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嗣徽
很早就認識了榮新江教授,又由榮老師認識了段晴教授(1953-2022)。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段晴負笈德國漢堡大學,師從恩默瑞克(E. R. Emmerick)教授學習于闐語,攻讀伊朗學博士學位。榮新江則選擇于闐作為自己的主要研究方向。幾十年來,兩位教授在中亞西域、伊朗學、絲綢之路研究等方面有過諸多合作。他們之間相互欣賞又互相砥礪的精神讓人欽羨。二○一三年,由榮新江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敦煌與于闐:佛教藝術與物質文化的交互影響”啟動,段晴負責子課題:敦煌發現的有關于闐神祇的于闐語、藏語文獻的翻譯與研究。我有幸成為項目組成員,承擔課題中敦煌和于闐圖像源流及相互交往的研究。于是與段老師有了更多的接觸。
作為同齡人,段晴教授是幸運的。當絕大多數中學畢業的知識青年在“廣闊天地”里接受“再教育”時,她已經坐在北大的課堂里接受高等教育了。待一九七七年我們終于有機會經高考入大學時,她已是季羨林先生門下的研究生。這種經歷使段晴始終保持著難能可貴的正直和率真。她有著那個時代人的鮮明特點:無懼和無私。她敢于當面指出別人的問題,而不是一味贊揚,學術上很有風骨。她不能容忍不入流的學術,這在當今的學術界十分難得。她活得灑脫、快樂,從不言愁。遇到事情總會說,“這有啥呀?”然后一通“神操作”就化解了。而她的心底則很柔軟,充滿了同情心。和她共事的同事和朋友,她的學生們更多體會到的是她的無私。

二○一四年八月,榮老師組織“敦煌與于闐”項目組參加在銀川召開的“粟特人在中國:考古發現與出土文獻的新印證”會議,會后沿著絲綢之路往敦煌一路考察。這次考察活動,先沿著馬可·波羅的足跡行經銀川—額濟納—酒泉—嘉峪—敦煌,考察了西夏王陵、黑城遺址、肩水金關、文殊山石窟、陽關、玉門關等遺跡,以及沿途的博物館,到達敦煌后考察了莫高窟、榆林窟、西千佛洞等六十余個與“敦煌與于闐”項目有關的洞窟,并進行了三個下午的“敦煌與于闐”項目研究小型研討會。考察洞窟時,段老師看見榮老師和我對照著帶來的《敦煌石窟內容總錄》做筆記,就說:“瞧瞧人家,多專業!”于是立刻和其他老師、同學從敦煌書店買來了書。
二○一七年六月,“敦煌與于闐”項目組赴匈牙利布達佩斯,參加羅蘭大學孔子學院“一帶一路”研究中心和北大共同組織的“從于闐到敦煌:絲綢之路上的歷史與藝術研究”(From Khotan to Dunhuang—Case Studies of History and Art along the Silk Road)國際學術研討會。中國學者和匈牙利、德國、法國等地的學者濟濟一堂,共同討論從于闐到敦煌的歷史、語言和圖像諸問題。榮老師和段老師承擔了組織工作。段老師更是充分發揮語言優勢,游刃有余地承擔起雙方的交流、溝通工作。會議之后,項目組來到德國慕尼黑考察五洲博物館所藏的漢文于闐文文書。在博物館,段老師帶領著曾經是她的學生的薩爾吉、范晶晶老師釋讀于闐文及漢文之外其他文字的文書。段老師掌握的語言除德語、英語之外,還有多種絲綢之路周邊的古語言,我完全不懂,更沒有資格評判。而解讀這些死去多年的語言與文字,除去天資,需要花多大的功夫,可以想見。那些在我們看來似天書一般的文字,段晴最終都能破解,令我欽佩不已。后來榮老師總結說:
段晴教授是中國絲綢之路考古獨一無二的古語言支撐者,舉凡絲綢之路發現的梵文、佉盧文、于闐文、據史德文、粟特文、敘利亞文……她都能解讀,中國沒有第二人,恐怕多少年也不會有第二人。
