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lix

關于射箭技藝的書確有一些,不過跨文化的觀察還屬罕見。一八八四年出生的奧根·赫立格爾(Eugen Herrigel)貌似距離我們遙遠,卻著實是最早為西方世界開啟這一類東方技藝大門的作者。
當他對東方的觀察被用來反哺東方,意義自是非同尋常,所以請來鈴木大拙為之作序,也并不奇怪。手頭這冊《箭術與禪心:一位西方哲學家的禪悟實錄》(靳婷婷譯,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1年)是該德文原著Zen in der Kunst des Bogenschie?ens最新的一種中譯本。自一九九三年第一個國內譯名為《學箭悟禪錄》(余小華譯)開始,之后有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三秦出版社和云南人民出版社等多家競相重譯或再版,越印越暢銷,如今可選的,竟已不下十種,無一例外獲得了高分好評,實算是“現象級”的大家小書。
在東方世界,讀到一些本來屬于東方,東方人認識間卻早已被剝離了一部分原色的東西,畢竟會有一些醍醐灌頂的滋味。更何況,這本書也確實做到了“雖薄猶厚”的高階張力,通達、透明,比之同樣涉及禪學的波西格的《禪與摩托車維修藝術》里所充盈的時代情懷,還真不盡相同。
弓箭本是極嚴肅的東西,作為人類戰爭史中的“可怕”發明之一,兩河流域的阿卡德人(Akkadian)是最早擅長戰場弓箭的人。當散漫的作戰隊形根本不是蘇美爾嚴密方陣的對手時,疲弱于近距離作戰的他們“被迫”練就出了一手好箭。
希臘史詩中英勇無比的阿喀琉斯命喪于腳后跟的一箭。我們或許會問,一箭真能使大英雄身亡?現在讀來,這倒像是一種浪漫色彩的描述。公元前八世紀《荷馬史詩》說到了阿波羅使著一副好弓箭,常見于歐陸廟堂的阿波羅雕塑形象,正是隨身帶弓、長發無須的一位青年。
希臘與特洛伊戰爭中素來有好的弓箭手出沒,奧德修斯和菲羅克忒忒斯在島上的著名對峙里,弓與箭不可缺席;特洛伊方的弓手亦眾多。至于羅馬共和國的部隊,就歷史學家考證,對弓箭手的使用卻很是有限,遠不似中世紀的英格蘭。《都鐸王朝》第一集開場,國王在狩獵時意氣風發地表示亨利五世是他的偶像,“竟能以三千長弓敵住法蘭西數萬精兵”云云;確實,英法百年戰爭期間,英格蘭人長弓對陣法國,震懾四方,莎翁筆下備受“眷顧”的亨利五世正是最能發揮長弓手威力的指揮官。長弓是如此光彩四射的一件武器。
有了更高效的火器后,弓箭似已失去了它大半的實際作戰意義。但仍須看到,與此同時,比之早期的弓箭手,人們對弓箭的認識正無聲無息地演化。雖然東西方先后出現過關于箭術(道)與弓箭制作技法的不少研究著作,但或許只有在日本,其意義才率先攀上了真正讓人屏住呼吸的思想高度。
現代日本弓道成型,一般從近代的江戶時期“堂射”的推廣算起。之前它是屬于武士階層的專屬武器,隨著弓箭在戰場上不再是主導,并在室町時代經歷了一次較大變革,武術家將弓術的實戰性內容作了刪減、總結和提煉,使之更多成為對身心的一種修行和磨煉途徑。
這冊《箭術與禪心》正依此展開。德國作者赫立格爾曾是西方哲學博士,得到了日本東京大學博士學位。一九五一年后,他隱居于德國加米施,直至一九五五年逝世。除了一些哲學著作和這冊《箭術與禪心》外,他還有遺稿《禪之路》(Der Zen-Weg)。歸根結底,他的這冊《箭術與禪心》影響力最巨,五十年間在全世界范圍傳播不絕。
書薄薄的,蘊含的戲劇性與內涵卻相當不小,文字之所以能令人信服,很大程度有他自身學射箭的艱辛體歷作為基底,特別當他描述自己反復琢磨不得其門而入時的感覺,那總有幾分仿佛于禪宗所謂突破自我身心壁壘的階段。
最初入門時,好的射術是赫立格爾求之不得的技能,他也多次感慨自己在“嘗試不可能之事”。當他終于突破“小花招”的念想,以及幾個久久無法克服的技術瓶頸時,書外的讀者都想為他擊掌喝彩。
我們民族的故事里,“弓”或“箭”向來流傳于武俠,卻很少與“修行”二字掛上鉤, 除了兩個在禪宗里很有名氣的隱喻—馬祖道一與石鞏的對話“我一箭能射一群”,打動了身為獵人的石鞏,讓他釋然放下了弓箭。不論這些曾在戰場上久經磨煉的人們目睹過多少腥風血雨,當他們重新安靜下來的時候,總熱愛尋覓著適合己身的一門修行之道。
人們不禁想問,一張木弓如陰陽互契,也如羅盤指針,可是其物理結構力學結構畢竟是簡單的,為何總會被那些修習者選為明鏡般映射心智的修行之道?難道只是修煉者自己的夸張?
