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20世紀權力敘事的背景下,歐美文化語境具有強烈的種族認同感和排他性。與同時期美國藝術家相比,馬克·托比的抽象表現主義創作在展現美國式的文化訴求之外,滲透了更多來自亞洲的元素,具備連接東西方文化的重要價值,同時也隱喻著對于西方傳統繪畫的解構。這一東方文化元素是由馬克·托比對中國書法和禪宗美學的體會以及在游歷亞洲的經歷中真實生發出來的,在多個方面深刻影響著其繪畫藝術。
關鍵詞:馬克·托比;東方藝術文化;美國抽象表現主義
20世紀中期,美國與亞洲的地理距離進一步縮短,文化與經濟交流在此時達到歷史的高潮。羅斯科、德庫寧等抽象主義藝術家開始對歐洲傳統繪畫進行解構,并在作品中加入亞洲藝術元素,以其革新性的藝術創作風靡美國。[1]在西方文化體系中,占據主導的理性思潮推動工業化的發展,使得現代主義走向其反面,西方社會慢慢地從文化自滿中清醒過來,開始從中國道教、禪宗美學等他者文化中尋求救贖。馬克·托比及其藝術是這一時期的見證者和參與者,并影響了波洛克等美國繼起的藝術家。
在美國政治訴求與東方文化影響交織的背景下,基于對藝術家受到亞洲影響的程度區分,格林伯格認為馬克·托比的藝術作品過于“附庸東方”,對其抽象表現身份給予否定。與同時代的藝術家相比,馬克·托比的抽象表現更直觀地受到了中國書法的影響,他采用線性抽象的技法,以流動的、富有生命力的線條來創造藝術形象。馬克·托比的藝術理念來源于西亞的巴哈伊教,巴哈伊教認為人與自然一體,主張人類大同。馬克·托比有跟隨中國藝術家滕白也學習中國書法的經歷,在20世紀美國現代藝術轉向的歷史語境中,這一東方因素對馬克·托比的藝術產生了深刻影響。
一、認同與摒斥:馬克·托比的身份歸類
抽象表現主義在20世紀登上美國畫壇的頂層,美國國內外對抽象表現主義的研究層出不窮,而對于馬克·托比的抽象身份歸類始終存在爭議,無非是兩種聲音——認同與排斥。美國主流藝術圈對馬克·托比的抽象表現主義作品異常冷漠,除威廉·塞茨之外,我們很難再找到其他對于馬克·托比的抽象表現主義身份表示認可的評論家。20世紀美國具有很高地位的藝術批評家格林伯格是抽象表現主義發展的主要幕后推手,他的態度偏向是當時藝術評論的風向標,他曾不止一次在公開場合表現出自己對馬克·托比的尖銳態度。
實際上,抽象表現主義也并不是一個聯系緊密的團體,藝術史始終沒有向我們呈現出完整的抽象表現主義藝術家名單。在對于馬克·托比抽象表現主義身份的眾多否定之中,我們仍然能夠挖掘到與之相反的觀點。
回顧馬克·托比的藝術生涯,他本人的生活圈子及其藝術作品并非一成不變,而是處于不斷的移動變化之中(見表格)。在威廉·塞茨的著作《馬克·托比》中,他提出“移動的中心”概念,以對馬克·托比及其藝術作出說明和解釋[1]。
巴哈伊教對馬克·托比的影響貫穿他的一生,但加入巴哈伊教并非其藝術生涯的最重要轉折,真正具有巨大意義的轉折是在1935年,第一幅以其獨有的“白色書寫”風格創作的作品《百老匯大街》(圖1),呈現給世界藝術史另一種新的抽象圖景。馬克·托比在西雅圖的生活成為其不被紐約藝術圈所推崇的原因之一,晚年的他遠離紐約,移居巴塞爾,其書寫性的藝術風格得到歐洲畫壇的認可,使他在歐洲獲得很高的藝術地位。
“移動的中心”反映出二戰后全球文化交流密切的景象,這樣的文化交流不僅存在于歐美之間,更存在于美國與亞洲各國之間。美國的“中心主義”政策在當時面臨失效,對馬克·托比的案例研究能夠對此作出詳盡的說明。
