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祺煜
史學家們不得不承認這樣一個頗具諷刺意味的事實——長期被視為“落伍”的拉赫瑪尼諾夫,在每一代演奏家和樂迷心目中都是真正的樂壇常青樹。這位“最后的浪漫主義者”在晚年大膽走進留聲機時代,留存下來的一系列經典錄音讓他在當代依舊熱度不減。
回望拉赫瑪尼諾夫的職業生涯,鋼琴家、作曲家與指揮家這三種頭銜在不同的時空中獲得了微妙的平衡。他曾用一句古老的諺語“我已經獵獲了三只野兔”來形容自己。行至中年,這位信奉浪漫主義精神的音樂家一貧如洗地流亡美國,從1918年至1943年,他在美國年復一年地巡演。為了給觀眾增加新鮮體驗,他積極挑戰自我,持續更新自己的獨奏曲目。“如果剝奪我的演出機會,我就會枯萎。”

拉赫瑪尼諾夫琴技精湛,多次登臺演奏自己的作品。1973年,樂評家哈羅爾德·查爾斯·勛伯格(Harold Charles Schonberg)撰文紀念拉赫瑪尼諾夫誕辰一百周年,贊賞了拉赫瑪尼諾夫近乎完美的演奏:光輝的旋律被勾勒出來,室內樂的風格將其內心平和的聲音展現出來。他那神奇的手指不會彈錯音。在這樣一個以演奏技巧引人注目的時代,他是舉世無雙的。
拉赫瑪尼諾夫的朋友、作曲家兼鋼琴家阿布拉姆·查辛斯(Abram Chasins)曾這樣描述:“拉赫瑪尼諾夫在演奏作品時融入了藝術性。”在莫扎特《A大調鋼琴奏鳴曲》(K. 331)第一樂章的錄音中,他的演奏是如此自由,節奏跨度很大。相比之下,在面對自己的作品時,拉赫瑪尼諾夫則會更加忠于樂譜,他的音樂詮釋深沉又內斂。
這兩種看似矛盾的態度可能與拉赫瑪尼諾夫的自我定位有關。在詮釋名作時,他會留下自己獨特的音樂標記,但這并不影響作品本身的辨識度。一旦涉及錄制自己的作品,他會愈發謹慎認真,或許他認為自己的唱片會被用作后人的摹本。拉赫瑪尼諾夫將自身的演奏風格融入多部作品,我們能從莫扎特《A大調鋼琴奏鳴曲》第一樂章的變奏中體會到拉赫瑪尼諾夫的音樂個性和表演風格。此外,盡管拉赫瑪尼諾夫在演奏時并不總是遵循表情、節奏和其他標記,不過一旦做出改變,他還是會保持統一。
在《BBC音樂》雜志的票選中,拉赫瑪尼諾夫從一百位當代鋼琴家中脫穎而出,成為大眾心目中最偉大的鋼琴家之一。音樂總是與歷史文化相映襯,拉赫瑪尼諾夫就是“過去與現在”的結合。拉赫瑪尼諾夫的音樂表達既離不開俄羅斯鋼琴學派的影響,也與作曲家的創作風格和美學觀念息息相關。盡管拉赫瑪尼諾夫是一位來自過去的音樂家,但他的錄音從未沉入忘川或塵封于圖書館的只言片語中,他的演奏風格依舊影響著當今諸多知名鋼琴家。
費城交響樂團以其獨特、飽滿的聲音而聞名,似天鵝絨般溫暖的弦樂引發了聽眾的共鳴。列奧波德·斯托科夫斯基(Leopold Stokowsky)于1921年擔任費城交響樂團音樂總監,他放棄指揮棒,轉而用其巨大而富有表現力的雙手指揮。短短二十年間,這位極具魅力的指揮家使費城交響樂團煥發出新的光彩,著名的“費城之聲”正是在他的努力下形成的。1936年至1980年,在音樂總監尤金·奧曼迪(Eugene Ormandy)的領導下,樂團繼續這一傳奇。拉赫瑪尼諾夫與樂團的相互成就是音樂史上的一段佳話——他成為第一位與費城交響樂團合作的獨奏家、客座指揮以及第一位與費城交響樂團合作錄制自己音樂的作曲家。


