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晨 霞
(1.山東理工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淄博 255000;2.華東師范大學 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與應用研究中心,上海 200241)
人類歷史長河中,語言的產生和使用是一種不折不扣的文化創造,對于推動社會的發展功不可沒。 正如當代美學家蘇珊·朗格所說,“語言是人類發明的最驚人的符號體系”[1]。 語言的作用不言而喻,人們通過語言交流思想,借助文字傳達感情,語言文字已經融入我們的生活之中。 對于文學來說,語言同樣不可或缺,離開了語言就無所謂文學。 這里所說的“語言”是一種符號形態,它直接指人的說、聽、讀、寫行為及其構成形式。 因此,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是對語言的特殊組織,誰也不能否認,文學依賴語言而存在。 甚至可以說,語言作為文學最基本的構成元素,不僅是文學最直接的存在方式,也是整個文學活動得以展開的基礎和依據。
盡管文學這種藝術形式與語言密不可分,但涉及語言與文學關系變化的學術討論并不多見。實際上,“文學的每一次突破和轉型毫無疑問都會在語言上有所體現,反之,語言的每一次演變,也都必然意味著文學的某種發展和變革”[2]??v觀文學語言的歷史發展,它受到傳統、社會、文化、審美諸因素的影響,呈現出豐富多元的表現形態,二者的關系變化反映出語言在文學中功能和地位的歷史演進過程。 明確這點,我們就有必要思考一些問題,比如語言在文學觀念形成初期的形態是什么? 在文學歷史演進中又經歷了怎樣的發展? 文學語言的主體轉向包括哪些方面?基于此,本文立足文學語言功能變化的視角,從文學語言的原初形態、傳統功能、主體轉向三個層面,嘗試對上述問題作出一定探討,以期更深入理解文學藝術的語言特質。
人類社會進入文明時代后,語言藝術發生,此時的語言如同鴻蒙未辟的兒童語言,具有詩一般迷人的特征。 許多資料表明,原始先民通過聲音、手勢、動作、姿態等具象化語言,來表達認識和情思。 此時,人們所用語詞的抽象普遍意義尚未確立,語詞與它所指代的個體事物還是一個渾沌的統一體,這種極富實踐性和情景性的語言,可稱為渾融式語言。
渾融式語言是文學語言發展的原初形態,它的文學性功能不突出,主要表現為口頭性、共生性、樸素性等特點。 代表性的文學樣式包括口頭文學和早期詩體文學兩種。
口頭文學主要是以口頭形式存在并作為傳播方式的作品。 在文字和書面印刷工具出現以前,原始先民已開始講述神話、歌謠、史詩,這些口頭流傳的文學作品,作為不同民族語言文學的最初形態,使用的便是渾融式語言。
盡管原始的、久遠的口頭文學較難稽考,但我們仍可通過地下考古和傳世文獻一窺概貌。比如,地下考古出土的大部分動物形刻繪,可看作一種語言符號形態,它應與當時的神話口頭文學相伴而生。 恰如人類學家張光直針對商代早期的刻繪圖形所說:“其中之動物的確有一種令人生畏的感覺,顯然具有由神話中得來的大力量?!盵3]可見,先民們正是運用神話、繪畫、舞蹈等渾融式語言,與外界進行溝通交流。 傳世文獻《山海經》是古代的神話地理著作,在成書之前,是先有圖畫的。 其中保留的夸父追日、鯀禹治水等神話,也應該是在圖畫之后寫成的,因為這個“‘經’不過是‘圖’的說明或注腳”[4]。 顯然,口頭神話的講述離不開繪畫、舞蹈,它們的交融共生形式就是當時的語言形態。