二、危機與反思:東學西傳的文化思想語境
進入20世紀以后,科技與經濟的迅猛發展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藝術觀念與哲思。藝術家們敏銳地感知到美國本土的理性主義思潮對于藝術觀念的支撐面臨崩潰,他們必須尋找到新的理念來使美國藝術在當代藝術轉向語境中獲得新的發展。東方文化在美洲的土地上慢慢揭開其神秘的面紗,美國與亞洲之間的距離不再遙遠,“東方的禪宗改變美國藝術走向這樣的事實是無法忽略的”[2]。
19世紀末之后,中國古典藝術觀念進行了從東到西的新一輪知識大遷徙,并對西方美學思想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是促使東亞文物市場由巴黎向紐約發展的重要節點[3]。如果說亞洲古董藝術品市場的繁榮折射出當時美國社會中亞洲藝術趣味的存在,那么禪宗美學就是促進美國與亞洲文化交流的另一只推手。在戰爭、泡沫經濟等問題頻發的20世紀,西方思想領域終于意識到了危機,企圖從“他者”中尋找自救。思想文化領域開始進行東方式的轉向,中國是一個繞不開的“他者”。
英國后現代主義美學集大成者、現代主義美學家羅杰·弗萊(Roger Fry)與20世紀末美國批評家克萊門特·格林伯格都是康德之后形式主義美學的繼承者,二人對于東方美學的態度卻有所不同。弗萊認為西方的現代化進程必須舍棄西方寫實主義與理性主義的標準,對東方藝術價值進行深刻思考[4]。可以說,西方現代藝術的一系列革命性的發展,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東方文化的影響。自19世紀末起,東方的藝術哲思和文化在歐美大地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跡。
三、亞洲藝術與書寫性:東方哲學的西方轉向
1948年,阿爾弗雷德·巴爾在“新美國繪畫”展覽的介紹中提出抽象表現主義多元化的觀點,他在論證這一觀點的同時也對馬克·托比的抽象表現主義身份給予肯定:“盡管藝術家們會從存在主義和禪宗美學中獲取鼓勵與支持,但他們的藝術本身卻只是偶爾地受到來自這些哲學的影響(老一輩畫家馬克·托比與之相反,他的抽象藝術深刻而直接地受到了道教和禪宗的影響)。”
與同時代藝術家不同,馬克·托比的非西方主流的藝術追求與偏好并非僅僅從鈴木大拙的日式禪學思想和當時流行的東方神秘主義思想中生發出來,更是通過他本人在亞洲的游歷以及體會中國書法的深刻內涵中受到影響。在較早對馬克·托比進行系統性研究的威廉·塞茨看來,其作品對于東西方的融合是美國有史以來最具體、最有影響力和最具文化意義的。而紐約藝術圈對于馬克·托比身份的爭議正來源于其作品中的亞洲線索,大部分抽象表現主義藝術家對亞洲的理解還停留在形式性的相似之上,而馬克·托比對于亞洲的持續探索使得他的抽象藝術始終蘊含著東方的氣韻與魅力。繼起的藝術批評家們通過對馬克·托比的重新審視,使得20世紀60年代美國“否定亞洲”的固化思維得以修正。
1922年,馬克·托比在康沃爾聯合藝術學院任職時,學校出資人埃姆斯夫婦是其最早的贊助人和支持者。埃姆斯夫婦對東亞文化的熱愛或許也影響到了馬克·托比,1924年他創作的肖像畫《埃杰·埃姆斯夫人肖像》(圖2)中隨處可見日本浮世繪等亞洲元素。
