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敏
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中以“不列顛的農業無產階級”為切入點呈現了現代性視野中的“居”的實踐,這一實踐伴隨著土地所有權的變遷以及由此帶來的不同階層身份的轉換。具體來說,不列顛的農業無產階級分化為三個階層:現代農業中的雇傭工人、流動人口和進入城市的雇傭勞動力。在這個過程中,“居”開始分化,呈現為一種普遍的流動狀態。這是一個“居”的貧困和“居”的剝奪不斷被生產出來的過程,是資本邏輯主導下的“居”的秩序的現實生成過程。馬克思以這三個階層為例,呈現了資本邏輯下雇傭工人的“居”的困境和傳統農村社區的衰落,這是其后續探討居住正義的邏輯起點。
居; 流動; 農業無產階級; 資本
A811A010710
“居”是馬克思資本批判的一個重要的微觀視角。馬克思視野中的“居”具有多重的存在論向度。它不只是一種生活實踐,更指向一種意義空間的生產,是處身于世界中的人的存在方式。它內在于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是人確證自身的重要路徑。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視野中的“居”不僅僅意味著對“居”的空間的占有和使用,更是人的多重的本質力量和生命形態的呈現。其中,居住空間只是作為“居”的載體,其自身并不能確保“居”的實現。馬克思關注“居”的社會歷史性,認為“居”的困境就是特定社會歷史場域中的人的存在的困境?,F代性視野中的“居”的實踐是馬克思尤為關注的,這一“居”的實踐伴隨著歐洲城市化進程中土地所有權的變遷以及由此帶來的不同階層身份的轉換。在這個過程中,“居”開始分化,從對固定地域的依賴到呈現為一種普遍的流動狀態。這是一個“居”的貧困和“居”的剝奪不斷被生產出來的過程,是資本邏輯主導下的“居”的秩序的現實生成過程。誠如馬克思所指出的:“土地所有權的歷史表明了封建地主逐步轉化為地租所得者,世襲的半交代役租的而且常常是不自由的終身租佃者逐步轉化為現代租地農場主,以及依附于土地而沒有遷徙自由的農奴和徭役農民逐步轉化為農業短工的過程,這種歷史事實上就是現代資本的形成史。”①本文嘗試以“居”的流動和現代性鏡像為視角,重思馬克思《資本論》第一卷中關于“不列顛的農業無產階級”的相關探討。在馬克思的分析中,不列顛的傳統農民階層在歐洲城市化進程中主要分化為三個階層:現代農業中的雇傭工人、流動人口和進入城市的雇傭勞動力。馬克思對這三個階層的居住活動和居住面貌給予了特別的關注,全景式地呈現了資本邏輯下傳統農村社區的衰落以及雇傭工人的“居”的困境,這是其后續關于居住正義探討的邏輯起點。
一、 現代農業中的雇傭工人
現代農業中的雇傭工人是在歐洲城市化進程中從傳統農民階層分化出的第一個階層,是最先受到“居”的流動性影響的階層,也是“居”被剝奪的第一個階層。馬克思指出:“在農業領域內,就消滅舊社會的堡壘——‘農民,并代之以雇傭工人來說,大工業起了最革命的作用?!保邰邰堋恶R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33頁;第765頁;第765頁。 ]在資本主義集約化農業實踐之前,現代農業中的雇傭工人的勞動方式主要是分散的家庭勞動。在此之后,他們的勞動轉變為現代農業所要求的集體協作式勞動,他們受雇于農村中的租地農場主。他們的身份轉換過程同時就是傳統農業的現代轉型過程,這一過程是由英格蘭一系列的農業新技術推動的,“谷物法的廢除大大推動了英格蘭的農業。修建巨大規模的排水工程,采用圈養牲畜和人工種植飼料的新方法,應用施肥機,采用處理黏土的新方法,更多地使用礦物質肥料,采用蒸汽機以及其他各種新式機器等等,總之,耕作更加集約化就是這一時期的特點”[《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698頁。]。
在這一過程中,原來居住在自己耕種的土地上的自耕農受到農業資本的巨大沖擊,成為農業資本主導下的集約化耕作體系的一個零件,身份從“自耕農”逐漸轉變為“農業工人”,并最終成為“農業無產階級”的主體。總體而言,他們并未離開農村,其居住空間依然主要聚集在農村社區,但身份卻發生了重大轉變。馬克思的相關探討為我們呈現了以“土地所有者—租地農場主—農業工人”的三元結構為基礎的現代農業生產格局。
(一)“濟貧稅”與“異邦人”