不同于追求人馬合一的馬術或斗牛中的人和牛的競爭,也不同于劍術或劍道中的靈機翻騰與退進,射箭所考驗的,是人在至靜時的專凝與終于“一動”時意念之純正;如讓筆者作比喻,它的“靜中之動”,倒與馬拉松運動的“動中之靜”十分之契合。
而武者對恐懼瞬間的參涉體悟,其抵達的層面和(對佛圖澄影響甚大的)道安法師對禪的描述貫通:“雷霆不能駭其念,火燋不能傷其慮。”(《人本欲生經注》)乃至才有諸種“神變” (《安般注序》)誕發。

有部不太流行的早期日本黑白故事片,成瀨巳喜男(Mikio Naruse)所導演的電影《三十三間堂箭術物語》,片中不少鏡頭都可折射出《箭術與禪心》中所寫的種種情形,譬如跪姿拈弓搭箭時的氣勢,再如對當時木弓構造的還原。木弓貌似簡陋,然而長線條弧線之優美,在武士放箭前的舉手投足乃至一顰一笑的襯托下,所蘊含的階段性之儀式感一望即知,那是毫不簡單的東西。
該電影所記錄的故事,正發生在對弓道射發展起到決定性作用的京都“三十三間堂”。如今,三十三間堂寺廟的廊柱上仍可以看見當年脫靶的箭痕。這座令人敬畏的天臺宗寺廟建于一一六四年,進深達一百二十米,可以算是世界第一長木結構建筑,有三十三根梁柱將整體空間隔開,故而得名。正因走廊長,那兒適合射箭,十二世紀中期后它被視作最好的演練場,好的射手能將箭從北端射到南端。
江戶時期,人們從早晨到次日早晨連續射發,最后記錄命中率,最好的紀錄誕生在一六六九年,星野勘左衛射中八千箭。此后有和佐大八郎射出了八千一百三十三箭。每年一月中,“三十三間堂”都會例行舉行射箭儀式,從距靶子六十米之處張弓,稱為“通矢”。粗想便知,靶直徑最多一米,射距幾十米,要想射準,離不開勤加練習。此外,至今日本不少地區的節日祭祀里依然保留著“新開弓”或者“遠射”的概念,弓道習練者與民眾都是熟悉的。
日本弓的傳統材料多為單體木質,射程一遠,力道便迅速衰弱。后來出現了合成弓,將竹子縱向切割為三四枚“簽”,兩側墊木,前后包以薄竹片,用膠黏合,名為“三枚打”。弓外表很長,是因為竹片比筋角復合弓的儲能率略差,于是不得不加長弓身以換取威力。
如在“三十三間堂”的比賽中,長時間用弓會導致耗損,于是射手帶上數把弓備用也屬于正常。日本弓手多采用跪射姿勢,為了增大拋物線,但顯然,還需要考慮到“三十三間堂”屋檐的限制,若仰角太小飛不遠,太大就會射中屋頂。弓的張力也需要適中,才能兼顧耗時、高度和距離。
經由這些煩瑣的歷史背景陳述,筆者期望從側面解釋為何小小的弓道對人的檢驗如此之苛刻。
回過頭來,若用一句書中最有詩意的句子去總結澤庵督導下“受苦”的赫立格爾,他的射術練習歷程就是一種“被線香照亮的靶子的隱隱輪廓下的‘舞蹈’”。
沒想到竟是舞蹈呢!早期中日交流頻繁,是我國的經典文獻率先影響了日本武士階層,特別是《周禮》與《后漢書》里的禮制方面的內容。射箭曾與禮、樂、御、書、數并列為“六藝”,后來儒家與弓箭間曾有不少親緣,可以說,從一開始,射箭就是超出單純“體育”的一種“藝”的能力。
普通人是不是非要持著弓才能體驗這門“體育藝術”呢?
