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根·加伯

| 來跳個舞 |
趨勢始于短視頻平臺。亞馬遜用戶通過可視門鈴向外窺視,簽收前要求快遞員在鏡頭前跳舞。作為“全球極致顧客至上公司”的員工,他們不得不為了寶貴的好評而妥協。而這些消費者轉頭便在平臺公開這些跳舞視頻:“我要求快遞員跳舞,他真的跳了!”點開標題,一位不知名員工無可奈何地晃動著疲憊的身軀。另一名用戶在家門前的路上,用粉筆標著命令“跳個舞”,并附帶笑臉表情。運貨司機照吩咐跳舞的視頻在平臺上獲得了超過130萬個點贊。
對我來說,這些短視頻片段如近期的新聞一樣難以置信。我盯著屏幕不禁思考起反烏托邦和單純搞怪的區別。短暫的思考過后,我重新將注意力放在我的工作上,然而那些畫面在我腦中揮之不去。這些視頻由那些過了把導演癮的普通消費者制作,參與者在做自己日常工作的同時,變成了舞臺的一分子。
反烏托邦往往有著一個共同特點:在扭曲的世界里,娛樂成為了控制手段而非解脫。雷·布萊伯利在《華氏451度》中構想的政府,在焚書的同時卻大肆鼓勵民眾收看電視。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則提供了“比現實更真實”的虛擬電影充當人們的精神鴉片。1992年,尼爾·斯蒂芬森的科幻小說《雪崩》構建出沉浸式虛擬娛樂空間,人們甚至可以在里面生活,他將這一空間命名為“元宇宙”,即虛擬宇宙、數字世界之意。
在邁入千禧年后,元宇宙從虛構逐漸變為現實。不少公司投入大量資本以構建虛擬社區。它們殊途同歸:將“娛樂”變成我們的生活。元宇宙讓科幻小說的預言成真:我們可以活在幻想中。
對元宇宙的未來,恐怕沒有公司比馬克·扎克伯格下的賭注更大。2021年10月,他將“臉書”這一品牌更名為“元”,期盼公司能夠成為這一新概念的龍頭。公司的新標志源于象征“無限”的銜尾蛇,意指公司的新期待是設計出“無限”的產品。公司渴望的,不再僅僅是有限的用戶,而是“永久”的居民。
小說作者警告我們,在未來我們會完全投身于娛樂、沉浸在幻想中,分不清虛構和現實,最終無法擺脫。民眾在徹底的娛樂中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與他人共情的能力,甚至失去了管理和接受管理的能力。這是可見的未來。無論情愿與否,我們都將生活在元宇宙中。
| 荒地愈廣 |
1961年,肯尼迪總統新任命的聯邦通訊委員會負責人牛頓·米諾,在電視行業領導者會議上發表演講時直接指出:電視節目主管層充斥著“游戲綜藝、奇葩家庭倫理喜劇、血腥暴力、種族主義、大男子主義和幼稚卡通”的渾濁空氣,這些“垃圾”將電視變成了“大片荒野”。
米諾的這篇演講,因其對電視行業毫不客氣的批判而廣為人知。我們也應該看到,他預見到未來媒體的影響力。電視將幻想世界展現給千家萬戶,在分散人們對現實的注意力的同時,也塑造了熒幕前觀眾的三觀。

米諾發表演講的時代,電視尚未徹底取代廣播報紙,空間上大多僅限于各家的客廳,電視節目也沒有24小時播出。而如今,手機屏幕無處不在,娛樂環境繽紛繚亂,人們很容易迷失其中。我們好不容易看完一部系列節目,在線視頻媒體平臺已經在首頁悄悄向我們推薦接下來可能會感興趣的東西。若是大數據推送恰好符合我們的口味,狂歡即刻開始,接下來幾個小時甚至幾天,我們都沉浸在虛擬世界之中。相比過去的電視,當下的在線視頻吸引力可大得多。
與此同時,社交媒體也在吸引著用戶以同樣的設備享受無限娛樂。照片墻的用戶既可以透過照片了解朋友的生活,也可以和名人一樣潤色自己的生活,并公開發布供他人觀賞。抖音短視頻如此上頭,以至于寶貴的時間就這么悄悄溜走。即便是不搶鏡的推特,也在邀請用戶進入到另一個社交空間中。《紐約時報》專欄作家羅斯·多塞特發現,“這是一個人們形成聯盟或社區、培養新的人際關系、直抒胸臆、放飛自我的樂土。人們不僅僅是參觀,更是定居于此。”
我以這種方式住在各類媒體平臺上。我不想質疑娛樂本身的價值,但就我而言,我切實感受到了虛假。我更擔憂的是,這些沉浸式娛樂正一步步蠶食你我的現實生活。
習慣于這種環境后,再讓我們通過其他非娛樂手段來理解現實事物就變得困難起來。我們習慣了喧鬧夸張的表達,便覺得未曾上色的真實是那樣沉悶無聊。手機上的天氣預報向我推送的提醒寫著“有趣的暴風雨”,但我根本不需要知道它是否有趣。我也并不想在稅款郵件里看到“年度最佳稅務時刻”和“創建自己的個性化稅務故事”。
這樣的例子姑且算無傷大雅,但這種泛娛樂化趨勢帶來的是娛樂至上、寧可隱瞞事實也要博人眼球的病態表達。生活在元宇宙,人們渴望自己的生活像屏幕里那樣豐富精彩。素材可以是任何東西,但絕不能平凡瑣碎。在元宇宙,那些具有強烈表現欲和表演型人格的網紅才適合成為美國總統。在米諾發表演講后的這些年,電視語言逐漸滲透進美國人的日常對話中。這些無一不預示著令人不安的未來:我們真的逐漸以娛樂為生活。
