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在春天回到故鄉（組詩）

我為什么會愛上江陰

在腳手架上顫顫巍巍的男人是我的父親，

在承包田里汗如雨下的女人是我的母親。

江陰，我在杭州的寶石山下

祈求你——

請風調雨順。請大地平安。

如果能在春天回到故鄉

白云為我鋪好了道路

露水擦亮了月光

每一株拔節的麥子都是

我生死相依的兄弟

河灘上燃燒的野花都是

我白首偕老的新娘

暴雨將至

蜻蜓立在電線桿上

屋檐壘滿了蝙蝠

樹葉像軍訓時的小學生

紋絲不動

牛羊咀嚼幾片烏云

河流屏住呼吸

我坐在門口的板凳上

偷看《西游記》

做錯一道數學題

挨了父親的一巴掌

二十六年前的一聲驚雷

雨水轟然漫過窮人的屋頂

決堤

遠赴新疆后，和父母兩年沒有見面

他們把牽掛都壓縮在電話里

每一次通電話都是十分鐘

無非是些吃飽穿暖的老生常談

然后說，你忙吧，不耽誤你工作了

就小心翼翼地掛斷電話

生怕說多了一秒鐘

淚水就會沖破防線忽然決堤

華北平原的落日

這一輪落日，是什么時候

從華北大地上升起來的

當它從石梁河里起身

穿越大片墳墓的防線

此刻，正蹲在白楊樹上

仔細查看一只喜鵲窩

一會又跳到灰色的屋頂

踩壞了幾塊磚頭和瓦片

偷窺一戶農家的晚餐

它努力克制著地心引力

卻沒有飛鳥的翅膀

能將它恒久地托起

它的臉越來越紅，像是一個

忽然闖入鄉村的酒鬼

在放學的路上，孩子們

比賽著向它扔石頭

這空蕩的聲響一次次

擊中北方鄉村貧窮的童年

它卻拍了拍他們的肩膀

一直微笑著將孩子們

護送進升起炊煙的門檻

數一數塔里木的白楊樹

當汽車穿行在阿塔公路

在午后漫長邊境線般的困倦里

我們從巨大的陰涼中驚醒

一排排白楊樹推開沙塵暴

為我們指引雪山的方向

從我的生命里呼嘯而過的白楊樹

是天空射向大地的綠色箭矢

統治了塔里木白色的鹽堿地

春風剛翻越塔克拉瑪干

就在一瞬間吐出大地的膽汁

這一生能數盡塔里木的白楊樹嗎

死死占據荒蕪的河流與村莊

在戈壁的月亮和駿馬下落不明的時候

當你翻越一座沙丘，一棵白楊樹

在河流對岸把你恭候

雪與沙

再一次飛躍天山

被云層和山脈包圍

我緊緊地靠在窗戶前

俯瞰那撲面而來的

眾神棲居的雪山

放逐亡靈的沙漠

一生中能有幾次騰云駕霧

飛躍莽莽蒼蒼的天山？

此刻，我遠離大陸

將往事輕輕放下

在云層之上獲得短暫的脫離

仿佛是庸常的生活里

一次壯烈的走神

而我最終還會

回到這片土地上的

雪，會覆蓋我

沙，也會覆蓋我

偉大的告誡

遠山蒼茫，如未完成的山水畫

鹽堿地、衰草和云朵鋪向天際

巨大的光線中，十萬只飛鳥拍動翅膀

從夕陽里搬運一座雪山

白楊樹高大挺拔。幾棵枯萎的胡楊

獨立于晚風中，進入靜謐的修道場

黑暗降臨之前，我想到鳩摩羅什

在克孜爾千佛洞前佇立的青銅之身

山間的流水像是偉大的告誡

我們不是此地的陌生人

車窗外呼嘯而過的每塊石頭

都是我前世生死相依的弟兄

盧山，1987年生于安徽宿州，文學碩士，中國作協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第一師阿拉爾市作協主席。參加《詩刊》社第38屆青春詩會、第12屆十月詩會。有作品發表于《詩刊》《人民日報》《北京文學》《詩歌月刊》《西部》等。著有詩集《三十歲》《湖山的禮物》《寶石山居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