在《資本論》第一卷中,馬克思對英格蘭的現代農業做了一個時間—歷史維度的審視,指出作為一種生產方式的現代農業是在18世紀中葉出現的,而產權意義上的現代農業土地所有權關系較之更早一些。在此之前,作為農業無產階級前身的自耕農,他們有著相對穩定的“居”的空間和“居”的活動,包括:在耕種的土地旁有相對固定的居所,有相對諳熟的鄰里和居住社區,有自己或大或小的園圃,有豐富的根植于日常生活的“居”的經驗體系,并能夠通過耕種土地積累一定的財富。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將“14世紀和15世紀上半葉的英國”作為“勞動自我解放的黃金時代”,因為這是一個“封建制度衰亡但還進行著內部斗爭的時期”。③而在此之后,“他人的勞動能力本身是交換價值,也就是說,活的勞動能力與其客觀條件相分離;對客觀條件的關系——或勞動能力對自己的客體性的關系——成了對他人的財產的關系;一句話,對客觀條件的關系,成了對資本的關系”④。
具體來說,農業資本注入后,農業生產方式由分散的家庭式耕作轉變為集約化耕作,自耕農原來的居所及耕作的土地都被納入租地農場主的“租地”范圍,自耕農成為在自己耕種的土地上喪失了居所的農業無產階級。他們的“耕作”和“居住”兩種活動是斷裂的,由于在耕種的土地上沒有住房,他們變成了自己耕作的土地上的“異邦人”。與此同時,政府也缺乏相關的法律來保障農業工人的居住權益,農業工人即使能夠支付得起租房的費用,也往往租住不到合適的住房。馬克思援引了當時英格蘭官方的衛生報告:“農業工人能不能在他耕種的土地上找到住處,那個地方適合于人住還是適合于豬住,同時是否附有一小塊能夠大大減輕貧困壓力的園圃——這一切都不取決于他是否愿意或者有能力支付適當的房租,而是取決于別人怎樣行使‘任意支配自己財產的權利。不管租地面積有多大,也沒有一項法律規定必須在上面建有一定數量的工人住宅,更不用說像樣的住宅了;法律同樣也沒有給工人保留擁有土地的絲毫權利,雖然工人的勞動對土地來說就像雨露和陽光一樣必不可少?!薄恶R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704頁。此處為馬克思摘錄的當時官方的衛生報告。]因此,在租住土地上建造一定數量的農業工人住宅,從法律層面予以保障,成為當時英格蘭農業無產階級一項重要的權利訴求。馬克思專門探討了1834年通過的“濟貧法”,即《關于修改和更好地實施英格蘭和威爾士濟貧法的法令》,這項法律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政府的政策導向。根據這項法律,對農業無產階級居住困境的救濟需繳納相應的“濟貧稅”,各教區為了降低“濟貧稅”的稅收負擔,將居住在本教區的農業工人人數控制在最低范圍,這使農業工人很難通過社會救濟來改善居住狀況。作為土地所有者的地主階層,也出于自身利益的考慮,將農業工人從他們的莊園里趕走,只要不讓農業工人在他們的領地上建筑住宅,他們的稅收負擔就會大大減少。不難看出,“濟貧稅”的背后是對“絕對的土地所有權”的確證,它使農業無產階級的居住狀況更加惡化,這可以說明“農業工人在何種程度上成了既是雇傭工人又是需要救濟的貧民,或者說,在何種程度上被變成了他所在的教區的農奴”[②③④⑤⑥《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695頁;第696頁;第705頁;第705頁;第705頁;第706頁。此處為馬克思摘錄的當時官方的衛生報告。]?!霸谧獾剞r場主飼養的各種牲畜中,工人這種會說話的工具一直是受苦最深、喂得最壞和虐待得最殘酷的了。”②
(二)“游賞村莊”與“開放村莊”
由于很難在耕種的土地上獲得住房,農業工人不得不在勞動的農莊之外尋找棲居之所,于是,在當時的英格蘭,形成了一種獨特的二元化的村莊形態:“游賞村莊”與“開放村莊”。所謂“游賞村莊”就是農業工人耕種的村莊,同時也是地主和租地農場主居住的村莊。“游賞”一詞意味著村莊里除了耕種的土地,居住空間的數量非常有限,僅有的居住者主要是農莊的一些固定仆役,如園藝工人、牧羊者和看守等,他們是作為地主和租地農場主的“房客”?!坝钨p村莊”的出現伴隨著土地耕種者不斷被系統性地驅逐出土地,“減少人口的過程一旦達到目的,就出現一種供人觀賞的村莊,那里小屋所剩無幾,除了牧羊人、園丁和看守狩獵場的人這些固定的仆役以外,誰也不準居住,只有他們才能從慈善的主人那里得到對他們這個階級來說通常已算不壞的待遇”③。
與此相對應的另一種鄉村空間形態被馬克思稱為“開放村莊”。所謂“開放村莊”是“游賞村莊”之外農業工人的居住社區,農業工人可以在這里租住房屋,那些被“游賞村莊”趕出來的農業工人在這里找到暫時的可棲身之地?!爱敶蟮刂鬟@樣把居民從他們控制的土地上趕走以擺脫濟貧稅時,附近的小鄉鎮或開放村莊就把這些被趕出來的工人接納下來?!雹芘c“游賞村莊”形成鮮明對照,“開放村莊”聚集著大量的農業工人,居住狀況擁擠不堪,是建筑商和小房主建筑投機的天堂,建筑商在有限的地域空間中建造了大量的工人住宅,所謂住宅其實不過是“小屋”?!斑@些小屋正處在自然倒塌的各個階段。只要房頂還沒有塌下來,就允許工人租用,而工人往往也非常樂意承租,即使他必須付出像樣的住宅的租金?!雹葸@些“小屋”從空間條件來講大大低于人對居住空間的基本需求,農業工人幾乎是被塞進去的。