二○一八年三月的一次聚會上,段老師告訴我們要去巴基斯坦考察,講得似乎很隨意。作為佛教美術發端的犍陀羅藝術,是我們做研究時一直避不開的話題。犍陀羅腹地也是我年輕時就想去而一直沒能去的地方。機會難得,我立刻報了名。事實上,段晴和北大外語學院的張嘉妹老師早就開始籌劃這件事了。她們做了一個可持續的計劃:這一次的目的地是伊斯蘭堡、塔克西拉和白沙瓦。接下來還有第二輪、第三輪,目的地是斯瓦特、克什米爾和阿富汗。當年四月,我們出發了。這次考察從行程的設計、安全保衛、食宿安排等方面可以看出兩位老師的精心操作。段晴和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的李肖教授到訪的第一天,就在真納大學亞洲文明研究所做了兩場主題講座。段老師講座的題目為“最后的斯基泰人”。短短的六天時間里,我們一行八人不止考察了塔克西拉和白沙瓦的幾處著名遺址和博物館,還造訪伊斯蘭堡戰略研究院、真納大學,白沙瓦大學等機構,與同行和朋友們進行交流。日程安排緊鑼密鼓,環環相扣。這是段老師的風格,看似隨性,背后卻做足了功課。


到犍陀羅腹地考察遺址和佛像,我們的初衷是為了正在進行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課題,大凡學者的目光自然集中在自己所研究的領域里。在到訪的第三天,我們團隊受到時任中國駐巴基斯坦大使姚敬先生的邀請到使館做客。見到祖國同胞分外親切,段老師先給使館工作人員做了關于絲路南道歷史往來的講座。晚餐時,段老師與學者型的姚敬大使相談甚歡。姚大使是北大校友,曾任中國駐阿富汗使館大使。段老師希望姚大使能協助安排接下來赴阿富汗考察的行程。席間,姚敬大使對中巴交流現狀的介紹對段老師觸動很深,以至于她回來后一直念念不忘。她不僅希望能請姚大使回母校做講座,更希望能為中巴文化交流多做些貢獻。回國后第二天,段老師不顧勞累,立即給北大區域與國別研究院院長錢乘旦教授寫了匯報。在匯報中她寫道:
在與姚大使的談話中,我們意識到,中國更多注重經濟投入,而嚴重忽略文化交流方面的投入。通過與姚大使等交流,我們感覺,學術界尤其是北大,對于南亞對于巴基斯坦的了解非常欠缺……
在學術方面,我們迫切需要走出去。對犍陀羅文化的研究,歐美、日本學者領先。但是,他們的研究目前也處于停滯狀態。中國學者加強投入,必然將推進這一領域的學術發展。
這種認識也反映在段晴二○一八年夏天發表在《華夏地理》上的旅行札記《陌生的友鄰》一文中。對此張嘉妹老師說:“除去對自己研究領域的考察,對人文交流合作的觀察、對未來發展的考量,是段老師作為學者的大擔當。”
回國后,段老師即把我們團隊的微信群名改為“預備赴斯瓦特”,并表示我們要為中國巴基斯坦的文化交流做一些事情,要為再去犍陀羅努力。于是一系列考察后續的活動接踵而至:六月二十八日北京大學區域與國別研究院“博雅工作坊”第八工作間“巴基斯坦—犍陀羅佛教文化與中國新疆的佛寺”研討會如期舉行,團隊里的段晴、李肖、張嘉妹、范晶晶諸位老師和我都作了專題報告;新加坡的袁旔老師撰寫了文章《古佛容顏:犍陀羅的微笑》發表在新加坡的《聯合早報》上。這些工作,為我們后續的展覽和圖錄出版作了準備。
二○一八年九月十五日,“犍陀羅的微笑:巴基斯坦古跡文物巡禮”展覽在靜園二院的文研院開幕。任超、梁鑒等幾位攝影師為這次展覽奉獻了十分專業的圖片,同時展出的還有我們的考察筆記。展覽開幕式暨“多元文明交融下的犍陀羅藝術”學術論壇同時在文研院舉行。活動之后,我們即著手出版與展覽同名的圖錄。這不是一本一般意義上的圖錄,在書中,團隊成員分別撰寫了不同研究領域的專業文章,定位在既保持專業水準又要雅俗共賞。為這本圖錄的出版,段老師傾盡心血。編輯過程中,僅統稿、校對等工作集中了數次,其間與段老師也有過爭論,共同目的是把這本書出好。圖錄用中英文雙語出版,因此,段老師除了自己撰稿之外,還承擔了大量的英文校訂工作。二○二一年,恰逢中巴建交七十周年,《犍陀羅的微笑:巴基斯坦古跡文物巡禮》終于在上海三聯書店出版。
