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朱光潛編寫的《西方美學史》是我國第一部由中國學者編撰的西方美學史專著,代表當時中國對西方美學思想和美學通史研究的最高水平,在我國美學研究史和高校美學教育史上都具有重要的開創性價值,長期被奉為西方美學史研究的經典教材。美學理論、美學通史和美學教材是《西方美學史》的三元屬性。性情先于知識、觀念導引方法和意義超邁形式是《西方美學史》的研究理路。語境的制衡、個體的主觀和理論的困境是導致《西方美學史》存在缺憾不足的主要原因。
關鍵詞:朱光潛;西方美學史;美學突圍
朱光潛的《西方美學史》是新中國第一部西方美學史研究著作,也是第一本高校西方美學史美學教材。自其問世以來,先后獲得諸多的贊譽,也面臨不少的批評。作為一部滿足時代需求應運而生的美學史著作,《西方美學史》較為忠實真誠地踐行朱光潛的美學研究歷史觀,并因其扎實認真的熱忱工作而獲得美學史研究的重要實績。
《西方美學史》以時代時間為線索,以美學思想史代表人物為坐標,充分結合文化背景考察西方美學思想產生的社會經濟政治環境,力圖呈現西方美學史的經典作家與理論節點。朱光潛采用的歷史文化與美學邏輯相統一、美學理論與文藝實踐相結合等闡釋原則和論證理路,成為之后國內西方美學史寫作的基本范式和方法遵循。本文在閱讀《西方美學史》原著基礎上,從三元屬性、研究理路和缺憾探因三個角度對其進行闡釋導讀。
一、《西方美學史》的三元屬性
(一)美學理論
朱光潛先生的《西方美學史》是對西方美學家和美學思想進行較為系統研究的美學理論著作。盡管有著深厚的古典美學積淀,但中國近代美學無論是概念闡釋還是論述方法,無疑都因受到西方美學的思辨理路和刺激啟發而逐步發展起來。由于學術界聚焦熱點難以扎實落地,且真正熟稔西方(特別是歐洲)美學理論的人才較為缺乏,因此自20世紀初直至30年代,雖然對西方美學的引介傳播也曾引發關注,但國內高校和文化界對西方美學史的較為系統的研究一直難以在實質上獲得發展。這種不充分的研究狀況一直延續到新中國成立后,導致直到20世紀50年代,國內還沒有一本真正意義上的西方美學史著作。
1963年,朱光潛的《西方美學史》終得問世,直接填補國內西方美學史的研究空白,獲得美學界的高度認可,認為它是“中國美學界出現的第一部扎實的西方美學史,足以代表這個時代的學術水準,尤其是美學研究水準”[1]。作為一部關涉西方美學通史的著作,對于西方美學思想、美學家和美學學說的理論研究是其獲得成功的重要前提。
《西方美學史》的美學理論研究有著明確的思想指導和價值遵循。在西方自古希臘至20世紀的美學歷程中,先后涌現出眾多的哲學家、美學家和文藝理論家,美學思想和觀念也是眾說紛紜,相互之間的承繼脈絡和批判建構錯綜復雜,并沒有較為清晰的思想史、美學史和學科史的理路。面對研究對象的蔥蘢蕪雜狀況,離開明確的和整一的思想指導標準,根本無法進行有效的整理歸納和宏觀的系統研究。朱光潛以歷史唯物主義為指南,在《西方美學史》中對美的本質、形象思維以及典型人物進行重點突出的研究辨析,并對具有代表性的美學家在美學思想史上的貢獻序位加以客觀的判斷評價該著作確立馬克思主義思想觀點的指導地位,在研究方法方面采用美學家、美學命題、美學概念和美學邏輯相交叉結合的科學論證方式,從而保證全書在政治立場和思想指導層面的疏而不漏和嚴謹統一。