由于面積過于狹小,農業工人幾代同堂,未成年人缺乏成長所必需的獨立生活空間,農業工人的后代就是在這樣的居住條件下長大的,這種“居”的記憶成為他們代際遺傳的一部分。過度擁擠的空間塑造了特定的“居”的模式,其中,“家”成為某種空間幻象,這種“居”的模式使家庭成員在“家”中“無家可歸”?!霸陂_放村莊里,建筑投機家購買小塊地皮,盡量密集地建造一些最簡陋的小屋。在這些可憐的小屋里擠滿了英格蘭農業工人。這些小屋即使面臨空曠的田野,也具有最壞的城市住宅的種種最可怖的特點?!雹蕖伴_放村莊”中工人住宅的共同特點表現為房屋建造質量低下,缺乏科學的空間規劃和設計,單位居住面積狹小,居住密度高,很多房屋缺乏基本的生活設施,衛生狀況較差,并且由于疏于修繕,存在各種安全隱患。這使農業雇傭工人的聚居區不僅成為各種傳染病暴發和蔓延之地,更是社會治安和公共道德的重災區。除此之外,這些住宅與“游賞村莊”之間的距離成本也加劇了農業工人的生活困境。
(三)以“向城市移居”為名的隱性驅逐
與農業集約化相伴的是以“向城市移居”為名對農業人口進行的各種隱性驅逐。馬克思指出,這種隱性驅逐得以發生的制度基礎是英國憲法和法律對私人財產的絕對自由支配權的保障,這種支配權賦予地主階層這樣的權利:隨時可以像對待“異邦人”那樣將農業工人從他們耕種的土地上驅逐出去。在這里,私人財產權確保了地主的驅逐權的暢行無阻,這是對英格蘭農業工人的“居”的活動具有決定性影響的制度性因素。
農業工人被隱性驅逐的更深層次的原因在于農業生產方式的變革,包括機器力對人力的取代、各項農業新技術的推廣使用和租地的集中,這些都導致了農村“相對過剩人口”的增加,促成了農業人口由鄉村向城市轉移?!叭丝诓粩嗟亓魍鞘校r村人口由于租地集中、耕地轉化為牧場、采用機器等原因而不斷地‘變得過剩,農村人口因小屋拆除而不斷地被驅逐,這些現象是同時發生的。一個地區的人口越稀少,那里的‘相對過剩人口就越多,他們對就業手段的壓力就越大,農村人口多于住房的絕對過剩也就越大,從而農村中地方性的人口過剩以及最容易傳染疾病的人口擁擠現象也就越嚴重?!保邸恶R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14-715頁。]馬克思指出,“居”是現代農業革命風暴最先侵襲的領域,而農業工人的空間轉移與其在“開放村莊”的聚集是同一個過程。“農業革命的第一個行動,就是以極大的規模,像奉天之命一樣,拆除耕地上的那些小屋。因此,許多工人不得不到村鎮和城市里去尋找棲身之所。在那里,他們就像廢物一樣被拋進閣樓,洞窟,地下室和最糟糕的街區的屋角里?!保邰邰堋恶R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813-814頁;第765頁;第765頁。]被隱性驅逐的直接后果是農業工人的“居”的碎片化,出現了兩種極不相稱的情況:一方面,耕地面積伴隨著農業資本的積累而不斷擴大,農業生產效率不斷提高,農村中的土地所有者和租地農場主的財富日益膨脹;另一方面,農村中的農業雇傭工人的絕對數量在不斷減少,持續走低的平均工資水平以及惡劣的生活條件,使“居”成為一個日益凸顯的社會問題。在“耕地”與“棲居之所”的斗爭中,農業雇傭工人的“棲居之所”不斷被蠶食,居住空間普遍狹小和擁擠,以至于完全可以用“鳥籠”來形容。
二、 流動人口
“流動人口”是在歐洲城市化進程中從傳統農民階層分化出的第二個階層,是游走于城市和鄉村之間流動的雇傭勞動者,是“來自農村而大部分在工業中就業的居民階層。他們是資本的輕步兵,資本按自己的需要把他們時而調到這里,時而調到那里”③,他們既屬于城市,也屬于農村。在《資本論》中,馬克思重點關注了兩類流動人口的居住狀況。
(一)鐵路建設中的“流動人口”
鐵路建設中的“流動人口”的居所一般就建造于鐵路沿線,提供者一般為企業主本人。這些居所與其說是住宅,不如說是“小棚”或“洞穴”,它們是一些臨時性的村落,為鐵路工程建設而聚集,一旦工程結束就會消失。確切地說,這些村落其實是并不具有社區性的一些零散的“居住點”。
由于居所的臨時性,這些流動小屋成為城市管理當局的管理“空場”,鐵路承包人為了壓低成本開銷,建造的房屋質量低下且疏于修繕。這些居所缺乏基本的功能分區,不管居住于其中的家庭有多少人口,只有兩個房間,還要面臨隨時可能到來的新房客。這些居所普遍缺乏基本的衛生和醫療保障,既沒有通風設備,也沒有排水溝,而且擁擠不堪,沒有傳染病疫情發生后必要的隔離空間,當傳染病一旦來襲,疫情就會迅速蔓延,這些“流動人口”也會被城市當局視為“流動的傳染病縱隊”。盡管居住條件惡劣,鐵路建筑工人同樣要為這樣的居所支付房租,“這種臨時性的村落沒有任何衛生設備,不受地方當局監督,對承包人先生非常有利可圖,他把工人既當作產業士兵又當作房客進行著雙重剝削”④。馬克思指出,鐵路在當時的英國是作為“實業之冠”,隨著英國鐵路規模的不斷擴大,這一部分流動人口的數量越來越大,居住正義也成為鐵路建筑工人罷工中的一項基本訴求。
(二)礦山開采中的“流動人口”