歌謠、史詩則是在特定情景下進行的演唱,這種語言表現模式至今仍可見到。 傳為上古伊耆氏所作的《蠟辭》,辭曰:“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禮記·郊特牲》)這是在年終祭祀諸神時口頭演唱的農事歌,主要用于祈求農業物產的增收。 此謠辭的語言質樸,幾乎不帶有文學色彩。 而古希臘的荷馬史詩作為西方文學的源頭,亦是一種原始口語文本的代表。 荷馬史詩包括《伊利亞特》《奧德賽》兩部,講述的是希臘聯軍遠征特洛伊城的故事。 詩作借助一些經常使用的表達方式,包括重復性的詞組、反復出現的事件、描述性細節,來傳達史詩中基本的觀念。 荷馬史詩的語言具有口頭性,體現了史詩口頭文學的語言特點。
詩是人類的母語,人類最初的語言是充滿熱情的詩歌語言。 正如黑格爾所說:“詩的用語產生于一個民族的早期,當時的語言還沒有形成,正是要通過詩才能獲得真正的發展。”[5]這是說人類的語言根植于人類生命的詩性之中,詩人通過語言這一特殊的事物將內心的思想觀念揭露出來。
最早的詩歌語言不僅是口頭性的,而且是在音樂、舞蹈的伴隨下吟唱的。 我們常說“詩歌如歌”,表明詩歌的語言特征,即它必須是一種吟誦、歌唱的語言。 《尚書·堯典》中講:“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边@是對詩歌的言詞、聲調、節奏、旋律的經典論述,證明了詩歌的音樂屬性。 以我國夏朝的一首原始歌謠為例,此歌謠只有一句:“候人兮猗”(《呂氏春秋·音初篇》),講述的是禹時涂山氏之女等候大禹歸來的故事。詩句僅四個字,“候人”二字是實字,意為“等人”,具有情緒體驗意味;“兮猗”二字是表示感嘆的虛字,意為“啊”,體現了起伏的節奏和情感變化,具有音樂的性質。 客觀地說,這首虛實組合的四字詩,沒有多少文學審美性,詩句語言的文學功能單一,主要用于表達感嘆。 對此,聞一多分析道:“感嘆字本只有聲而無字,所以是音樂的,實字則是已成形的語言?!盵6]整首詩是由感嘆字滋長、由歌而發展出來的,這種渾融式語言不僅天然攜帶音樂元素,同時其文學性也處于未發現的境地。
隨著社會文明的發展,人們進行了大量的文學實踐,語言在反復使用的過程中,內涵日益豐富,表現技巧趨于成熟。 相比于上述的渾融式語言形態來說,此時的文學語言主要是作為工具,處在為內容服務的從屬地位。 這種文學語言觀認為,思想內容是文學的中心,語言則是文學的手段、工具、載體,是用來表現內容的形式。 它實質上體現的是一種內容至上的傳統詩學觀,長期在中西方文學界占據著主宰地位。
具體來看,這種以語言為工具的文學觀念,明確標舉文學語言的兩大功能,即再現事物和表現情感,有效概括出詩歌、小說的語言特性,并且對語言與內容、語言與意義進行深刻的闡釋。 由此,文學語言的特點得到發揮,表現手法予以大量運用,想象力和感染力變得豐富,文學藝術獨特的審美特征得到顯現。 這些對于我們理解文學語言的內在機制、把握語言在文學活動中的功能都是極有益處的。
語言符號在文本中的不同效用,促成了文學語言的兩大功能:陳述功能和表現功能。 陳述功能猶如鏡子,用于描述客觀世界,顯示事物性狀;表現功能則像明燈,用于表現和喚起情感態度。這兩種功能早已出現于古老的詩學命題中,陳述功能對應西方的“模仿”自然說,表現功能對應中國的“詩言志”。
“模仿”是西方古代藝術理論中最早的概念,也是文學起源論中有影響的一種學說。 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認為詩歌就是模仿人的活動。亞里士多德也認為詩歌是按照規律和理想模仿自然的。 這里的模仿自然,實際上是用詩歌的形式再現自然。 西方史詩恰是素樸地表現了一個自然完整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形象沒有自我的意志自由和個性意識,他們的心靈是與他們的身體完整統一的,他們的身體又是與周圍的世界完整統一的。 因此,荷馬史詩的創作并不是表現心靈或精神的世界,而是在對現實的模仿中,再現一個直觀的世界。 而“詩言志”意為詩歌是用來抒發懷抱的,在本質上體現出文學語言的表現功能。 “詩言志”是我國古代詩學的開山綱領,早見于《尚書·堯典》之中,到漢代《毛詩序》時,有了更加明確的記載:“詩者,志之所之也。 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边@種說法強調了詩歌語言與情感的密切關系,對后世詩學的發展影響甚大。
