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延毅是中國現當代碑派書法大家,影響甚巨,就連啟功先生都對他贊賞有加,曾賦詩云:“白山黑水氣蔥蘢,振古人文大地同。不使龍門擅伊洛,如今魏法在遼東。”魏碑出自洛陽,《龍門二十品》在伊水岸邊,“伊洛”,魏碑誕生之地。而如今魏碑的傳承人卻在遼東,是白山黑水孕育了一代巨匠沈延毅。沈延毅是書法大家,更是一位杰出詩人,只是因為書名太顯,詩名為其所掩罷了。沈延毅傳詩200余首,均為舊體詩,格律謹嚴,言之有物,大都是有感而發的寫實之作。在這200多首詩中,有近五分之一是論書詩,這與他的書法家身份有直接關系。這些論書詩固然有些是帶有應酬性質的題賀詩,但也有不少是具有真知灼見和真情實感的作品。這些詩有的富于理趣,啟人深思,對學書者不無裨益。然而,仔細研讀這些論書詩,筆者發現能夠從中理清沈延毅的碑學思想演變,對分析他的碑派審美以及碑派書法創作實踐都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一、沈延毅碑學思想的萌芽期
沈延毅出身于書香門第,其父沈慶飏,優貢生,擅詩書,有《菊村詩存》,已佚,部分詩作保存于金毓黻《靜晤室日記》之中,還曾編入過《蓋平縣鄉土志》。惜其37歲病歿。其書法宗顏真卿,又學李邕、何紹基,字勢開張,蒼茫雄渾。其所書《單烈女碑》,今存于蓋州市文管所。當時蓋州的丁孝虎也是著名書法家。丁孝虎是舉人,早年在四川做知縣,民國時回歸鄉里,書法亦學何紹基,可見晚清時期,碑學已傳到遼南。二人齊名,在遼南均有廣泛影響。受家庭熏陶,沈延毅六七歲時開始學書,他在《習書偶得》中說:
髫齡滿紙笑涂鴉,先仿隋唐數大家。
六十年中如寤寐,幾番夢筆筆生花。
學罷誠懸又率更,
鋒棱結構漸分明。
黃昏燈火寒窗下,
鐵畫銀鉤逐次成。
積健為雄羨魯公,
淵源篆隸肆圓鋒。
別開生面書中象,
一幟獨垂百代風。
這組詩雖作于1982年,但卻概括了他自己60年間的學書歷程,是研究沈延毅書法的重要文獻。他在髫齡開始習書,按次第先學柳公權,次學歐陽詢,次學顏真卿,次學李邕(明董其昌有“右軍如龍,北海如象”之語)。學柳、歐注重學其鋒棱,以立其骨;學顏、李,注重得其渾厚、雄肆。
沈延毅學書過程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在20歲左右時見到了康有為,并拜康氏為師,盤桓十日,播下了碑派書法的種子,此事影響了沈延毅一生。沈延毅《追憶與康有為那段不尋常的機緣》云:
啟悟多端信有因,
高山仰止喜書紳。
童年十日前塵夢,
沓渚樓頭拜圣人。

