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近年來,數字勞動成為當代資本主義批判的前沿熱點,這種平臺網絡活動是否創造剩余價值在學界引起了一些爭議。事實上,這一問題可以被還原為對數字勞動本質的剖析,即對其生產性和非生產性進行研判。在馬克思那里,只有商品生產勞動能夠作用于資本增殖,而提供服務的非生產勞動是生產勞動的附屬物。鑒于服務業規模在二戰后的巨大增長,馬克思之后的社會批判學者試圖解構物質生產優先的理論框架,甚至提出了非物質勞動的本體論。貫通從生產勞動擴展到非物質勞動的思想邏輯,也就厘清了數字勞動的理論淵源,這有助于把握數字勞動的真正價值。
[關鍵詞] 數字勞動;生產勞動;非生產勞動;非物質勞動
[DOI編號] 10.14180/j.cnki.1004-0544.2023.09.004
[中圖分類號] F014.2"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1004-0544(2023)09-0038-08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21世紀資本主義四大社會思潮的最新發展與理論批判研究”(19BKS031);中國人民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科研基金項目“當代資本主義的數字化問題研究”(581122502621)。
作者簡介:徐天意(1996—),男,中國人民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
進入21世紀以來,當代資本主義的數字化變革逐漸成為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的熱點話題。數字勞動作為數字資本主義框架的支柱,自然被視為研究重點。目前,學界普遍關注的數字勞動主要指人們每天在各種應用平臺上進行的網絡活動。以往的數字勞動研究大體上可分為兩派觀點:相當一部分學者認為,數字勞動能夠通過生產數據直接為平臺資本的價值增殖服務;另有一部分學者認為,數字勞動應該歸屬于流通環節,它并不創造一般意義上的剩余價值,只是幫助網絡平臺參與價值的實現和分配。為了厘清數字勞動的生產性與非生產性,本文將在把握社會發展現實的基礎上,從馬克思的生產勞動理論出發,剖析數字勞動的理論淵源,進而完成對數字勞動本質的批判性反思。
一、馬克思對生產勞動和非生產勞動的區分
大體上講,圍繞數字勞動展開爭論的焦點在于這種新形式的勞動究竟在何種意義上能夠被視為持續帶來剩余價值的生產勞動。為了切實回答這一問題,首先需要回到馬克思對生產勞動和非生產勞動的定義中去。
在《政治經濟學批判(1861—1863年手稿)》中,馬克思結合對亞當·斯密的批判,深入研究了生產勞動和非生產勞動的問題。斯密對于生產勞動的理解具有兩重內涵,馬克思對他提出的第一重定義給予了肯定。“從資本主義生產的意義上說,生產勞動是雇傭勞動,它同資本的可變部分(花在工資上的那部分資本)相交換,不僅把這部分資本(也就是自己勞動能力的價值)再生產出來,而且,除此之外,還為資本家生產剩余價值。”[1](p213)換言之,資本主義的生產勞動就是創造剩余價值的雇傭勞動。在馬克思看來,斯密糾正了重農學派和重商學派的錯誤理解,揭示了生產勞動的內核——創造剩余價值。但如果資本主義并不存在或者已經滅亡,勞動者創造的價值將全部為其本人所有,這種“真正的生產勞動”引出了斯密的第二重定義。“有一種勞動加到對象上,就能使這個對象的價值增加”[1](p216),斯密在這個定義中將生產勞動概括為對象化的價值創造活動。馬克思認為,第二個定義中的生產勞動應該被理解為一般意義上的生產價值勞動,斯密混合了兩個定義且在此條件下區分非生產勞動,造成了邏輯上的矛盾。資本主義生產勞動可以看作一般生產勞動的子集,而非生產勞動是這一子集的對立范疇。