堅實豐厚的學術積累是《西方美學史》對西方美學理論研究獲得重要實績的前提保障。朱光潛長期留學歐洲,學術興趣囊括文藝理論、文藝心理、哲學美學甚至解剖學與建筑學等領域,精通多國語言且擅于借助翻譯進行理論觀照和學術研究。《西方美學史》的寫作雖然是特定歷史語境中的文化訴求和學術期待,時間緊任務重,但基于自己長期有意識的學習思考和翻譯積累,寫作一部西方美學史于朱光潛而言,并非是倉促草成的“急就章”。朱光潛具有嚴謹沉穩的學術立場和創作倫理,他對于西方美學理論的研究必定建立在豐富厚實的材料資源基礎之上。面對當時國內“西方美學原著和美學史的漢譯本還太少,教師搜集資料不容易”的狀況,朱光潛“不得已而思其次,必須做大規模的有系統的翻譯工作”。成功是留給有準備的人,朱光潛親力親為的翻譯著述,也讓他雖經受學術批判卻仍成為寫作《西方美學史》的不二人選。據不完全的統計,朱光潛在寫作《西方美學史》之前,已經翻譯出版或即將出版的重要美學著作就包括克羅齊的《美學原理》、柏拉圖的《文藝對話集》、黑格爾的《美學》(第一、二、三卷)、萊辛的《拉奧孔》、博克的《論崇高與美的兩種觀念》。在完整的翻譯之外,朱光潛還有選擇地翻譯西方相關美學著作的關鍵段落以輔助闡明美學理論問題,這類著作包括朗吉弩斯的《論崇高》、普洛丁的《論美》、達·芬奇的《筆記》、狄德羅的《談美》、鮑姆嘉通的《美學》、席勒的《審美教育書簡》等。朱光潛注重美學史料和美學思想的結合互證,從歷史語境和文獻材料中加以分析、比較、反思而獲得判斷和認識。朱光潛對于西方美學史文獻資料的翻譯、甄選和梳理研究,是他敢于第一次使用這些文獻資料并撰寫《西方美學史》的最大底氣,而對于西方美學家和美學思想的熟稔掌握,正是《西方美學史》得以在對西方美學理論的批判研究方面獲得開拓性貢獻和歷史性突破的學術保障。
鮮明的美學理論觀點和獨特的美學研究方法是《西方美學史》獲得美學理論著作屬性的重要原因。面對廣博浩渺的西方美學理論資源,如果沒有自己鮮明的美學觀點加以統攝匯聚,便容易流于簡單的記錄摘取和敷衍羅列。特別是以西方美學通史為切入路徑的美學理論研究,尤其不能沒有作者自己的真知灼見。基于自身長期扎實的學術經歷,滿足于追根溯源和典型篩選的寫作方式對朱光潛而言幾乎沒有什么難度,但作為秉承讀書問學真摯抱負的美學理論家,在寫作《西方美學史》的過程中,有的放矢地表明自己的美學觀點和批判立場是難以拒絕的學術宿命。
朱光潛在《西方美學史》中亮明的美學觀點和學術主張主要包括:第一,美學與哲學、心理學和文藝理論的關系是美學理論研究的應有之義。朱光潛在《西方美學史》中對于“形象思維”進行不遺余力的論述闡釋,先后從“從認識角度來看形象思維”“從西方美學史來看形象思維”“從實踐角度來看形象思維”“藝術作品必須向人這個整體說話”等六個方面接續展開。西方美學史是鮑姆嘉通把“美學”從哲學中獨立出來之后才興起的研究范式,這不能遮蔽古希臘以來西方哲學、美學與文藝理論相互交雜纏繞的事實,并沒有一條純粹單獨的美學發展路徑。朱光潛在研究美學理論過程中,兼及文藝理論主題,認為文學藝術家對于文藝的言說著述也是美學思想的重要分支,既是他對美學理論范疇的學術認識,又是自身美學觀念建構的直接表達。
美學理論研究必須尊重原初語境,這是美學理論得以存在發展的邏輯前提。朱光潛在論述具體歷史時代的美學思想和美學理論時,都注重結合這一特定時代的經濟、哲學、科學、宗教、文藝和政治來綜合性地觀照考察其得以產生發展的歷史環境和文化背景,這就保障美學理論因緊密契合時代語境而得以生動演變其自身發展邏輯和理論范疇內涵。朱光潛《西方美學史》對于原初語境中美學理論的審視模式,有效阻遏新中國美學建設脫離語境流于空談的弊病,對于我們的新美學建設的知識構架和論說素養具有示范引領作用,“《西方美學史》始終不忽視西方美學史的復雜性和豐富性,這就為中國當代美學提供了豐富的西方美學知識參照系,有助于提升中國當代美學的學科化和體系化”[2]。朱光潛對西方美學經典理論和基本概念范疇基于原初語境的理解闡釋,是其理論學說具有開創性和經典性的能量源泉。朱光潛對笛卡爾的哲學與理性美學的關系、休謨美學的效用說與同情說、博克的心理美學、維柯的人類學美學、康德和黑格爾的美學,以及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等問題的解析闡釋都較為精到客觀。
