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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犯

2023-05-08 19:12:05王月邦
青海湖 2023年4期

中午時分天橋上開始擁擠起來,踏著下班的節點,向福臨巷這個方向走過來的人群,在拐角處閃一下,然后急匆匆地走下臺階,踩碎一地陽光。這個時候應該有一個討厭的女人和一個邋遢的拾荒人出現在我的門前。我站在門口就能看見不遠處的天橋,看見那個走過天橋的女人,卷著一陣香風而來,然后高高在上地念出她的取件號。

我在福臨巷經營的這個菜鳥驛站,一年多來沒少受這個女人的刁難。她叫吳錦燕,在區政府那邊上班,福臨巷里數她的快遞最多。搞不清這個冷艷的女人是怎樣一種心態,她動不動就投訴,一投訴快遞公司就給我罰款,這樣我一天或幾天的工作就等于白干。每次看到吳錦燕出現我就誠惶誠恐,但每次還得皮笑肉不笑地迎上前去:“吳姐,來取件呀?”

她從不理會我真誠的問候,比如說今天,她將身邊的幾個取件人擠到一邊,拿到自己的東西后,一邊在門口的鐵皮箱上拆封一邊嚷道:“你們這樣慢騰騰的,效率太低。看看,這差不多十分鐘的時間!”

然后捂住鼻子驅趕那個從巷子里走出來撿拾廢紙盒的拾荒人:“走開走開,這么大熱天的,臭死了!”

人們已經習慣了她的不可一世,看著她往斜對面的翠谷家園走去,轉過頭來對那個蓬頭垢面的拾荒人說:“老奎,你離她遠點,老挨她的罵。別急著撿,我們又不搶你的生意?!?/p>

這時候的老奎就報以憨憨地笑。我老早就發現,老奎除了牙齒白,全身上下一抹黑,這個模樣要是黑夜里冒出來,保準把人嚇個半死。

老奎很早以前就是這條巷子里的暫住人口,資格比許多街坊還老。他住在巷子深處,以撿破爛為生,不知道他是哪里的人,也看不出是哪個層次的年齡。

我的這個快遞店是從別人手里轉過來的,轉讓費基本掏空了家里的全部積蓄。原以為城里的生意輕松好做,接手以后才發現這個驛站還不如老奎撿破爛自在。我之所以硬著頭皮干下去,一是有一家子人需要養活,二是我沒有其他的技能和專長。

說說我的家吧——十九歲那年的一個夜里,我走出家門扒乘運貨的大車輾轉到達西部戈壁灘上的一座小鎮,在老高的養殖場里養牛,憑著自己有點文化也能吃點苦,逐漸得到老高信任,幾年后老高通過進一步的培養和考察,把我發展成了他家的女婿。

說句真心話,岳父一家對我很好。岳父和我每天在牛欄里忙,大小事兒都和我商量。其實以前他有工作,在一個規模不大的煤礦里從事井下作業,后來提前辦了退休,因為那個煤礦快要發不出工資了。岳母少言寡語,置身家務活中出不了門。妻子高從云是他們的獨生女,卻沒有一點嬌慣的樣子,很能理解人。按說這樣的日子過下去也很不錯,熟料就在女兒曉曉三歲那年,岳母的心臟病一犯再犯,幾次到外地檢查治療,花去許多錢仍然效果不佳。于是全家不得不商量海拔的問題,決定離開那個風沙彌漫的戈壁小鎮,往低處走,往方便治療的地方走,這樣我們就來到了現在的這座城市。

岳父用變賣養殖場的錢買了一套房子,等全家住進去,才發現城鄉之間的差別不是一般的大。于是岳父接受我的建議,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盤下這家菜鳥驛站開始我們創業的嘗試,但他對快遞系統上的活兒很不上手,于是索性待在家里看孩子,把這個店交給我和從云打理。

我們的店里一共有四個人,老板就是我——陳志春,各個快遞公司的備案表上都簽的這個名字。中區這邊跟我們簽約的有四家快遞公司,中通公司的派件量比較大,有優勢腰桿就硬,要我們自己去取,其他的三家量小,都由快遞員送來。店里除我和從云外,還有兩個店員,一個是昝強,很精干的小伙子,每天開著箱式小貨車去中通公司運回兩趟快遞件,其他時間就在前臺。還有個姑娘孔令瓊,就住在后面的這個院子,技校里學的物流專業,熟悉這一行的業務,入庫環節主要靠她。由于各快遞企業之間多維度頭破血流的競爭,單個包裹到達末端站點只能拿到六毛錢的派送費,聽說還要下調。一年來的經驗告訴我,按照平均每天收件一千件、寄件三十件算,除去兩個員工工資和系統使用費、租金、水電費、物業費、罰款、車輛等各項費用,我們夫妻二人每月的收入還不到八千元,幾乎和員工一樣的待遇。這個數字離我的目標太遠,盡管這樣我還是拿定了主意準備硬撐,等待峰回路轉的那天。

而一筆一筆要命的罰款,每月就有一千多甚至兩千多。一件收入只有六毛錢的快遞,一旦被投訴罰款就是幾百,所有的解釋和分辨都不成立。在不爭的事實面前,我痛恨吳錦燕,這些損失幾乎都是她給造成的,我盼著有一天上蒼開眼讓她從天橋上掉下去。

此時的老奎又在鐵皮箱里翻來翻去,他的臉上汗涔涔的,像涂了一層機油,蓬亂的頭發上黏著紙屑,一陣一陣的體臭飄過來。他揀出一些包裝盒,然后扔在地上用腳踩,踩扁后再裝進身后的蛇皮袋里,弄得門前塵土飛揚。

排隊取件的人說:“老奎你停下,再不長記性,我們就給吳姐說,把你趕得遠遠的?!?/p>

老奎“嗨嗨”地笑著,停下手里的活,向不遠處的高樓望了一眼。大家知道他怕吳錦燕,就搬出那尊神嚇他,一嚇他就乖了,看著大家笑,嘴角扯到了耳朵根里,瞇成兩條縫的眼睛的余光,乜斜著鐵皮箱里不斷增多的紙盒子。

我走過去,把鐵皮箱往旁邊挪了一下,再不能挪了,再挪就到了煙酒店的門口。煙酒店的老謝吃軟不吃硬,他跟吳錦燕干過架,因為吳錦燕懷疑他賣假貨。有幾次吳錦燕叫來了市場監督管理局的人,他又把大蓋帽罵個狗血噴頭,停業整頓了好多次。

老謝沒事的時候就拿一把小凳子,坐在不遠處看我們門前的熱鬧。他對我比較客氣,很享受相互依存的成果。我們的菜鳥驛站每天有許多人來取件、寄件,這些人離開的時候想起家里需要什么東西,順路就去他的店里買,所以老謝近水樓臺也能發點小財。我敢保證這個世界上打心底里希望我生意興隆的,除了岳父一家和兩個店員,再就是這個老謝。

老謝在旁邊吃了一嘴塵土,明顯地對老奎意見很大:“你這個二球貨,哪里人多你往哪里擠,滾遠點!”