礦山開采中的“流動人口”是馬克思重點關注的第二類流動人口。與工人階級中的其他階層相比,礦山開采工人一向被認為是工人階級中的“貴族”,是工業無產階級中報酬最優厚的群體。與鐵路建筑工人相比,礦山開采工人一般不需要支付現金房租,但他們居住的房屋不是無償的,房屋租金是作為工人工資中實物支付的部分。他們的居所具有相對穩定性,且依托于一個聚集一定人口和手工業者的礦山村落,后者是作為一個具有多元社區元素的“地方”而存在的。但是,作為“實物工資”的工人住宅有著同樣惡劣的居住條件,“實物工資”的背后是“地主—礦山承租人—礦山工人”的利益博弈。礦山的土地所有權歸地主所有,礦山承租人只擁有礦山的開采權和使用權,由于租賃合同期限一般在20年左右,礦山承租人往往不會投入太多的成本來建造和改善工人居住條件,因此礦山開采工人與鐵路建筑工人有著同樣的居住困境?!安傻V業主力圖在井口附近的狹小的建筑地段上,蓋起盡可能多的正好能塞下他的工人和工人家屬的必要數量的小屋。一旦附近又開鑿新礦井或者重新開采舊礦井,擁擠的程度就要增加?!保邸恶R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767頁。]礦工子女們普遍缺乏系統的學校教育,他們大多很小就開始工作,普通的學校他們進不了,礦區里適合礦工子女的學校只有夜校和主日學校。
三、 進入城市的雇傭勞動力
進入城市的雇傭勞動力是在歐洲城市化進程中從傳統農民階層分化出的第三個階層,他們的前身是農村中的失地農民,他們在空間意義上完全脫離了農村。他們向城市不斷涌入,使城市人口規模迅速擴大,人口的聚集不僅為城市工業資本提供了大量可供剝削的人身材料,同時也創造了一個巨大的消費市場。從農村流入城市的雇傭勞動力的生活資料和勞動資料轉變為資本的物質要素,產業人口的數量越大,他們支配的貨幣量越大,資本的交換領域也就越大,從而資本主義大工業的國內市場也就越穩固。
(一)“工人區”與“居民區”:作為一種景觀的“居”的斷裂
城市雇傭工人既是城市工業體系的生力軍,又是城市無產階級的主體力量。他們一來到城市,就不得不將自己的身體安置在由一個個“大雜院”組成的相對獨特的城市空間中,這些空間被稱為“工人區”,以區別于城市原住居民的“居住區”?!肮と藚^”與“居民區”在外觀上形成了鮮明的二元性,這種二元性的本質是一種空間隔離,時刻提醒來到城市的雇傭工人,這里只是他們臨時的安身之所,他們不屬于城市,“居”的空間分異是來到城市的雇傭工人最為深切的“居”的體驗?!昂苊黠@,城市的改良和美化——這是財富增長的結果——例如,拆除建筑低劣地區的房屋,建造供銀行和貨棧等使用的高樓大廈,為交易往來和豪華馬車而加寬街道,修建市內的鐵路,等等,總是要把貧民趕到越來越骯臟和有害健康的角落里去?!保邰邰堋恶R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706-707頁;第706頁;第708頁。]從空間區域特點上來看,工人區的街區普遍比較陳舊,街道密集而雜亂,缺乏長遠的空間規劃,從街道通向大雜院的胡同狹窄而凌亂。工人聚居的大雜院缺乏必要的排水設施,通風條件差,生活垃圾隨意堆放,公共廁所奇缺且衛生條件極差,房屋設施老舊不堪?!霸谶@方面,任何一個公正的觀察者都能看到,生產資料越是大量集中,勞動者也就越要聚集在一個狹窄的空間,因此,資本主義的積累越迅速,工人的居住狀況就越悲慘?!雹郜F代城市空間中充斥著各種偽善的建筑體系,后者幾乎是當時一切大城市的共同特點,這種建筑體系很巧妙地把“工人區”和“居民區”分割開來,將工人的生活貧困掩蓋起來。在那些新建成的工人區,工人住宅成為粉飾城市空間的一種手段,但這些新建成的房屋質量是極差的?!霸趥惗兀S著舊區的‘改良和拆除,隨著這個大都會中工廠增多和人口流入,隨著房租同城市地租一道上漲,就連工人階級中處境較好的那部分人以及小店主和中等階級其他下層分子,也越來越受到這種惡劣的居住環境的致命影響了?!雹?/p>
(二)兩種工人住宅:“居”的“去居化”
第一,大雜院。大雜院是城市雇傭工人主要的居住社區,通常位于城市工人區,通過狹窄的過道與街區相連。這些大雜院從空間布局上來講都是凌亂堆砌的,大雜院的空間面積不等,但居住條件普遍比較惡劣,沒有社區意義上的功能規劃,生活垃圾隨意堆放,環境污染嚴重,大雜院內的房間狹小,很多房屋連最基本的生活設施都無法保障,且管理混亂,治安狀況不容樂觀?!肮と顺W〉姆孔佣荚谄致锖团c外面隔絕的大院里。從光線、空氣、空間、清潔各方面來說,再也沒有比這更不完善和更不衛生了。這是任何一個文明國家的恥辱。男人、婦女、兒童夜晚混睡在一起。男人們上日班和上夜班的你來我往,川流不息,以致床鋪難得有變冷的時候。這些住房供水不良,幾乎完全沒有廁所,不通風,臭氣熏天,瘟疫蔓延。”[《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711頁。此處為馬克思摘錄的當時官方的衛生報告。]
在大雜院中,大人、孩子和老人都擁擠在一個狹小的居住空間里,沒有游憩活動的場所,大雜院代表著城市中的“歹托邦”,一個異化的、“居”的想象體系匱乏的空間,居所在這里僅僅意味著一處狹小簡陋的棲身之地,一個短暫的身體安歇之處,一個不斷喪失“居”的文化和精神維度的場域。
