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十八拍》（之四拍）的藝術特征

摘 要：琴歌《胡笳十八拍》詞曲均成型于明代及以前，在中國文學史、音樂史上璨若朝華。本文選擇第五、八、十二、十六拍作為研究對象，這四拍凝結了不同的情感迸發點，從文學上來看具有起、承、轉、合的戲劇結構特點，同時貫穿整部作品，是全曲的主線。

關鍵詞：蔡文姬；《胡笳十八拍》；藝術特征解析

中圖分類號：J63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0905（2023）27-00-03

本文所研究的琴歌《胡笳十八拍》（下文以《胡笳》代稱）選自明代古琴譜《琴適》一卷，后經王震亞先生重新打譜并編配鋼琴伴奏。此曲為后人喟嘆蔡文姬命途多舛、敬頌其忠貞節義，假借文姬之名而作。

整首作品分為三個部分：第一拍為引子，旨在陳述蔡文姬的身世際遇，為后文做鋪墊。第二至第十拍屬于全曲的第一部分，講述蔡文姬胡地的囚俘生活與對中原故土的思念。第十一、十二拍歸為第二部分，也即全曲的轉折，剖明忍辱多年只為還鄉的夙愿。第十三拍至十七拍為全曲的第三部分，敘述身已歸漢，心仍憫念胡地二子的慈母之懷。十八拍各段間承接有致，思情起伏，泣訴了亂世中煢煢無依、命不由己的悲憤之情。

一、《胡笳十八拍》作者之考

古曲新唱之風使得聲樂界將目光重又投向封塵已久的《胡笳》，但絕大多數歌者都將“《胡笳》是蔡文姬的作品”當作一個既定命題，這種既定甚至出現在碩士畢業論文中，如此不翔實的做法和結論當得探討。

關于《胡笳》的作者之爭，古往今來辯論者們分為三派。第一派忠實篤信此作出于蔡氏之手，其中古以唐人堪信，今以郭沫若先生尤甚。第二派學者則認為此曲為唐代天寶年間宮廷藝人董庭蘭的作品。第三派以譚其驤、劉大杰為幟，推論此曲為后人憫懷蔡文姬平生，遙想末漢胡煙，假借蔡文姬之名而作。郭沫若認為《胡笳》之辭文字字泣血，非“親歷者所不能”[1]。如此感性的說辭只能表明作詩者文學造詣的確高深，但沒有任何實際依據證明蔡文姬即為《胡笳》的作者。

首先，以董庭蘭作作者論的主要依據為劉商《胡笳曲》的序文：“蔡文姬善琴，能為《離鸞別鶴之操》……后董生以琴寫胡笳聲為十八拍……”[2]。但令人感到疑惑的是，前文一直以蔡文姬為主語展開鋪陳，而后文中卻突然出現“董生”，這不僅與蔡文姬的故事毫無干系，也完全不合因笳制曲的邏輯。因此，此處的“董生”非常可疑，不知是否在古籍謄寫刊印的過程中錯將“蔡文姬”寫成了“董生”的緣故。

其次，李肇的《國史補》寫道：“唐有董庭蘭，善沈聲祝聲。蓋大小胡笳云。”[3]這句話只能說明董庭蘭擅長演奏沈、祝兩個門派的笳曲，并不能證明笳曲為他本人所作。

再次，據劉大杰先生所考，隋獻所摘錄的所有琴曲中無一以“拍”命名：“隋人撰的《琴歷頭簿》記載了從蔡邕以來的三十八個琴曲，沒有一個琴曲是以拍命名的。其中有明君、胡笳、楚妃等曲，俱未名拍。”[6]，而現存的三國、兩晉南北的樂書中又從未提及拍名曲。由此可推，漢代尚未出現以“拍”為詩作題名的創作形制。值得注意的是，明君曲是唐代琴曲中以拍命名的主要樂曲，而《崇文書目》等古籍也記載了唐代其他以“拍”為名的諸多樂曲，如《胡笳明君二十六拍》《清調明君十三拍》《蜀調明君十二拍》等。由此可見，以“拍”命名之風應盛于唐代。