老奎笑呵呵地看了老謝一眼,走到對面的樹下,從懷里掏出一塊饃饃。在這條巷子里,老謝動輒訓斥老奎那是真的,但如果說他一點也不同情弱勢群體那是假的。老謝認為自己罵老奎是理所當然,但要是聽到吳錦燕罵老奎,他就有點打抱不平,氣哼哼地朝著那走遠的背影吐一口唾沫:“媽的啥東西?別看現在跳得歡,當心今后拉清單!”

這時我們店門前的人都走了,妻子高從云和店員孔令瓊正在角落里做飯,油煙彌漫開來。我又折回到門口,見老奎已經不在,老謝還坐在凳子上抽煙。我記著剛才的情景,便問:“這個老奎,孤身一人在巷子里混,到底啥來路?”

“誰知道他怎么回事,”老謝說,“他說是云貴那邊的人,但又說不清為啥來到這里。說不定這狗日的是個逃犯?!?/p>

我心里一緊,隨即又松開,說:“就算他犯了案子,這么多年過去,早就不抓他了?!?/p>

我說這話是有根據的,我看過一些法律規定,對于超過追訴時效的犯罪嫌疑人,不再追究刑事責任。

“要是犯了人命案子呢,能跑脫嗎?欠債還錢、殺人償命這個定律,任何時候都沒法改變。”

我心里又是一緊,想要擺脫這個話題,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這時,昝強在前臺喊道:“陳哥,極兔公司的楊總來了?!?/p>

楊總是從后門進來的。這個門店適合做快遞就是因為后面有個進貨口,不至于影響前臺的工作。出去后門是小區的院子,我們的小貨車就停在那里,后面停著楊總的那輛灰色轎車,前保險杠好像被撞過幾次,齜牙咧嘴 。

楊總一見我就叫道:“陳志春你怎么搞的?投訴那么多,連帶著我們公司受累,這損失你來賠???這樣下去,我就不給你派件了!”

我急忙拉著楊總在后門口的涼傘下坐下來,賠著笑臉說:“這個我懂啊楊總,每天掙點毛毛錢,一個月下來,罰款就有兩千,誰不心疼啊?就怪那個吳錦燕,老跟我們對著干?!?/p>

楊總蹙起眉頭:“連一個女人都擺不平,誰信啊?”

我說:“這個女人不一般,記仇。去年我剛接過這個店的時候,一次她帶著狗來取件,那條狗全身金黃,毛發毿毿,進入店里亂竄,讓昝強一腳給踢了出去,當時她就站在門口大罵?!?/p>

楊總說:“那就對了,如今有些養狗的人,待狗比他爹媽還親。遇上這種難纏的人,千萬別把她拉黑,該忍還得忍,否則你離關門的時候不遠了?!?/p>

打了一年多的交道,楊總這人不錯,作為上一級快遞網點,他這個“總”當得也很湊合。我說:“我頭疼的就這投訴。一投訴,總公司那邊不分青紅皂白就罰款,他們以罰代管,純粹把罰款當成一項創收的渠道,榨干下面的血汗。有吳錦燕這樣的人,正好合他們的心意?!?/p>

楊總說:“我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去,受不了這層層盤剝。今后如被投訴,有確鑿理由的,我可以銷掉一些,但不能多,不然總公司那邊不答應。那個女人,你們自己想辦法,讓她閉嘴。”

昝強說:“我們陳哥不知給她賠了多少笑臉,說了多少好話,全都不靈。把小哥我惹急了,黑夜里給她一磚頭!”

楊總瞅了昝強一眼:“匹夫之勇!現在是法治社會,跟人干架基本上連嘴都不用了,你還動手?就比如這個臭女人,她一個電話就讓你破財,這叫殺人于無形之中,市井里如此,商場上也是如此?!?/p>

好像沒聽懂。但不管怎么說,為了生活還得干下去,每天重復那無休無止的消殺、分揀、入庫、取件、攪沫沫、被投訴。

我把店里的情況跟岳父說了,我只是讓他知道而已,對付吳錦燕這種人,我想他也沒有辦法。果然岳父說:“這能有啥辦法呢?如果是個男的,我立馬過去跟他干一架,打仗我不怕,以前我能放倒一頭牛!可是跟婆娘們叫陣,罵又罵不贏,打起來又叫別人笑話。這事兒干不得?!?/p>

岳母剛吃完藥,喘了半天說:“你這老頭,說了等于沒說。那個女人也是有單位的,去找他們單位的頭兒反映,不怕管不住她?!?/p>

從云說:“街上的人都說,她老公是當官的,反映上去他們也會給壓下來。天下烏鴉一般黑,去了也是白去?!?/p>

我對岳父說:“這幾天您就操心著房產證的事,抓緊辦,不然九月份開學,曉曉入學有點麻煩?!?/p>

“就是,這事兒馬虎不得,明天我就去辦。”岳父望著我說,“到時曉曉去學校報名,寫陳曉曉還是高曉曉?”

“就寫高曉曉,跟戶口本上一樣?!蔽页粤艘惑@,“您問這個干啥?”。

岳父的眼里潮汐涌動,他說:“志春,我沒看錯你,你是個好小伙,就跟我的親兒子一樣。我有個想法,你和從云再要一個孩子,那個孩子就姓陳,兩全其美的事情?!?/p>

我正要編造不要二胎的理由,岳母說話了:“你這老頭子說了半天才說了句人話,對,再生個男娃兒,這樣就兒女雙全了。”

曉曉也在旁邊叫道:“給我生個弟弟吧,我每天跟他玩?!?/p>

岳母轉過頭來:“你們忙你們的店,錢多錢少日子總得過哩,不要每天心事重重的。好歹你爸還有點退休金,添一個人不要緊,我老兩口給你們帶。”

我心里暖暖的,當晚躺在床上,聽著旁邊從云輕輕的鼻息聲,睡意一下跑遠了。我到牛場之初,老高曾問起我的身世,我說在那個離縣城不遠的小村里,我在養父母家生活了十多年,后來養母病故了,從此養父罵我沒出息,罵我窩囊廢,他醉一次,我的眼窩就青一次。初中畢業我就走向社會,再走向叛逆,然后扒乘一輛貨車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要飯,打雜工,飽嘗人情冷暖,后來遇到您,就跟著您到牛場里來了。

我和從云結婚之前,老高再次提起這事,我就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證——那個以前在縣城的街道里偶爾撿到的身份證,以此證明自己就是上面的那個陳志春,年齡比我真實的年齡大了兩歲的那個陳志春,嘴巴鼻子被摳去了半邊的那個陳志春。當時老高被牛糞熏得淚光閃閃,拿過去匆匆看了一下就還給我,說可惜你的戶口本拿不過來,這結婚證咋領?我說我再也不回那個家了,結不了婚我就給你家當長工。老高被感動得一塌糊涂,也不知動用了什么關系,私自就把結婚證給辦了回來。

結婚證上的陳志春比高從云大了三歲,但真實的情況是我比高從云大了一歲,這個話題有點繞,往后了再說。那時我沒有身后的羈絆,而老高只有一個女兒,他看準的就是這點。

不管怎么說,我很滿意現在的生活,這一切都拜岳父一家所賜。這樣想著,朦朧地看見自己走在一條鄉間的路上,那是通往縣城的方向,月光下的田野混沌一片。往前走,燈火亮起來,再往前走,夜晚的街市霓虹閃爍,夢華啤酒廣場上攢動著烏泱泱的人群。一個兜售酸奶的老漢,被一個戴著墨鏡的大個子一腳踢翻,酸奶潑了一地,一雙大皮鞋踩在老漢臉上,老漢的聲音仿佛從地縫里鉆出來,凄涼而又無助。我操起一條板凳,幾步奔過去,狠狠地砸在大個子的頭上。我看見大個子慢慢地倒下去,頭上噴出的血柱像節日的煙花一樣斑斕。驚慌的人群尖叫起來,打死人了!王富成被打死了,快報案??!我一口氣跑回家,給爛醉在炕頭的養父說我殺人了,你信不信?我殺人了,你還說我是窩囊廢嗎?那個醉鬼一瞬間酒醒了,瞪著眼睛說你敢殺別人也敢殺我,拿上這五十塊錢,快滾!