基于語言的再現和表現功能,文學作品中出現了兩種基本的類型:一種是現實型文學,以寫實或模仿的方式再現客觀世界,生成藝術形象,也稱現實主義或古典主義;另一種是浪漫型文學,以抒情的方式表現主觀理想,張揚個性、推崇情感。 一般來說,現實型文學在藝術手段上追求精細逼真,借語言具體刻畫事物的感性狀貌和細節,能給讀者身臨其境之感。 當然,現實型文學并不意味著排斥情感,只不過作家的情感經驗和評價是抽象而普遍的,是被理性規范了的。 比如法國作家司湯達《紅與黑》中的于連形象,被塑造為典型人物,通過這一“熟悉的陌生人”,作家并非要突出自己對于連的矛盾心理,而是旨在揭露小資產階級的妥協性、動搖性和軟弱性以及法國黑暗的社會現實。
浪漫型文學作品則不同,它將內心的情感、理想、想象、幻想等以形象呈現出來,藝術地創造了一個自由精神的理想世界。 先秦時期的《楚辭》最早體現了我國浪漫型文學的基本傾向。 李白詩作、《西游記》《牡丹亭》等都體現出想象奇幻、情感熱烈、超越現實的特征。 西方于18 世紀末興起浪漫主義思潮,雪萊、拜倫、濟慈、華茲華斯等人的詩歌創作,將浪漫型文學發展到了極致。
不管是現實型還是浪漫型文學,回到文學語言的功能來看,實際上是趨于統一的。 因為語言本質上是感性直觀的,是交流情意的活動。 我們常說的“言為心聲”,也說明語言是心理的表現形式,是要表現引起人們感興的現實世界。 通過語言形式,形象與情感建立聯系,文學在再現世界的同時表現著自我,也在表現自我的同時再現了世界。
詩歌語言的特性是考察文學語言工具性的重要視窗,具體表現在詩歌語言所構建的審美意象和意境兩方面。
審美意象是指作家的情感與現實物象結合后創造的表意之象,屬于人的想象或幻覺的產物,劉勰將此概括為:“神用象通,情變所孕”(《文心雕龍·神思》)。 事實上,在寄寓“意”的“象”出現之前,有一個語言生成過程,即用語言來呈現“象”,進而表現“意”。 唐詩中典型的意象是“月亮”,不同詩人筆下的月景描寫各有千秋。 比如王維《鳥鳴澗》“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李白《玉階怨》“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杜甫《月夜憶舍弟》“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這三首詩中的月亮意象并不相同,王維的月顯現出深幽,李白的月象征寂寞,杜甫的月傳達思念。這些在語言表達中生成的意象,達到了人類審美的理想境界,往往負載著某些觀念和哲理,需要讀者的思索和領悟。
意境是人類審美理想境界的又一形態,也是我國詩歌意象中的獨特類型。 它由有限景物描寫和具體情感表現構成,在詩歌中表現為“情景交融”“思與境偕”。 這里的“景”或“境”,并非現實中的實景,而是反映在人們意識中的情中之景、意中之境、心造之境,也就是西方美學中所說的規定情境或虛擬情境。 文學語言是詩歌意義和意境的生長地。 明末清初學者王夫之在《姜齋詩話》中說:“不能作景語,又何能作情語耶?古人絕唱多景語……以寫景之心理言情,則身心中獨喻之微,輕安拈出。”景中含情,情中帶景,如此,一切景語皆情語,一切情語皆景語了。 比如描述秋天有藍天、落葉的江景圖,北宋范仲淹在詞作中寫道:“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 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蘇幕遮》)寥寥數語,以富有色彩的詞匯組合描繪碧云、黃葉、寒波、翠煙、芳草、斜陽、江野,顯出一片空濛、一派青翠。 這幅清曠遼遠的秋景,正是借助語言的詩意運用構成的一種意境,既為下闋直接抒發羈旅鄉愁之情設置了背景,又借景抒情,融情于景,是一種情景交融的典范。
