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瓷板畫屏風審美趣味研究

摘要：屏風的發展歷史悠久，其裝飾風格的變化更與歷代經濟水平、審美趣味的變化相關聯。清末民初，屏風裝飾風格發生明顯變化，出現了淺絳彩或新粉彩瓷板畫屏風。這些屏風的裝飾風格深受近代雅俗共賞的審美趣味和新舊交替的社會思潮影響，亦與收藏者本人的經歷、處境、喜好相關。

關鍵詞：屏風；瓷板畫；淺絳彩

民國時期北洋軍閥李純所藏楠木瓷板畫折屏（圖1），現為北京市文物交流中心藏品。該屏風為四扇折屏，屬楠木家具，采用攢框做法，屏心鑲嵌八塊精美的瓷板畫，以“二十四孝圖”和“四時山水”為創作題材，審美品位較高，頗具收藏價值。除美學價值外，該屏風也是近代屏風制作技術和瓷板畫燒造技藝的實物體現。屏風上瓷板畫的畫風和題材選擇。與近代文人畫變遷、景德鎮淺絳彩瓷畫創作，以及袁世凱復辟帝制時倡導的“尊孔復古”潮流相關。

一、李純藏楠木瓷板畫折屏

（一）折屏形制

李純所藏楠木瓷板畫折屏制造于清末民初，為四扇折屏。屏框采用紅酸枝木材（紅木的一種）制造，屏心用楠木制造，每扇屏風之間用銅合頁連接，可隨時拆卸，方便擺放、折疊、收藏。該折屏沒有屏座，每扇屏風之下設兩足，兩足之間裝飾披水牙子，皆用紅酸枝木材制造。屏風在擺放時需各扇之間形成一定的角度，方可穩定立于地面之上。各扇屏風以瓷板畫為開窗裝飾，每扇屏風屏心的楠木板上都裝飾有上下兩幅瓷板畫，八幅瓷板畫非常精美，上方四幅是用新粉彩描繪的“二十四孝”人物故事畫，下方四幅是用淺絳彩繪制的春、夏、秋、冬四季山水景色瓷板畫，并附有詩詞，極富創意。瓷板畫作為鑲嵌部件，在楠木原色的對比下顯得格外醒目突出，裝飾效果良好。

色彩豐盈的瓷板畫鑲嵌于樸素的楠木之上，二者之間的奇妙碰撞帶給觀者印象深刻的審美體驗，呈現出特殊歷史時期獨特的審美趣味[1]。

八幅瓷板畫是折屏裝飾的重點，上方四幅粉彩瓷板畫從傳統的儒家禮教教化題材“二十四孝”中選取了四個故事進行表現，分別是打虎救父、郭巨埋兒、刻木事親、哭竹生筍。“二十四孝”是元代郭居敬集編的歷代突出的孝親人物故事，后由王克孝繪成《二十四孝圖》流傳世間，以全面、系統、通俗的方式傳承和發揚儒家思想所提倡的“孝道”，樹立國民孝親的榜樣，在民間影響深遠[2]。這四幅新粉彩瓷板畫皆色彩飽滿、筆法細膩，人物描繪生動傳神、亦文亦雅，讓民眾懂得孝敬父母、懂得感恩，從而潛移默化、深入人心地普及傳統孝文化。

下方四幅淺絳彩瓷板畫是收藏者李純在清光緒、宣統年間陸續出資定制的，從不同角度描繪春夏秋冬四時山水的秀美景色，瓷板畫表面未有磨損，畫面上的山水、花卉生動清晰，是珍貴的清末淺絳彩瓷板畫精品。

春季山水畫是辛亥年清和人月文英、馬珖在潯陽裕章所作，描繪了春暖花開之時四月份的山水美景，傳承明代畫家手法，用筆簡潔、畫面疏朗。通過垂柳吐綠、湖光山色間漂流著一葉孤舟來體現恬靜的生活，是淺絳彩和青綠手法的極致融合運用。畫面遠處群山逶迤，層巒疊嶂，其間一灣溪水縈回而出，水畔村屋錯落，草木華潤，所畫柳樹，望之渾然一片，景色清幽，意境淡遠。畫面左上角有馬珖作詩：“東風拂水起春波，畫槳敲波柳外過。西顧平堤三二里，桃花深處夕陽多。”所作之詩盡得唐詩宋詞之妙，在瓷器上抒情言志，與畫面配合可謂緊密（圖2）。