我忽地從床上坐起來,渾身是汗。街燈照在窗簾上,屋里像斑駁的森林。從云輕微的鼻息聲依舊,這么多年,也許她已經習慣了我的一驚一乍。

昨天家里說的話,我以為說說也就罷了,沒必要那么認真。熟料岳父養牛多年學來許多牛脾氣,他沒去辦房產證,而是直接沖進了區政府。區政府值班室打來電話要我去領人。當時店里正忙得不可開交,接到這個電話就亂了方寸。剛走出店門,那邊又打來電話,說是那個老家伙不聽勸告擾亂辦公秩序,再不過來我們就要報警了!

我急忙打車趕過去,在區政府的值班室里見到了岳父。岳父正坐在一條長條椅上吹氣,一邊一個保安按住他的胳臂。

“人來了就好,趕緊把他帶回去。”一個領導模樣的人說,“要不是看著年齡大,早送派出所去了!”

“那個吳啥啥的事情,你們管不管?”岳父扭頭問道,“把紀委的人叫來,我要反映情況。”

“走吧走吧,”那人不耐煩地揮揮手,“連名字都不知道,這里姓吳的多了去了。反映情況你寫個書面的東西來,走信訪程序?!?/p>

我和岳父出來,沒回家,徑直來到店里,前臺已經有人在排隊取件。從云數落道:“爸,您咋往那地方跑?真要把您抓走,這么忙的我們該顧著哪頭?”

“他們敢抓我,我連他們一塊告!朗朗乾坤,我就不信沒有王法!”岳父粗聲大氣地說道。

外面取件的人伸長了脖子往里看。從云急忙制止道:“小點聲。您還是回家去吧,這里都是細活,您幫不上忙?!?/p>

岳父看看左右,尷尬地一笑,隨即走出門去。這時孔令瓊也入庫完畢,跟著從云去了前臺。

我看看時間,已經十一點多了。再過一會兒,吳錦燕就要從天橋上走過來。我查了一下今天的取件碼,吳錦燕的有兩件,就從貨架上取下來,是兩只紙箱,很沉,我便抱過去放在前臺處,這樣吳錦燕不用排隊就可以立即取走她的包裹。

吳錦燕從天橋上過來了,她直直地從我的門前走過去,沒來取走她的箱子。

當落日的余暉從高樓頂上消失的時候,一天當中取件的高峰過去,門前的人群終于稀疏下來。老奎又在鐵皮箱里翻騰,半個身子探進去,兩腿懸在空中。

孔令瓊打量著那兩只箱子,然后走過來,低聲說:“陳哥,我發現了個情況。吳錦燕隔三岔五收到的東西,就是這種包裝精美的海鮮、鮮果、名茶和特產之類,他們家用不了這么多啊?!?/p>

昝強說:“她老頭有權有勢,當然有人送啦。”

我心里“咯噔”一下,猛然想起在郵政管理局開會時有領導講起,如今一些賄賂犯罪已經混跡到快遞當中,行賄人直接從電商平臺下單,利用快遞隱私保護的遮蔽,將行賄物品直接發到受賄人手中,以看似正常的網購繞開明著上門送禮的嫌疑。是不是這種情況?

吳錦燕的男人我見過幾次,聽說他姓邵,有些老,頭頂沒毛,好像是哪個省企的副總,吳錦燕取件時,他站在遠處看。

當晚快關門的時候,吳錦燕終于從斜對面的翠谷家園走出來,身后跟著她的金毛。那狗看見昝強,怯生生地站在門外。吳錦燕回頭看了一眼,話里有話地說:“格格就站在那里,別進來,里面空氣不好。”

然后她接過兩只箱子,帶著狗冷若冰霜地離開。

有一天,隔壁的老謝,把我拉到一邊,神秘兮兮地說:“知道嗎?那婆娘的事?”

他說的“那婆娘”顯然就指吳錦燕。我問:“啥事?你不說我怎么知道?”

“那婆娘,在單元門口摔了一跤。嘻嘻?!?/p>

“這有啥奇怪的?屁大點事也當新聞?!?/p>

“關鍵是,”老謝看看左右,“她是被自家的狗拉倒的,磕掉了一顆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然后沉入遐想:“要是她遛狗的時候剛好在天橋上,剛好從橋中間掉下去,就有好戲看了。”

我看著老謝,不由得肅然起敬。他說的這個情景,也曾經在我的意念里出現過。老謝不是人哪,是神。

老謝見老奎拿著袋子走過來,便從神游里回到現實,指著斜對面說:“那里面廢品多,快去撿。那保安我認識,就說是我叫你去的?!?/p>

老奎笑了笑,轉身往翠谷家園走去。門口的保安探頭往這邊看,看見了老謝,就放老奎進去了。

老謝喟嘆一聲:“街巷里討生活的人,都這個球樣。這保安吧,工資還沒老奎掙得多。老奎錢多吧,但每天弄得烏漆麻黑的,人活成抹布一樣?!?/p>

我說:“我這驛站,跟他們相比也好不了多少,夾縫里求生存,老被人卡脖子?!?/p>

話題又轉到吳錦燕這里。老謝說:“那婆娘在這一塊得罪的人多了,每次取件往前擠,沒少跟人爭吵。這邊她跟你們吵、跟排隊的人吵,那邊院子里跟保安、物業他們別扭,張狂不可一世。我們聯名告她,現在有人告就有人管,即使扳不倒她,也把她在單位搞臭?!?/p>

我認為他的辦法可行,跟吳錦燕這種人是沒法和解的。這個菜鳥驛站,豁出去不干了。我回到店里,叫孔令瓊寫了一份材料,歷數吳錦燕的罪狀,請求人民政府做主。我把材料給了老謝,先從翠谷家園開始簽名,一個個傳遞下去。

然后,我跨過天橋,走進了那個據說是很出名的立信律師事務所。

一個大背頭律師接待了我:“你說的這種情況,也就是社區的事情。她跟街坊鄰居鬧矛盾,是道德層面的問題。造成你經營慘淡的不只是她,就算她是惡意投訴吧,決定權也在你們上面的總公司。用這些雞零狗碎告她,無異于隔靴搔癢。能讓人處且讓人吧?!?/p>

我臉上火辣辣的,感到了被人不齒的窘迫。跟著老謝搞這種小伎倆,實在不怎么光明正大,回去找那老家伙要材料,已不知傳到哪里去了。

岳父往房管局跑了幾次,終于拿到了房產證。紅本本光彩鮮亮,共有人一欄寫著我和從云的名字,證明我們已經在這座城市里扎下了根基,暑假過后曉曉就可以順利地入學了。有信心就有盼頭,我們的頭頂露出半邊晴天。

我和從云來到店里的時候,昝強到中通公司取貨還沒回來。這天是周六,城市的上空飄著毛毛細雨,遠處近處的高樓挺拔寂寞。

隔壁老謝的店門早就開了,里面擠著幾個民工。我聽到一個聲音問道:“老板,這包煙,別處賣四塊,你怎么多了五毛?”

