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一帆
表叔近期跳槽到一家外企做翻譯,沒想到他的新同事鮑里斯竟是個拉赫瑪尼諾夫迷。我的這位表叔自幼習琴,最拿手的便是幾段拉赫瑪尼諾夫的《音畫練習曲》。知音相識,閑聊甚歡,他們一有空就會聊起拉赫瑪尼諾夫,從鋼琴曲、交響曲到浪漫曲,樂此不疲。
一天,鮑里斯問他:“中國聽眾是什么時候了解拉赫瑪尼諾夫的呢?”
這個問題難倒了表叔,于是他來詢問我是否了解這段歷史。我雖在音樂學院工作,但印象中關于拉赫瑪尼諾夫在中國的“接受史”研究似乎還無人涉獵,更別提研究成果了。我只好硬著頭皮在故紙堆中搜索一通,未曾想竟真讓我發現了許多拉赫瑪尼諾夫音樂在中國傳播的痕跡。
我手邊能查到的最早演唱拉赫瑪尼諾夫聲樂作品的中國人是男高音歌唱家、聲樂教育家胡然。當時他還是國立音專主科聲樂的學生,在周淑安和蘇石林的指導下,分別在1936年國立音專第三十六次、第三十七次學生音樂會,以及1937年6月16日上海青年會禮堂舉行的第五屆國立音專畢業生音樂會上演唱了拉赫瑪尼諾夫的浪漫曲《在我窗前》。后來,胡然成了上海樂壇杰出的男高音歌唱家,有“遠東第一男高音”的美譽。
要知道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雖然俄羅斯音樂家數量龐大、教學演出活躍,但無論是工部局樂隊的保留曲目還是國立音專的教學曲目,都依然以德奧古典浪漫時期的作品為主,拉赫瑪尼諾夫、斯克里亞賓、阿連斯基、普羅科菲耶夫、斯特拉文斯基等人的作品很少被納入演出曲目中。大概是因為這些音樂家自1917年前后就到處流亡,在故鄉這段惶恐不安的經歷使他們不愿回首,而天各一方的音樂家們之間的信息溝通也不那么暢通吧。
在局勢相對穩定些之后,也就是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起,拉赫瑪尼諾夫的鋼琴曲才開始出現在國立音專的節目單上。1931年3月20日下午,國立音專教授、音樂理論家青主的夫人——聲樂教授華麗絲(Valesby)舉行了一場獨唱音樂會,她邀請的助演嘉賓、鋼琴家麥克萊楚夫(Maklezoff)演奏了拉赫瑪尼諾夫的《G小調前奏曲》,這是國立音專史上第一次上演拉赫瑪尼諾夫的作品,讓這位音樂巨匠走入了中國聽眾的視野。

拉赫瑪尼諾夫能走進當時中國第一高等音樂學府,除了鋼琴組主任查哈羅夫的選曲安排外,另一位鋼琴教授皮利必可華夫人(Pribytkova)也“功不可沒”。她畢業于圣彼得堡音樂學院,是拉赫瑪尼諾夫的遠房表親,據說她曾跟隨拉赫瑪尼諾夫學習作曲,拉赫瑪尼諾夫有一首不為人知的《浪漫曲》就是題獻給她的,由此看來國立音專與拉赫瑪尼諾夫淵源頗深。
從那以后,拉赫瑪尼諾夫的作品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滬上音樂廳和音樂學府中:在1933年國立音專第一屆畢業生音樂會上,鋼琴主科學生裘復生演奏了他的《G小調前奏曲》。1934年,鋼琴教授拉扎雷夫(Lazareff)在新亞酒店大禮堂舉行的國立音專教員音樂會上演奏了他的《F小調練習曲》和《升G小調前奏曲》……拉赫瑪尼諾夫的音樂終于為中國的聽眾所熟悉了。