也就是說,非生產勞動的定義是由特定的社會形態,即該勞動借以實現的社會生產關系規定的。“那就是不同資本交換,而直接同收入即工資或利潤交換的勞動。”[1](p218)由此,可以歸納出馬克思區分生產勞動和非生產勞動的幾個規定性。首先,生產勞動是同資本交換,而非生產勞動是與收入交換。其次,生產勞動和非生產勞動始終是從資本家的角度來區分的,而不是從勞動者的角度來區分的。“一個自行賣唱的歌女是非生產勞動者。但是,同一個歌女,被劇院老板雇傭,老板為了賺錢而讓她去唱歌,她就是生產勞動者。”[1](p406)可見,生產勞動和非生產勞動之間的區分同產品的物質規定性亦無關系。最后,非生產勞動只為勞動力買者生產使用價值,而生產勞動同時為勞動力買者創造(交換)價值與使用價值,即生產商品。此外,非生產勞動者必須購買生產勞動的商品才能獲得收入,從某種意義上講,非生產勞動是依附于生產勞動而存在的。但與此相應,非生產勞動獲得的收入越多,能夠投入生產勞動的資本就越少,生產勞動與非生產勞動之間構成對立統一的辯證關系。
馬克思對于生產勞動和非生產勞動的劃分是在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辯證邏輯下展開的,將二者區分開來的特質并非孤立存在,而反映出總體性的社會關系。在馬克思看來,“使勞動成為‘生產的’或‘非生產的’勞動的,既不一定是勞動的特殊形式,也不一定是勞動產品的表現形式”[1](p226)。進一步地,任意勞動的生產性或非生產性可以在不同條件下互相轉換。相較聚焦于商品的生產勞動,非生產勞動的邊界更為寬泛。一方面,由政府工作者、教師、音樂家等群體提供的服務被視為典型的非生產勞動;另一方面,如果工廠里的裁縫、工匠被請到家里來縫補衣物、修理家電,那么他們所完成的勞動也是非生產性的,即便這些勞動同樣會附值于某種物質,并且該對象物在某個時段亦會作為商品出售。包括休閑活動、業余工作等直接服務于自身欲求的勞動形式都可以被囊括進非生產勞動的范疇。在這個意義上,非生產勞動的概念前所未有地拓展了,但是完成生產勞動仍然是進行非生產勞動的前提。例如:“工人階級只有生產了家具、房租、靴子的價值,才能把自己的家具和住房收拾干凈,把自己的靴子擦干凈。”[1](p227)如果不先開展生產勞動,就無法購置生活資料,那么一切勞動都難以為繼。生產勞動既是創造生活資料的活動,也是訓練、發展、維持勞動力的活動,這標示出商品的兩大類,即普通商品與勞動力。商品是以純粹社會形式存在的,所謂商品是勞動的化身并沒有規定其物質屬性,非生產勞動帶來的服務兼具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同樣是社會消費品總額的構成部分。此外,非生產勞動的概念在政治經濟學意義上揭露了以政府官吏為代表的意識形態階級的“寄生者”身份,靠勞動者養活的統治階級其實是社會再生產的一大障礙。不論是手握權杖的資產階級還是殘余的封建勢力,都在壓迫真正的生產勞動者,由此,劃定生產勞動和非生產勞動亦具有革命指向。
盡管非生產勞動能夠通過修復完善勞動力卷入生產勞動的總過程,這些用來消費的服務依然隨時可能被資本家拋卻。“我對律師、醫生、教士、音樂家等等,政治家、士兵等等的服務支付了報酬,但是,我既不能用這些服務來還債,也不能用它們來購買商品,也不能用它們來購買創造剩余價值的勞動。這些服務完全像容易消失的消費品一樣消失了。”[1](p243)非生產勞動不符合資本主義追逐貨幣的宗旨,在資本家看來,只有生產勞動帶來的商品才能夠為他們謀取這種財富。一切商品都具有成為貨幣的潛質,財富的獲得有賴于商品的消費、勞動力的消費,貨幣的使用價值正是根本意義上的財富。也即是說,資本積累的實質不在于貨幣的堆積,雖然某些勞動產品還未能轉化為貨幣,但已經開始服務于剩余價值生產,那么它們就是資本積累的目標。當前,對于勞動形式演變進程尤其是數字勞動的探究,學界重點關注平臺資本剝削剩余價值、數據積累加重勞動異化的問題。一方面,社會歷史發展確實改變了勞動過程的樣貌,無論是商品生產還是服務活動,都在某種程度上跳脫出傳統的形式規定。但另一方面,把握勞動本質的生產性與非生產性,穿透歷史洪流探明新形式勞動背后的資本邏輯,仍然要借助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基礎理論。