接著傳來老謝假惺惺的解釋:“你買一條就是平均四塊,零賣就多五毛。沒錯啊。”

那個聲音又說:“不對不對,國家定的價格,卻由著你嘴里亂傳。不買了?!?/p>

里面的老謝妥協了:“店和店的租金不一樣啊。四塊就四塊,拿去?!?/p>

我轉回店里,正要處理一些電聯件,后面汽車聲響起,是昝強回來了。

“中通的錢,這月結不上了,說是要等到下月?!标脧娬f。

這是司空見慣的事,末端的快遞驛站,處境就這么艱難。我說:“這幾天郵管局可能要來檢查,抓緊把各項記錄做好。西區那邊,被關停了好幾家?!?/p>

然后大家就忙著消殺、分揀、編號入庫、處理問題件等。這時門口黑了一下,吳錦燕拎著兩只大紙箱,氣喘吁吁地走了進來。

“發件?!彼焕洳粺嵬鲁隽藘蓚€字。

然后她從紙箱里取出兩摞書,都很整齊地用繩子扎在一起。她說:“你查驗好了,全是一些書籍。”

以前她也寄過兩次書,無須仔細檢查。我填寫了寄件單,用她帶來的紙盒子仔細包裝起來,準備發往安徽。寄件比收件賺錢,而且基本沒有罰款。

她付了一百多元的快遞費,然后在前臺取了一個包裹走了。

老奎從巷子深處走過來的時候雨已經停了,路面上濕漉漉一片。他經過我的門前時沒有停下來,徑直往天橋上去了。我知道老奎一定是去了那邊的銀行,因為他手里沒帶拾荒的袋子。

過了一會兒,渾身一抹黑的老奎又從天橋上回來了,他踩著泥水來到我的面前,低聲問道:“陳老板,我屋里的那些東西,你這里能不能寄?”

猛然想起,在一年多的時間里,我幾乎沒和老奎說過話。老謝有時候和他說話,但沒說幾句就罵上了,老奎也不計較,笑著走開。而現在,老奎竟然說要寄東西,我頗感蹊蹺。

“是你的行李嗎?”我以為老奎要回老家了。

“不是,是古董。我手里有幾樣古董。”

我吃了一驚:“古董?你有古董?那東西是要保價的!”

老奎笑笑,臉上一派輕松:“你放心,東西不是我偷來的,是撿來的,都是一些壇壇罐罐?!?/p>

我說:“老奎,上面有規定,我這里不能寄易碎品,尤其是古董。這個你得找順豐,但我們跟順豐公司沒有業務往來。”

老奎點點頭,轉身往巷子里走去。我忽然發現,他在不干活的時候,倒顯得有些步履蹣跚。

第二天早上,全家人正在吃飯,突然手機響了,我接過來,是昝強。昝強在那邊急不可耐地喊道:“陳哥,快過來,有重要事情??禳c快點!”

我放下飯碗,出門直奔驛站。進了門,見昝強立在后門外的車旁,一臉的緊張神色。

“怎么回事?”我問,隨即就看見了地上那只摔破了的紙箱,幾本書和幾捆百元大鈔落在地上。

“完了,這是吳錦燕的箱子!”

原來昝強要去中通公司取貨,順路將一些寄件帶到圓通公司。他認出了吳錦燕的那兩只箱子,所以在裝車的時候就帶了很大的情緒,大老遠地就往車廂里扔去,其結果是一只箱子被扔進去了,另一只重重地砸在箱板邊沿,“哐”的一聲,掉下來,破了。

我掏出手機,手抖得不聽使喚,忙不迭地拍了幾下,然后和昝強一道將地上的東西收拾到店里的角落里。這時候從云和孔令瓊也來了,看見這番情景,也被嚇得呆在一邊。

我對昝強說:“把另一只箱子也取下來,你趕緊去拉貨?!?/p>

兩只箱子,一只變形,一只被開膛破肚,那些百元大鈔,外面的可能有四五萬,里面的鼓囊囊看不清。

這下給吳錦燕怎么交代呀?冤家路窄,偏偏遇上她,這次不咬死我們才怪!

轉眼一想,對了,快遞的禁止性規定里,就有現金不能寄送一項。問題是吳錦燕為何要在書里夾帶現金呢?她為何不從銀行轉帳?我百思不得其解。

不想那么多了,只有把吳錦燕叫來,給她賠禮道歉,說明不能寄送的理由,確認一下數目,讓她把東西拿走,同時退還寄件費。

“這樣不行,”孔令瓊說,“這么多的錢,箱子又不是當著她面打開的,她要訛上我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報警吧陳哥,”她說,“警察會秉公辦事的,不然麻煩就大了。”

我躊躇了一下,看著地上的箱子說:“也只能這樣了,你們報警,讓警察來處理最好。把前門關了,警察走之前不能打開。我去趟申通公司,把上月的派送費結一下?!?/p>

這下從云不干了:“這么重要的事,你走了我們咋辦?不行,你下午再去?!?/p>

我只好硬著頭皮留下來,叫孔令瓊打了110,不一會兒警察就到了,三個人全副披掛。

“啥情況?”警察問,“店里出來了一堆錢?”

我結結巴巴地說了大致情況,并且著重說明,昨天被吳錦燕瞞哄過關沒查出來,今早露出了這個尾巴,你們可要給我主持公道。

他們打開那只破損的紙箱,清點了里面的現金和書。其中一個邊拍照邊說:“哇,一百萬,干的什么蠢事!這里面有問題,得好好查查!這些東西我們帶走,你們不要聲張!”

另一只箱子他們沒有打開,向我要了一個大袋子,全部裝起帶走了。

這時前門上已經敲得山響,有人喊道:“喂喂咋回事嘛?再不開門,我們就要投訴了!”

我急忙打開店門,外面已經排著十多個人。這時我才感覺到自己劇烈的心跳,我的天,嚇死了!

接下來的時間,我就等著吳錦燕來砸我的店。等了幾天沒等來吳錦燕,卻等來了郵管局的人。郵管局的人一臉怒相:“陳志春這店你還想不想開了?開會時對你怎么講的?現金不能快遞不能快遞,你沒長耳朵呀?”

我說:“這事我們已經報警了,沒造成啥后果呀。你們聽誰說的?”