美學理論研究離不開美學家及其思想之間的比較闡釋,經得起比較追問是美學理論的生命擔當。朱光潛在論述美學家及其美學觀點時,歡喜并擅于把一位美學家的思想理論與其他相關的思想家加以共時性或歷時性的比對觀照,從而在自己并不過分介入的情況下,通過準確恰當的比較和樸素平易的敘述,讓讀者自然而然地認識他們的美學理論并自由做出批判借鑒。
(二)美學通史
著書容易寫史難,更別說是對本無清晰的沿襲路徑的西方美學進行通史性的把握聚攏與收拾梳理。《西方美學史》是新中國第一部美學史著作,是新美學建設的開山之作,必將在中國美學發展史中具有示范性意義。夏中義稱之是“堪稱是前無先賢,暫無來者的首創之作”[3],實際上朱光潛先生自己也認為《西方美學史》是他“回國后頭二十年中唯一的一部下過功夫的美學著作”[4]。
從今天的理論視野和史學素養來看,西方美學史充滿難以確切言說的邏輯盲點。比如,所謂“西方”本身的內涵與外延都難以把控;有美學家和美學理論,是否便必定有美學史;既然為美學史,那么全景式的通史便理應是研究工作的目標任務。《西方美學史》于此依然存在不可忽視的硬傷,比如從時間上看截止到克羅齊,對于其后的20世紀美學則因為意識形態的認知而全然不論;從美學家的選擇上看,雖然有自己的代表性標準,但的確對丹納和丹托等較有影響力的美學理論家選擇性忽略,而且相對于主流美學家之言,對于邊緣支脈的美學家也沒有給予必要的照顧。
盡管如此,《西方美學史》仍可謂是中國知識界和美學界對于西方美學較為系統全面的史料整理和史學整理。朱光潛認為,“美學史的研究是美學研究中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現代的美學一方面是現代社會的產物,另一方面也是過去美學思想積累的批判、繼承和發揚,這就是說,美學是歷史發展的產物”[5]7。這顯然是著眼于從社會歷史發展的宏觀視域觀照美學的發展歷程,并且把美學史研究看作是美學研究的組成部分,美學史是美學自然而然的積累沉淀。朱光潛對美學的認識是基于歷史觀的學術倫理認知,他主張美學和美學史不能夠分開。基于這樣的歷史觀和美學觀,朱光潛對于西方美學史的研究便自動獲得其歷史的合理性和美學的必要性。在《西方美學史》的“再版序論”中,朱光潛進一步明確美學史研究的方法論,指出“研究美學史應以歷史唯物主義為指南”[5]21,而不是以美學是否天然擁有“史的事實”為依據。
朱光潛對于其《西方美學史》的史學品質的擔憂,主要集中在對于美學思想史前期研究的不充分不完備方面。在談到《西方美學史》時,朱光潛說:“嚴格地說,本編只是一部略見美學思想發展的論文集或讀書筆記,不配叫做《西方美學史》。任何一部比較完備的思想史都只有在一些分期專題論文的基礎上才寫得出來。”[5]17可能是受到朱光潛《西方美學史》的影響,也可能是時代文化語境中歷史觀的大致類同,國內其他對于西方美學論述的時間跨度相仿相關的美學史著作,包括李醒塵的《西方美學史教程》、丁楓的《西方美學史》和章啟群的《新編西方美學史》等成果,基本上也都是以這樣歷史觀念和美學史認知來組織建構自己的美學史時間線性發展脈絡。而以美學問題為導向進行具有跨跳式和集聚性特征的美學史研究著作,直到2005年彭鋒的《西方美學與藝術》出版才被應用于研究實踐。彭鋒指出該書在美學史觀念上的創新:“這是一本介紹西方美學和西方藝術理論的教科書。跟以往的同類著作相比,該書的特點是相當鮮明的。它不是按照編年史或者思想家作為全書的線索,而是按照主題來締結全書”[6]。