夏季這幅畫作是自題詩書與繪制山水畫結合的經典作品，遠處山巒聳秀，勾勒出詩意中的山水畫面，高崖古樹下尋詩捕魚，樂在無窮。作者戴煥昭，安徽新安人，主要活躍于光緒二十七年至宣統三年（1901—1911），擅畫博古圖，兼擅人物，其人物神情動態俱佳，他與戴裕成、方家珍、許品衡合稱“淺絳彩博古瓷畫四大家”，還與金品卿是好友[3]。這幅夏季山水受金品卿畫作風格影響，畫中古樹層林疊翠，峻厚的山巒上長著茂密的樹木，人畫得渺小如蟻，更烘托出山貌的高遠。用筆流暢而老辣，用色雅略淡而清新，給人生機盎然的感覺。畫中作詩：“草崖千仞與天齊，飛闖流舟云作梯。一棹飄來須記取，舟來只恐誤前蹟?！甭淇顬椤按鳠ㄕ选?。這位著名的淺絳彩瓷畫師不僅在瓷器上抒情言志，而且還用文學水平頗高的詩文真實記錄了當時的社會生活，表現了他深厚的文學素養（圖3）。

秋季山水是一幅燕歸來的美景。與北方秋季燕子南歸不同，對于南方來講，燕子是在秋日從北方歸來。在表現手法上，畫面上的近處景物畫得繁茂細致，遠處景物畫得簡潔概括，山與樹之間的空白實為水面。畫面右下角取山之一角，上面松柏、繁花相間，左半部村舍人家掩映在山坡叢林間，給人以江山無盡、意境幽邃之感。這幅畫未署名、題詩，但是有程門之風采，濃墨醒出，筆老色清，意味雋永，有得黃公望山水之氣勢、米元章山水之神韻，體現了文人畫蕭索、平淡、天真的審美意境（圖4）。

冬季這幅瓷板畫描繪了江南冬季十一月份蕭瑟之美，作品呈現出冬季荒蕪的深山，淺絳彩韻味濃郁。畫面墨色清淡、意境舒簡，表達了作者遠眺雪山、盼望春回大地的感想。題詩：“春風何事做春寒，釀出春光滿苑關。竹弄一聲簾不卷，半窗雪影護欄桿?！甭淇顬椤凹滓甓逻x制，李純送給海樓仁弟”。可見這件淺絳彩瓷畫作品是官員之間的贈賀之物，清末民初歷史人物、屏風收藏者李純的名字出現在了淺絳彩瓷板畫上（圖5）。

（二）關于李純

清末民國時期，景德鎮先后出現了不少燒造瓷板畫及其他瓷制器皿的公司和店鋪。他們燒造的瓷板畫，凡主家定制以作禮品饋贈他人的，多有上款，下款往往是主家的名號，這種作品多為名家所繪，只是未署作者姓名[4]。該楠木折屏上落有定制者主家的名號——清末歷史名人李純，他的名字出現在淺絳彩瓷板畫上，反映了當時官員們將瓷板畫用于互贈的時代風氣。

李純，字秀山，天津人，與馮國璋有親屬關系，亦深得袁世凱信任，屢屢被委以重任。從1911年到1920年去世，李純一直身居高位，坐擁可觀的私人資產，他不僅是北洋政府的權貴，也具有一定的文化修養。在日常生活中，權勢與社會地位是其擁有巨額財富的前提，定制瓷板畫、屏風等工藝精湛、造價高昂的藝術品，也是彰顯其身份地位的需要。充足的物質條件使他能夠維持體面、奢華的生活方式，還能滿足其精神文化方面的消費需求，而品質精良、藝術水準較高的定制瓷板畫和用料昂貴的屏風正能迎合其需要。

二、由屏風藝術發展史看近代屏風特點

屏風主要由竹、木等材料制作，屏心往往用綢子等布料或琉璃、刺繡、玻璃、瓷板等材料裝飾?，F出土最早的屏風是湖北望山戰國墓出土的漆座屏，該屏風為木雕，用漆彩來裝飾，長約51.8、高約15厘米，采用透雕手法在屏框內雕刻鳳凰、小蛇、小鹿、青蛙、麻雀等動物，多達51種。屏座則是由數條蛇屈曲盤繞組成，形象生動、技藝高超[5]。魏晉時期，屏風裝飾更加多樣，在東晉《東宮舊事》一書中有這樣的記載：“皇太子妃有床上屏風十二牒、有地屏風十四牒、有銀鉤鈕梳頭屏風二十四牒，配銅環鈕。”由此可見，當時屏風上已出現“銀鉤紐”“銅環鈕”等裝飾構件。南北朝時期，屏風的裝飾風格更加多樣，除木雕屏風外，還出現了鑲嵌、書畫等裝飾形式，如在木骨架上用紙錦裱糊，繪以山水、花草等圖案，或寫有書法，木架部分則用螺鈿鑲嵌或木雕進行裝飾。兩宋時期，屏風創作手法進一步創新，出現幔帳圍屏床、圍屏榻等。明代屏風樣式有六屏、八屏、十二屏等，并出現披水牙子裝飾，制作時多用黃花梨、紫檀等硬木做框，晚明出現裝飾性掛屏。清代種類有寶座屏風、圍屏、插屏三種，材料和工藝都達到史上最高水平。在裝飾上，清代屏風力求華麗，并注重與其他工藝結合的方式，裝飾材料往往使用大量的金、銀、珊瑚、象牙、玉石、綠松石、青金石、百寶鑲嵌等不同的質材，力求達到金碧璀璨、富麗堂皇的裝飾效果，也可以看出這個時期的屏風家具過分追求奢侈，看起來繁瑣、累贅。[6]