小說語言的特性也能很好地反映文學語言的工具性作用。 以語言進行特征化和典型形象的描寫,是語言工具觀在小說中的突出表現,也是文學作品獲得藝術感染力和生命力的基礎。按照黑格爾的觀點,所謂特征,是藝術作品中表現“恰恰某一確定內容的東西”[7],不能是無用的或多余的。 由此推論,這種特征化的事物應該是具體生動而獨特的,對于事物的本質揭示是深刻而豐富的。 小說語言展示特征的方式通常是:一句話、一個細節、一個場景、一個事件、一個人物等。
特征化的描寫與作品的思想和藝術性緊密相連。 契訶夫小說《小公務員之死》,抓住主人公打噴嚏的細節特征,將這一不慎舉動與主人公的死亡聯系起來,揭示了當時俄國民眾扭曲的性格及變態的心理。 當然,恰切的特征描寫有賴于語言的準確性和表現力。 《紅樓夢》第四十回寫劉姥姥逗笑的宴會場面非常精彩,在劉姥姥說了逗樂話“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之后,宴會上的眾人哈哈大笑起來。 接著作家對于每個人物的笑法,一一著墨,通過個性化的細節描寫了人物的獨特狀態。 先寫史湘云,笑得“撐不住,一口飯都噴了出來”;林黛玉則是“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噯喲”;再看寶玉,直接笑倒在賈母懷里;賈母笑得“摟著寶玉叫心肝”;王夫人笑得“用手指著鳳姐兒,只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沒撐住,“口里茶噴了探春一裙子”;而探春“手里的飯碗都合在迎春身上”;還有惜春“離了坐位,拉著他奶母叫揉一揉腸子”。這些不同的笑法,將個人身份、性格、氣質刻畫出來:史湘云的爽直、黛玉的柔弱、寶玉的撒嬌、賈母的慈愛、王夫人的清醒、薛姨媽的失態、惜春的嬌弱。 整個劉姥姥逗笑的場面生動傳神,語言敘述條理清楚,尤其是人物形象和性格塑造,細膩深刻,真實自然。
典型形象經由特征化描寫發展而來,又稱典型人物、典型性格。 我國古典小說中不乏典型形象,如清代批評家毛宗崗《讀三國志法》中稱諸葛亮為“古今來賢相中第一奇人”、關羽為“古今來名將中第一奇人”、曹操為“古今來奸雄中第一奇人”。 《水滸傳》中的梁山好漢也被作家寫“活”了,難怪明末清初批評家金圣嘆說:“《水滸傳》寫一百八個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樣?!?《讀第五才子書法》)西方文學作品中也有不少典型的文學形象,如發出“生存還是毀滅”獨白的哈姆雷特、堅信“人不能被打敗”的硬漢子圣地亞哥、與風車大戰的堂·吉訶德。
語言是文學的外在形式,文學作品應以特定的文辭為內容服務。 在這種觀念影響下,文學語言的形式獲得兩種規定:一是語言本身的形式審美,二是配合內容所作的雕飾。
注重文學語言的形式,是中西方詩學的傳統觀念。 我國魏晉南北朝時期,文學進入審美自覺時代,文學語言彰顯出明確的審美風尚。 講究辭采是從語句修辭的角度追求富于文采的文學語言。 從魏晉曹丕《典論·論文》中的“詩賦欲麗”到西晉陸機《文賦》中的“詩緣情而綺靡”,皆是倡導文學語言的華辭麗句。 此外,自然的語言是文學語言的又一種形式審美。 如南朝批評家鐘嶸在當時日趨雕華的文風下,倡導以自然為美的文學風尚,即“自然英旨”。 它講求詩歌創作要用自己的語言吟詠性情,反對淺薄無華和過分用律、用典的做法。 這種觀念在后世的文學理論和創作中得到延續。 