康有為(1858年—1927年),原名祖詒,字廣廈,號長素,廣東南海人,人稱康南海。晚清時期政治家、思想家,改良派代表人物,也是著名的書法家,近代碑學重鎮,其所著《廣藝舟雙楫》為碑派書法搖旗吶喊,影響深遠。據相關文獻記載,康有為20世紀初曾兩次來大連,第一次是民國六年(1917年),第二次是民國十四年(1925年)。第一次只是短暫的停留,沈延毅時年尚幼;第二次時間較長,揆情理當是第二次。1925年8月,康有為受李子明之邀來大連灣舉辦個人書法展覽,后來又到金州祭孔,游響水觀。(孫海鵬《青泥詩文補》)沈延毅應該是在康氏第二次來大連時前往拜謁的,具體時間應該是康氏到金州祭孔的時候。“沓渚”又稱沓氏,漢時縣名,即今大連金州。“圣人”,指康有為。康氏善八股,人稱八股圣人。“童年”,不可拘泥于10歲左右,也指年輕人。《滕王閣序》:“童子何知,躬逢勝餞。”沈延毅自己也說:“憶及弱冠之年,拜于康南海先生門下,承受其法乳,至今猶惴惴而不忘。”(《哲成書法集序》)
二十出頭的沈延毅書法是有一定基礎的,正如他自己所述學柳學歐,又學顏真卿和李邕。見到康有為后,受其點撥,頗感“啟悟多端”,大有高山仰止之感。康氏乃當時全國碑學大家,不能不對年輕的沈延毅灌輸碑學思想。這一時期,姑且稱之為沈延毅的碑學思想萌芽期。
二、沈延毅碑學思想的探索期
沈延毅的碑學思想是逐漸形成的,其碑派書法也是經過長期艱苦不懈努力才臻于完善的。沈延毅《習書偶得》(其四)中說:
十年磨墨墨磨人,費紙千張未得神。
索本求源還上溯,方知篆隸是前身。
書未得神,詩人認為是未得古法,因為篆隸才具備古法。康有為《廣藝舟雙楫》說魏碑有“十美”,其中“一曰魄力雄強,二曰氣象渾穆”都是指取法篆隸的作品。“方知篆隸是前身”是對康有為碑學思想的深刻領悟,也說明沈延毅碑派書法實踐處于探索時期。
沈延毅《學書》中說:
書法固求精,書中貴有我。
臨池多半生,至今猶未可。
此詩作于1964年,這是對自己學書的理性思考。書法精到,這是臨池功夫所決定的,但這不是最終目的,書法的高層次是要在繼承的基礎上有獨特的個性,要有自己的風格。沈延毅是博覽群書的,此詩是用蘇軾《和子由論書》韻,饒有興致。


沈延毅書法的碑學之路是比較漫長的,他做過很深入的思考,同時也嘗試多元化的藝術取向。沈延毅有《詠述前代東北四大家》一詩,前三家都是“詠”,即王庭筠、卞永譽和鐵保,最后一家是“述”,即成多祿。王庭筠和卞永譽都是蓋州人,王庭筠是金代書法大家,書宗米芾;卞永譽是清初書畫鑒賞大家;鐵保是乾隆年間書法大家,與成親王、劉墉、翁方綱并列為清朝中期四大家,盛京人。此四人中唯有成多祿是吉林人,但對他卻是“述”,蓋非“述”不足以詳盡說明也,這說明他對成多祿的厚愛。其實,沈延毅的書法也曾師法成多祿。
成多祿(1864年—1928年),字竹山,號澹堪,吉林省吉林市人。著名書法家、詩人,曾任綏化知府,中東鐵路理事會理事,民國教育部審核處處長等。成多祿的書法學歐、顏、蘇和魏碑,卓然成家。沈延毅是通過成多祿的外甥趙海蔭認識成多祿的。趙海蔭,字午樓,中東鐵路督辦公署科長,善書法,喜模仿其舅書法,沈延毅與其共事,相互友善。成多祿有《晤吾樓甥》詩,詩云:“五年不見爾先驚,驚說愁多白發生。朔雪不辭來遠埠,春雷猶記撼危城。劫余我幸如天福,書妙人稱似舅甥。竊喜是翁真矍鑠,遼南遼北播詩名。”(《成多祿集》,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版,第552-553頁)成多祿作此詩時,趙海蔭正在中東鐵路督辦公署任科長,與沈延毅為同事。二人均樂于書道,遂訂交。沈延毅《詠述前代東北四大家說》:
民國十五年中,先生(指成多祿)寓居于哈埠,時余任職于中東路督辦公署,與其甥趙午樓共事,得見先生。因先生與先父拔貢同年,見則呼余嗣兄,朝夕過從者數年。獎掖后進,獲益良深,每觀先生對客揮毫,有“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之妙。運筆如劍,更有“橫掃千軍”之勢。當時“干謁滿門,碑版四裔”,不讓李北海專美于前矣。
沈延毅是學過成多祿的,他對成多祿評價很高,認為他可以和李北海相提并論。李北海即李邕,杜甫《八哀詩·贈秘書監江夏李公邕》:“干謁走其門,碑版照四裔。”言其書名甚大,求書者眾多。民國二十三年,金毓紱編纂的《遼海叢書》出版,其中多隆阿的《毛詩多識》《慧珠閣詩》、張玉綸的《夢月軒詩》由沈延毅題署。當時署名“沈著”,印章“公卓”。這三部著作的題署很明顯是顏書的底子,但依稀可辨是學成多祿的。
在沈延毅的藝術生涯中,他受兩個人影響最大:一個是康有為,另一個就是成多祿。康有為影響了沈延毅的書法觀念,成多祿更多的是在書法實踐上給他以啟迪。但沈延毅不會就此止步,他會繼續思考書法之路怎么走?從沈延毅書法的取法上看,他對歐、顏、柳、李邕下過功夫,受碑學影響,還學過何紹基。沈延毅沒有涉獵過董其昌和趙孟頫,從審美取向上看他不喜歡比較甜媚的書風。