二、后馬克思主義對生產勞動的批判與改造
在馬克思生活的19世紀,非生產勞動的影響力和覆蓋面還比較有限,進入20世紀尤其是二戰結束后,服務行業逐漸成為社會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這樣的現實背景下,活躍于20世紀70年代的后馬克思主義開始嘗試建構一種后現代的社會批判體系,其中就包括對馬克思的生產勞動理論進行批評和顛覆。客觀上講,后馬克思主義對生產邏輯的批判和對非生產勞動的重新定義,反映出資本主義新變化對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沖擊。因此,剖析后馬克思主義對“生產—勞動”思想語境的誤讀和曲解,有助于找到政治經濟學批判與當代勞動過程重組之間的理論接合點。
在解構物質生產理論的后馬克思主義思想家中,鮑德里亞無疑是一個典型代表,他試圖用符號編碼的邏輯替代馬克思主義的生產邏輯,從而拒絕政治經濟學批判立足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一切基礎概念。在鮑德里亞看來,“生產方式的批判理論沒有觸及生產原則,生產方式所描述的所有概念,也只是說明了生產內容的辯證的、歷史的譜系,并未觸及生產的形式”[2](p1)。進一步講,馬克思主義通過把生產方式引入歷史的辯證法,使虛幻的“生產之鏡”成為既激進又合理的革命范疇。鮑德里亞認定馬克思沒有對生產方式進行充分的考察,尤其沒有系統分析生產活動的具體表現形式,他主張從根本意義上批判被過度抬高的生產概念。在鮑德里亞的視域下,圍繞生產邏輯展開的勞動價值論是存在漏洞的。馬克思在考察資本的生產過程時,論證了商品的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分別來源于具體勞動和抽象勞動,而勞動力商品特有的使用價值又帶來了一定量的剩余價值。鮑德里亞認為,在馬克思的論證邏輯中,“勞動的使用價值失去了它的‘自然性’,它在交換價值的結構功能中獲得了相應的‘特有’價值……認為交換價值產生于使用價值并終止于使用價值,是一種曲解……僅從使用價值出發分析交換價值的量的抽象運轉是不夠的,必須揭示出這一運轉過程的可能條件,即勞動力使用價值概念的產生以及生產者特有的合理性概念的產生”[2](p5-6)。對于鮑德里亞來說,勞動力的使用價值源自對生命能量的耗費,這實質上是一種生產性的消費行為。另外,具體勞動與抽象勞動之間蘊含著質和量的辯證法,確立勞動的二重性結構是生產拜物教的表現。除了從學理上質疑生產邏輯,鮑德里亞還斷定生產圖式所描繪的只是一種空想的主張。馬克思認為,生產勞動與社會財富是直接掛鉤的,“從社會生產和交換中產生的需要越是表現為必要的,現實財富的發展程度便越高”[3](p524)。在鮑德里亞看來,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價值規律將社會交換簡單化,生產的辯證法忽視了社會中人的地位。他進而指出,“在勞動與生產的基礎上無法思考社會財富的方式,馬克思主義最終無法提供替代資本主義的真實方案”[2](p9)。言下之意,資本主義已經發生了形式變化,生產方式批判的思想話語卻還封閉在不可逾越的界限中,尤其對于勞動形式的新變化來說,需要相應地改造原有理論架構。