我將查到的資料交給鮑里斯后,他非常激動,甚至聲稱要寫一篇《拉赫瑪尼諾夫在中國》之類的學術論文,補充到他的文化社會學博士課題里。看他如此興奮,我決定再深入查找一些早年上海音樂生活的資料,多找尋一些拉赫瑪尼諾夫的聲音。
根據《工部局公報》的記載,早在1923年12月16日,拉赫瑪尼諾夫的浪漫曲《耶穌降臨》就在滬上演,由男低音歌唱家塞利瓦諾夫(Selivanow)演唱,梅百器指揮工部局樂隊伴奏。1926年1月3日的星期日音樂會,工部局樂隊在梅百器的執棒下,首演了管弦樂版的《升C小調前奏曲》。同年5月23日,工部局樂隊又演奏了浪漫曲《人生》,由俄籍女中音歌唱家埃爾佐夫(Eltzoff)演唱。
1933年4月30日,為紀念查哈羅夫音樂生涯二十周年,卡爾登大戲院(現長江劇院)上演了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二鋼琴協奏曲》,查哈羅夫親自擔任鋼琴獨奏,梅百器指揮工部局樂隊協奏,創下了當時最高的票房紀錄。兩周后的5月14日,工部局樂隊再一次上演了《第二鋼琴協奏曲》,這次由鋼琴大師莫伊塞維奇獨奏。拉赫瑪尼諾夫曾幾度稱贊莫伊塞維奇的高超技藝:“莫伊塞維奇彈我的作品比我好。”


1936年,拉赫瑪尼諾夫的摯友、“低音歌王”夏里亞賓在中國的巡演轟動一時。他在上海大光明劇院連開兩場獨唱音樂會,一票難求,引得滬上名流齊聚。雖未演唱拉赫瑪尼諾夫的聲樂曲,但鋼琴伴奏戈津斯基演奏了拉赫瑪尼諾夫根據貝多芬《第五交響曲》改編的鋼琴作品《命運》。毫無疑問,這頗有隱喻的選曲渲染了全場“流亡者”的氣氛。此后夏里亞賓北上,在哈爾濱美國電影院舉辦的音樂會中,演唱了包括拉赫瑪尼諾夫在內的二十余位作曲家的歌劇名段和俄羅斯民歌。
1937年,為紀念普希金逝世一百周年,在滬的俄羅斯音樂家聯合成立了普希金委員會,以作曲家阿甫夏洛穆夫為代表的一百零二名作曲家擔任委員,舉辦了一系列紀念活動。除了如今汾陽路岳陽路路口矗立的那尊普希金銅像以外,蘭心戲院還上演了拉赫瑪尼諾夫根據普希金長詩創作的獨幕歌劇《阿列科》。在同年10月底的“星期日音樂會”上,梅百器指揮工部局樂隊演奏了拉赫瑪尼諾夫的《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依然由伊特基斯擔任鋼琴獨奏,或許作曲家本人也未曾想過就在這部作品完成的第三年,它已在“東方巴黎”奏響。
但是我找到的這些資料中,并沒有鮑里斯最在意的合唱交響詩《鐘聲》。他懷疑中國的音樂愛好者并不知曉這一作品。他和表叔說起的時候,預料自己會看到對方滿臉驚訝的表情,可偏偏表叔對這部《鐘聲》很了解,還能說出一番故事來。
“小時候,鋼琴老師經常帶著我去音樂書店搶購樂譜。”表叔與鮑里斯在外灘喝咖啡,順便把我也帶上了。鮑里斯很奇怪表叔為什么說是“搶”,還以為自己的中文不過關呢。表叔解釋道:“是的,你沒聽錯,就是‘搶,因為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這是唯一可以得到外來音樂信息的渠道。大概每過一兩個月就會有一批樂譜、唱片上架供應,很多熟客得到消息,早早就會等在店外,諸如上海音樂學院作曲系的王西麟、陳鋼、倪瑞霖……那時候他們還是小青年呢。大門一開,師生們便涌向柜臺,搶抱著一大堆樂譜和唱片,等著結賬。當時我最高興的事就是能夠搶到拉赫瑪尼諾夫的作品。”表叔流露出一種幸福的神情。對于音樂愛好者來說,有什么比得到一本自己崇拜的大師的作品更高興的事呢?