第二,閣樓和地下室。這是可供城市雇傭工人選擇的第二種居住形態,閣樓和地下室本不是作為居所使用,但在雇傭工人大量涌入城市后,城市原有住宅空間被過度開發,原來用作儲存雜物的地下室和閣樓也在經濟利益的驅動下被作為出租房使用。比起大雜院,閣樓和地下室更具有臨時性,但在人口流動頻繁的大工業城市,閣樓和地下室由于其價格相對低廉,往往人滿為患,尤其是對那些剛剛來到城市、尚未找到工作機會的雇傭勞動者來說,閣樓和地下室往往是他們的首選。這里的居住條件比大雜院還要惡劣,擁擠程度也更甚,居住在其中的都是城市中最貧困的雇傭勞動群體?!叭绻姓賳T終于可能振作起來去消除最惡劣的弊端,那么,衣衫襤褸的愛爾蘭人或者破落的英格蘭農業勞動者立即就會像蝗蟲一樣成群地擁來。人們把他們塞到地下室和倉庫里,或者把過去還像樣的勞動者住房變成一種臨時營房,里面住的人不斷地更換。”[③④《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711頁;第708頁;第711頁。]“就住宅過分擁擠和絕對不適于人居住而言,倫敦首屈一指。”③這樣的居住密度突破了人對于居住空間需求的最低要求,對于工人的體格、智力和道德均構成挑戰,這樣的住宅成為滋生各種城市問題的土壤,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將具有極高居住密度的工業城市稱為“住宅地獄”④。
(三)作為一種幻象的“家園”
“家園”指向了“居”的象征體系,馬克思不僅在器物層面探討居住空間,更將居住空間作為精神活動的物化產品,居住空間承載著精神烏托邦的訴求,關聯著多維的烏托邦想象。在這個意義上,“家園”既是實體性的物理空間,同時,又是作為一種空間隱喻,承載著特定的場所精神,它劃定了一種精神活動的邊界,人在其中注入精神渴望。馬克思關注城市雇傭工人這一階層的歷史生成以及這種變遷中的“居”的體驗,這一過程伴隨著傳統手工業的瓦解和機器大工業的崛起。以紡織業為例,在廣泛使用機器以前,紡織工人在自己家里工作,“他們至少不是無產者,他們,正如英國人所說的,已經在故鄉的土地上扎下了根,他們是定居的,其社會地位比現在的英國工人要高一等”《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88頁。]。他們“居”的活動總體上是安適的,他們“居”的體驗中有著相對穩定的鄉土依戀和家園情懷。他們不僅在其生產活動中確證自身,更在個性化的、相對豐富的“居”的活動中確證自身,有著相對完整的關于“家”的歷史記憶和烏托邦想象。
大機器加入以后,紡織工的收入開始慢慢被城市里的紡織工廠擠壓,到最后他們被迫到城市里去工作,成為失去生產資料的雇傭紡織工人,向城市的集中剪斷了雇傭紡織工人關于“家園”的精神紐帶,他們關于“居”的體驗是碎片化的?!艾F代工業通過機器、化學過程和其他方法,使工人的職能和勞動過程的社會結合不斷地隨著物質生產的技術基礎發生變革。這樣,它也同樣不斷地使社會內部的分工發生革命,不斷地把大量資本和大批工人從一個生產部門投到另一個生產部門。因此,大工業的本性決定了勞動的變換、職能的更動和工人的全面流動性?!保邸恶R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504頁。]這就是雇傭紡織工人的城市體驗,他們融入城市的進程伴隨著“居無定所”和“流離失所”,離開舊的家園的同時,新的家園意識尚未確立,在“居”的不斷流動和變遷中,“家”變成了某種空間幻象。對于城市雇傭工人而言,他們在城市中的住宅是一個純粹的經濟空間和冷漠的地理場所。恩格斯曾這樣描述曼徹斯特的工人小宅子:“在曼徹斯特的工人小宅子里,既不可能保持清潔,也不可能有什么設備,因而也就談不上家庭樂趣;在這些住宅里,只有那些日益退化的、在肉體上已經墮落的、失去人性的、在智力上和道德上已經淪為禽獸的人們才會感到舒適而有樂趣?!保邸恶R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345頁。]可以看出,在這種貌似體面的住宅中,雇傭工人對“居”的體驗卻是單向度的。在城市雇傭工人的各種臨時性的居所中,沒有所謂的“家”,從文化—心理意義上講,“家”對應著一套特定的心理秩序,這種心理秩序指向了心靈的皈依、精神的救贖、自由的建構和文化的抵抗,而這種心理秩序很難在城市雇傭工人的居住空間中被生產出來。在這個意義上,城市雇傭工人不僅是物質上的流浪者,更是精神上的流浪者。在《資本論》第一卷中,馬克思摘錄了當時官方的衛生報告:“溫斯洛附近的廷克斯恩德:一間臥室長11英尺,寬9英尺,最高處6英尺5英寸,住著4個大人和5個孩子。另一間臥室長11英尺7英寸,寬9英尺,高5英尺10英寸,住著6個人。這兩個家庭每個成員所占的空間比一個苦役犯人所應占的空間還要小。每座房屋只有一間臥室,沒有后門,水非常缺乏。房租每周從1先令4便士到2先令。在調查過的16戶人家中,只有一個人每周有10先令的收入。在這樣的居住條件下,每個人得到的空氣量相當于他整夜被關在4英尺立方的箱子里所得到的空氣量。不過,那些舊的小屋倒有許多通風口?!保邸恶R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739頁。]很難想象這樣的居住空間能夠承載“家園”及其代表的烏托邦想象,在這里,較之于對“居”的政治和經濟剝奪,對“居”的象征體系的剝奪是一種更為隱蔽的空間剝奪。