唐代李白主張:“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經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蘇軾在《與二郎侄》一文中將平淡自然推為老成的語言:“凡文字,少小時須令氣象崢嶸,采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苯鸫脝栐u價陶淵明詩歌為:“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論詩三十首》)這些都是肯定詩文無雕琢之弊、崇尚文學語言自然天成的觀念。
西方文學中也表現出對特定語言風格的追求。 比如17 世紀歐洲巴洛克文學,是一種“馳情入幻,眩艷逞奇,摛葩積藻”[8]的藝術,這種藝術體現在文學語言中,主要顯示為雕琢浮夸、鋪陳辭藻、堆砌典故,有的作家喜用新異神奇的修辭手法,甚至在“使用精心推敲的‘奇喻’發揮復雜的推理方面走火入魔”[9];有的作家則注重格律,要求采用相當嚴格的十四行詩。 與巴洛克追求華麗繁復的文學語言不同,也有一些理論家和作家主張用單純的、自然的語言。 如德國啟蒙主義批評家萊辛在其名著《漢堡劇評》中說:“感情卻是同最樸素、最通俗、最淺顯明白的詞匯和語言風格相一致的?!盵10]英國浪漫主義理論家華茲華斯主張發展民歌藝術傳統,采用民眾日??谡Z,借助這樣“一種更純樸和有力的語言”[11]來表情達意。
與此同時,作品內容中心論在文學界根深蒂固,語言文辭被認為是依存于內容主體的。 比如劉勰在《文心雕龍·風骨》中,提出著名的“風骨”理論,很好地闡發了內容與文辭的關系。 他將風骨與文采聯系,認為風骨居文章之首,作品離開風骨,僅有豐贍的文辭是不行的,會導致“振采失鮮,負聲無力”。 同時,風骨的表現也要依賴于文采:“若風骨乏采,則鷙集翰林;采乏風骨,則雉竄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筆之鳴鳳也?!?《文心雕龍·風骨》)這里借用了“鷙”“雉”“鳳”三種禽類,形象地比喻風骨與文采各自的長處:“鷙”為鷹隼,可以一飛戾天,比喻勁猛的風骨;“雉”為野雞,羽毛光鮮漂亮,比喻華美的文采;“鳳”為鳳凰,既能翔于高空,又兼亮麗的體貌,比喻風骨文采兼備的文學作品。 此處的“鳴鳳”之“文筆”,意思是以雕潤的文辭表現有力的風骨,實為對文學語言的目標定位和形式要求。
在西方傳統詩學中,語言作為文學藝術的形式,被喻為身體,思想內容則是靈魂,所講求的形式之美是用來體現內容之美的。 馬克思說:“如果形式不是內容的形式,那么它就沒有任何價值了?!盵12]也就是說,脫離內容的孤立的形式美,不是文學藝術,沒有藝術價值。
言意關系圍繞著語言表意能力進行探討,本質上也是把語言視為工具的。 一般認為,在文學創作過程中,語言可以通過“立象”來表達意義,這里的“象”即前文所論的“審美意象”。 然而,也有不少論述指出語言表意的局限性,即“言不盡意”和“得意忘言”。
先看“言不盡意”。 此說源于《莊子·天道》“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 這是講語言無法把握意義。 這種觀念得到不少文人的響應,西晉陸機《文賦》說:“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蓋非知之難,能之難也?!睎|晉陶淵明《飲酒》寫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蹦铣瘎③摹段男牡颀垺ど袼肌氛f:“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也。”清代葉燮《原詩·內篇》說:“意中之言,而口不能言;口能言之,而意又不可解?!边@些論述雖然提出語言表意上的種種不足,但并沒有從根本上否定語言表意的工具性意義。 既然意不可言傳,《莊子·外物》進一步提出:“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由此形成了“得意忘言”的論題。