在否定勞動形式背后生產邏輯的前提下,鮑德里亞順勢解構了區分生產勞動與非生產勞動的理論體系。在馬克思那里,當勞動創造自己的對立物(資本)時,它就是生產性的。但鮑德里亞認為,“這一定義甚至沒有考慮資本可能扎根在‘生產性之外’的其他東西中,也許恰好扎根在掏空了生產性的勞動中,扎根在‘非生產性’勞動中”[4](p18)。也即是說,以資本為標尺區分生產勞動和非生產勞動是沒有意義的。鮑德里亞先是抹除了生產性與非生產性的差異,緊接著指稱“勞動/服務”就是符合實際的唯一定義,這等于是顛覆了非生產勞動對生產勞動的依附關系。他進一步強調,“我們正處于這種社會(如果馬克思的時代還沒有達到這種社會):任何勞動都被降低為服務——勞動作為時間的純粹在場/占有、消費,是時間的‘貢賦’”[4](p19)。鮑德里亞認為,這種變化是資本全面統治社會的標志,即實現對人的完全吸引和征用。從這個意義上講,生產勞動與非生產勞動之間虛幻的區別徹底消失了,勞動與自由時間的界限愈發模糊,休閑活動開始成為有理由得到工資的服務。在這樣的社會勞動結構中,勞動主體和勞動場所都發生了明顯的轉變。一方面,勞動者變成了不再生產任何東西的“生產性要素”,工人收獲了“處于生產之外”的最終地位。“人們不再勞動,人們‘顯示生產’:這是生產和勞動文化的終結,由此對立地出現了‘生產性’一詞。”[4](p20-21)新型勞動主體的重要特征包括變動性與互換性,它不再充當生產過程中的原料,也不再感受到剝削,對于資本來說,其變成了非現實的符號。另一方面,為了保障資本的策略能夠順利延伸至全社會范圍,傳統意義上的工廠消失了,“社會工廠”的新面貌開始浮現。換言之,工廠和勞動的原則擴散并包圍了整個社會空間,主宰著日常生活的全部時刻。在這樣的條件下,“不僅勞動力不再存在了,而且連勞動時空也不再存在了:從此社會成為價值過程惟一的連續體。勞動變為生活方式”[4](p22)。由此可見,鮑德里亞所謂的生產性消亡其實是要表達,資本的社會化使剝奪剩余價值的手段不斷豐富,之所以不再有確定的生產勞動類型,是因為資本的控制作用已經隱匿地覆蓋各種形式的生命活動。
總體而言,鮑德里亞對生產勞動理論的批判和改造映射著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在20世紀70年代由生產社會向消費社會過渡的客觀背景。在鮑德里亞登上思想舞臺之前,無論是盧卡奇的物化理論還是霍克海默與阿多諾的文化工業批判,都立足于一個自動化的生產社會。而當資本主義社會初步完成內在轉型后,如何解剖新生成的消費社會就構成了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的重要主題。早期的鮑德里亞在吸納德國思辨哲學的同時,借用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德波景觀社會批判、巴特符號學分析等理論,對消費社會中的物體系結構以及該結構在精神層面所產生的需求意象進行了深刻剖析。除此以外,鮑德里亞還力圖將符號學與精神分析建立在馬克思物質生產理論的基礎上。然而,當他從符號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中剔除生產邏輯,他本人也就此從西方馬克思主義走向了后馬克思思潮。從根本上看,鮑德里亞的理論訴求在于,重新找到一個批判基礎以面對通過符號編碼復制出來的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可是,鮑德里亞的符號邏輯本身就存在難以解決的矛盾。首先,他發展了麥克盧漢以媒介解釋一切的思路,并強調媒介形式優于內容,這使其社會批判流于抽象而缺乏具體的歷史分析。其次,鮑德里亞想通過象征交換替代無處不在的媒介技術結構,從而在直面交流體系的幫助下處理現代性難題,但是這種帶有烏托邦性質的主張并不能解決真正的現實問題。在這樣的邏輯困局下,鮑德里亞最終陷入絕望的悲觀主義之中。事實上,他之所以無法找到破除資本統治的科學路徑,是因為他沒有認識到資本主義以信息方式擴張的前提恰恰在于其已經控制了物質生產的維度,符號編碼的基礎依然存在于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之中。只有意識到生產性的延續,才能看清電子媒介等現代技術對勞動過程乃至全社會的改變,這正是政治經濟學批判所要傳達的真理。