“還要聽誰說嗎?全國人民都知道了,你上網看看。你們這店不認真履行寄件驗視制度,從今天起停業整頓五天!”

然后在一張蓋有公章的紙上“唰唰”地寫了幾筆,扔到我的臉上。

看著他們走遠,我心里無比凄楚。停業五天,就意味著有五六千件快遞會積壓下來,從而造成爆倉,招來更多的投訴。一年來不停地摸爬滾打,期盼著生意能有個轉機,無奈現實總是冷酷無情,讓我無法應對那么多的不確定。茫茫人海中討生活,不容易啊。

我打開手機搜索了一下,果然有一段視頻,十秒鐘一閃而過,能看清我們的驛站門面和角落里成捆的現金,上面還有兩行字幕:是誰如此豪橫?快遞店驚現百萬現鈔!

我想能制作這種視頻的也只有孔令瓊,一問,果然是她。我的二兩脾氣剛要發作,卻沒料到她先聲奪人:“陳哥,我們不能一忍再忍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猶豫什么?吳錦燕的那些錢,絕對來路不正,曝光她沒錯!”

這姑娘直來直去而且膽大,我自愧弗如。在她堅定的目光里,我找回了久違的自信。

我撥通了110,詢問那件事的進展情況。那邊說:“經我們初步審查,這不屬于普通刑事案件的范疇,因涉及到公職人員,可能要移送監委那邊核查?!?/p>

末了又說:“搞得什么名堂?說過的不要聲張,卻弄得滿城風雨!”

我對昝強和孔令瓊說:“你們先回家去,權當休息幾天。但有個要求,不要在網上發聲,免得節外生枝。”

我鎖了店門,將停業整頓通知書貼在外面,和從云準備回家。旁邊煙酒店里閃出老謝,老謝說:“那些錢是那個婆娘的吧?大家都這么猜?,F在信息時代,還是你這個辦法管用,看來拉清單的時候到了?!?/p>

我笑了笑,沒接他的話茬,和從云向東走上天橋,濃烈的陽光立時撲面而來。眼前的這座城市,當我還沒來得及仔細打量它的時候,它就以冷峻的面孔拒絕了我的熱情。過了天橋,我們一直向北走去。那些流過去的日子里,除了上下班的來去匆匆,我們幾乎沒有像今天這樣悠閑地從大街上并肩走過。身邊的這個女人,把她一生的幸福和我緊緊地維系到一起,和我一起走過荒涼的戈壁走進繁華的城市,充滿對美好生活的希冀……想到這些再想到自己的名字叫陳志春,心里就禁不住隱隱地痛。

我們站在了一所小學的門前。再有十多天,我們的女兒曉曉,就要走進這所干凈敞亮的學校讀書了,讓她有一個幸福的童年和美好的未來,是我們一家人共同的心愿。

畢竟麻煩纏身,還是輕松不起來。晚上在飯桌上,岳父拿出一瓶酒說:“想那么多干啥?該吃吃該喝喝。事情既然捅到監委那里,他們不會不管。查出問題來才好,一定是她拿了別人的錢,不然不會偷偷摸摸地轉移贓款。那種惡人就該得到報應!”

這樣在家里住了兩天,到了第三天,突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陳志春嗎?我這邊監委。我們要到你店里取證,你不要離開?!?/p>

我囁嚅著說:“我的店被停業整頓了,有事情你電話里說吧。”

那邊不耐煩了:“什么停業整頓?少啰嗦,馬上過來開門!”

我給郵管局打去電話:“監委要我開門,但五天期限沒滿,咋辦?”

他們的回答斬釘截鐵:“你愛咋辦咋辦!”

作為生命個體的人肉是:你掐,它會疼;你刺,它會出血。

作為網絡平臺的人肉是:哪里熱鬧,就往哪里湊;哪里有問題,就刨你祖宗三代。

網上的質疑和聲討此起彼伏。上班那天孔令瓊說,她在家待了幾天,每天閑著沒事看手機,看人肉搜索出來的那些陳芝麻爛谷子,說吳錦燕其實不是那個邵副總的老婆,而是個地地道道的小三!

接著巷子里又傳來消息,說是那個省企里的一些人,借著這個東風,把邵副總舉報了,并端出了他受賄的線索和證據。后院起火,邵副總聽到風聲就跑了,公安局派人四處緝拿,目前他這種狀況叫作負案在逃。

聽說了嗎?從邵副總那里查獲的贓款,整箱整箱的,還沒來得及轉移。你猜多少?嘖嘖,一千多萬哪!

老謝這兩天心情奇好,好到什么程度呢?這樣說吧,有人來買煙,他把煙給了人家還送上一個打火機。又有人來買煙,他把煙給了人家跑去上廁所,回來時發現人不在了,便站在門口“呵呵”地笑著罵:“這孫子,跑得比兔子還快?!?/p>

看不出任何表情的還是老奎。老奎每天在巷子里撿破爛,所有的新聞報道與他無關,與他有關的是那個不知在何處的住所,然后是巷子兩邊的垃圾桶和我門前的鐵皮箱,再然后就是天橋和天橋那邊的銀行。

有時,他也關心天氣,關心老謝的臉色。今天老謝的臉上晴空萬里,老奎站在翠谷家園的門口向這邊張望,老謝揮了一下手,保安就讓他進去了。

翠谷家園往天橋的這段路上,也不見了吳錦燕的身影。我們的菜鳥驛站開始展現出蓬勃的生機,投訴率猛地降下來。

這天,極兔公司的楊總過來了,他給我結清了上月的派件費三千多元。楊總說:“本來五千多,總公司扣了罰款一千多?,F在好了,搬掉了那座大山,你可以喘口氣了,不然你陷入投訴危機,這店就很難存活下去?!?/p>

楊總接著說:“那些腐敗分子為何不從銀行轉賬?因為銀行會有轉賬記錄;為何不選擇空運?因為經過掃描系統容易露餡;為何不要求保價?因為幾本破書倒有此地無銀之嫌。所以他們就通過普通快遞夾帶,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贓款轉移出去?!?/p>

臨走時他說:“福臨巷南側的這幾個老小區,聽說要拆遷。菜鳥驛站是有區域保護的,我建議你在附近換個地方,未雨綢繆,最好搬到斜對面的翠谷家園那邊去?!?/p>

我深深地為之折服。楊總在我上面一層,站得高看得遠,不像我這個末端,掙扎在夾縫里,被一件件雞毛蒜皮的事搞得狼狽不堪。

我向福臨巷的深處走去。

翠谷家園高聳的樓宇沿著巷子的北側一路往西延伸過去,倨傲的氣勢碾壓南側半零不落的老舊小區。底層一溜排過去的門店房,盡管許多還在閑置,但那高昂的租金卻遠遠超出人們的預期,那不是我應該去的地方。

剛要轉頭回來,忽然看見了老奎。老奎站在一扇破舊的鐵門前,手里拿著袋子,見到我就笑了笑,算是打個招呼,隨后晃動著右臂,做出邀請的姿勢。這個神秘的拾荒人古怪的舉動引起了我的好奇,我便跟著他走進去,身后鐵皮門“哐啷啷”一響,滿世界傳來山谷般的回音。

這個院子不大,好像是個什么加工廠,如今敗落了。老奎住在門口的傳達室,里間住人,外間堆放破爛,他是這個院子里唯一的住戶。

老奎在角落里摸索了半天,拿出一只帆布包,打開,露出來一些壇壇罐罐。

“把這些東西變成錢,我就可以解脫了。”老奎蹲在地上說,“我去了順豐,他們也不給寄。陳老板,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幫我一把。你放心,違法的事我絕對不干。”

“那你親自跑一趟多好,”我提醒道,“委托別人代賣,你放心嗎?”