1934年,拉赫瑪尼諾夫與斯托科夫斯基、費城交響樂團共同首演了其剛剛譜寫的《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留下了一張偉大、傳奇的唱片。斯托科夫斯基和費城交響樂團對這張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唱片的貢獻堪比作曲家本人。拉赫瑪尼諾夫作為美國最早接受錄音技術的音樂家之一,他的唱片至今仍被各大廠牌重新發行,為全世界觀眾所喜愛。
由于持續進行巡演并大量錄制發行唱片,拉赫瑪尼諾夫在美國逐漸家喻戶曉。從1918年到1943年,拉赫瑪尼諾夫在北美二百二十一個城市進行了一千多場演出。他在舞臺上的不茍言笑絲毫沒有影響觀眾對他的喜愛。
在與樂隊的協奏中,他自己的作品——《第二鋼琴協奏曲》《第三鋼琴協奏曲》和《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嶄露頭角。其他的獨奏曲目來自浪漫主義經典曲庫,通常是肖邦和李斯特的作品。二十世紀的作品不夠吸引他的眼球,因為它們尚未進入經典之列,也不被大多數觀眾所喜愛。拉赫瑪尼諾夫一絲不茍地制作唱片,這些唱片首先要符合他的高標準,而不是屈從于唱片制作人的要求。美國勝利唱片公司利用拉赫瑪尼諾夫的名氣,使留聲機逐步進入成千上萬的美國家庭。樂迷們不僅買票去聽拉赫瑪尼諾夫的演出,還購買并播放他的唱片,廣播電臺也是如此。拉赫瑪尼諾夫成為大眾媒體時代的創新者。
拉赫瑪尼諾夫曾在接受采訪時談論了他對錄音的看法。這段訪談以“藝術家與留聲機”為題發表在1931年4月的《留聲機》雜志上:“事實上,通過留聲機這一媒介,我們現在可以提供給大眾與現場音樂會相似的音響效果。對于曾在現場親身聆聽的觀眾而言,即便是比較挑剔的那部分,我們的唱片也不會讓他們失望;對更多沒有機會聆聽現場音樂會的人,唱片彌補了他們的遺憾。此外,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錄制唱片能使藝術家對自己滿意。因為我天生是個悲觀主義者。我很少對自己的表現由衷地感到滿意。更多的時候,我覺得自己還可以做得更好。制作唱片給我提供了趨于完美的機會。如果一次、兩次甚至更多次我沒有發揮出自己應有的水平,那我會不斷推翻、重錄,直到對結果滿意為止……
如果將留聲機與廣播的終極音樂價值相比較,留聲機給了音樂家一份無價的禮物——藝術的永恒。用廣播聽一場獨奏,音樂會隨著演出的結束一同消弭。但一張留聲機唱片可以永遠保存世界上最杰出的藝術家的演奏和歌唱。想想看,如果我們擁有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鋼琴家李斯特的唱片,對今天的我們來說意味著什么呢?然而,如今我們只能模糊地想象他的演奏。因為唱片的存在,我們的后代也會更幸運,最優秀的音樂家留下來的將不僅僅是名字。”


1943年3月28日,拉赫瑪尼諾夫在位于比弗利山莊的家中去世,他的朋友本諾·莫伊塞維奇(Benno Moiseiwitsch)計劃于1943年3月29日下午在斯托爾歌劇院舉行拉赫瑪尼諾夫的年度音樂會,但在早晨從威爾士出發的火車上,他看到了報紙上刊登的拉赫瑪尼諾夫去世的新聞。莫伊塞維奇在音樂會上演奏了肖邦的《葬禮進行曲》,全場兩千五百名觀眾肅立默哀,共同陷入悲痛之中。
拉赫瑪尼諾夫的遺產因為錄音技術得以延續。隨著時間流逝,人們對拉赫瑪尼諾夫演奏的第一手記憶逐漸淡去。為了紀念這位偉大音樂家的一百周年誕辰,美國勝利唱片公司推出了“RCA紅印系列”,重新發行了拉赫瑪尼諾夫的完整唱片目錄。這給新一代音樂愛好者提供了聽到拉赫瑪尼諾夫演奏的機會。
拉赫瑪尼諾夫最初并不愿意在美國生活,但這里給了他太多溫暖與關懷。雖然他無數次夢回俄羅斯,但最終選擇與自我和解,接受并擁抱了美國的指揮家、樂團和觀眾。時至今日,巡演上的成功以及那些具有開創性的錄音活動,都使他的音樂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