四、 傳統農村社區的衰落
與傳統農民階層的分化并行的是傳統農村社區的衰落,馬克思將其作為居的現代性鏡像的另一個基本維度。資本主義大工業對傳統農村社區的改變首先是從瓦解傳統農業的自然基礎開始的,在這個過程中,農業生產部門被納入更大的社會分工體系中。
(一)自然基礎的瓦解:傳統農業的革命
馬克思指出,資本對傳統農業生產的改造體現在:如果說傳統農業生產以使用價值為核心,那么,資本主義的集約化農業生產則是以價值為導向的生產,“價值概念意味著:價值只有通過交換才會保存和增殖”[《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70頁。]。價值不關心它所采取的某種使用價值的具體形式,如商品形式還是貨幣形式,后者只不過表現為它的外衣。在這個過程中,農業生產被置于普遍性的交換體系中,傳統農業生產方式日漸瓦解。
具體來說,資本將農業部門的生產條件轉移到它的外部聯系中,它創造了一種以發達的分工體系為基礎的交換關系的普遍性,每個特殊的獨立的勞動部門都被納入更大的分工格局中,以交換為媒介來進行生產,“每一種特殊的客體化勞動,每一種以特殊方式專門化和物化的勞動時間,都能同一般勞動時間即客體化勞動時間的產品和符號相交換,同貨幣相交換,從而又能同任何特殊勞動相交換”[⑤《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24頁;第524頁。]。在這個過程中,農村的家長制手工業消失了,與之前相比,農業生產資料以商品的形態進入生產過程,現代農業無法再像傳統農業那樣以自然的方式來獲得它的生產條件,從而必須將自身獨立化為一個部門,通過交換,從它之外同樣獨立的生產部門那里來購買這些生產條件?!芭e例來說,如果農業本身是建立在科學經營基礎上的,如果它需要機器,需要通過貿易得到化肥,需要來自遠方國家的種子等等,而且,如果農村的家長制手工業消失了(這一點已經包含在前提中),那么,機器制造廠、對外貿易、手工業等等就成了農業的需要。農業或許只有靠輸出絲織品才能得到鳥糞。這樣,絲織廠就不再是奢侈品的生產部門,而是農業所必要的生產部門了?!雹菀虼?,與這些部門的普遍聯系也構成了農業的生產條件。不難看出,資本將包括農業在內的每一個生產部門的自然基礎瓦解了,使普遍交換本身成為一切生產部門的共同基礎,“資本不是同單個的勞動,而是同結合的勞動打交道,正如資本本身已經是一種社會的、結合的力量一樣”[《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26頁。]。也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指出,農業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才真正成為一個獨立的生產部門,資本掌握農業后,農業才真正可能被工業化。
(二)傳統農村社區:封建宗法關系的載體
資本主義大工業帶來了分工的深刻變化。在資本主義的集約化農業生產支配農業生產以前,農村中的分工體系總體上是宗法式的,農民用他們自己的勞動資料進行生產,農業生產的產品主要不是用于交換。與后來的農業雇傭工人相比,農村居民所從事的手工勞動或家庭副業是有相對自主性的,他們既不從屬于同一個資本主義工場主,亦不會被大批地趕進軍營式的大工業廠房去接受資本主義工場制度的各種規訓,他們是自己生產活動的主人,并且在耕種的土地旁有自己相對獨立的居住空間。
與此相適應,前現代的農村社區是一個“熟人”社會,社區中的居民過著以農業生產為主的定居生活,他們擁有自己或大或小的土地,“土地本身又是這類一般的勞動資料,因為它給勞動者提供立足之地,給他的勞動過程提供活動場所”[《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71頁。]。他們有著基于土地的文化認同和情感歸宿,他們彼此的生產和生活呈現出深刻的同質性,農村社區的鄰里之間在日常交往中建立了緊密的社會聯系,他們對所生活的農村社區有著穩定的認同,這種認同與對故鄉的歸屬感交織在一起。農村社區不僅是農民的居住地,更是農民日常生活的空間,并在建構和維系鄉村社會關系體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
(三)作為大工業生產基地的農村社區