“給我底價就行。我給他發了照片,價錢已經談好了?!?/p>

老奎從地上站起來:“現在我還不敢回家呀,給你說實話吧陳老板,我是個逃犯?!?/p>

我嚇得跳起來,同時想起老謝之前的預言:“啥啥啥?你是逃犯?你胡說吧老奎?”

老奎笑了笑,接著又一聲長嘆:“二十年前我搞規?;B魚,向村民集資一百萬,按股分紅,當年就見了效益。第二年,山洪沖垮了我的魚塘,村民們把我告到法院,判決下來,不久就進入執行程序。那時我是真的沒錢呀,法院說我拒不執行判決裁定,要抓我去坐牢,這樣我就跑了出來?!?/p>

“我來到這里,沒有本錢,靠撿廢品度日,存了點錢,寄給我的親戚,讓他交到法院。法院的人說分期交來也行,一年最少五萬,否則還抓。”

“我出來后的第三年,妻子就帶著兒子改嫁了。后來和親戚聯系,才知道父母親也已去世。還有兩萬多,我就還清了,不然我沒臉回去?!?/p>

我說:“老奎,你把古董裝起來,我給你寄,當瓷器寄,不保價?!?/p>

老奎的臉上一派淅瀝,看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

我回到驛站,門前站著昝強。昝強說:“陳哥,巷子里傳言,說是吳錦燕被監委的人叫去了?!?/p>

我說:“有啥奇怪的,遲早的事。”

昝強說:“不過她又回來了,就剛才,還取了一個包裹??赡苁悄莻€逃犯還沒抓住,那二百萬是不是贓款沒法對質,不然她早被關起來了?!?/p>

我問:“她來取件時,說了啥沒有?”

昝強說:“說了,她氣哼哼地說:‘就你們這些魚鱉蝦蟹,想扳倒我想也別想!當時孔令瓊氣不過就說:‘你再吵鬧,我們就告你打擊報復。這樣她才住嘴?!?/p>

昝強又說:“昨天孔令瓊算了一下,經吳錦燕投訴的罰款,加起來就有兩萬九千元,不是個小數?!?/p>

昝強說這話的時候,很有點憤憤然。當時我也沒往心里去,以為他也就發發牢騷一吐心中塊壘,這對于血氣方剛的小伙子來說也很正常。不料第二天,剛剛趨于平靜的店里突然又出事了!

我和從云走進福臨巷的時候,早晨的陽光正從高樓的縫隙里透過來。看見店門前站著幾個人,以為是來取件的,也就沒有在意。誰知剛剛打開店門,那幾個人突然一擁而上,抓住我的雙臂就將我推進了店里。店里的貨架上包裹井然有序,忽而一下閃到我的腦后。他們將我按在一張凳子上坐下,然后亮明身份:“別動,我們是警察,請你配合我們的工作!”

他們命令跟進來的面如土色的從云:“你去把前面的店門鎖了!”

完了!該來的總會來,卻來得如此猝不及防!我知道自己應該怎么做了:“我說我說,我全都說,決不隱瞞一點半點?!?/p>

一個大個子警察說:“不用你說,你乖乖坐著。等昝強回來,我們聽他說,他說的才是真實情況。”

我不明所以,心跳到嗓子眼上。正這時,孔令瓊也到了,她就住在這個院子里,是從后門進來的。

“你,也坐到那邊,不要走動?!?/p>

幾個警察關上后門,貼著墻皮站在兩邊。

外面汽車響,我知道是昝強到了。這個時候我才反應過來,不是我有事,而是昝強有事。

門開處,昝強剛叫一聲“陳哥”,兩邊的便衣就沖過去,將昝強壓倒在地上,“咔”一聲從背后上了銬子。

昝強罵道:“哪個球慫?沒見過這么開玩笑的,放開!”

“警察!”這回他們亮出了證件,“跟我們走,去了說說清楚?!?/p>

昝強出門的瞬間轉過頭來喊道:“陳哥,禍是我闖的,責任我擔!等我回來,還跟著你干?!?/p>

我站在門口,看著昝強被警車拉走,霎時淚水噴涌而出。

昝強被抓,店里沒了司機,接下來的貨,只能靠我開車去拉。店里活兒緊,原本四個人還有些捉襟見肘,這一下壓在三個人身上,其情其狀難以言表,晚上回去無精打采,岳父燉的羊肉,也吃不出一絲的味道。

我的女兒高曉曉,前幾天已經進入那個干凈敞亮的學校讀書,她每天牽著爺爺的手,蹦蹦跳跳地去,蹦蹦跳跳地回來。岳母每天服藥,慢慢地在院子里轉,家務和送曉曉上學這些事,全都落在岳父身上。岳父懷念戈壁灘上養牛的時光,動不動就說:“那時,我一個人就能放倒一頭牛。”

有啥用呢?戈壁灘慢慢會被淡忘,鋼筋水泥的城市卻要認真面對,生活讓我們選擇了辛苦,而辛苦則是為了我們更好地生活,這個定理,善良的你也不能例外。

昝強的父母找到我的店里來,心急如焚,昝強涉嫌敲詐勒索,這不是一般的事情。我說昝強是個明事理的小伙子,他不會做出違法亂紀的事情,也許是他們抓錯了人吧,不要著急先回去家里等著。我知道這樣蒼白的解釋沒有任何說服力,安慰別人的同時也給自己寬心。

昝強遇上麻煩,我不能置身事外。當天下午我拉完貨,就去了一趟公安分局,找到那個辦公室,想問問昝強犯了哪條。里面的一群警察很忙,其中一個大個子認出了我,說:“你就是那個老板吧?正要找你呢。走,我們過去做個筆錄?!?/p>

他把我帶到了另一間辦公室,里面還有一個警察,見我們進去就鋪開了稿紙。

“身份證?!贝髠€子說。

這一點讓我始料未及,腦袋里立時一片空白。我取出身份證遞過去,心跳得像要沖出胸腔。

記錄的警察拿過去看了看,說:“這弄得臟兮兮的,看著不像啊,還過期?!?/p>

我急忙解釋:“年輕時候辦的,那會兒比現在帥一點。”

他們笑了,然后在被詢問人一欄中寫了我的基本情況,將身份證丟過來,開始切入正題。

“吳錦燕是否經常投訴你們?你們認為她是惡意的嗎?你想要回你的損失嗎,比如罰款?”

“是的,她長期惡意投訴,使我們蒙受了兩萬九千元的罰款,這個損失她應該賠償?,F在快遞行業亂象叢生,我們多次向郵管局反映對她的行為進行界定,但都沒有結果?!?/p>

“這說明你們跟吳錦燕有過節是吧?昝強有無報復的企圖?除了這次,以前吳錦燕是否還寄過書籍一類的快遞?”

