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或許是出身商人家庭的緣故,郭嵩燾早年就表現出外向的性格,與曾國藩、劉蓉、左宗棠、李鴻章等人為友后又同事,他們的子女結友成親,關系愈發密切??上攵誀c交友多廣。
但郭嵩燾自己也說“生平與人共事,動輒抵牾”。郭嵩燾顯然是個“書呆子”,正如李贄評價晁錯“可謂之不善謀身,不可謂之不善謀國”,等到吃虧了這才發現劉錫鴻的小人嘴臉。
退休第三年,獲悉劉錫鴻彈劾李鴻章,郭嵩燾氣得咬牙切齒,在日記中寫道:
觀所陳奏之詞,令人發指。小人之無忌憚,至于膽大無恥極矣。生平所見,惟李湘棻、劉錫鴻兼之,而劉錫鴻之兇毒,又非李湘棻所及也。
1859年咸豐帝委派郭嵩燾前往山東查辦隱匿侵吞貿易稅收情況,僧格林沁派心腹李湘棻隨行。李湘棻在暗中監視他,隨時向僧格林沁匯報。郭毫無防范,直到被彈劾才知。結果,郭嵩燾“虛費兩月搜討之功”,“忍苦耐寒,盡成一夢”。
而劉錫鴻比李湘棻更可恨,是郭嵩燾此生最可恨之人。郭嵩燾還在日記中狠狠說:劉錫鴻是“天地陰陽氣化所不應生長孕者出。所謂亂世之人才流極敗壞,以有此一種人物者也”。“劉錫鴻者,蜮也,鴟鸮豺狼也。”在臨終前一年寫的自傳當中,他還沒解氣:
劉錫鴻則直陰賊險很(狠),窮極鬼蜮。自問十余年所以待劉錫鴻,誠不應受此慘報。而區區一生,立身待人,何至忍相背叛若此類者之多也。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郭嵩燾與左宗棠這樣的老友(與其兄左宗植還是兒女親家)也會翻臉。對此恩怨,眾說紛紜,論者多謂左宗棠太過意氣用事,甚至說他專揀科名出身好的人欺負,還說郭嵩燾于左宗棠有恩,左宗棠卻上疏參劾郭嵩燾,忘恩負義。具體是非這里就不介入了,但他們之間不同于郭嵩燾與劉錫鴻。退歸后,他們有書信往來,上門相訪,面子上過得去。1885年左宗棠病逝于福州,郭嵩燾聞訊即寫一副挽聯:
世須才,才亦須世;公負我,我不負公。
這聯充滿怨氣。稍冷靜,想想曾經的友情,郭嵩燾重新寫一聯:
平生自許武鄉侯,比績量功,拓地為多,掃蕩廓清一萬里;
交誼寧忘孤憤子,乘車戴笠,相逢如舊,契闊死生五十年。
“水土不服”是人們的口頭禪,郭嵩燾從倫敦回到上海,也有此反應。他在日記中寫道:
旬日以來,東自浙江、蘇州,西自金陵,北至揚州,不遠數百里,接踵而至,日凡數輩,心甚苦之。所應料檢事件,日至積壓。告歸無日,尤以為累。是日寒甚,風雨交作,倫敦三年,未嘗有此嚴寒也。
一是應酬比在國外當外交官還忙,二是氣候似乎比西歐極端而多變,這讓他反而“水土不服”。在此后十幾年的日記當中,此類抱怨常見。早在退歸之初,他便寫道:
吾此歸義當閉門養疴,不交人事,亦因奉使出洋,鄉人陵躒過甚,故于親友求請,一例謝卻之,以明吾鄉人之不足與周旋也。
他有這樣的想法,可他根本做不到,倒是一副古道熱腸,熱情好客。他幾乎每天都要跟多人書信往來,接訪或出訪,經常午酌晚宴,甚至有邀數人“早酌”的記錄。有時一天致九信,“酬應至十余輩”,連續五天宴客,節假日更多。與“不足與周旋”的念頭恰恰相反,他刻意要顯示家鄉人其實歡迎他。
畢竟是曾經的官人,有錢并仍然有些權勢,老親老友、新朋新友、熟人等,紛紛求助。最多是求資助與薦官,還有求詩文(序),求名列縣志,求薦于某官等,五花八門。因求情者太多,他不可能都滿足,在日記中寫道,“數年以來,求事者紛紛,吾皆無以應之。略擇其情不可卻者”,滿足了二十人的求助。
他并不是無原則幫助。某日會友,“語及耿蘋野在祁陽政跡之劣”,說耿蘋野是他保舉。他聽了如坐針氈,馬上表示“如耿君之為人,真不直一與揄揚也”。在日記中,更多的是苦衷:
自辰起會客,至三鼓未息。以為天地間苦境,殆無逾于是者……誠不意家居避世而有此煩苦,真是無謂。
作為一個讀書人,郭嵩燾不但暗自嘆苦,還從中外文化的角度進行了思考。他寫道:
以此等小小酬應,書函往復,亦足以銷磨歲月,耗散精力。中國虛文具而周旋煩擾,竟無休時,而后知外人之簡樸,視此等虛浮之習,相去已天淵矣。
中國的“人情文化”,確實值得思考。
某日,與兩位來訪者久談畢,送他們出門。在門口遇另外兩人,郭嵩燾年老眼花,沒看清楚,以為是過路者,不以為意。那兩個人以為郭嵩燾因故回避,知趣離開。郭嵩燾稍后偶然與家人提及,才知道是某熟人,連忙派人去追,可他們已遠去了,他覺得“頗愧無以對之”。當他得知吳恪生母喪,而“度其親友間亦無有能資助之者”,便主動“饋以十千之數”。他認為:“富貴還鄉,親友交集求助,日不暇給,此亦人世之恒情。省城萬人如海,大隱朝市,較勝鄉居?!彼€在日記中寫道:“……次第過談,遂盡一日之力。欲稍料理赴鄉,竟無余力及之。中土酬應煩苦如此,坐耗日力,良亦可惜……然此等為人了事,雖稍為累,亦所樂也。”
(摘自《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