三、自治主義馬克思主義對非生產勞動的挪用與延伸
在20世紀70年代,后馬克思主義已經發覺信息、知識、文化元素在勞動過程中的影響力與日俱增。隨著網絡技術在20世紀末的全面應用,以信息、文化為工具、對象的勞動形式愈發成為主流,這也使得西方學界開始反思資本主義的又一輪勞動轉型,由自治主義馬克思主義提出的非物質勞動理論就是該階段的代表性學說。從某種程度上講,無形作業的非物質勞動就是一種服務活動,自治主義挪用了馬克思的非生產勞動概念,將其泛化為普遍意義的非物質形式活動。此外,非物質勞動的擴展與信息網絡革命直接相關,所以這一概念在邏輯上具有向數字資本主義延伸的趨勢。厘清非物質勞動的初始意涵及其演變特征有助于探明勞資關系的數字化表現,從而為數字勞動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提供方向啟示。
1996年,在麥克爾·哈特與保羅·維爾諾整編的論文集《意大利激進思潮:潛在的政治運動》中,毛里奇奧·拉扎拉托首次闡述了非物質勞動的概念——“生產商品的信息與文化成分的勞動”[5](p133)。在他看來,非物質勞動主要涉及兩個方面的內容:其一,在一些大型企業,雇員的勞動過程、工作技能以及交往活動越來越受到計算機系統的控制與影響;其二,厘定藝術標準、時尚品位、消費習慣和更具戰略意義的社會輿論等文化活動開始成為日常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之后,哈特與奈格里更為系統地闡發了非物質勞動的特征。第一,非物質勞動利用計算機功能使工作方式均質化,近乎萬能的計算機應用極大地削弱了具體勞動的異質性,統一操作符號信息的工人日漸遠離其特有技能。計算機協作模式對勞動者的身體和思想進行了再定義,不斷將勞動主體從多樣化的工作目標中抽離出來。正如哈特與奈格里所言,“生產的計算機和通訊革命已經改造了勞動實踐,以至于它們都趨向于信息與通訊技術的模式”[6](p284)。第二,非物質勞動致力于心靈交互和情感孵化,這些工作能夠制造一種由放松、幸福、滿意、激動等感覺構成的無形產品。“比如健康服務主要依賴于關懷和感情勞動;娛樂工業也類似地聚焦于情感的創造和控制上。”[6](p286)情感型勞動與日常交際活動息息相關,這種“身體模式的勞動”持續釋放出社會群體網絡的生命能量,它既無可觸碰,又能被切實感受。鑒于以上兩大表征,后現代主義的全球化經濟時代存在著三種類型的非物質勞動,分別是信息產業中融匯了生產與服務的非物質勞動,能夠分解為智能作業和象征業務的非物質勞動,關于情感加工和社會交往的非物質勞動。就哈特與奈格里的認識而言,“智力和語言類的非物質勞動涉及方案制定、數據分析以及演講展示,情感類的非物質勞動包括法務助理、空乘人員、快餐服務員等工作”[7](p108)。在他們看來,自20世紀90年代起,非物質勞動逐漸取代傳統工業勞動,成為當代資本主義的霸權勞動形式。“非物質勞動的霸權深刻地改變了工作條件,它帶來非物質范式的工作日轉型,即不再有工作和休閑時間的明確區分。”[7](p111)此外,由非物質勞動營造的“共同性”①將成為未來生產活動的基礎。“現如今,理解生產與共同性之間的雙重關系已然成為把握社會經濟發展的關鍵(共同性是被生產出來的,反過來也能夠在生產中發揮作用)。”[7](p197)興起于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后福特制就具有鮮明的“共同性”特征,而以非物質勞動定義的協作模式正是再生產“共同性”的必要條件。分享協作模式不是資本主導的,而是內部生成的,這使非物質勞動得以自發地積蓄工人階級的革命力量。在開展非物質勞動時,工人們不僅要綜合運用體力、腦力,還有機會被納入管理決策的環節中,勞動評價的指標體系多元化擴展,當代資本主義正在孕育一批積極的勞動主體。“同時需要注意的是,不是只有高技能工作者才能展現主體性,后工業社會的每一個勞動者都將在生產活動中發揮更大的主體作用。”[5](p135)與充分激發主體性相伴隨的是勞資關系的日趨惡化,非物質勞動所承受的是前所未有的價值剝削,剝削手段與積累方式的升級塑造出全新的異化形態。