最后，地理學家譚其驤先生也在《蔡文姬的生平及其作品》一文中對她所處時代的地理環境進行分析，得到的結論是《胡笳》中描寫的風貌景象與當時的歷史情況并不符合。譚其驤認為，這極有可能是《胡笳》真正的作者與蔡文姬所在的年代相距已遠造成的。

綜上所述，竊以為《胡笳》并非蔡文姬本人的作品，應為后人假借其名代筆而成。

二、《胡笳十八拍》（之四拍）的格律分析

前文已述明《胡笳十八拍》應為后世文人托古而作，既是托古，綴詞煉句當依考漢代建安文人之詩風。漢代盛行賦文，此曲辭文顯然不屬其類。而《漢書》中又記載，武帝時期曾有過君臣柏梁臺聯詩的雅軼，《漢書·武帝紀》中記載：“元鼎二年，‘春，起柏梁臺。元封三年’，武帝‘詔群臣二千石有能為七言者，乃得上座。’”。[4]

文學史上將此類君臣依次聯句的詩作稱為“柏梁體詩”。在漢代此詩常為七言，每句句末都以韻輔之，常重復用韻。及至漢末，柏梁體詩的內容已由君臣聯頌延向內廷之外，或抒文人懷思，或訴桑中情歡。其中，曹丕的《燕歌行》便為典型的七言柏梁體詩作：通篇七言，逐句句末押平聲韻。曹丕與蔡文姬同屬漢靈帝時期的建安文人，后世文人既要托蔡文姬之名重作笳曲，不會不參摹建安時期的詩文作品。因此，要斷出《胡笳十八拍》的辭文屬于何種詩格，可將其與《燕歌行》鋪文并證，探其一二。

節選的笳曲以第五拍為例（見圖1），一二、五六四句每句八言，雖韻腳工整、對仗齊全，但不合柏梁體詩。三四兩句可合柏梁體詩的形制，每句七言而句末押平聲韻，但“邈難尋”與“思愔愔”詞性不相對仗，未合近體詩詩格。

總而言之，琴歌《胡笳十八拍》的辭文有摹比蔡文姬時代建安文人筆下柏梁體詩作的痕跡，卻沒有全盤套用，在《燕歌行》的襯托下稱得上秉柏梁遺風而另辟蹊徑了。

有趣的是，笳曲的辭文中也句句含有語氣助詞“兮”字，以“兮”入詩的寫作手法當以《楚辭》中的騷體詩為代表。騷體詩始于戰國時期楚國大夫屈原。后漢代文人秉承其辭體，衍生出賦文。它們大都篇幅較長，句式參差靈活，多為六、七言，常間雜“兮”作為助語詞。

此外，騷體詩還常以虛字為句腰，分諧、拗二調。一句詩中，腰上一字與句末一字平仄相同，為拗調；反之則為諧調[5]。

“雁南征兮欲寄邊聲”一句中，若以“兮”字為句腰，而“聲”字為八庚平聲韻，此句可以作拗調。再看第十六拍中：“日東月西兮徒相望”，若是“兮”作字腰，而“望”恰逢押仄聲韻，此一句可為諧調。再看第十六拍中的第一、二、三句，此三句每句七言，“傷”“鄉”“長”三字皆押平聲韻，“傷”與“鄉”又為重韻。近體詩中尤忌重韻，但因其辭文間雜柏梁體與騷體，并非規整的七言詩，故此處暫不嚴格地以近體詩之重韻作論。

綜上所述，《胡笳十八拍》在詩格上糅柏梁體與騷體于一家，形成了其獨有的詩作體裁，淡卻了騷體的浪漫悠婉，平添幾分柏梁體沉靜規整的恢宏之氣。

三、《胡笳十八拍》（之四拍）的咬字行腔

現代民族聲樂的演唱已然借鑒、吸取了戲曲藝術“字正腔圓”的審美準則，咬字行腔、起韻歸韻在演唱本文研究的琴歌《胡笳十八拍（之四拍）》時尤為重要。再者，古曲集中國語言藝術之精粹，因此在演唱古曲的過程中，借鑒戲曲藝術的聲、韻、神、意，也有益于釋放出古曲中綿延的意蘊。