屏風類型多樣，李純所藏的折屏又名曲屏，或叫“軟屏風”，它是一種可以折疊的多扇屏風，每扇之間裝鉤鈕，靈巧輕便。折屏用輕質材料做框，屏心多用紙絹裱糊，刺繡或彩繪有山水花鳥、名人書法等體現文人品位的內容。清代，屏心裝飾也變得豐富多樣，如廣州十三行屏風出現玻璃質地屏心，并運用雕刻、鑲嵌、螺鈿、彩繪、漆飾等手法裝飾，具有中西合璧風格。清末，更出現了瓷板畫裝飾方式。

屏風畫是屏風裝飾中最具藝術代表性的一種，其發展歷史悠久，題材多樣。晚清時期，屏風畫已經出現山水人物、民間傳說、龍鳳花鳥、歷史典故、文學名著、宗教神話等多種題材。這一時期，中國逐漸陷入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的泥潭，在西方繪畫藝術與審美觀念的沖擊下，中國屏風裝飾藝術在傳承歷史風格的同時，也借鑒了西方的繪畫和雕刻技藝，將一些浮雕圖案、裝飾手法運用到了屏框的制作中，并將一些具有西洋風格的繪畫技藝融入屏風畫的創作中，而屏風畫的載體也由單一的紙張發展到玻璃、瓷板、布料等多種載體，從而形成了具有中西合璧風格的近代屏風藝術，將清代以來崇尚的精細繁復的奢靡裝飾風格推到極致。[7]

李純所收藏的這件折屏在選材用料、裝飾藝術、屏風畫繪制上，不僅承襲了傳統屏風的制作方式、藝術審美，更吸收了近代社會的審美趣味和嶄新的藝術表現手法，具有濃郁的近代審美特點。首先，在選材用料上，該屏風延續了清代以來用料厚重的傳統，屏框使用紅木，屏心使用楠木，都是當時頗為珍貴的高檔木材。楠木家具講究顯其本色，上漆打蠟后楠木的顏色會發黑，失去原有色澤，無法體現楠木紋理之美。這件折屏家具上下牙板和背面都有上漆，故顏色發深，這與清代家具流行如老紅木一樣的深暗顏色有關，以顯出屏風的厚重感。其次，在屏風畫的繪制上，該屏風采用了傳統的“二十四孝”人物故事畫和春夏秋冬四時山水畫，都是對中國傳統屏風畫題材的延續。再者，該折屏的近代審美色彩則集中體現在瓷板畫的藝術風格上，“二十四孝”人物畫為新粉彩瓷畫，四時山水為淺絳彩瓷畫，這兩種釉上彩技法皆誕生于近代，是近代瓷畫家為適應受眾新的審美喜好和瓷器產銷的新形勢而創作的一種具有創新性的藝術，極具時代審美特色，體現了新舊交替的時代風貌。

三、新舊交替的時代背景

瓷板畫的定義是指在平整光潔的素瓷上進行手工繪畫后，再經過1700℃以上高溫燒制而成的一種陶瓷藝術品，是瓷藝與書法畫藝的結合。它用燒結的泥板代替紙絹作為文字和繪畫的載體，擁有比紙絹穩定的物理、化學性質，不怕潮濕、霉變，可使作品經久不褪色。清代瓷板畫作品不僅數量多，而且品種豐富。富于變化的瓷板畫在晚清時期更為流行，出現了深受文人、達官貴人喜愛的淺絳彩瓷板畫作品。當時，瓷板畫既是鑲嵌在圍屏、掛屏、插屏上的裝飾，又能鑲嵌在床、幾、桌、椅等器物上用來觀賞。長方形的瓷板畫一般長30—40厘米、寬20—30厘米、厚6—8毫米[8]。瓷板畫所顯現的是微縮景觀，由于瓷胎和彩料的光亮油性效果，使得瓷板上的畫作相比于紙絹畫更形象生動，淺絳彩瓷板畫是其中的代表。