如果說后馬克思主義嘗試推翻物質生產邏輯的理論模型,那么在此基礎上,自治主義力求用非物質勞動的本體論指導全球無產階級的實踐斗爭。這種大眾對抗帝國主義的本體論服膺于自治主義馬克思主義,是工人階級自主抵抗資本統治的時代演繹。后工人主義的自治主義馬克思主義發端于20世紀60年代,在70年代曾經被邊緣化,而后在21世紀初重新引起關注,最早研究數字勞動的蒂齊亞納·泰拉諾瓦就深受該學術流派影響。不同于后馬克思主義對生產勞動理論的批判態度,自治主義聲明要沿著馬克思的足跡,將馬克思的勞動概念融匯于后現代分析的方法論中。然而,他們并沒有領會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核心要義,這使其對勞動的理解既片面又極端。馬克思曾經指明,“勞動的物質規定性,從而勞動產品的物質規定性本身,同生產勞動和非生產勞動之間的這種區分毫無關系”[1](p220)。創造非物質產品的勞動最終不免要回歸于物質生產,非生產勞動必然是物質與非物質的綜合。考慮到物質勞動和非物質產品的重疊,哈特與奈格里提議將非物質勞動理解為“生命政治勞動”①,但是非物質勞動創造物質財富顯然是自相矛盾的,訴諸生命政治的概念并沒有什么實質幫助。與后馬克思主義相似,自治主義過度拔高了勞動轉型的地位作用,交互型勞動過程及其主體對象還不能催生出重塑勞資關系的前提條件,社會勞動的智能化趨向也不足以撼動資本主義根深蒂固的生產關系。奈格里等人確實在延伸馬克思主義勞動框架的當代向度,包括從“機器論片段”中的“一般智力”②引申出作為勞動活力的“集體才智和大眾理智”[8],以此形容科技知識全面滲透勞動實踐的新趨向,可是這些當代解讀重“形”輕“質”,并沒有抓住剩余價值生產的本質問題。總而言之,數字勞動可以被劃歸進非物質勞動的范疇,然而數字勞動的生產性評析不能受制于這種勞動形式的非物質屬性。
四、基于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對數字勞動生產性與非生產性的研判
隨著社會生產力的不斷提升,勞動形式持續發生變化,馬克思在機械化時代針對生產勞動的學理判定開始面臨新興實踐的挑戰。對此,諸多國外馬克思主義學者嘗試拓展物質生產活動的理論維度,并衍生出關于非生產勞動、非物質勞動的一系列概念。作為當前技術改造勞動的最高形式,數字勞動兼具“勞動/服務”和“生命政治勞動”的特點,可謂是非物質生產領域的重要發展。物質生產勞動是馬克思揭開歷史之謎的鑰匙,而非物質生產勞動的歷史形變孕育了全新的理論生長點。數字勞動的生產性與非生產性問題是馬克思無從預料的,但這絕不代表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原典在這一問題面前喪失了解釋力,對數字勞動進行追根究底的考察依然要立足于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只有將物質生產理論融會貫通,才能更為科學地界定并激活數字勞動的真正價值。