“不光我們有氣,許多人都和她勢不兩立。她就是扎在肉上的一根刺,誰都想把它拔掉。以前她還寄過兩次書,現在一想那絕對也是贓款,你們查查,我可以提供她的寄件面單?!?/p>

當然還問了許多許多,敬業的警察很有耐心。我頭昏腦脹地回來,站在天橋上五味雜陳。

我決定把這個菜鳥驛站轉讓出去,也沒跟家里商量,就掛到了58同城。辛辛苦苦經營了這么長時間,沒掙到多少錢,倒惹來許多是非。我后悔當初的選擇,想把這個討厭的包袱甩掉,哪怕到廠里打工,哪怕到戈壁養牛。

昝強被關進去的第五天,我走過天橋,走進立信律師事務所,見到那個大背頭。根據已經掌握的情況,我大致還原了昝強涉嫌敲詐勒索的事情經過。

那天晚上,昝強從寄件面單上查到了吳錦艷的手機號,想也沒想就直接撥了過去:“吳錦燕你聽著,是你喪心病狂的惡意投訴,讓我們陳哥損失了兩萬九千元,這個損失你一定要賠,明天就拿錢過來!不然,我把你以前寄書的破事也給抖出去,叫你徹底涼涼!”

昝強沒料到,吳錦燕將他的隔空喊話錄了音,威脅和要錢的事實存在,證據確實充分,不自量力的小鱉崽你本事大了賴掉!所以第二天上班就去派出所報警,把昝強給逮進去了。

我對大背頭說:“昝強不想敲吳錦燕的錢,那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想通過這種方式讓吳錦燕賠償我的損失。昝強很講義氣,他從不貪圖便宜。”

大背頭聽了非常同情:“這怎么能算敲詐勒索呢?一是昝強自己沒有非法占有的故意,二是他所要的數目有明確的指向,三是關于涉及賠償的事項存在民事爭議。我把這三條寫上,你拿過去跟他們說說。要是真的立了案,我為昝強辯護?!?/p>

我連聲稱謝,立馬就去了公安分局。大個子接過紙條,粗略看了一眼就扔進了紙簍:“今早我們已經研究過了,決定終止對該案的偵查。這個案子有它的特殊性,罪與非罪不明顯,也就是說情節顯著輕微。以后可不能這么干了,下午去看守所領人。”

一場虛驚小懲大誡,昝強回到店里卻充大尾巴驢:“我就知道他們抓錯了,吃了幾天牢飯長了好多見識,不虛此行啊?!?/p>

昝強的事情并沒引起人們太多的關注,大家的興趣在于邵副總有沒有抓到。倒是有消息傳來,那個省企的一把手也被留置了,當時正在開會,是從主席臺上給揪下來的。腐敗的藤蔓盤根錯節,下一個不知該輪到誰了。

老奎收到了四千塊錢,這與他的心里預期出入太大。老奎站在天橋上發出一聲長嘯:“熟人靠不住啊。我的那些寶貝,大部分竟然成了贗品。把他媽啪啪地!”

他把那點錢寄出去,回來繼續翻鐵皮箱,把我門前搞得紙屑亂飛。他的身上越發地黑了,像從墨水里撈出來一般。我知道此刻的他是多么絕望,遠方的那個家他暫時是回不去了,他還要在這里停留一段時間,掐指重新計算歸期。至此我認為老奎還是個有擔當的人,他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逃犯,也不是為了躲避債務,他只是在殘酷的現實面前不停地苦熬,以卑微的身份和有限的力量堅守自己的本心,等待那一片終將到來的光明。

老謝知道了老奎的事情,跑到翠谷花園找那個保安,還把一包煙塞了過去:“今后老奎去院子里撿破爛,你再不要問我,直接放進去就是了。”

他也知道了我要轉讓驛站的事情,惋惜道:“干嘛要走呢?我們當鄰居一直很好的呀。福臨巷里這會兒也消停了,你卻要走,叫我心里不舍?!?/p>

有人看到了我的轉讓信息,就打電話過來,簡單問一下店里的情況,最后在轉讓費的問題上死勁砍價。我叫他過來看看,看了再談價錢,他卻說:“八萬給不給?我知道你的那個店,一樁一樁的破事兒,廟小妖風大!”

氣得我差點摔了手機。

昝強說:“陳哥,如果以后你在哪兒扎下根了,有需要就叫我一聲。”

我問孔令瓊:“要是今后我再開店,開實體店,你還跟著我嗎?”

孔令瓊笑了笑沒回答。我想,何去何從,她可能已經有了自己的目標了。

后來從云告訴我說,孔令瓊已選定國慶節結婚,婚后她要跟著自己的愛人,去西部那個遙遠的戈壁小鎮開始他們的幸福生活。

孔令瓊還告訴從云,那里的戈壁上駝鈴聲聲,湖邊的草原上牛羊成群,遠處的高山上白雪皚皚,姐姐,那就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啊!

我苦笑著對從云說,祝福這個美麗善良的姑娘吧,千萬不要讓她知道,一年多前,我們就是從那個偏遠的戈壁小鎮來到這個鋼筋水泥的城市,然后被碰得遍體鱗傷……

終于有一個中年人接手了我的菜鳥驛站,轉讓費當天到賬,我如釋重負。按照約定,我的原班人馬,要言傳身教帶他們一周的時間。這樣我們就緊鑼密鼓地開始了對這些門外漢的培訓,讓他們熟悉這個快遞末端上包裹分揀、編號入庫、按碼取件、寄件打包和處理問題件這些繁雜的工作,并告誡他們,有一個吃人的環節叫作投訴。

就在培訓快要結束的時候,忽然間傳來消息,說是邵副總被抓到了。原來他并沒有跑遠,他藏在郊區的一處出租屋里,心驚肉跳地當了一陣子逃犯,因被通緝無法乘坐交通工具遠遁,加之破屋里臭氣熏天,于是在“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之后選擇了投案自首。

接著吳錦燕也被監委叫走了。據說邵副總攬下了所有的罪責,受賄事實他都一一招認,對轉移二百萬贓款一項,他仍舊發揮了憐香惜玉的專長,一口咬定那兩箱贓款是他親手打包,然后交給吳錦燕以普通快遞寄出,事前事后吳錦燕并不知情——這和吳錦燕的供述十分吻合。至于在此之前寄出的那些書籍,真的只是書籍,無任何夾帶,其目的不過是投石問路,作為驗證快遞是否安全到達的嘗試。

誰說的鬼話?反正我是不信。按以上的說法,吳錦燕有可能會被放出來,但對于我,這已經不重要了。

離開主人的金毛在巷子里流浪,身上沾滿污泥。它的一條后腿好像被誰打傷了,站在店門前向里面張望。從云扔過去半個饅頭,它叼起來一瘸一拐地走了。

無論如何,我要離開福臨巷了,有一種情愫在心里澎湃。我和我的兩個店員在門口分手,我第一次給他們發了獎金,不多,只是個心意。以后在路上遇見我,認出我,給一聲問候,就很不錯。這個時候,我們互道珍重,眼里噙滿淚水。

我想和老謝告別一聲,回過頭去,卻發現一幫民工擠在他的店里。一個聲音不滿道:“同樣的煙,你這里怎么就多了五毛?”

