑。10月8日的地方選舉中，德國執政聯盟三黨也遭受慘痛失利。

面對更加復雜的國際政經環境，中德在“一帶一路”上面臨什么樣的問題，又將如何深化合作？南風窗就此與BVDSI主席漢斯·馮·赫爾多夫（Hans von Helldorff）進行了對話。

務實應對供應鏈問題

南風窗：我們都能感受到在過去幾年中，疫情和俄烏戰爭對世界經濟和國際地緣政治帶來了顯著影響。BVDSI致力于經貿合作，以發展促穩定，你如何看待這些影響對“一帶一路”在德國和歐洲的影響？BVDSI在工作方向和重點上，是否有相應的調整？

馮·赫爾多夫：的確，你提到的兩個因素對德國和歐洲都有不小的沖擊力，并且首當其沖的是供應鏈問題，這直接導致新絲綢之路的沿線國家出現了嚴重的瓶頸。在許多地區，物價、物流成本、能源和重要原材料的成本都在飛漲，直到現在才逐漸回落到疫情前的水平。在這種情況下，BVDSI只能對夸大的價格提出警告，并與多邊組織和政界人士保持密切溝通。

在疫情和戰爭局勢都逐漸趨于平緩后，我們今年又重新開始組織與政界人士、商界人士、媒體等的會議。我們已經與中國大使館在柏林舉行了兩次非常重要的會議，討論我們制定的兩項倡議。一個是文化方面的，另一個是教育方面的，比如在中國大學和德國大學之間建立一種學習形式。BVDSI的主要目標是跨文化商業管理，這對中國企業和德國企業來說都很有意義，因為在全球范圍內開拓新市場意味著，需要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管理人才來識別并開發這些市場，而目前全世界還沒有類似的研究計劃。

因此，我相信我們的目標和計劃都將是非常獨特的。我們向大使館的人介紹了我們的概念，他們非常感興趣，并在北京、上海和其他城市為我們尋找中國合作伙伴。BVDSI主要關注的是促進中國和德國以及中國和歐洲之間的對話，不僅僅是在政經方面，我們還要增進對彼此的了解、對文化的了解、對目標的了解、對合作伙伴為實現其目標的戰略的了解。

美國不可能對歐洲和中國之間更緊密的伙伴關系感興趣，因為歐中一旦達成緊密合作，將形成世界上最成功的經濟和政治集團，即使是美國也不可能與之對抗。

南風窗：第三屆“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10月在北京舉辦。你如何看待德法兩國在政府層面對“一帶一路”的不同態度？這種差異是否會影響德國商界對“一帶一路”的參與？

馮·赫爾多夫：在我看來，與法國相比，德國的經濟和外交政策沒那么務實。這一點在德國目前的“紅綠燈聯盟”政府中，表現得尤為明顯。

我認為，德國政治的驅動力是教條主義和“自以為無所不知”的態度。我們的外交部長和經濟部長認為，他們可以讓世界與他們的節能“綠政”保持一致，一方面無視德國不斷下降的重要性，另一方面拿與經濟無關的教條訓誡別國，如要求更多的民主和尊重人權，不必要地使與中國等主要全球合作伙伴的穩定關系變得緊張。

目前一個不爭的事實是，有關“一帶一路”倡議的討論氣氛在歐洲并不是很樂觀，而這也正是問題所在。其中一個很大的“氣氛破壞者”是美國，美國努力地在中歐合作伙伴中挑撥離間，將歐洲作為一個政治和經濟單位，與中國割裂。為什么會這樣？因為美國不可能對歐洲和中國之間更緊密的伙伴關系感興趣，因為歐中一旦達成緊密合作，將形成世界上最成功的經濟和政治集團，即使是美國也不可能與之對抗。目前，我們的主要目標是讓德國和歐洲的政治家們敞開心扉，我們也致力于解決這個問題，幫助歐洲和德國的政治家們認識到被（與中國）割裂并不是一個好主意。

“我們的機會是什么”

南風窗：那么你如何看待德國在“一帶一路”中扮演的角色？

馮·赫爾多夫：BVDSI的成立，旨在代表和促進德國中型企業在“一帶一路”沿線經濟體中的利益。這也適用于向政治家們提供與中國合作戰略方面的建議。

遺憾的是，德國政界逐漸采取了美國的立場，認為中國正在追求霸權目標，損害西方利益。正是在這一點上，我們現在看到了我們的主要任務：通過不失時機地挑戰這一站不住腳的立場來軟化它。不幸的是，這種影響非常不利，尤其是對中小企業而言，因為它們有理由擔心來自美國和歐盟的報復。

德國是世界上最大的出口導向型國家之一，因此我認為，從經濟的角度來看，德國政界理應積極幫助德國經濟在“一帶一路”倡議所創造的新市場中取得更大成功。但事實并非如此，我們的政客們所做的只是談論道德、人權等意識形態上的問題。

德國不是世界警察。在我看來，每個國家都必須自行決定他們想要遵循什么樣的政治文化，以及他們的優先選擇事項。我們的目標和責任，不是告訴其他國家他們必須做什么和不需要做什么，這是不合理的。但目前的情況是，你現在不會看到足夠多的對“一帶一路”的政治支持，因為那些人不會從經濟角度思考問題。他們所思考和談論的，與幫助公司為經濟創造穩定的未來毫無關系。

而在現實中，一切都與經濟有關。如果經濟不行，其他一切都行不通。由德國政府支付的所有這些龐大的社會項目將如何繼續？如果經濟不行，就沒有錢支撐。這些都是我們需要與政治階層之間進行的大規模、非常嚴肅的討論，因為我們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情況。