大師引路,小師傳技。當年“沓渚樓頭拜圣人”播下的種子正在逐漸生根發芽。晚清碑學運動之后,出現了一些碑派書家,如鄧石如、伊秉綬、何紹基、趙之謙、沈曾植、李瑞清、曾熙等等。他們雖然在某些方面有一定的建樹,但對未來書法的走向并沒有明晰的目標。碑學是對帖學的反叛,但事實上帖學是無法否定的,帖學自有其存在環境。碑派理論先行者阮元曾說:“短箋長卷,意態揮灑,則帖擅其長。界格方嚴,法書深刻,則碑據其勝。”(《北碑南帖論》)碑派書家李瑞清以親身經歷總結說:“余學北碑二十年,偶為箋啟,每苦滯鈍。曾季嘗笑余曰:‘以碑筆為箋啟,如載磨而舞,所謂勞而寡功也。’比年以來,稍稍留意法帖,以為南北雖云殊途,碑學理宜并究。短札、長簡宜法南朝,殿榜、巨碑宜遵北派。”曾季即曾熙,李瑞清好友,碑派書法名家。他的比喻很形象,令人捧腹。清代碑學是一條沒有走完的路,民國之后的沈尹默又以帖學第一人的稱謂傲視群雄,又反襯了碑學的尷尬。
沈延毅出生于20世紀初,成名于20世紀30年代。他與當時書法名家羅振玉、鄭孝胥、楊鐘羲、王光烈等,共同為《遼海叢書》所輯著作署首,時年剛剛30歲,出道很早。沈延毅在四十六七歲時開始注重北碑的學習,探索一條碑帖兼容的書法之路。他先學《鄭文公碑》,進而學《石門頌》《石門銘》,全身心地投入北碑的臨習,換一種書法樣貌。沈延毅長子沈爾瞻回憶說:
父親寫何紹基,也揉進了顏體的味道,而不同的是他要探索把南帖飄逸的神韻也揉進去,要標新立異,創立以北碑為底蘊,體現出北碑蒼勁、古拙的力度和氣質;又把南帖的鮮活、生動、飄逸、雋美附著進去的富有獨特藝術創作力的書法風貌。他的這種創作理念在其四十六七歲以后的書法創作實踐中完成了質的飛躍,其根本原因是父親勇于探索和藝術創作潛力的發揮。
沈爾瞻說其父四十六七歲學魏碑應該是沒有什么問題的,但是還沒有自我面貌。據馮永謙回憶說,當時遼寧省博物館的說明文字都是沈延毅書寫的,都是平正的魏碑體,并沒有蒼勁、老辣的風格。因此,這時的沈延毅只能屬于魏派書法的探索期。
三、沈延毅碑學思想的成熟期
從沈延毅現存書跡來看,他在60多歲以后才形成了獨特的魏體行書面貌。這是沈延毅對碑學的理想充分吃透之后,才形成的一種新的范式,即“新理異態”。沈延毅贊美北碑的詩作也較多,如《論書詩》:
舉世千年贊墨皇,
臨池反復細端相。
龍蛇入筆苞元氣,
畢竟南王遜北王。
此乃沈延毅論書詩名篇,作于1982年。“墨皇”猶言書圣;“龍蛇入筆”,指筆法高妙,筆走龍蛇;“元氣”,指書家的精神氣質;“南王”指王羲之,“北王”指王遠。王遠,《石門銘》書丹者,北魏人,宣武帝永平二年(509年)時為太原典簽,書《泰山羊祉開復石門銘》。《石門銘》蒼茫圓渾,的確是北碑中的上品,清代以來評價尤高。畢沅《關中金石記》說:“遠無書名,而《石門銘》字超逸可愛。”康有為《廣藝舟雙楫》卷四《體系第十三》:“《石門銘》飛逸奇渾,分行疏巖,翩翩欲仙,源出《石門頌》《孔廟》等碑,皆夏、殷舊國,亦與中郎分疆者,非元常所能牢籠也。”(《歷代書法論文選》)