在我們一起出國參會和考察中,段老師在非正式場合介紹我時總會帶上一句:“她是一個藝術家。”我心里不忿,藝術家有像我這樣做學問嗎?有一次她對我說:“你們搞美術(史)的判定圖像,總是看到像什么就說是什么。”是的,確實有一些所謂的學者,缺乏實證和考據,以先入為主的經驗來判定圖像,行內稱這種人是“望氣”派。而我,最瞧不起這種做法,自然不在其列。

二○二○年四月疫情防控期間,段老師應北大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之邀,作了一場題為“天災人禍所生發的信仰與習俗—基于古代于闐文明的觀察”的講座。講座中涉及大英博物館所藏的一組漢文于闐文雙語的敦煌遺畫《護諸童子十六女神像》。榮老師告訴她,我正在寫一篇關于于闐護童子信仰的文章。于是我把尚未完稿的文章《〈護諸童子十六女神〉像葉與于闐敦煌地區的護童子信仰》發給她。看完后她大加贊賞,說我的文章考據非常細致,知識面寬廣。我在文章中援引了段晴作過研究的國家圖書館藏于闐文《對治十五鬼護身符》,來說明這種信仰可能源自西北印度。她認為還不夠全面,接著她把關于這件文書的修訂稿提供給我。段老師就是這樣的一個性情中人,率直、真誠,好惡形于色。

段晴在大學期間,在師從季羨林、蔣忠新老師學習梵文、巴利文時,就熟讀了《摩訶婆羅多》《羅摩衍那》《沙恭達羅》等著作。她的頭腦里裝了許多故事。當然,故事絕不僅限于印度神話。最近幾年,段晴的學術興趣集中在和田地區出土的幾塊毯子上,她將之確定為氍毹。上面有少量于闐語文字和多幅人物圖案,構成了謎一般的學術話題。從文字的解讀到圖像的分析,段晴綜合蘇美爾史詩《吉爾伽美什》、希臘神話、伊朗神話等,將之完整地破譯出來了。她認為圖像表現的是古代于闐塞人(斯基泰人)傳承的宗教神話,這些傳說的源頭可追溯到西亞蘇美爾和希臘,是古代東西文化交流在于闐的體現。關于氍毹,她發表了多篇文章。她曾在多次研討會和講座中講述氍毹,興奮之情溢于言表。段晴在生病期間完成的最后一部著作《神話與儀式:破解古代于闐氍毹上的文明密碼》付梓。她在《自序》中感謝了支持并幫助過她的朋友,并寫道:
我一直堅信,人類文明的歷史或許會因為這幾幅氍毹的存在而重新書寫。……生命有限,探索無窮。
后來“敦煌與于闐”項目組成員,遠在法國的張惠明女士給我打電話說:“在《自序》中段老師把我也寫成藝術家啦。”我們神會地笑了一下,接下來是深深的沉默,再也聽不到段老師叫我們“藝術家”啦……
二○二一年六月,應李肖、朱玉麒二教授的邀請,到新疆拜城參加“劉平國刻石與西域文明學術研討會”,段晴老師在會上慷慨激昂,一如既往的段式風格,遇到她贊賞的觀點就鼓掌不停,遇到觀點相左者,就立刻站起來舉手:“我反對!”考察時在黃沙中健步如飛;晚餐時和維族兄弟載歌載舞……活力四射。然而,回京后不久就聽說她罹患癌癥。依照現在的醫學,好像癌癥也沒有以前那么可怕。又覺得段老師總是那么生龍活虎,應該能扛過去。其間病情時好時壞……二○二二年三月中旬李肖老師告訴我段老師病情不好,二十日即去醫院看望她,感覺已是彌留之際。我依然不相信這個病會發展得那么快,我和李肖老師給段老師的愛人和兒子講述半年前拜城會議時段老師的狀態,病床上的段老師忽然揚起左手揮了一下,我想她還是聽到我們的談話了,只是她太累了,實在沒有力氣睜開眼睛了……
二○二二年三月二十六日清晨,段老師往生的消息和各種懷念撲面而來。盡管心里已有準備,但還是感到無比悲愴。那幾天應段老師家屬的要求整理照片。段老師的照片很多,她愛照相,只要看到鏡頭就會馬上滿面笑容擺出各種舞蹈姿勢。我們在伊斯蘭堡真納大學訪問時,那里的九重葛花正似火一般地怒放,段老師站在樹下笑得很燦爛:“任超,給我照張相!”又到四月了,正是巴基斯坦九重葛花盛開的季節,說好一起再去犍陀羅的,段晴老師,您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