南風窗：我注意到你此前在接受采訪時，提到中德、中歐在第三方開展合作的話題，并認為三方合作是“政治破冰者”。在你看來，在經濟合作中政治因素凸顯的背景下，這種合作模式的空間是變大還是變小了？第三方合作，能否以及如何成為“一帶一路”倡議下，中德、中歐合作新的增長點？

馮·赫爾多夫：我認為這樣的合作是必要的，但目前來說，很難看出未來合作空間是會變大或變小。肯定的是，只有符合現有現實的合作格局，才能使全球走上和平之路，實現和平與繁榮的可持續發展，并迫使美國思考自己的立場。

從一開始，我們的主要信息之一就是說，“一帶一路”將在全世界變得越來越重要，即使沒有德國或者歐洲的參與。因此，與之對抗不是一個明智的主意，采取對抗戰略更不是一個明智之舉，最好的是采取合作戰略。試想一下，如果歐洲、德國和中國真的愿意就這些市場和社會的發展進行合作，并且比現在和過去都更緊密、更一致，那么新絲路沿線的每個國家都能從中獲益。但遺憾的是，現在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們把中國的成功視為威脅，而不是機會。這就是問題所在。如果你將某件事視為威脅，你就會努力保護自己。但如果你將某件事視為機遇，你就會敞開胸懷，尋找解決問題的答案。

“一帶一路”將在全世界變得越來越重要，即使沒有德國或者歐洲的參與。因此，與之對抗不是一個明智的主意，采取對抗戰略更不是一個明智之舉，最好的是采取合作戰略。

在德國和歐洲政界，從來沒有人向公眾提出過“我們的機會是什么”這樣的問題，他們談論過的是中國成功所帶來的威脅，而這是毫無意義的。我們不應該從威脅的角度來思考問題，我們應該從發現和抓住機會的角度來思考問題。中國不是敵人，中國是我們的合作伙伴，我們曾經幫助中國取得成功，是因為我們與他們分享了我們的技術。如果你幫助一個社會取得成功，發展他們自己的技術，發展他們自己的社會、科學等等，那么你們就可以在平等的基礎上行動，這也是我的愿望。

“耐心”十分重要

南風窗：從特朗普政府時期起，中德、中歐經濟關系受美國因素的影響越來越明顯，拜登執政后，這種情況更加突出。你曾提到，企業界與中國企業打交道時，受到來自美國的壓力，面臨人為制造的陷阱。你們能否介紹一下，現階段美國施壓的渠道和模式，對德國和歐洲的企業產生了何種影響？

馮·赫爾多夫：作為歐盟成員國、西方價值觀共同體的倡導者和北約成員國，德國目前在政治上無法堅持自己的立場。現任政府缺乏政治意愿和技術能力。然而，我必須指出的是，反對黨發揮著微小而光榮的作用。畢竟，德國經濟的主要參與者，如大眾汽車、巴斯夫或奔馳等，都希望創造一個由事實（而非政治因素）搭建的環境，在這個環境中，中等規模的經濟體可以重新做出承諾，并減少對美國方面報復的恐懼。

目前，我們的經濟在出口方面不斷增長，但我們現在的通貨膨脹率非常高（德國聯邦統計局初步數據顯示，德國2023年9月通脹率為4.5%），這意味著國內經濟的增長受到了限制，因為通貨膨脹和令人難以置信的高能源價格，這些都是由有關俄烏戰爭的政治決定造成的。我們在德國的能源基礎設施方面做了很多失敗的決定。例如，我們關閉了核電站，關閉了煤炭發電廠。我們試圖用風能和太陽能技術等來取代所有這些能源，卻沒有確保我們擁有可以在一夜之間儲存所產生能源的儲能技術，我們也沒有必要的電力線路來將風車所產生的能源從北方輸送到南方，等等。

就美國及其戰略而言，《通脹削減法案》表明了美國正在多么迅速和大規模地維護其利益。在德國，沒有哪個行業的公司不考慮在美國設立子公司或完全遷往美國。只要歐盟不奉行獨立的外交政策和經濟政策，美國對歐洲的這種巨大戰略優勢就不會改變。

《通脹削減法案》表明了美國正在多么迅速和大規模地維護其利益。在德國，沒有哪個行業的公司不考慮在美國設立子公司或完全遷往美國。

南風窗：最后，你認為“一帶一路”在歐洲有哪些機遇和挑戰呢？

馮·赫爾多夫：顯然，即使是在21世紀，人類也沒有足夠的智慧來認識到，只有像“一帶一路”這樣的倡議才適合在未來，為世界各地區帶來和平與繁榮。當然，“一帶一路”并不完美，中國當然也有過失誤，比如斯里蘭卡和一些非洲國家的項目停工和貸款問題，但出現這些問題并不意味著我們應該采取孤立和對抗的態度。據我所知，在這種挑戰下，中國總是與非洲或亞洲的項目方一起找到解決方案，而不是將項目扼殺在搖籃中。雙方都想從中獲得一些收益，因此互相殘殺或批評都是沒有意義的。最好的是提出問題，并盡力解決。

西方應該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踐行聯合國的共同責任原則，樹立一個榜樣，與中國一起思考該扮演什么角色，承擔什么責任，哪些方面可以合作。指責很容易，每個人都可以做到，但要找到解決方案才是正事。這也是我們BVDSI所批評的，不要責怪別人，這無助于問題的解決。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是坐在一起，找到東西方在全球范圍內的合作解決方案。我認為，中國哲學中的“耐心”十分重要，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無論中國還是德國都應該少安勿躁，切忌急于求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