在《西方美學史》的寫作過程中,朱光潛對于18世紀和啟蒙運動時期的西方美學史研究較為充分,但是對18世紀末20世紀初這段歷史區間的西方美學卻僅僅只聚焦于德國的康德、歌德、席勒和黑格爾,并且在講完黑格爾之后,就俄國以外的歐洲部分來說,直接跳到十九世紀末和二十世紀初以英國的費肖爾、立普斯和谷魯斯為代表的“移情”說,以及以意大利的克羅齊為代表的“直覺”說,留下大段的美學史空白。即使考慮到朱光潛寫作時的文化語境制約,也不得不承認從歐洲美學本身來看,相關美學人物的選擇論述都顯得有些前重后輕且下卷的收攏過于急促,從美學史的角度來看實在有些其實難副。盡管如此,朱光潛的《西方美學史》在美學史的研究領域仍然有其值得肯定和學習的方面:“每個時代都按當時的特殊需要去吸收過去文化遺產中有用的部分,把沒有用處的部分揚棄掉,因此所吸收的部分往往就不是原來的真正的面貌,但也并不是和原來的真正面貌毫無聯系。”[7]《西方美學史》體現出歷史唯物主義歷史學所追求的“客觀公正”的治史精神。此后的西方美學史著作和教材基本上都遵循這種史學研究理念以及與之相適應的歷史書寫范式,這表明朱光潛的《西方美學史》作為美學通史研究著作擁有強勁而深遠的學術影響。
(三)美學教材
《西方美學史》作為高等學校美學教材的工具屬性,是其不可偏廢的定位特征。這一屬性特征不僅是其在美學理論和美學史的學術研究方面獲得贊許抑或飽受指摘的原因,而且也是它在美學家選擇評判和美學理論論說表達方面具有平實通俗易懂和深入淺出析理特征的決定因素。
20世紀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期,新中國知識界、美學家和高校師生在經歷過首次美學大討論大爭鳴之后,建設發展適應新形勢新任務的新美學,作為各領域各學派的共識開始被提上議事日程。1961年,北京大學哲學系為滿足新美學建設的迫切需要,特別籌措開設美學專業培訓班,為國內各地的高校課堂教學培訓美學師資。朱光潛作為美學大討論中被批判的對象,也獲得資格參與這個培訓班的教學工作。1962年夏天,朱光潛受胡喬木的指派委任,在高級黨校再次講授三個月的西方美學史課程,奠定朱光潛研究西方美學思想和美學史的知識基礎和教學思路。1962年4月,中國科學院社會科學部門在杭州召開全國高等學校教材編寫會議,決定在高等學校逐步開設美學課程,并且把西方美學史列入首批教材編寫計劃。鑒于朱光潛在培訓班和黨校較為正確和扎實的美學教學經歷,以及他所編寫的西方美學史講義作為底本便于高效迅捷地完成教材人物,于是指定朱光潛編寫一部《西方美學史》教材。《西方美學史》創作完成于20世紀60年代初期,1963年首次出版并于1979年推出修訂本,至今已經多次再版重印,對于西方美學史的專業教學與西方美學研究都具有重要作用。
《西方美學史》從工具屬性上被定位為高校教材,是作為“高等學校西方美學史的教材”而編寫的,這在初版的“編寫凡例”中有清楚的說明。它的“教材”性質決定它需要有知識性和實用性,所以它對西方美學從公元前6世紀古希臘畢達哥拉斯學派到20世紀初意大利美學家克羅齊的歷史演變過程,都進行比較全面系統同時也有所偏重的介紹評論,并以各個時代較有代表性的重要美學流派和美學家為美學史線索,適當兼顧其他文藝流派和美學家,既描述各個時代美學思想的基本情況和流變歷程,同時還游刃有余地勾勒描繪出西方美學中的一些基本問題和重要范疇之間的轉承接續關系。作為教材自然要實用,要特別注重教學過程中教學的互動性和知識的系統性。《西方美學史》以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論主義和科學辯證發展觀對西方美學進行合理總結歸納;在編寫體例和理論寫法上,它以大量充實的資料匯編為基礎,盡可能多介紹美學理論少批判美學家,注重引用馬克思經典著作原文進行說理討論,上下卷都附有資料原文節選,方便師生查閱資料和閱讀原典,具備美學史教材應有的各項內容和學術指標。