在華盛頓大學讀書時,馬克·托比結交了中國藝術家滕白也,并跟隨其學習中國書法。20世紀20年代后,馬克·托比確是處于其藝術生涯的重大轉折中,給予這樣轉折的力量就來自中國書法藝術。馬克·托比對中國書法藝術形式的深度學習與闡釋,從根本上觸及了中國漫長歷史中沉淀下來的精神觀念。
馬克·托比對中國書法創作過程的節奏韻律爛熟于心,他在日常創作中將其往日練習形成的書寫習慣自然地注入。馬克·托比在其1951年的回憶錄中,明確表達了他對書寫過程中提按、翻折等具體動作的理解。在回到美國后,馬克·托比的東方經驗結出了果實,1935年他創作出第一幅“白色書寫”風格作品《百老匯大街》。他用白色在一個網底上畫出各種線條,再在藍底上畫出一些顏色較深的線,呈現出百老匯光線籠罩下的朦朧的人群效果。這一抽象表達使托比脫離了形式、具體的場景以及自我情緒的限制,真正獲得自由的解放。
伴隨馬克·托比藝術創作中對中國書法的執著以及對東方傳統藝術的學習,在其畫面中誕生了一種前衛的構圖方式,即“滿幅式構圖”,他是最早將這種構圖形式引進西方架上繪畫領域的。馬克·托比在考察期間曾隨滕白也多次觀看中國古代藝術展覽,對中國傳統藝術展現出濃厚的興趣,威廉·塞茨也曾明確表示馬克·托比這種“滿幅式構圖”源于亞洲書法對他的影響。西方畫家習慣將主體情節安排在焦點透視周圍,在畫面中形成一個相對集中的視覺中心。而馬克·托比的作品采用散點透視,這是學習中國傳統繪畫的結果,觀眾看不到所謂的焦點主體,視覺中心跟隨著不斷變化、流動著的書寫繪畫軌跡移動。
在馬克·托比的認知體系中,繪畫理應連接現實與精神世界,利用畫筆搬運的不應該是圖像,而是思維,以及人的觀念。他認同從東亞流傳至歐美的禪宗美學思想是能夠運用到抽象表現主義繪畫中的,不受傳統古典繪畫的主題及畫面形式的約束,從創作過程中獲得自我解放,強調人的直覺感知,在抽象繪畫的創作過程中注重個體內心的感受。馬克·托比把創作轉換成無意識的行為,不去刻意考量作品的最終呈現效果。藝術品成為藝術家個人生命意識的載體,不同的藝術作品是個體生命的顯化。
四、結語
縱觀整部藝術史,受東方文化影響的西方藝術家不在少數,而馬克·托比的創作更接近東方精神的本質,尤其在20世紀美國中心主義思潮涌動的文化語境下,其作品的東方因素更顯其獨特性。“第三種思想:美國藝術家凝視亞洲1860—1989大型文獻展”于2009年在美國紐約古根海姆博物館舉辦,展覽立足文化交流的角度,展示了自19世紀60年代起亞洲的傳統藝術、文化哲思與宗教信仰進入美國,對美國的藝術與思想產生巨大影響的內容。在全球化語境下的今天,中心主義觀點失效是文化遷徙所導致的必然結果,處于其中的個體必須跳脫出原有的框架思量問題,馬克·托比及其藝術已經對此向我們作出說明。
參考文獻:
[1]胡經緯. 移動的中心[D].中央美術學院,2017.
[2]王瑞蕓.西方當代藝術審美性十六講[M].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13.
[3]陶家俊.論中國古典氣韻論影響下羅杰·弗萊的性靈美學思想[J].外國文學研究,2023,45(02):10-21.
[4]阮璜羚.馬克·托比繪畫中的書寫性及其抽象表現形式探究[D].四川美術學院,2021.
作者簡介:
蔣文雨(1999—),女,漢族,山東臨沂人。天津美術學院藝術設計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藝術學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