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志
四歲的女兒忽然喜歡上詩詞,每天在家中黑板上抄一兩首,教她吟誦。一日,她說要學有美食的詩詞,于是隨意選了兩首。一首是唐人張志和的《漁歌子》其一:“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薄稘O歌子》共五首,作于張志和與顏真卿飲宴席上,以第一首最好,世人大多只知這一首。另一首,是蘇軾貶居惠州時期所作《食荔支》其二:“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支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此詩有兩首,以第二首最好,世人也往往只知這一首。這一詞一詩,從小能背,不以為異,然而并列抄在黑板上以后,忽然冒出一種驚訝的“陌生”—它們怎么那么像!起初以為是錯覺,但反復教孩子吟誦以后,懷疑漸漸變成了肯定,毫無疑問—《食荔支》其二是模仿《漁歌子》其一寫的。
這兩首詩詞,從結構到立意都很像:起句,“西塞山前”對“羅浮山下”,相同;第二句夸耀美食,也同;第三句,前詩談蓑笠,后詩談荔枝,似乎風馬牛不相干,但兩首的三四句合在一起,都表達歸隱之志,“不須歸”對“長作嶺南人”,其實還是同一意思。這樣一比較,可知《食荔支》其二是一句一句緊跟《漁歌子》其一,亦步亦趨的,說是模仿之作,絕對不冤枉。只是蘇軾手腕高妙,模仿不露痕跡。古人以為,此詩化用了韋應物“書后欲題三百顆,洞庭須待滿林霜”(《故人重九日求橘書中戲贈》),這絕對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張志和之于宋人,是著名隱士,幾乎是“漁父”之象征;《漁歌子》之于宋人,也非冷僻之作,和者不計其數。蘇軾此舉,類似光天化日下“行竊”,不能不服他的藝高人膽大。
有了這個發現以后,很是興奮,逢人便說。不料聞者雖然口稱“有點意思”,但都認為“證據不足”。這我不以為然。自己寫過一千多首舊詩,有些經驗,從寫詩的角度來說,我以為證據足夠了;但從考據的角度來說,確實不算證據充分。于是去查《蘇軾全集》,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線索:比如,蘇軾是不是特別喜歡張志和?甚至,他有沒有模仿張志和的其他作品?
開始并未抱多大希望,以為蘇軾既然竭力不露痕跡,怎會留下把柄?不料事非如此,很容易就在《蘇軾全集》里找到了許多證據,容易得甚至讓人泄氣。首先,蘇軾的確欣賞張志和,有謂“魯公賓客皆詩酒,誰是神仙張志和”(《和王勝之三首》其一),有謂“愛酒陶元亮,能詩張志和。青山來水檻,白雨滿漁蓑”(《乘舟過賈收水閣收不在見其子三首》其一)。將張志和與陶淵明并列,這是極高的評價。其次,他也的確有模仿《漁歌子》其一的其他作品,有詩,也有詞。詩有“王孫辦作玄真子,細雨斜風不濕鷗”(《次韻子由書王晉卿畫山水一首而晉卿和二首》其一,“玄真子”是張志和的號[玄,避諱作“元”],《全唐文》今存顏真卿《浪跡先生元真子張志和碑銘》)、“斜風細雨到來時,我本無家何處歸。仰看云天真箬笠,旋收江海入蓑衣”(《又書王晉卿畫四首》之《西塞風雨》)。也有詞,據宋人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六“水色山光漁父家風”條:
東坡云:“元真語極清麗,恨其曲度不傳?!奔訑嫡Z以《浣溪沙》歌之云:“西塞山邊白鷺飛。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鱖魚肥。自蔽一身青箬笠,相隨到處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鄙焦纫娭?,擊節稱賞。且云:“惜乎‘散花’與‘桃花’字重疊。又漁舟少有使帆者?!?/p>

還有幾首漁父詞,雖然不是直接模仿,但顯然也取其意境,茲不錄。上述詩詞大多作于東坡貶居黃州前后,比作于貶惠州時期的《食荔支》早十多年??梢娔7隆稘O歌子》其一,蘇軾早有“前科”,而且不止一次。
平心而論,上述作品委實一般。雖然東坡已是大詩人,但如何模仿《漁歌子》還是缺乏經驗,“斜風細雨”四個字被反復扒用,亦非高明。錢鍾書《談藝錄》之《王荊公改詩》條,評蘇軾的政敵王安石,曰:“又有一節,不可無議。每遇他人佳句,必巧取豪奪,脫胎換骨,百計臨摹,以為己有;或襲其句,或改其字,或反其意。集中做賊,唐宋大家無如公之明目張膽者?!贝苏撋跤械览恚覀冞€可再作發揮。其實,大詩人的高明,不一定是有原創性,也不一定是悟性過人,一學就會,也可能是于他人集中反復“做賊”,屢敗屢犯,不斷揣摩,不斷變化,一而再,再而三,最后變成“老賊”,并將之“以為己有”了。蘇軾也如此。他貶居黃州,始于元豐三年(1080),貶居惠州,始于紹圣元年(1094),也就是說,他十四五年間不斷揣摩《漁歌子》其一,“或襲其句,或改其字,或反其意”,最終,正如奧登評價里爾克所云—“他經過十年的沉默,工作而等待,/直至在穆佐顯了全部的魄力,/一舉而叫什么都有了交代”。寫成《食荔支》,在蘇軾當然不算“大魄力”,卻也是多年揣摩張志和的一個“小交代”。我們不能輕視這類“小交代”,因為學習總不會白費,大量試錯經驗的積累,是蘇軾始終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基礎。由此,我們可窺蘇軾的學詩之道。
可作對照的另一例,是李白之于崔顥。李白喜歡崔顥《黃鶴樓》:“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苯翊鎯墒追伦?。第一首是《鸚鵡洲》:“鸚鵡來過吳江水,江上洲傳鸚鵡名。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煙開蘭葉香風暖,岸夾桃花錦浪生。遷客此時徒極目,長洲孤月向誰明?!边@首不算太好,知者寥寥。第二首是《登金陵鳳凰臺》:“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倿楦≡颇鼙稳眨L安不見使人愁?!彪m然不如《黃鶴樓》,但已然爐火純青,是唐詩選的必選作品??梢?,李白跟蘇軾一樣,也是鍥而不舍,越學越“賊”,最后給出一個“小交代”的。只是《登金陵鳳凰臺》的模仿痕跡太明顯,不像《食荔支》其二那樣,既跟原作旗鼓相當,又瞞天過海,故略輸一籌。
最后,知道了《食荔支》其二模仿《漁歌子》其一,也讓我們對它的意蘊有更深一層的理解。蘇軾晚年有《自題金山畫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边@三州都是他落難之地,而在黃州和惠州,他都寫了模仿張志和之作,這不是偶然的。在這首詩的背后,隱藏著一個作為退隱象征的“漁父”張志和(我們也可理解為“耕夫”陶淵明的另一化身);在“日啖荔支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的豁達背后,是蘇軾“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臨江仙·夜歸臨皋》)的隱痛。
二○二三年三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