“得意忘言”作為文學與語言關系中一個具有開放性的重要范疇,講的是語言在表意之后的價值形態。 經過歷代批評家的不斷闡釋,“得意忘言”形成了兩種基本趨向:第一個趨向是“意”在“言”外,即語言表現物象時,是在直接的語言意義之外,生成了另一重更具表現效力的意義,是為“意”外之“意”。 劉勰《文心雕龍·隱秀》曰:“隱以復意為工”,“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 鐘嶸《詩品》說:“文已盡而意有余。”唐代皎然《詩式》說:“兩重意已上,皆文外之旨?!彼究請D《二十四詩品·含蓄》說:“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彼未鷼W陽修《六一詩話》說:“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边@樣,所形成的“復意”“文外之重旨”“言外之意”之說,非但消解了“言不盡意”之弊,而且還收到“含不盡之意”的含蓄悠遠的效果。 此時,語言藝術進入了一個新的空間,語言成了微妙之物,力圖以有限的語言去引發無限的境界和意蘊,這也成為前文所論“意象”“意境”的先聲。
“得意忘言”的第二個趨向是輕“言”重“意”,即在強調內容意義時,輕視語言的功用,將語言日益邊緣化。 這典型地反映在17 世紀以來的西方認識論詩學中。 彼時,西方哲學經歷了“認識論轉向”,理性成為人們認識和敘述世界的途徑。 語言在與理性內容的相處中,被認為是展現理性之光的輔助工具。 正如法國批評家布瓦洛所說:“韻不能束縛義理,義理得韻而愈明。”[13]這里的“韻”(語言)被看作表達“義理”(理性)內容的工具,是居于次要地位的。 至德國思想家黑格爾時,理性的絕對權威得以樹立,語言作為低級的、無特別價值之物,在文學中淪入邊緣的境地。
客觀地說,語言與意義表達有時是不確定的、可變的,甚至是矛盾的,尤其在表達人的情感方面受到懷疑。 因為人類情感、情緒中包含微妙細膩的因素,單純依靠概念性、符號化的邏輯語言是難以表現出來的。 美學家蘇珊·朗格說:“那些只能粗略地標示出某種情感的字眼,如‘歡樂’‘悲哀’‘恐懼’等等,很少能夠把人們親身感受到的生動經驗傳達出來,正如那些類似‘事物’‘存在’或‘地方’的字眼不能夠把我們對外界世界的知覺傳達出來一樣。”[14]慶幸的是,當語言表意受限,甚至被貶低時,語言內在的表述韻味得到發掘,語言的困境被打破。 在言意之辨的影響下,文學創作開始注重作品的內在意蘊,形成一種“意在言外”“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意蘊。
在19 世紀末,西方哲學界發生了一場深刻的語言變革,稱為“語言論轉向”。 由此,語言變得舉足輕重,由原來的思想工具變成了思想的“本體”。 20 世紀以來,語言變革直接影響到文學領域,帶來了文學創作和理論批評的全面變化,同時出現了一種語言本體論。
摒棄之前內容至上的傳統詩學觀,語言本體論者認為,文學中的語言不再流于形式,或處于內容的邊緣;相反,語言形式決定著語句所表述的內容意義的合法性,語言形式本身就是內容,是文學的本體。 因為語言是創造并構成意義的力量,即“意義其實是被語言創作出來的”[15]。 我國當代小說家汪曾祺曾將語言提到與內容一樣的高度,他說:“語言不是外部的東西。 它是和內容(思想)同時存在,不可剝離的。 語言不能像橘子皮一樣,可以剝下來,扔掉。 世界上沒有沒有語言的思想,也沒有沒有思想的語言……語言是小說的本體,不是附加的,可有可無的。 從這個意義上說,寫小說就是寫語言?!盵16]這段話獨到而深刻,既反駁了傳統的語言工具觀,又賦予語言以中心或實質的地位,提出語言與內容融為一體、互存共生、不可分離,恢復了語言第一性的地位。