《西方美學史》作為高校教材的出場,是時之所需和形、形勢所急。20世紀60年代初,中國社會的政治、經濟和文化出現積極喜人的調整時期,為了“樹立新學風,創造新的傳統,培養出新的人物”的時代號召,由中宣部牽頭組織,全國高等學校實施課程設置調整和文科教材的編寫。作為一項教育改革工作,它又不僅是教育戰線的分內之事,同時也是適應意識形態斗爭方式發生轉變的歷史需要。當時中西方意識形態領域的斗爭方式需要“從以世界觀斗世界觀,到以知識斗知識”[8],而編寫文科教材則能夠進一步強化意識形態的綱領性和指導性。教材的編寫出版絕不是一件簡單的學校例行性工作事務,而是必然具有意識形態屬性。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本次部編文科教材還承載著建設社會主義文化的期待:“歐洲曾經是中心,但是今后它不一定是中心。總有一天中國要成為世界學術文化界所矚目的地方,人家研究世界經濟、哲學都要到中國來,要準備五十年或者二三十年,我們現在就要全面準備,否則,現在沒有的東西,將來還是沒有。歐洲不能老是中心,世界革命氣運在轉移,文化也會跟著反映”[8]。由今觀之,這次部編教材把西方美學史納入規劃,實在是有種讓人感奮的先見之明。人無信不立,教無材不專,《西方美學史》作為教材對于中國中國高校美學學科發展和美學專業培養的歷史性貢獻,依然值得我們認真總結歸納。《西方美學史》教材的編寫不僅提供讓高校師生認識了解西方文化哲學和審美思潮的依據,而且反映出新中國在文化建設方面的開放心態和意識形態自信,實際上確實為后來的中國文學藝術界能夠與西方建立對話聯系做了必要的知識鋪墊和信念砥礪。
《西方美學史》作為高校美學教材,有其自身的知識考量和講述節奏,當然也必然浸染著編者的精神氣質和審美素養。朱光潛將西方美學歷程按時間先后大致劃分為古希臘羅馬時期、中世紀、文藝復興、啟蒙運動、德國古典美學、俄國革命民主主義和現實主義、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這樣七個階段,并依照時間順序分別敘述。朱光潛以其獨特淺顯的語言表達和通俗平易的來自于日常生活中的案例進行講解答疑,力求精辟易解和深入淺出。這種編寫方式有其美學史的合理性和美學教材的實用性,因此后來國內的西方美學史教材不約而同地沿用這種以時代、人物與流派為主線的編寫體例,也是對這種教材編寫方式對高校課堂教學的有效性和輔助性功能的默認肯定。
二、《西方美學史》的研究理路
(一)性情先于知識
“性情先于知識”是《西方美學史》的理論思維和表達方式,獲得普遍認可的人格魅力保障。朱光潛1925年出國留學,曾在英國、法國致力學習文學、心理學和哲學,他坦言:“柏拉圖、康德、黑格爾和克羅齊這些唯心主義的美學大師統治了我前大半生的思想。”[9]在20世紀30年代到40年代,他認為“美感經驗純粹地是形象的直覺,在聚精會神中我們觀賞一個孤立絕緣的意象”[10]。解放后,在黨的教育下,他認識和檢查自己的錯誤,承認自己過去的美學研究工作“對人民革命事業造成了很大的危害”,因此要重新學習馬列主義,并積極參加當時的美學討論。《西方美學史》這部著作,就是他經過重新學習之后,對西方美學的歷史發展,努力用馬列主義的觀點所作的新的探討和評價。這種經歷也為他在20世紀50年代參與美學大討論卻遭受猛烈批判埋下伏筆。
這次討論雖名為美學大辯論,但卻沒有進入實質性的交鋒,出現了貼標簽、掛招牌,甚至是自說自話的狀況,對一些基本原則和概念的理解上“沒有共同語言”[11]。這次批判與解放后對他的多次批判一樣并沒有讓朱光潛服氣,他感到“參加美學論爭的人往往并沒有弄通馬克思主義,至于資料的貧乏,對哲學史、心理學、人類學和社會學之類與美學密切相關的科學,有時甚至缺乏常識,尤其令人驚訝。因此我立志要多做一些翻譯重要資料的工作”[12]。
