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維分析沖淡的辯證美

摘" 要：沖淡美是中國古典美學中的經典觀念之一，有著鮮明的民族特色。沖淡美無論作為一種表現形式、審美形態還是藝術境界，都受到無與倫比的推崇。通過對沖淡美包含的哲學、美學、審美形式進行多維度分析，把握沖淡在和諧美、克制美、意蘊美的辯證統一關系，更深入地理解其中包含的深厚意蘊及哲學思想。

關鍵詞：沖淡；沖淡美；辯證統一

一、沖淡美

（一）“沖淡”的含義

“沖”，許慎《說文解字》注曰：“沖，涌搖也。從水、從中。”其本義為水流搖晃沖刷。從“沖”的本義來看，不同詞性有不同內涵。當它作名詞時，大多有著通行的大道、重要地方的意思，比如首當其沖，《左傳·昭公元年》中也有“及沖，以戈擊之”。當它作動詞時，有撞擊、突破障礙、移位、向前直闖的意思，比如橫沖直撞；同時，它還有著灌注的含義，比如沖洗。當它作形容詞時，一是表示濃烈氣味刺激感官，如氣味較沖；二是表示脾氣不好，說話生硬的意思，如脾氣較沖。“沖”，還有一層意思是形容動態均衡的局面，老子《道德經》第四十二章說：“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老子認為，萬事萬物時時都在發生著變化，“負陰抱陽”形成“沖氣”，才能形成萬事萬物均衡穩定的局面。

“淡”，許慎《說文解字》注曰：“淡，薄味也。從水炎聲，徒敢切。”“淡”有著感官的體驗：從味覺上來講，指味道程度之輕，與苦、咸、酸等來共同形容食物的滋味；從視覺來講，與“濃”“重”相對，有著“淺”的含義。對古人來講，常常用“水”來形容“淡”，比如“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

“沖淡”一詞在皎然的《詩式》中有所體現，皎然提出詩有“六迷”，其中之一便是“以緩慢而為沖淡”[1]。晚唐詩人司空圖對“沖淡”進行了具體又精煉的闡釋，使“沖淡”的概念更加明確且內涵飽滿，并將其置于第二品，在《二十四詩品》中占主導地位。在《二十四詩品》中，司空圖對“沖淡”這樣概括：

素處以默，妙機其微。飲之太和，獨鶴與飛。猶之惠風，荏苒在衣。閱音修篁，美曰載歸。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脫有形似，握手已違。

沖，沖和；淡，淡泊。司空圖對“沖淡”的概念進行了三個由淺至深的描述：先是自我境界到自我感受的遞進，再由自我感受再到自我領悟的跨越。他指出，心情的淡然方能洞察到世間微妙的變化，汲取天地沖和之氣，就宛如仙鶴齊飛一般。這種淡然的境界就像和風吹拂衣襟那般輕松舒暢。但如果一心想去追求這種沖淡的境界，反而會事與愿違。沖和淡泊，是一種獨特的看世界的態度和詩性情懷。《二十四詩品》第一品為“雄渾”，乃是和順積大，發為英剛之氣；沖淡則為虛靜淡泊、平和沖素，發為陰柔之風。“雄渾”取《周易》“大哉乾元”之精神，“沖淡”取《周易》“至哉坤元”之精髓。雄渾的境界是氣勢磅礴，鏗鏘有力；沖淡的境界是沖和素淡，幽柔恬靜，二者一陽一陰，即《周易》的乾坤之道[2]。

在當代，“沖淡”一詞大多有著稀釋、減弱的含義。而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沖淡”有著豐富多元化的美學內涵，在審美意境、創作風格、藝術境界上都有著重要意義，不僅用來形容簡單質樸的外在形式、恬淡平和的內在情韻，還是更多文學藝術家所追求的隨性自然的人生理想。

（二）多維度分析沖淡美

1.哲學上的“大盈若沖”

沖淡美學最初的理論由老子提出，“淡”與“沖”在道家典籍中都有所闡述。

老子《道德經》第三十五章提出：“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在第四十二章又提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認為“道”是萬物之本，而“道”的特征就是“淡”，表現為“其無味”，而“淡”雖“無味”，卻超出任何事物之“味”。“淡”是超越于濃烈的色彩、動聽的聲音、鮮美的味道等代表著世俗間任何美的事物，是超乎世間任何一種美。“淡”的這種超越性也因此成為中國傳統美學的重要特種。

老子提出“大盈若沖，其用不窮”的思想，認為最充盈的東西，像空虛一樣，但其作用是用不盡的。這里的“大”并非數量上的大與多，而是一種精神境界上的大，是一種自由的、虛無的狀態。這種“大”在老莊看來可以跨越宇宙、超越心靈。