從嚴格意義上講,配置網絡設施的傳統產業勞動不能算作數字勞動,沿著產品服務化、過程虛擬化的發展脈絡進行梳理,數字勞動的類型包含創建運營賽博空間、虛擬社交休閑活動、線上商業服務等,并且其類別有望在未來繼續豐富。因此,判定數字勞動的生產性與非生產性,既要從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基本觀點出發,也要兼顧特定類型的具體條件。在馬克思看來,勞動具有生產性的首要依據是它可以再生產剩余價值。換言之,生產性的數字勞動是為資本增殖服務的。以網絡工程師組建應用平臺為例,如果是出于科研項目等公益需要,即便他借此獲得了資金支持,他的數字勞動也是非生產性的;而當私營企業推廣運轉該工程師的科研成果時,繼續維護這一應用平臺的工作就變成了生產性的數字勞動,因為它開始為私人資本謀取利潤。由此可見,數字勞動的生產性與非生產性其實是一種階段特征。從整體趨向來看,非生產性的數字勞動往往會漸次轉換為生產性的數字勞動,原因在于資本總是熱衷將一切勞動納入從屬關系之中,網絡公司大多會盡力籠絡自由數字勞動者為其資本積累創造剩余價值。需要明確的是,判斷某種勞動的(非)生產性不應以勞動者是否獲得收入為依據,而要看這種勞動是否由資本邏輯驅使。譬如,購物平臺用戶邀請好友助力的數字勞動就是非生產性的,盡管這種勞動對平臺關注度有所增益,相當于提升了平臺的價值,但是它在變現為平臺發放的獎金后就終結了,不會持續參與資本循環。關于這一點,馬克思曾經以鋼琴匠為例:“假定我買到制造鋼琴所必需的全部材料(或者甚至假定工人自己就有這種材料),我不是到商店去買鋼琴,而是請工人到我家里來制造鋼琴。在這種情況下,鋼琴匠就是非生產勞動者。”[1](p222)雖然將材料做成鋼琴的勞動肯定創造了新價值,但鋼琴匠此刻并不是在生產一種商品。至此,馬克思的基本觀點呼之欲出:生產性體現在商品中。“作為勞動過程和價值增殖過程的統一,生產過程是資本主義生產過程,是商品生產的資本主義形式。”[9](p190)生產勞動是在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下展開的,這既表明生產勞動服務于資本增殖,也意味著增殖要通過商品來實現,所以判定數字勞動是否生產商品正是把握其本質的關鍵因素。在社交平臺上進行的娛樂活動是一種典型的數字勞動,該類數字勞動能夠生產出大量數字化的信息,即通常意義上的數據。就網絡平臺收集用戶信息的需求而言,數據產品具備一定價值,并且一經產出便被無償占有。有學者認為,數據“有成為商品的可能,但就勞動目的而言……數據作為這種數字勞動的產品是附帶的……僅充當潛在的商品,還未成為真正的商品”[10](p39)。另有學者提出,“如果我們在產業資本主義時代有價值一般的概念,那么在數字資本主義時代,這個概念變成了一般數據”[11](p81)。進一步講,能夠提取和分析的數據已然成為生產勞動的新標尺,它也許不是在市場上買賣的商品,但卻能夠在更宏觀的維度上引導社會生產活動,以信息化形式影響一般商品生產正是數字勞動生產性的獨特體現。對于數字勞動來說,虛擬化的部分不只有勞動手段和勞動對象,甚至其勞動主體都開始被人工智能替代,可謂將非物質形式貫徹到極致。對此,一些反馬克思主義學者為數字鏡像所困,在思辨中切斷了生產性與非物質形式之間的連接。事實上,馬克思從來沒有否認過非物質生產勞動的存在,數字勞動的出現更是拓寬了非物質生產領域中的資本主義表現。
非物質生產問題是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中容易引起爭論的部分,除了生產服務勞動以外,它還涉及流通領域的勞動。對于產業資本來說,“受雇于流通領域的從事純粹流通活動的工人不是生產性的工人,正如他們的勞動不是生產勞動一樣”[12](p10)。然而,“對商業資本來說,投在這種流通費用上的支出,是一種生產投資。所以,它所購買的商業勞動,對它來說,也是直接生產的”[13](p530)。通常情況下,網購平臺扮演的就是商業資本的角色,它是勾連產業資本與消費者的中介,平臺雇員的數字勞動自然屬于馬克思視角下的生產勞動,問題在于平臺用戶提供的無酬勞動應當如何判定。用戶通過瀏覽網頁制造數據,平臺利用這些數據提高商品流通效率,進而瓜分更多利潤。從線上商業服務的總過程來看,平臺用戶雖然名義上未受雇傭,但實質上就是在為商業資本工作。