淺絳彩瓷板畫誕生于晚清咸豐、同治年間，是由一批文化修養較高的文人畫家，如皖南新安派畫家程門、金品卿、王少維等人，將畫在紙絹上的山水、人物、花鳥等圖案，運用釉上彩繪畫技藝移植到瓷板上，使中國文人畫的藝術特色、表現技法及審美意趣融進瓷上彩繪，開創了淺絳彩瓷這一用繪畫形式表現陶瓷藝術的新門類。淺絳彩瓷畫用中國傳統水墨畫表現技法在燒制的瓷胎釉面上所創作的釉上彩瓷器，以濃淡相間的黑色釉上彩料，在白瓷上勾描出畫樣，然后以紅、赭、黃、綠、藍等色進行暈染烘燒而成，色調淡雅柔和，很好地傳達出淺絳山水的藝術效果[9]。它打破了以前官窯瓷器形制上的很多陳規束縛，打開了瓷器繪畫者的創作思路，在瓷板上題詩、紀年、落款等創作的先例，脫離了傳統粉彩藝術給人的“匠氣”“板氣”的感覺，增強了濃郁的文化氣息，當時不僅有瓷畫家參與創作，一些著名的畫家、文人、學者、官員也參與其中。正是這些瓷畫家、文人畫家的加盟，淺絳彩瓷畫才得以流行起來，鼎盛一時。盡管淺絳彩瓷延續的時間雖然不長，只有80年左右，在民國初年開始漸漸衰微，但是隨之而起的粉彩慢慢承接了淺絳彩瓷藝術創作，把瓷板畫韻致與粉彩工藝結合，開辟了新的天地[10]。李純所藏折屏上鑲嵌的八面瓷板畫，即是清末民初淺絳彩瓷板畫與新粉彩瓷板畫的精品。

除淺絳彩瓷板畫藝術的發展外，瓷板畫題材的選擇，尤其是“二十四孝”人物故事畫的選擇，也體現了清末民初新舊道德觀交替的時代背景。歷史學家章開沅曾形容過辛亥革命結束后所建立的民國社會的特殊性質，他這樣描述：“辛亥革命作為一次資產階級革命，是一次不徹底的、最終失敗了的革命。雖然成立了一個徒具形式的共和民國，但是社會制度依舊是半殖民地半封建，沒有得到改變。封建主義和舊的階級勢力沒有瓦解，所以給各種復辟陰謀提供了合適的溫床。”[11]可見，民國早期的新文化與舊文化，在中國近代歷史變遷的交匯點上同時行進，并且進行著激烈的博弈。從1912年開始，代表封建守舊勢力的北洋政府大總統袁世凱相繼頒布了《通令國民尊崇倫常文》《通令整飭學風令》《仿照古義祀孔令》，不斷強調要用封建主義的倫理道德作為根本，以此“挽回薄俗”。由此，宣揚古代突出孝子事跡的“二十四孝圖”也被拔到了高位，以宣揚孝道來強化百姓嚴守封建倫常，忠君孝父的思想，為復辟帝制進行輿論準備。身為袁世凱得力干將的李純選擇嵌有“二十四孝圖”瓷板畫的屏風作為其收藏品，多少是對這一輿論動向的反映。而四時山水屏風畫則與其身處激烈的權力斗爭漩渦、不時卷入內戰，希望在家中通過寄情于山水獲得片刻的內心寧靜有關。

這件李純藏楠木瓷板畫折屏上蘊含了大量的歷史信息，極具史學價值，其精湛的制作工藝更記錄了清末民初的審美趣味、民俗民風，體現了一種富貴禎祥、鎮宅旺家、平和性情、江山永固的精神和文化內涵?？梢哉f，這件楠木瓷板畫折屏集中瓷、畫、詩、書、印五種國粹藝術之大成，聚傳統題材、雅致風范、文人氣息于一體，八面鑲嵌瓷板畫在楠木溫潤木色的襯托下，極具藝術欣賞價值，令人眼前一亮，可謂點睛之筆。尤其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和人們對中國傳統文化理念的回歸，這件家具的價值無疑將與日俱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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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余曙亮.淺談瓷板畫的發展、特點和價值[J].景德鎮陶瓷，2012，23（04）：10.

[11]章開沅.章開沅學術論著選[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534.

作者簡介：

吳文強（1988—），女，漢族，北京人。大學本科，歷史學（文物鑒定與保護）專業，文博館員，研究方向：瓷器、雜項文物鑒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