老子所說的“大盈”是最充盈的東西，是美的本體。這里的“沖”有著空虛的含義，它不具體、不矯飾，無涉欲望、不關理智，不為、不言，與“淡”的特征也有著相似之處，認為空虛淡化的外表下有著大盈的內涵才是美。而美的現象又是什么？從老子曾提出的“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莊子提出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就可以看出，老莊認為美的現象是歸復自然的，暢游于天地之間、以生命的本然去呈現。在他們看來，可以用具體事物所描述的世界是有限的，只有最原始、最天然，達到與自然融為一體的境界，方能領略其大美。只有在淡然中飲領自然沖和之氣體，心靈適意所隨，才能更好地去體驗自然之美。蘇軾所謂的“靜故了群動，空能納萬境”、王羲之的“在山陰道上行，如在鏡中游”都是對此的概括。

2.審美上的“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在美”

沖淡美發展的鼎盛時期是宋元。這一時期，無論是詩詞、音樂、繪畫，還是書法，藝術風格都趨簡約含蓄。蘇軾將沖淡美視為至高無上的審美風格。在《評韓柳詩》中提到了“所貴乎枯淡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蘇軾將外在和內在的形態進行了不同概括，在理論上更加深了對“沖淡”的“中和”特征的強調。外在的枯槁下，挖掘出深厚豐富的內在含蘊。“外”之“枯”到“內”之“膏”，蘇軾將兩種不同形態的矛盾組合在一起，強調在由“外”至“內”的過程中，在和諧美的基礎上又添加了言外之意的含蓄，即平淡枯槁的外在形式與深厚豐富的內涵表里不同而和諧，形成對立而統一的辯證審美，使得沖淡美最富味外之旨。

蘇軾對“沖淡”的理解也體現在他的作品當中。他的《枯木怪石圖》中，沒有美的形式、沒有參天的大樹、沒有繁密的枝葉、沒有五彩繽紛的石頭，僅有枯萎衰巧的樹木和奇形怪狀的堅石。黃庭堅在《題子瞻枯木》詩中對該畫評價道：“折沖儒墨陣堂堂，書人顏揚鴻雁行。胸中原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風霜。”從衰巧的枯樹來看，樹木的枯萎與丑陋中透漏著堅韌的生機與生命，是對生命活力的謳歌。在枯木和怪石中，追求著活力、親切與風韻。

蘇軾的沖淡美學思想在之后被廣泛運用。在繪畫上，枯木成為中國畫的經典素材之一，枯槁虬曲、肆意盤延的一根枯木，畫家多好之。董其昌甚至曾說：“山水畫中，無枯木則不能出蒼古之態。”在書法的筆墨技巧上，用筆瘦干枯硬，用力橫掃中帶有暢快之意，透漏出磅礴大氣之勢。在園林中，追求自然天成，野趣妙得。枯槁瘦硬的石頭、千奇百怪的假山、簡易空曠的亭臺、細水長流的小溪，都透露著古拙蒼茫的趣味。

蘇軾的“沖淡”理論是宋代審美美學的重要核心。在此之前，“沖淡”是一種空寂縹緲的唯心理論，蘇軾將“沖淡”的審美特征進行了簡明而又準確的概括——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質”與“腴”的高度辯證統一對于中華傳統文化的審美風格有著重要意義。

3.創作上的“漸老漸熟，乃造平淡”

自古以來，“老”是中國藝術中一種崇高的境界，中國藝術推崇老境，認為老境有天成之妙境，其中包含著成熟、絢爛、厚重、蒼莽與古拙。老境并非“熟”與“巧”，而是在老辣中透露著天真、可愛、爛漫、生氣、瀟灑、素樸、自然、平淡與活力。

中國藝術的創作是追求生、老、拙，有句老話叫“熟能生巧”，而“熟”并非“老”，反而是太過于依賴技巧，刻意炫技。“巧”并非“精”，而是“拙”，與“大巧若拙”意思相同。該思想在中國書法理論中表現明顯，惡熟的巧反而會造成甜膩通俗的狀態，技法達到熟練之后還應該回到“生”當中，在稚拙中透露出生氣與活力。中國藝術創作強調的是一種偶然性、時機性。經典的藝術作品在創作過程中是無法重復和復制的，不期然的“偶遇”往往才是藝術創作的精彩回味之處，技巧上千篇一律的“熟”反而會減少這種偶然性的發生，也就失去了自身創作獨特的藝術個性。不僅要經過生到熟的訓練過程，還要讓自身的技法回歸到生，創作才能達到成熟后的平淡。