農業生產方式轉變為集約化生產后,農村社區逐漸成為資本主義大工業的原料和生產基地,成為大工業體系的一個環節,傳統農村社區日漸衰落,具體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以生產功能為中心。馬克思指出:“分工的基本前提同擴大資本的基本前提一樣,是協作,是工人的密集,而這種密集一般來說只有在人口密度達到一定程度的地方才有可能?!保邸恶R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31-332頁。]這種空間聚集塑造了一種以“生產”為中心的農村社區模式,一個農村社區往往就是一個高度組織起來的現代農場的附屬物,傳統農村社區的生活功能和文化功能越來越從屬于新的生產功能,出現了一系列具有不同生產特色的農村社區,農村社區的生產周期和日常生活節奏直接受到大工業的影響,呈現出鮮明的利潤和效率導向?!百Y本除了把工廠工人、手工工場工人和手工業工人大規模地集中在一起,并直接指揮他們,它還通過許多無形的線調動著另一支居住在大城市和散居在農村的家庭工人大軍。例如,蒂利先生在愛爾蘭的倫敦德里所開設的襯衫工廠,就雇用著1 000個工廠工人和9 000個散居在農村的家庭工人?!保邰茛蕖恶R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76-477頁;第518頁;第445頁。]
其二,聚居的穩定性被打破。隨著大工業的發展,“農業和工場手工業的原始的家庭紐帶,也就是把二者的幼年未發展的形式聯結在一起的那種紐帶,被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撕斷了”⑤。大工業將大量人口吸引到城市,并以其巨大的規模效應擠掉小農經濟,把小農經濟主體降到無產者的地位,他們或被成批地趕到城市里面去,或留居于農村,受雇于大土地所有者或租地農場主。在這一過程中,傳統農村社區聚居的穩定性被打破,人口的流動打破了彼此諳熟的鄰里關系模式,原來充滿生機的農村社區蛻變為一個人口不斷流動且充滿競爭的資本主義大工業的生產場所。農村社區對于這些已經轉化為農業雇傭工人的農民來說只是一個“居住地”,他們在變動不居的生活中不斷體驗著就業手段和生活條件的“巨大的、突然的和強烈的革命”⑥:一方面,傳統農業社區的日常生活世界被打破;另一方面,新的社區認同還沒有建立起來。因此,他們不得不去重新考量他們自身以及他們與世界之間的關系。
其三,人居環境的惡化。廣義的“居”的空間不僅包括棲居之所,更指向了自然與生態。“居”的空間本質上是一種“人化的自然”,“居”的活動中滲透著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模式,優質的人居環境是以對自然的可持續利用為前提的。然而,伴隨著資本主義農業集約化進程的推進,出現了一系列生態和環境問題,尤其是在那些作為資本大工業原料基地的農村,機器的廣泛使用和自然資源的過度開采,不斷加劇空氣、水和土地的污染。“資本主義生產使它匯集在各大中心的城市人口越來越占優勢,這樣一來,它一方面聚集著社會的歷史動力,另一方面又破壞著人和土地之間的物質變換,也就是使人以衣食形式消費掉的土地的組成部分不能回歸土地,從而破壞土地持久肥力的永恒的自然條件。這樣,它同時就破壞城市工人的身體健康和農村工人的精神生活。”[《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33頁。]隨著農村社區的天然環境不斷受到資本主義大工業的侵襲,傳統農業作為資本的要素被納入資本主義大工業的競爭體系中,農村的人居環境持續惡化,鄉村正在喪失其原有的自然生態優勢,這是一種“居”的異化。這種異化是由資本的本性生產出來的,在這里,馬克思已經觸及資本邏輯的反生態性問題。
五、 當代啟示
馬克思上述關于“居”的流動和現代性鏡像的探討,既有哲學向度的反思,又有社會學向度的闡釋,對于我們理解當代視野中“居”的流動及多重變遷具有重要的理論啟示。
第一,“居”本身融合了多重的經濟、政治以及文化實踐。如上所述,馬克思是在一個宏大的社會—歷史視閾中呈現“居”的,“居”的流動關聯著傳統農業分工體系的瓦解、資本主義大工業分工體系的生成和新的交往形態的出場。其中,“居”并不僅僅指向作為一種建成環境的居住空間,更承載了多維的社會—歷史意蘊,成為一種宏大的社會變遷聚合的“場所”。“居”的現代性鏡像不僅提供了一種把握資本主義大工業推動下的傳統農業現代化轉型的宏觀視閾,更提供了一種審視現代性視閾中階層分化和日常生活變遷的微觀視角,后者關聯著一種新的日常生活形態,一種新的生活實踐。
