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澤睿



2015年11月13日,奧地利作曲家格奧爾格·弗雷德里希·哈斯(Georg Friedrich Haas)的第七部歌劇《早與晚》(Morgen und Abend)在英國皇家歌劇院(Royal Opera House)完成首演。《衛報》評價其“雖然聽起來很美,但作為戲劇卻十分脆弱”。
歌劇《早與晚》根據被譽為“挪威貝克特”的作家約恩·福瑟的同名小說創作而成。作品名中的“早”指的是“出生”,“晚”指的是“死亡”。小說主要講述了漁夫約翰尼斯的出生與他發現自己即將死去的過程,除此之外的一切生活軌跡與生平事跡皆不在其中。

省去主人公中間生平的做法使整部小說給人以極強的割裂感,福瑟慣用的重復性對話穿插其間,劇情平庸且發展緩慢。因此,這部小說很早便被扣上了“無聊”“簡單”的帽子。
許多話題在當下看起來更加“正確”,更多是因為時代需要具有時效性的藝術作品去推動藝術的發展。進入后現代語境后,西方文學作品的題材開始向種族、性別等身份認同問題傾斜,浪漫而宏大的題材被認為是不實在的,“生與死”同樣不再被賦予崇高、偉大的意義。因而,也有一些人認為福瑟的小說《早與晚》“不屬于我們這個時代,但它卻與我們的時代完全相符……這是在‘錯誤的時間寫的一本‘正確的書”。
在歌劇中,腳本、場幕往往是為作品與作曲家的藝術理想服務的,作曲家在創作中可以根據自己的意圖進行修改與調整。但對于哈斯來說,福瑟的文本就是上天給他的禮物。因此,他將小說的敘事轉換、結構布局、語言重復等特點在歌劇中全然保留與呈現。哈斯從不刻意追求標新立異的手法,只希望能與聽眾產生情感共鳴,意圖用一個極其簡單的世界去映照一個過度復雜的、深諳世故的世界。他將福瑟小說中所傳達的“從一個虛無到另一個虛無”的精神巧妙地搬上歌劇舞臺——父親剛把孩子放在搖籃里,轉眼便已經是臨終之床——生命的無意義感以及“出生”“死亡”這兩個看似對立事件的趨同性在此刻體現。

哈斯在其音樂作品中體現的美感,以及自身的藝術追求,與“當代美”形成強烈的對立。當被當代主流審美試圖拋棄、掩蓋的命題重新出現在大眾視野時,一種異于當代的美從中產生。這種美并非是人們向往的,但卻值得人們回望。
把握了文本內核后,作曲家需將其用音樂表達出來,傳遞給大眾。原著中的“早”與“晚”是兩個完全斷裂的章節,哈斯在歌劇中僅用一個和弦便巧妙地將兩個部分、兩個場景銜接了起來。在歌劇中,“早”與“晚”的人物沒有重復出現,在約翰尼斯出生的場景中,只有他的父親奧萊和助產士;而在死亡場景中,是他與妻子、朋友、女兒不斷交談。
視角轉至歌劇舞臺上,哈斯憑借簡單得出乎意料的音樂材料實現了兩個場景的對比——“早”的人聲是父親奧萊的念白,“晚”則是歌唱。這是為了表現奧萊作為生者的狀態,同時念白使作品充斥著自然、質樸的氣息。他所念的都是作品最核心的生命觀——“從一個虛無到另一個虛無”的循環往復的過程。
除了念白,“早”的音樂構成還有管弦樂隊,但管樂幾乎沒有出現。樂隊部分的創作更極致地體現了哈斯對簡約主義素材超高的延展能力。“早”的音樂材料包括純五度音程的不斷衍變與回歸。在開頭部分,哈斯主要采用弦樂隊的同質音色,其余樂器僅作片段化的點綴。弦樂器能將微分音的變化更為細微地展現出來,哈斯由此設置了一段探索式的弦樂發展過程,即通過微分音的逐漸滑動而達到確定的音程關系,預示主人公父親奧萊的出現。
有意思的是,在歌劇中弦樂的變化呈現了一種周而復始的特征:每次由定音鼓打斷,再繼續,形成了先緊縮、回落的聽覺效果,隨后拓展走向純五度,預示了從黑暗走向光明。“早”,即生,無論在直白的表達還是音樂的塑造上,都暗示了“晚”的即將到來。哈斯對“早”的塑造從黎明前的黑暗開始,由無序的音響和定音鼓的警示,逐漸變換、增添光亮,由純五度宣告“早”的正式到來,卻又由人聲念白向聽眾宣告,這“早”,這“出生”并不美好也不全然光明。在西方文化語境中,“出生”自古以來就帶有期望感與悲劇性,哈斯選擇以直白的語言將兩者袒露給聽眾,通過音樂形象的沖撞、流變,揭示了身體的脆弱以及人生的稍縱即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