里面傳來老謝不厭其煩的解釋:“你買一條平均就是四塊,零買就是四塊五。店跟店相似,租金跟租金不一樣啊?!?/p>

“欺負我們外地人咋的?”那個聲音憤怒地說,“媽的不買了!”

緊接著“呼啦啦”出來一群人,往巷子深處走去。

我不想看到老謝的尷尬,轉身跨過天橋,走進川流不息的街道。我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漫無目的地左拐右拐,但都不是家的方向。但我明白,有一個地方,我必須得去,否則,我的良心將永遠不得安寧。

我把收到的十二萬轉讓費,全部存到了岳父名下。岳父知道后說:“志春,你這是跟誰客氣啊?我們是一家人,我老了,你就是一家之主。今后可不許這樣,凡事你拿主意,我們全力支持。”

岳母也說:“以后你不要有啥顧慮,錢還是你管著好,我們有零花的就行了。 你這娃懂事又孝順,我們心里有數哩。”

從云在一旁笑道:“這說明爸媽有眼光唄,找了個知冷知熱的女婿。您倆常常夸他,我都不好意思了呢。”

曉曉叫道:“爸爸,明天您不去店里,您送我上學吧?!?/p>

我的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這天晚上,那個討厭的夢魘再次出現。時空變幻,我站在一片曠野里,月光像水一樣傾瀉下來,四周寂靜無人。前面是一個村莊,中間被一條小路分開,如刀切的傷口。我向北走去,那是縣城的方向,忽明忽暗的建筑擠作一團。再往前走,夢華啤酒廣場上人群涌動,霓虹碎成珍珠跳躍。我走過去,拿起一把凳子,狠狠地砸在一個戴著墨鏡的大個子頭上,血光射向天空,如煙花般璀璨。人群驚叫起來,說打死人了,王富成被打死了!然后向我追來,我轉頭跑,被前面的欄桿絆倒在地,霎時天昏地暗。

我驚坐起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汗。這種情景,十三年來如影隨形般攪擾著我的睡眠,攫住了我的神經和思維,多少次使我不得安枕。面對我的家人,我不能再繼續欺瞞了,日子一天天過下去我心里越痛苦越自責。我不是陳志春,我討厭這個名字。接下來有一項惡果要發生,我和高從云的婚姻是不受法律保護的無效婚姻。還有,高曉曉,這個懵懂可愛的小女孩,因為她的父親的罪錯,一片陰霾將伴隨她的整個成長過程……我的親人們,想到這些我心如刀絞,今后你們該怎樣面對那些異樣的目光怎樣委曲求全地生活啊!

第二天吃過早飯,曉曉就喊道:“爸爸,昨晚您答應過我的,要送我去上學,您不會變卦吧?”

岳父急忙說:“爺爺送你去,別纏著你爸爸。”

我笑著說:“反正我也閑著,我們一塊去。”

我和岳父一左一右,牽著曉曉的手向學校走去。一路上曉曉問這問那,我也是答非所問。

回來時路過一片林蔭地帶,往左邊曲徑通幽。我對岳父說:“爸,您跟我來,我有話對您說?!?/p>

岳父詫異地看了我一眼,跟我到林蔭深處。我轉過身,“噗通”一下跪倒在地:“爸,您打我吧,您罵我吧,我一直沒對您說實話。我不是陳志春,我是鮑鵬,我是個逃犯?!?/p>

岳父盯著我的臉,好半天,他可能看出來了,我不是在撒謊。他舉起拳頭,渾身篩糠一般地戰栗起來,我看見拳頭重重地砸在他自己的腿上。

我繼續說:“我不敢把真相告訴媽和從云,我怕她們接受不了這樣殘酷的事實,我只能跟您說。十三年前,我為了向那個醉鬼證明自己不是窩囊廢,在老家的縣城里打死了人,后來逃到西部,是你們接納了我,給我一個完整的家。我對你們的傷害太深,這種恥辱我一輩子都洗刷不掉?,F在我要去自首,了結我長久以來隱瞞的罪惡。今后,要是有今后的話,我做牛做馬,再報你們的大恩大德?!?/p>

說完,我磕下一個頭,然后起身向遠處跑去。

身后傳來岳父牛一般的嘶吼:“潛伏得深哪,你害了一家人哪我的天哪——”

當天下午,我站在了縣城南邊的小路上。奇怪的是,我找不到我的那個村莊了,這個地方已經有一大片的高樓大廈矗立起來,前面一座雄偉的門樓,上有“夢華府邸”四個燙金大字。但是這條路還在,讓我想起我的十九歲,從這里靜止又飄向遠方的十九歲。我來這里是想給養父說一聲,我這個沒出息的窩囊廢,給你丟人了,現在要去該去的地方了。

那邊走過來一個人,一看認識。他說:“別找了,他死了,喝死的。他死前逢人便說我兒子英雄啊把王大俠給鏟平了?!?/p>

他又說:“那個院子,他死后也拆遷了,補償款在村委。村里知道他有個兒子,卻找不到下落。你有空過去看看,一百多萬哪!”

我因心中有事,急匆匆與他告別,然后一直向北,走進公安局的大門。

“我是個逃犯,我叫鮑鵬,我殺了人,我來自首?!?/p>

說出這話時,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多年來的如履薄冰,多年來的過度敏感,如同厚重的鎧甲瞬間從身上剝落。

幾個警察立時圍攏過來,把我拉坐在沙發上。我說:“是十三年前的事情,在夢華啤酒廣場,我打死了一個叫王富成的人?!?/p>

他們互相看看:“鮑鵬?命案?追逃名單里沒有這個名字呀?!?/p>

其中一個說:“把老徐叫來,他那時在派出所,他可能知道?!?/p>

不一會兒老徐來了,他聽了我的供述,突然笑了:“噢,那個事情呀,我知道。那時王富成在街頭當老大,糾集了一幫混混尋釁滋事,把一個老漢打慘了,圍觀的人沒一個敢去勸架。你那一板凳打得好啊,一下就把他砸翻了!”

提起這事,老徐饒有興致:“我們接警后王富成已躺在醫院里,頭上冒血,眼看著就要死了。誰料那小子命硬,三天后居然活過來了,一查,連個腦震蕩都沒有,當天晚上就被人拉去喝酒了。你那是見義勇為啊,救了老漢的命,把王富成也打醒了。王富成從此洗心革面,打拼多年成了富甲一方的大老板,搞了許多樓盤??匆姵悄夏且淮笃^了沒?就他建的夢華府邸。”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公安局大門,腦袋里轟然作響,眼前星星亂閃。高聳的樓宇,寬敞的街道,碧綠的草坪,仿佛全都翻轉過來,然后崩塌,然后碎裂,將我的身體掩埋……

王月邦 青海省作家協會會員。1988年開始文學創作,先后發表小說、報告文學、散文等一百多萬字。著有長篇小說《曾國佐將軍》《鐵馬冰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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