| 成為主角 |
早在20世紀中葉,歷史學家沃倫·蘇斯曼就認為美國社會正經歷著一次重大轉變。傳統美國價值觀強調美好價值的集合,簡稱為“品質”:誠實、勤奮和長久的責任感。他認為大眾傳媒的興起改變了品質的內涵。美國社會正走在媒體興盛和消費導向的道路上,人們開始更加看重并渴望所謂“個性”的塑造。討喜、迷人和綜藝感成了香餑餑。“新人格文化所要求的社會角色是表演者,”蘇斯曼寫道,“每個美國人都要表演自己。”如今亦然。
當然,現在的“品質”要的不僅是社交魅力,還有面向大眾的宣傳能力。社交媒體真正讓人做到了“扮演自己”。“世界是個大舞臺”本是隱喻,今天卻成了對元宇宙的晦暗形容。正如記者尼爾·加布勒在其作品《生活:一部電影》中所言,表演既是一種語言,也是一種價值觀,它滲透進我們生活的各個角落。
近期,海恩斯莫里斯服裝廣告宣傳該品牌將保證消費者是“每一天的主角”;朋友預訂周末度假酒店,電子確認函深情許諾會“書寫來賓下一個故事”;我的蘋果手機早已習慣將我相冊中的視頻和照片制作成自帶配樂的小電影……有什么能比告訴客戶他們可以活成電影更抓人眼目呢?我們眼下的生活充斥著這樣的選項:一個新的美國夢。
抑或是美國夢魘。在社交媒體上,“主角”往往等同于掛在熱搜上被群嘲的對象。無關的陌生人或理智或感性地指點江山,恰如心理學家約翰·蘇勒爾所描述的“網絡去抑制效應”——數字空間中人們傾向于無視社會約束和社交規范,肆意進行交流表達。許是因為虛擬網絡空間不同于現實世界,抑或其社交風險遠小于現實世界,人們更容易在數字世界里放飛自我。造成的結果就是,網民可能都沒有將屏幕另一端的人當作活生生的人去對待。
去年7月,莉莉·西蒙在上班途中遭遇紐約地鐵陌生乘客偷拍。適逢猴痘在紐約蔓延之際,西蒙因其遺傳性皮膚病所致的神經末梢良性腫瘤而被“網暴”。無知的偷拍者故意放大她的腿部細節,在短視頻平臺發布所謂的“分析調查結果”。西蒙得知此事后氣憤地回復:“我絕不允許你們中任何一人的妄加斷言毀了我常年與病魔抗爭的努力。”她的強勢反擊成效顯著,原視頻很快被撤下,西蒙自己也就此次遭遇而接受了《紐約時報》的采訪。
這個故事好歹在現實里有個好結局。很難想象如果在元宇宙世界里,這樣的事會轉向怎樣可怕的軌道:一個普通人只不過是在路上,就毫不知情地成了她所厭惡的電影中的倒霉主角。動機顯而易見。我們眼前屏幕上的人們像虛構角色,所以我們像對待虛構角色那樣對待他們。角色終究是可以被消耗的,角色從根本上說是為了服務故事。當不再需要這個角色時,他們自然而然地就被故事抹殺。
|“我是真人”|
1985年,評論家尼爾·波茲曼通過其著作《娛樂至死》描繪了一幅在娛樂中迷失自我的社會圖景:電視改變了公眾話語的內容和意義,政治、宗教、教育、商業和其他任何公共領域的內容,皆以娛樂的形式出現,并成為一種文化精神。米諾1961年所論“大片荒野”到了里根時代已經變成了波茲曼的“墮至破碎”。波茲曼看到公眾將權威與網紅混為一談,不再以智慧而是娛樂性來評估政治家和教育家。他擔憂這種亂象會一直持續下去,害怕真實與虛構的界限被模糊,人們在迷亂中被毀去。
2022年年底,《紐約時報》披露新當選的紐約國會議員、共和黨人喬治·桑托斯不僅涉嫌履歷造假,他人生的方方面面,從教育、工作、慈善甚至信仰,皆為謊言。對于他的厚顏無恥,很多人卻持無所謂的態度。“每個人都在編造履歷。”一位支持他的選民向《紐約時報》表示。另一位選民則說:“反正他又不是對我不誠實。”他們的反應不禁讓人回想起那位在2016年從奧巴馬陣營倒戈的選民:“至少特朗普看起來更好玩。”
這正是波茲曼所恐懼的,也是思想家漢娜·阿倫特所擔憂的——“平庸之惡”的理想主體并不是那些有著堅定信仰的人;恰恰相反,是那些什么都信又什么都不信的人。對這些人來說,真實與虛構并無區別。回想新冠疫情期間,有多少美國人在病情肆虐時仍拒絕戴口罩,寧愿將其視作虛偽的政治宣傳,也不愿認同它是有效的衛生措施。
在一個健康的社會里,“我是個活生生的人”乃為公理,而在我們的社會里,這已然成了無望的悲鳴。不過,或許懸崖勒馬,為時未晚:從屏幕前抬起頭看看世界的本來,看到我們彼此的真實模樣。享受娛樂,但不要被娛樂所束縛。電影《角斗士》中,馬克西姆斯向觀眾席上那些視其痛苦為樂的羅馬人大喊:“你們難道不享受嗎?”我們可以從被俘的角斗士和觀眾中看到自己。我們或許能體會到馬克西姆斯的義憤,也可能理解觀眾的快感。然而,我們絕不會更為愉快。
[編譯自美國《大西洋月刊》]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