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愛吃面食的北方人慕名來江南,出發前最大的困惑,除了云里霧里的吳儂軟語,就是能否適應魚米之鄉的米食。殊不知,江南人對面的熱愛一點不亞于北方人,幾乎到了如癡如醉的地步。南京的皮肚面、鎮江的鍋蓋面、常州的銀絲面、江陰的刀魚面、蘇州的羊湯面、昆山的奧灶面……哪一個不是“結棍”(吳語:厲害)的狠角色?來過江南,如果沒有品嘗水鄉的面,倒不免是一件人生憾事。
就無錫人而言,更是“無面不歡” 的,不僅花頭勁繁多,吃面也是認真的。盡管真正的美味大道至簡,既不怕重復,也是百吃不厭的,然而,看似簡單的一碗面蘊含著無窮的變化,就連一小塊生姜都能演繹得出神入化,只需切成細絲用陳醋浸泡,挑一筷子入口,一絲辣、一絲酸,與順滑的面條和醇香的高湯纏綿悱惻,從舌尖蔓延,在口腔中彌散,滋潤到喉頭,剎那間活色生香,怎一個“羨”(吳語:好得很)字了得?
不過,面進入無錫人食譜的歷史并不長。由于飲食習慣的緣故,無錫人傳統的主食,午飯和晚飯通常是米飯,早飯則是五花八門。老發頭里(吳語:以前),工作生活節奏慢,城里廂人(吳語:城里人)大多在家吃早飯,姆媽(吳語:媽媽)起早把隔夜飯煮成泡飯,全家人就著咸菜、蘿卜干、腐乳,“唏哩呼嚕”下肚后悠篤篤地去上工上學。后來,隨著消費水平提高,在外面吃早飯的人越來越多,大餅、油條、餛飩、小籠包成了無錫人的早餐“四大金剛”。可是,大餅、油條營養過于單調,經常吃不利健康,而餛飩、小籠包是小吃,不大可能天天吃。于是,到了民國時期,面當仁不讓成了無錫人早飯的首選。
有道是“南式面條重湯,北式面條重面”,無錫的面條主要有拌面、湯面兩種,拌面有熱拌面和涼拌面之分,用醬油、麻油、味精、白糖、蔥花拌制,并奉送一小碗面湯潤口;湯面則有紅湯、白湯之分,加醬油者為紅湯,不加醬油者為白湯。澆頭豐儉由人,姜絲、辣菜、三鮮、雪菜肉絲、醬鴨、爆魚、脆鱔、鱔糊、燜肉、蝦仁、面筋、素雞、糖醋排骨都是無錫人的心頭好。然而,無錫人向來精工細作,有“一碗面,半碗湯”的說法,面條和澆頭只是錦上添花而已,只有面湯才能決定一碗面的格局。
早幾十年,生活條件有限,人們進面館多半只會點碗最便宜的清湯光面,美其名曰“陽春面”,外觀上平平淡淡,清清爽爽,卻有一陽初動、萬象春回之意。由于沒有澆頭襯托,陽春面反而是最見面館師傅功力的。畢竟,清湯不是清水,湯汁獨自撐起一碗面的靈魂,上好的陽春面必定有上好的高湯。各家面館都有自己的秘密配方,有的用大骨,有的用鱔骨,有的用螺螄,有的用雞架,加上蔬菜和香料,文火慢慢熬出精華高湯。無錫人常用“鮮掉眉毛”形容湯汁美味,故而面不可多,以免喧賓奪主,蔥花必是去除蔥白的細香蔥,胡蔥、京蔥難當大任。盛在青花瓷碗里的陽春面,面條宛如西施的發髻紋絲不亂,湯面泛起點點金黃的油星,碧綠的蔥花漂浮其間,和潔白的面條相映成趣,清濃相宜,仿佛江南水鄉那一抹淡淡的青山綠水。
花開常有時,只待有緣人。無錫人愛面更懂面,“老克勒”(吳語:精致生活的人)去面館點餐,要是不會報切口是要被人笑話的。按面湯多寡可分為寬湯(湯多)、緊湯(湯少);按佐料有無可分為重香(多放蔥蒜)、免青(不放蔥蒜);按面熟程度可分為立直(滾邊)、斷生(一滾)、健面(二滾)、透面(煮得較透);按澆頭(小菜)配置可分為重澆輕面(澆頭多面少)、重面輕澆(面多澆頭少)、面澆(澆頭置于面上)、底澆(澆頭置于面底)、過橋(澆頭單獨用小碟盛放)等。時間是美食最大的敵人,無錫人吃面向來都是人等面,不會讓面等人,師傅撩面出鍋時要在笊籬上抖三抖,確保裝碗不拖水、不潑湯,抖翻時要像觀音頭,入碗里要呈鯽魚背,上桌后客人要立即趁熱吃下。因為江南的面通常加入堿水以增加韌勁,面湯煮久了會變渾濁,有些“嘴刁”的客人往往趕在清晨面館開門時享用清爽滑溜的“頭湯面”,而且指定要現切的蔥蒜,隔夜的放得再多都不香了。有如此“門檻精”(吳語:精明)的客人加持,無錫的面能不盡善盡美嗎?
在無錫人眼里,吃面是一樁大事情,沒有比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更能溫暖人心。平常的日子里,儂本多情的無錫人不會像TVB 電視劇里那樣“你肚子餓不餓,我煮碗面給你吃?”但見老倌(吳語:老公)挽上戒指婆(吳語:老婆),拉上佬小(吳語:孩子),牽上細狗(吳語:小狗),撇進面館下了單,末了不忘加句“奧掃”(吳語:快點),老板不管手頭有事沒事,都會本能地應答:“來哉!”
須臾,一碗面端上桌,氤氳蒸汽打開臉上每一個毛孔,舉起筷子,輕輕提,深深吸,慢慢咽,在哧溜聲中面碗見了底,美好的一天在大汗淋漓中滿血復活。說到底,幸福人生,一碗面也是可以裝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