朱光潛坦言雖然鉆研馬克思主義多年,但是在編寫過程中依然存在著對以歷史唯物主義為指南的困難認識不足的問題。朱光潛堅決反對將上層建筑等同于意識形態,或以意識形態替代上層建筑。在與現實主義的對比中,朱光潛并未片面批判浪漫主義。朱光潛曾自謙地說:“嚴格地說,本編只是一部略見美學思想發展的論文集或讀書筆記,不配叫作《西方美學史》,任何一部比較完備的思想史都只有在一些分期專題論文的基礎上才定得出來,而且這也不是某個人或者幾個人單干所能完成的。為了適應目前的緊迫需要,編者只能介紹一些主要流派中主要代表的主要論點。”[5]17
(二)觀念導引方法
“觀念導引方法”是朱光潛編寫《西方美學史》的基本研究理論。《西方美學史》內容浩繁,主要梳理自公元前6世紀的古希臘柏拉圖到20世紀的克羅齊為代表的美學思想,時間跨度約2600年。在漫長歷史中選擇代表人物并非易事,對于典型人物的選拔標準,朱光潛明確寫道:“代表性較大,影響較深遠,公認為經典性權威,可說明歷史發展線索,有積極意義,足資借鑒的才入選。反面人物也不一概排斥。”[5]18歷史唯物主義首先是唯物主義的,朱光潛并未片面否定柏拉圖等人的思想,而是結合具體經濟和政治背景進行有針對性的揚棄。
雖然《西方美學史》并未涉及馬克思主義行世以后的美學思想,但朱光潛在編撰過程中時刻注重以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為指導原則。歷史唯物主義是馬克思主義思想中的重要內涵,但馬克思本人并沒有發明和使用“歷史唯物主義”這一概念,他在1859年《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關于“生產關系與經濟結構、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的論述被認為是歷史唯物主義的總綱。恩格斯晚年才使用“歷史唯物主義”的概念,并以之指稱馬克思所創立的“唯物主義歷史觀”。《西方美學史》創作于20世紀60年代,不可否認體現一定的時代局限性,比如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仍然具有教條主義傾向,站在階級立場的批判具有片面性等,但應該立足于歷史現實條件,用歷史唯物主義原則對此加以評判。《西方美學史》也正是遵循這種歷史唯物主義的觀念組織進行編寫工作并獲得歷史性的成功。
《西方美學史》并沒有僅僅停留在教材的特性上。用朱光潛自己的話說,就是在認識意義之外,還有“實踐意義”。他說:“學習美學史,并不是為知識而知識,為理論而理論,而是要借理論知識的幫助,來解決我們自己的文藝實踐和審美教育實踐方面的問題。”[5]9這種創新觀念有助于促進寫作過程中融匯自己的學習心得,并自覺與時代主題相結合。
在面對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的爭鳴過程中,朱光潛并未一味否定浪漫主義,而是將其分為積極的浪漫主義和消極的浪漫主義區分對待;同時將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分為文藝思潮運動和創作方法,認為作為文藝思潮運動的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并不具有普遍性,體現出朱光潛對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思想的運用。