在馬克思那里,這種商業流通中體現的勞資關系被定義為“通往單純形式上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過渡形式”[14](p134),而這種過渡形式對勞動的剝削最大。用戶在線的全部時刻都為平臺所監控,免費生產數據的同時還要接受定向廣告的投放以完成誘導消費,這就是“互聯網產消者”①進行生產勞動的真相。總體上講,不斷演化的數字勞動正在展現前所未見的生產特性,面對持續涌現的新問題,既要擴充研究視角,也要重視對經典原理的再闡釋。
五、結語
在人類社會現代化發展的歷史中,勞動因創造物質財富的功用而與生產活動聯系在一起。無論是斯密還是黑格爾,都傾向于將真正意義上的勞動理解為物質生產活動。待到馬克思那里,他從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絕對規律出發完成了對生產勞動概念的建構。在相當長的時間內,非生產性的服務活動都被認為是依附于物質生產勞動存在的。而隨著服務業在現代社會地位的日益提升,諸多思想家開始探索重構不同于物質生產邏輯的新型勞動框架,數字勞動理論的出現可以說是這一趨向的最新表現。但需要反思的問題是,“勞動概念如何在避免內涵無邊界擴展的情況下仍然得到有意義的使用”[15](p51)。就數字勞動而言,一方面應該明晰概念淵源,貫通從生產勞動延伸到非物質勞動的思想邏輯,把握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對物質生產邏輯的批判,從而獲得建構數字勞動理論的參照系;另一方面要堅持運用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原理與方法,科學辯證地闡釋數字勞動的本質,與時俱進地發掘這種新興勞動形式的社會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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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見習)" "倪子雯
1當工業勞動、農業勞動都服從于非物質勞動的霸權,無產階級內部各類勞動主體之間的差異便消失了,他們以非物質形式聯通而呈現出一種“共同性”(the common)。這一概念同樣可以被理解為信息、數據、知識、情感等非物質勞動產品,它們都是非物質勞動霸權之下的公共資源。
1生命政治勞動(biopolitical labor),意指不僅創造物質財富而且創造關系和社會生活自身的勞動。
②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1857—1858年手稿)》的[固定資本和社會生產力的發展](當代西方左翼學界稱此小節為“大綱的機器論片段”)中指出,“固定資本的發展表明,一般社會知識,已經在多么大的程度上變成了直接的生產力,從而社會生活過程的條件本身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受到一般智力的控制并按照這種智力得到改造”。參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785頁。
1福克斯在繼承傳播政治經濟學派受眾勞動理論的基礎上,提出了數字時代的互聯網產消者(Internet prosumption)概念,代指集生產和消費行為于一身的數字勞動主體。參見克里斯蒂安·福克斯:《數字勞動與卡爾·馬克思》,周延云譯,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461—46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