“南王”遜“北王”是沈延毅的碑學宣言,是相沿乃師所做的快口語。沈延毅的《讀北碑有感》,仍是熱情謳歌北碑,詩云:
摩崖雙魏兩石門,鬼斧神工見筆痕。
題壁作書開奧妙,千秋萬歲稱獨尊。
這是將漢魏兩《石門》并詠,重點還在說《石門銘》。《石門頌》是漢碑,隸書,而有篆書筆意,是東漢建和二年(148年)由王戎刻寫的摩崖石刻,筆畫剛勁挺拔,而又十分飄逸。《石門銘》受其影響。沈延毅認為,《石門頌》《石門銘》刻工精美,如鬼斧神工,“見筆痕”是透過刀鋒見筆鋒之意。“千秋萬歲稱獨尊”是至高無上的評價。其實詩人是將《石門頌》做陪襯,歌頌的是北魏《石門銘》。康有為也十分鐘情《石門銘》,反復臨摹,并賦詩道:“餐霞神采絕人煙,古今誰可稱書仙?石門崖下摹遺碣,跨鶴驂鸞欲上天。”(《論書絕句·石門銘》)
沈延毅尊碑的同時,在實踐上他要走出一條碑帖融合之路。北碑南帖不能互立營壘,因為二者各有所長,正如劉熙載《書概》中說:“北書以骨勝,南書以韻勝。然北自有北之韻,南自有南之骨也。”他認為“如趙之謙以帖學入于碑法,方正大氣;或如何紹基援碑入帖,奇古拙樸”(《哲成書法集序》)。沈延毅在《論書語錄》中說得更明確:“余尚北碑,然不拗于碑學。碑帖各有所長,當兼收并蓄,取長補短。”又說:“揚帖抑碑者,易趨于甜媚圓潤,而失古拙沉著之姿;尊碑抑帖者,易囿于拘謹板滯,而無生動活潑之態。固當從卷帙浩繁之碑帖及古人墨跡中旁征博引,取精用宏,獨辟蹊徑,而自然臻于新巧。”這些擲地有聲的話語,打破了碑帖畛域,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正是有了全新的認識,他才要以帖學之韻養化北碑之氣,追求一種化丑為妍的審美效果。


我們仔細端詳沈延毅的魏體行書,奇崛老辣,有姜桂之氣,顯然是魏碑的底子。同時他的字又不板,飄逸、蕭散、抒情性強,這明顯又是帖學蓋面。也就是說,沈延毅真正做到了碑帖融合,正如他《贈日本當代古典書派名家柳田泰云》(1983年)中所說:“法書蒼勁碑兼帖,大氣淋漓氣挾神。我憶扶桑懷好友,耋年同道證同心。”柳田泰云(1902年—1990年),日本杰出書法家,30歲曾訪問中國,柳田泰云碑帖相兼,沈延毅也是如此。
沈延毅傳詩不多,論書法,尤其是論北碑的詩更少。我將其論述碑派書法的詩篇勾勒如上,這些詩雖然不能詳盡表述他的碑學主張,但也窺見其對碑學的看法,一鱗半爪也值得珍視。沈延毅沒留下多少書論,這是很遺憾的事,所以他的這些論書詩就顯得尤其珍貴了。
(作者:楊寶林,歷史學博士,二級教授,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原沈陽師范大學書法研究所所長、研究生導師。沈陽文史館研究館員。現為遼寧師范大學海華學院中文系特聘教授)

本專題責任編輯:石俊玲

沈延毅(1903年—1992年),字公卓、攻昨,號述菊,晚號天行健齋主,出生于遼寧省蓋平縣(現蓋州市)城東古臺村。曾任東北博物館研究員,沈陽市文史館館長,遼寧省政協常委,沈陽市政協常委,中國書法家協會名譽理事,遼寧省書法協會會長,遼寧省書法家協會主席、名譽主席,中華詩詞學會顧問等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