第二,對“居”的困境的闡釋必須要深入“居”的生產性根源與制度本質中。在馬克思的上述探討中,馬克思的重點始終都是對于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和制度特征的本質性批判,這是馬克思“居”的批判的真正落腳點。其中,“居”的現實困境是作為一個社會歷史過程的結果,確切地說,是作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必然產物的東西。在對“居”的困境的考察中,資本邏輯始終是強勢在場的,“在這里,資本主義積累的對抗性質,從而由資本主義積累產生的財產關系的對抗性質,表現得如此明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707頁。]。這亦是馬克思闡釋“居”的流動及現代性鏡像的基本邏輯。
第三,資本宰制下的“居”的流動伴隨著“居”的異化。馬克思的上述探討立體地呈現了資本主義工業化進程中農業無產階級的分化以及“居”的異化,這種異化不僅體現為居住空間與人相異化、“居”的活動與人本身相異化,還體現為“居”的活動中人與人關系的異化。在這一過程中,現代農業中的雇傭工人、流動人口和進入城市的雇傭勞動力均成為空間剝奪的對象。一旦居住空間的生產受資本邏輯支配,生產什么、怎樣生產都必然屈從于資本的逐利性。居住空間資源配置的資本化建構了金字塔式的居住空間等級結構,這個結構體現了資本的權力,并催生了一種新的“居”的政治。
第四,“居”的象征體系的剝奪是一種更為隱蔽的空間剝奪?!熬印钡膭儕Z不僅體現在顯性的經濟、政治層面,更體現在隱性的文化—心理層面,具體體現為居住空間的場所精神的式微、文化意蘊的衰落。居住空間成為一個純粹的物理空間,一個打著資本烙印的利益算計的空間。在這個過程中,“居”的活動越來越遠離“居”的本質,“居”的體驗越來越單向度化,“居”的空間最終淪為一種被資本統治的抽象空間。重建“居”的象征體系關聯著一種反資本的空間話語的生成,在其中,“居”不僅關涉著物理空間的建構,更指向一種意義空間和文化空間的生產。
The Mobility of “Residence” and the Mirror of Modernity:
Rethinking Marxs Discussion on the “British Agricultural Proletariat”
LI Chunmin
School of Marxism, Tongj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92, China
In volume one of Capital, Marx takes the “agricultural proletariat of Britain” as the starting point to present the practice of “residence” in the vision of modernity, which is accompanied by the change of land ownership and the consequent transformation of the identities of different classes. Specifically, the agricultural proletariat in Britain is divided into three classes: hired workers in modern agriculture, migrant workers, and hired laborers who enter the cities. In this process, “residence” begins to differentiate itself into a state of generalized mobility, which is a process in which poverty and deprivation of “residence” are constantly being produced, and the reality of the order of “residence” dominated by the logic of capital is generated. Marx uses these three classes as an example, presenting the plight of the residence of the wage laborer and the decline of the traditional rural community under the logic of capital. This sets the logical foundation for his subsequent exploration of residential justice.
“residence”; mobility; the agricultural proletariat; capit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