朱光潛舉例說明即便李白等人具有浪漫主義傾向,杜甫等人具有現實主義傾向,他們運用浪漫主義或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但也不能將其對應為“浪漫主義派”或“現實主義派”,因為這無疑將產生于特定時間和空間的文藝流派運動普遍化,這種貼標簽的方法是“反歷史主義的”。朱光潛對于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以及二者之間關系的認識,直接影響到《西方美學史》的研究理論,并且從宏觀上制約朱光潛對于具體的美學家的美學理論的批判。
(三)意義超邁形式
“意義超邁形式”不僅是朱光潛編寫《西方美學史》的學術立場,也是其能夠從容應對各種批評的精神守望。朱光潛相信“學以致用”,認為“美學史必須從現實出發”。朱光潛對柏拉圖的認知評價和情感態度是堅持意義至上的表現。眾所周知,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在他的《理想國》中給詩人定了兩大罪狀,一是文藝不能給人真理,只是說謊,一是文藝有傷風敗俗的影響,因此他要把詩人從“理想國中”驅逐出去。資產階級美學史家都把這種思想描繪為“詩與哲學之爭”,但朱光潛卻明確指出柏拉圖在政治上的基本動機,就是要在新的基礎上建立足以維護貴族統治的政治制度和思想基礎。對于意義的堅守和執著,有助于美學家在研究美學理論問題時不脫離具體時代的社會存在和意識形態,并作出忠于事實的價值判斷。
三、《西方美學史》的缺憾探因
(一)語境的制衡
語境的制衡是朱光潛的《西方美學史》獲得成功卻又飽受爭議的共同緣由。《西方美學史》是朱光潛“回國后頭三十年中唯一的一部下過功夫的美學著作”。自1963年出版后,《西方美學史》受到廣大讀者尤其是高校師生的歡迎,但“四人幫”把這部美學史“打入冷宮十余年”[13],直到1979年6月人民文學出版社才再版《西方美學史》。此時已82歲高齡的朱光潛專門撰寫《再版序論》,對1963年出版《西方美學史》時寫的“初版序論”做出一些修改,對時代語境制約下的一些意識形態話語進行說明,并針對美學史的研究方法和美學理論中的一些重要理論問題提出一些新的看法。
朱光潛在談到鮑姆嘉的美學命名時,認為“命名本身意味著美學作為一門獨立科學的開始”[5]330。朱光潛對“新美學”概念的表述,雖然缺乏更具體思路和明確內容,但是《西方美學史》可以看作是他建立“我們自己的美學”或者說“新美學”的一次大膽探索和真誠努力,盡管他不可能真正進入到自由的寫作狀態。比如,朱光潛在1933年回國以后很少談到叔本華和尼采,是“有顧忌,膽怯,不誠實”,“讀過拙著《西方美學史》的朋友們往往責怪我竟忘了叔本華和尼采這樣兩位影響深遠的美學家,這種責怪是罪有應得的”。事實確乎如此,在20世紀60年代把叔本華、尼采的美學放進《西方美學史》中加以確證,真正是一場勉為其難的美學冒險。
語境的制衡以及對于《西方美學史》作為高校教材的定位,也是《西方美學史》倉促之下帶著相關弊病登上歷史舞臺的決定性因素。朱光潛對此有過這樣的說明:“五十年代的美學大辯論引起國內對美學的廣泛注意,1961年北京大學要求我在哲學系開美學專題,1962年科學院教材會議指定我編一本《西方美學史》。”[14]從這樣的描述里,可以發現《西方美學史》是美學大辯論的學術延伸,又是課程設置的現實需要,相關問題的出現原不是朱光潛美學研究能力不足的表現,而是語境中多方緣由干擾制衡的后果。
(二)個體的主觀