二、沖淡的辯證美

（一）“沖淡”和諧美的辯證統一

通過對“沖淡”的多維度分析（如表1）可以看出，“沖淡”最重要的特征就是“沖”，即“中和”，也是司空圖在《二十四詩品·沖淡》中所提到的“飲之太和”。道家強調，生命的和諧就是的生理生命、心理生命和天地生命的大融合。中國美學的和諧是一種生命的和諧，是事物發展的基礎和首要條件。沖淡美的辯證統一就是貫穿了這種和諧的美，兩者看似截然相反，卻都有著均衡、理性、協調的心靈體驗。

和諧美的關鍵就在于自身心性的安頓，也就是所謂的“素處以默”。以人的心靈和諧為起點，以宇宙和諧為最終目的，強調能和已性，則能和人性；能和人性，則能和物性；能和物性，則能和天地之性，實現宇宙的大和融。所以貫通宇宙和諧、個體和諧、群體和諧的不是形式法則，而是生命，中國哲學的和諧理論，是一種生命的和諧[3]。和諧美是矛盾事物之間相輔相成、共同發展的辯證關系，也就是這種矛盾所創造的和諧，讓和諧美多出了一絲韻味。如道家的“天人合一”的思想以及儒家的“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都有對和諧則萬物生的敘述。

（二）“沖淡”克制美的辯證統一

在“沖淡”的和諧美中，萬物生命的和諧實現了大融和。和諧是萬物存在的動因，而“融”是感悟生命和諧之美的途徑。融不僅僅是物與物的結合，也有著一種自由的、融為一體的虛無的精神境界。

“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莊子·內篇·齊物論》）。莊子說，人與物都在天地之間，在這世界之中，大家都是世界的“在”者，而非“觀”者。人和物的存在是互相依存、相輔相成，對立而統一。人在“融”中感悟萬物之美，但在追求美的事物的過程中，要克制自身的具體情感，心靈適意所隨，無占有、無功利，把一切非原始、非本真的心靈塵埃都蕩漾干凈，要與美保持距離，可入乎其內，亦可超乎其外，方能與美共存長久，感受世間相與優游境界的歡樂。這也就是司空圖所提到的“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脫有形似，握手已違”。

克制對美的追索，也是“淡”的特征，世間的美都是自然、無分別地呈現。在“大”的境界中融為一體，齊同萬物，克制對欲望的追求，可以傾心之，但不可占有之，不偏執、不癡迷、不膠著，返歸內心純粹體驗，重視當下鮮活自由，才能更好地妙悟世間之美。“發乎情，止于禮，所謂性情也”，便是最好的表達。

（三）“沖淡”意蘊美的辯證統一

在藝術創作中，沖淡美追求的是簡淡外在、淡雅樸素，不加以繁瑣、眼花繚亂的裝飾，追求渾然天成的自然之美，有著“雕琢復樸”的特征。不完全否定人工的加飾，而是人可以在順應自然的基礎上，發揮積極主觀能動性，通過人工的創造，從而達到天工自然之意，順其自然的天然之美。

沖淡美用物之少體悟意蘊上的“多”，減少美的形式，削弱美的造型，創造寂寥的感受，賦予耐人尋味且回味無窮的意蘊。在創作過程中，借助高超的藝術技巧，通過物象來表達自己的心境，寥寥數筆盡顯萬千情態。在藝術表現中，在“有限”的事物表面上，有著淡雅、清麗、寂靜的外表，卻隱含著強有力、豐富、豪壯等“無限”含義，留下豐富的想象空間，形成既對立又和諧的意蘊張力。

沖淡的意蘊美是通過藝術表現的“少”與“多”“有限”與“無限”的辯證統一中，讓主體在審美過程中有了一種更細致、更深入的“回味”。那種豐富而悠長之味，也就是司空圖提到的“韻外之致，味外之旨”。

三、結語

沖淡的和諧美是萬物生命的本源，生命的和諧方能創造世間之美。克制美是“融”與“克制”的辯證統一，“忘情融物”是感悟美的途徑，妙悟世間之美的同時克制自身的情感，可傾心、不占有，才能更自由、更灑脫。意蘊美是在物質上的“少”與精神上的“多”的辯證統一，也是沖淡美的審美標準和創作技術上的升華。沖淡美理論在很大程度上推動了中國傳統藝術的發展，對中華民族含而不露的性格特征也有影響。在淡然中飲自然沖和之氣，心靈隨意而適，用平常心看待萬物，灑灑脫脫，這就是沖淡美獨特的藝術魅力。

參考文獻：

[1]皎然．詩式[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121-122.

[2]朱良志．二十四詩品講記[M].北京：中華書局，2017：27.

[3]朱良志．中國美學十五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2.

作者簡介：

黃照琪，碩士，中原工學院。研究方向：服裝美學。

陳曉鵬，中原工學院教授。研究方向：服裝設計與管理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