二○一八年,筆者第一次去上海源深體育場觀看國際射箭錦標賽,數月后又被邀請去附近的射箭館嘗試了一把(用的是現代反曲弓),立刻就迷上了這種不同尋常的發力方式。如,持弓當然需要力量,卻杜絕蠻力,應該說是需要足夠的力量,并以較高的轉化率轉變為平衡的“靜力”,在專注度的監控下,最大限度地減少身體(從核心肌群)所發出的抖動。畢竟,如無訓練,自詡手再穩的人瞄準時箭頭總會輕微晃動幾下,紋絲不動的確太難了。
全日本弓道聯盟所提倡的弓道“射法八節”的最后一步名曰“殘心”(在“集中”與“分離”兩步之前);可是,那又是什么?簡單點說是把箭放出后,身體所保持的姿勢,又可名“殘身”,但那同時也是打擊意識的延續,多有趣!最早知道這個名詞時感覺依稀有些熟悉的痕跡。因為日本劍道里亦有一個萬分講究的“殘心”在,即便用的是日本木刀。書中澤庵大師強調身體姿態和心念合一的重要性,并反復以兄弟門類劍道作出類比應該埋有深意。
按《日本國語大辭典》解釋,“殘心”原為對某事務感到尚未滿足之意,用于武道、藝道上則是要求達到警戒的一種身心狀態;不過讀了赫立格爾后,射箭的過程中所流淌著的種種細微妙趣—如倒出杯底殘有的一點水,也像是出擊之后的自然回音—似乎也可以歸入“殘心”的范疇。不管是“意識”層(短時間的主觀控制)和“無意識”層(或呼吸習慣,或整體心境的“放下”程度)的共同作用,還是對環境、時空、速度等變量的判斷,多是長期訓練的果實,非一朝一夕的成就。
如許多技藝中都要求耐力和精神專注度的進階,撇卻表面形式,從傳統內家拳術的站樁到古典式摔跤的標準跪撐;從健身房里人們熱愛的高翻與懸垂舉,到蓄力在腰脊而不在腹部、提倡用腰腹襠胯(乃至脊椎)而非拳腳打人的形意門,在這些周邊的門類里從來不難發現弓道的心法影子—“弓之上端在天際,弓之下端連大地”(《箭術與禪心:一位西方哲學家的禪悟實錄》,靳婷婷譯,第43頁;下文引用此書僅標注頁碼)。
在《太極拳十三式行功心解》中亦有將打拳比作“蓄勁如開弓,發勁如放箭”,可見內家三拳即便換了種形式,鍛煉出一副發力松沉而“鉚合”緊湊的肉身,還是殊途同歸的。
作者如此寫道:“我尤其注意到,我無法在不費力的條件下松開右手,尤其是那三根握住大拇指的手指,結果導致了放手一刻歪歪扭扭的震顫。”(第39頁)
放在比賽中,可以設想,遠離著平衡點的心理波動偏差,即便是小小的(那是如原子晶格的細微振動幅度?),立即就會被外在因素放大。一支箭,遠著靶心飛開,并不奇怪,換言之,實際上靶場比拼的,更應該說是逡巡于意識和無意識邊界時那一個微小的點上忽然釋放的“能量波”。
在前一個世紀之交,深刻性的東方思潮降臨西方。按時間算,榮格(Carl Gustav Jung,1875-1961)與作者奧根·赫立格爾幾乎是同一代人。這位對于世俗事物,或是修行過程,對東方哲學很癡迷的瑞士人榮格,當年與弗洛伊德在學術志趣上分道揚鑣,卻對東方宗教與哲學產生興趣,并投入了大量時間去研讀,譬如衛禮賢所翻譯的中國道教經典,他假設出了最熠熠生輝的阿尼瑪與阿尼姆斯心理原型(堪比弗洛伊德對補償與投射的認識),也是當時西方最具開明色彩的思想家。他曾指出過東西方哲學的一些關鍵的區分:基督教常表現出意識層面的對峙和緊張,東方哲學則更重視“無意識”。
“師父高聲說道,真正的藝術是無目的,無方向的!”(第42頁)赫立格爾也寫得很誠懇謙卑:“對于這種舉重若輕的奇觀所體現出的美感,東方人是極為敏銳且深為賞識的,而我本人似乎更關注的是(如步槍般)放箭是否平穩的問題……”(第38頁)
榮格覺得東方人格保持均衡與完滿的重要基礎—不論名之是“禪”或是“道”—恐怕正是與“意識”層相對的“無意識”層。那是不是更廣闊的心靈空間?后者甚至可以決定前者嗎?榮格理論還稱,位于意識和無意識之間的假想點是“自性”,起碼,書中澤庵大師匪夷所思的神乎其技,算是十分準確地落在了某個平衡的假想點,即一種—徹底完整、和諧、清澈的“自性”狀態里了。
有教練告訴我,在各種材料質地的弓箭制造方面,如今我國還是落后很多。親手去弓箭館掂掂反曲弓與箭,了解重量幾許,或許是一個入門弓道的不錯開端。
曾經在戰場上,對一支箭輕掂時,優異的弓手便能判知自個兒今日戰斗之吉兇;新時代的普通人在經過一定的理論輔導與踐行過程后,也無須盲目崇拜阿爾忒彌斯、阿波羅、赫拉克勒斯或我們本土的神箭手后羿、李廣與李淵們的搭弓倚箭了。只是,我們對弓手的姿態本身,即那種處于外物不能“駭其念”“傷其慮”,身處風暴或生死邊緣仍保有磐石一樣的目光,總還是陌生而懷疑著的,所生出的一點點奇異敬意也大概來自此。
那么,就去讀《箭術與禪心》吧,這書中所孜孜探究著的一切絕非“無理可循”的奧術,它至簡而毫不簡單,正如“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