經歷過20世紀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的美學大討論,朱光潛的美學思想已然發生轉變,即否定其前期的唯心主義美學觀,遵循馬克思主義美學思想。《論美是主觀和客觀的統一》中談到:“我接受了存在決定意識這個唯物主義的基本原則,這就從根本上推翻了我過去的直覺創造形象的主觀唯心主義。我接受了藝術為社會意識形態和藝術為生產勞動這兩個馬克思列寧主義關于文藝的基本原則,這就從根本上推翻了我過去的藝術形象孤立絕緣,不關道德政治實用等等那種頹廢主義的美學思想體系。”[15]朱光潛對馬克思主義的藝術理論接觸不多,在《西方美學史》“再版序論”中也認為過去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認識很多情況下是“鸚鵡學舌”,到70年代末重新學習馬克思主義理論,才發現“自己并沒有弄清楚,所以汗流浹背”[5]31。
朱光潛的個體性主觀也體現在研究論述的“我注六經”方面。比如要講關于美的議論時就寫關于美的理論,沒有時就找一些藝術理論來寫。但主要是從其熟悉的文學理論中來找藝術理論。章啟群新作《新編西方美學史》“前言”里就對朱光潛的這個“四個關鍵性問題”提出異議,認為除了“美的本質”和“形象思維”還算是美學問題,“典型人物”和“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則屬于文藝理論問題。朱光潛在對每一個重要時代或者重要人物介紹完之后都會從自己的理論立場對所介紹對象的影響意義做出評價。但美學史的書寫則需要堅持史實和史論的有機結合。比如在講到但丁時,就較為主觀地認為但丁主張用“俗語”和“五四”時期主張白話是一致的。
(三)理論的困境
美學理論自身的困境與旅行,也是朱光潛《西方美學史》存在缺憾的重要原因。美學研究難,美學史的寫作工作更難。美學史的邏輯是否存在本就是一個問題,因為美學家是否會有意識接續之前美學家的理論,是否會因此遏制或梳理自己的美學創新都是極難確證的人文科學命題。
對美學理論進行翻譯、轉義以及表現的功底與素養,是《西方美學史》得以不斷再版,特別是為大中專院校選擇教材的原因。但基于對西方美學的認知,深入淺出描述事實固然有其獨到之處,不過深入深出原本是西方美學理論家進行哲學建構的本來面目。《西方美學史》的講述方式有助于學生明白達意,但卻會減弱西方美學思辨對于學生理論素養和思維品質進行培育的價值。
作為高校教材的功能定位,既制約對西方美學思想的闡釋空間,又產生對西方美學理論進行誤讀的現實需求。朱光潛認為 19 世紀下半期之后的文藝與文藝理論“日趨腐朽頹廢”“在敲帝國主義文化的喪鐘”“我們在這種教材里無須為它們浪費筆墨”[5]22。于是充分利用理論自身的困惑窘迫服務于實用性意圖,便成為無法回避的選擇。面對這種需要充分發揮美學理論的實用性功能的客觀語境,美學理論被主觀有意識地加以多元闡釋,甚至談論文藝理論的社會功能在所難免。美學理論的言說困境及其比較闡釋的主觀性和自由度,為對西方美學理論的研究提供主體強勢介入的機緣空隙,而滿足時代迫切的審美需要的技術性便利,也會強化接受主體的文本期待視野,并最終物化為教材自身的硬傷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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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金來,博士,貴陽學院文化傳媒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藝術理論、生態批評和器物美學。
編輯:宋國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