自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開始,拉赫瑪尼諾夫的藝術歌曲越來越多地出現在中國的音樂會上。在紙頁已經脆黃的節目單上,我經常能看到《這地方好》《別唱吧,美人》《春潮》《小島》《在我心靈中》《一切短暫即逝》等,它們深受中國聽眾的喜愛,蘇石林、溫可錚、孫嘉馨、張權、朱崇懋等歌唱家都在獨唱音樂會中演唱過這些作品。
鮑里斯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因此,拉赫瑪尼諾夫在中國的傳播是有一段時間的了。”
表叔抿了一口咖啡,繼續說他的《鐘聲》緣:“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我到美國做訪問學者,太太陪讀,她在洛杉磯比弗利山莊一處俄裔集聚的小區找了一份陪老人的差事。哪曉得這位九十歲的老太太以前竟然是個歌唱家,寓所里的墻上還有與拉赫瑪尼諾夫的合影。”鮑里斯聽得起勁了,讓服務員續杯,又添了些蛋糕。
“老太太聽說我會彈琴,而且也是個拉赫瑪尼諾夫迷,于是每當我去接太太回家的時候,她都會在小花園的門邊早早地等著,非要和我合伴奏唱幾首歌,聊解一周的孤苦寂寞。因為我以前買過一本未曾聽得音響的《鐘聲》,又聽說它在美國上演過,所以我猜想老太太可能參加過演出。果不其然,我話還沒說完,她自豪地笑了,說拉赫瑪尼諾夫還和她握過手呢。”
表叔說他回國之前的一個周末,老太太打電話約他早些去。“一進門,她就送了一張唱片給我,正是三十多年來我一直沒有聽到的《鐘聲》。我們一邊喝茶一邊聽。”作品有四個樂章——“銀鐘”“金鐘”“警鐘”“鐵鐘”,分別對應了人生的童年、婚姻、掙扎、死亡。拉赫瑪尼諾夫把鐘聲與俄羅斯的文化和人的一生緊密相扣,聽完讓人很是震撼。
“拉赫瑪尼諾夫的許多作品都與鐘聲有關。”我想到《第二交響曲》第一樂章莊嚴的末尾、《第三鋼琴協奏曲》的末樂章,以及《死之島》《第三交響曲》《交響舞曲》的一些片段,很想說鐘聲是俄羅斯的象征,象征著命運,但是在這兩個老樂迷面前,我又能說出什么新意來呢?
還是表叔說得好:“貝多芬和拉赫瑪尼諾夫的作品都探討了人與命運的關系,但貝多芬一方面揭露命運的兇惡,另一方面更多的是鼓舞人們去迎戰它;而拉赫瑪尼諾夫筆下的命運邪惡竟是不可戰勝的。”鮑里斯補充道:“他的悲劇命運并不是莎士比亞式的性格與社會的沖突造成的,而是反映出整個社會環境令人窒息的壓迫。”
似乎該輪到我說些什么了,恰好我前兩天剛看到一段話:“藝術作品中的‘悲,是一種鼓舞人們珍惜生命、向往幸福的‘力。它應該是一種反作用力,是能發生在作品欣賞之后的反思。它的積極意義在于鼓舞我們超越苦難,前仆后繼地完成未竟事業。”
恰好這時餐廳里響起了拉赫瑪尼諾夫《第二鋼琴協奏曲》的鐘聲前奏,它從屹立在外灘邊的大廈頂樓飄向浦江上空。鮑里斯聽著、望著,指著高樓林立的遠景頗有感悟地說:“這是一個很有意義的場景啊!知音憑著彼此心中共同的曲調,遲早會相聚、相認。而正是人類進步文化的交流,才可能促成民族文化的發展,才可能有我們今天的相互理解與世界和諧的繁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