古人吟詩誦賦常以格律平仄為氣口，常使用平、上、去、入四種聲調，音律之美皆在抑揚頓挫中綿延。唐時七絕，宋時詞調，皆是攆須則吟，入樂則唱。因此演唱古曲風格的作品，尤要注重音樂、語言的一體性。笳曲既為先人所制，又拍拍感懷蔡文姬的生平，具有極為強烈的抒情風格，故而在演唱過程中必然要合其跌宕起伏、抑揚頓挫的語言特征，還原古曲亦吟亦唱的風貌[7]。

那么，如何在古曲的演唱中達到亦吟亦唱的聲效？這就要求在咬字行腔的過程中，結合中古音系統、詩詞格律中的平仄聲調以及“十三轍”的歸韻方式，并在旋律行進中輔以現代漢語的四種聲調。對于這個問題的闡釋，具體如下。

就中古音系統在咬字行腔中的應用問題，以第八拍為例：在古漢語中，“為天有眼”“為有神靈”中的“為”釋作“假如”，當“為”作此用意的時候在中古音系統中讀作“wéi”（見譜例1），而不是當今“為”字的尋常讀音“wèi”。因此在演唱中，此處的“為”字要上行添加前倚音（即b-c1），使得聽覺上達到第二聲的效果。而第五拍中“為得漢音”的“為”，因釋為“為了，替”的緣故，便讀作“wèi”（見譜例2），在演唱中要下行添加前倚音（即d2-c2）。綜上所述，結合語境理解文義，在中古音體系下遴選出正確讀音，是以亦吟亦唱的方式作為咬字行腔的前提。

就詩詞格律中的平仄聲調在咬字行腔中的應用問題，以第十二拍（選句）為例：以《平水韻》為參考，“東”為一東平聲韻。在詩韻四聲中，平聲的聲調為不升不降的長音，聲調趨于平緩。“東”在歌曲中為持續三拍的長音（見譜例3），結合平聲韻聲調平緩的特點，此處在行腔時應該先咬住字頭“de”，快速把字腹打開，做到字正腔圓，最后以“ong”音收尾。

就“十三轍”在咬字行腔中的應用問題，以第五拍為例：“音”（yīn）、“琴”（qín）、“愔”（yīn）押人辰轍。在咬字過程中聲母“y”“q”切不可拖長，咬住字頭以后，應快速過渡到韻母“in”上，讓演唱時值在韻母上行進（見譜例4）。第八拍中“流”（liú拼音）、“頭”（tóu）、“州”（zhōu）押由求轍，此一轍在行腔中尤應側重（見譜例5）。“流”字韻為l-i-ou，至韻末才歸到ou上。“頭”字韻為t-ou，韻末以ou音收住，如此對于聽眾來說，才是一個字正腔圓的“頭”字。“州”字的行韻方式與“頭”字如出一轍，應按照zhi-ou的路徑進行。

四、結束語

通過對藝術歌曲《胡笳十八拍》（之四拍）的藝術特征進行解析，將理論研究與演唱實踐結合互輔，從而初步完成了對本文所研究的第五、八、十二、十六拍的藝術探索，豐富了自身的演唱技巧與情感體會。

實際上，本文所研究的對象不僅是藝術歌曲，亦是一首琴歌。由于篇幅所限，筆者僅站在當代民族聲樂的視域下對該作品進行解析，并未結合古琴與歌者之間的關系展開具體研究，再加上《胡笳十八拍》的詞曲作者、具體年代至今仍有爭議，因此關于“琴歌《胡笳十八拍》”的理論研究及實踐追尋，隨著相關學者的不斷探索和發掘，未來定然會有更多成果。

參考文獻：

[1]郭沫若.談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J].文學遺產，1959（245）：1.

[2][宋]郭茂倩，編撰.樂府詩集[M].北京：西苑出版社，2003.

[3][唐]李肇撰.國史補[M].上海進步書局.

[4][東漢]班固，著.王志新，主編.漢書[M].北京：團結出版社，2018.

[5]譚其驤.蔡文姬的生平及其作品[J].學術月刊，1959（08）：51-58.

[6]劉大杰.再談《胡笳十八拍》[J].文學評論，1959（04）：80-90.

[7]王震亞.琴歌《胡笳十八拍》淺釋[J].音樂研究，1983（03）：80-92.

作者簡介：任敏嘉（1999-），女，江蘇揚州人，碩士研究生，從事聲樂演唱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