這些表明,文學語言出現主體轉向,語言已成為文學的主體。 對此問題,西方理論界進行了廣泛深入的探討,不少研究者將語言看作文學活動主體,從語言自身的形式、語言的表述權力、語言的價值取向等方面,提出鮮明各異的理論主張。 應該說,這種語言主體論已不局限于文學范疇,而是以語言的創造性為前提,發掘出語言對文學與人類生存的構建意義,從根本上強化了文學語言的功能地位。
在語言學研究的基礎上,文學語言的特點受到關注,其自身的形式體系得到建立。 以俄國形式主義理論、法國結構主義、英美新批評為代表的西方理論學派,專門關注文學的語言形式,他們將文學看作一種形式,認為文學作品就是一種純粹的語言形式,是由語言的內在自主結構構成的,語言在作品中具有無上的權威。 法國結構主義大師羅蘭·巴爾特說:“文學應成為語言的烏托邦?!盵17]這是對語言自身意義的極端強調,將語言在文學中的地位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由此,語言被視為文學活動的中心,并在文學文本中自主運行、自成體系。 而文學語言的體系主要由三個方面確立起來,一是文學語言的陌生化手法,二是文學語言多義性的創造,三是文學語言的結構特性分析。
文學語言的陌生化手法,是形式主義文論提出的創作手法。 “陌生化”作為文學批評的一個重要概念,是將文學看作一種扭曲的、陌生化的語言結構,對認識文學語言的形式產生了巨大影響。 代表人物什克洛夫斯基在《作為手法的藝術》一文中,有一段經典論述:“那種被稱為藝術的東西的存在,正是為了喚回人對生活的感受,使人感受到事物,使石頭更成其為石頭……藝術的手法是事物的‘反?;?OCTPαHеHИе)手法?!盵18]這里所談藝術的手法,主要針對文學中“陌生化”語言技巧的運用,是把語言形式復雜化的手法。 “陌生化”語言與普通語言的“自動化”相對,它是運用新奇的、反常的、變形的藝術語言,描繪那些生活中熟悉的事物對象,使其變成“一種新的、童稚的、生氣盎然的前景灌輸給我們”[19]。 而文學語言之所以要陌生化,是為了消解生活中習見事物引發的審美疲勞,同時增加審美感受的難度進而延長這種感受。 當然,在文學語言陌生化的過程中,可以通過給習見事物以不習見的稱謂,也可以運用反諷、悖論、謬誤、荒誕等修辭方式,以產生更真切、更新鮮的陌生化審美效果。 文學語言的形式意義由此顯現。
文學語言多義性的創造,由英美新批評學者所倡導。 理解語言本身的復雜多變意義,是對文學語言形式的內涵探討,這從微觀層次上推進了文學語言的體系化。 在詩歌創作中,語言不斷被創造,意在獲得新的意義空間。 “詩人使用的詞卻必須包孕各種意義,不是不連續的意義碎片,而是有潛在意義能力的詞?!盵20]因此,詩歌的語詞往往具有多重意義,并在不同的語境中生成精妙復雜的復義現象,即包含字面意義和潛在意義的語義差別。 基于詩歌語言的多義性特征,文學文本中的反諷、隱喻等修辭,也常常體現出語言表意與語詞使用之間的張力。 而這正表明文學語言獨立存在的價值。
文學語言的結構特性分析,是結構主義學派關注的對象。 不同于形式主義和新批評對具體的語言技巧分析,結構主義文論研究的是宏觀抽象的文學語言,如敘事文學中的語言功能、敘事邏輯、語言結構等。 以羅蘭·巴爾特對敘事作品的結構分析為例,他從作品的普遍結構出發,將敘事作品劃分出功能層、行動層、敘述層,從而揭示出作品的結構模式。 諸如此類,用語言學理論進行文學結構特性分析的做法,進一步確立了語言在文學中的支配地位。
文學藝術作為語言或符號系統,顯示著人和世界的本質意義,這是基于語言表述權力問題所作的判斷,主要存在于象征主義、分析美學、存在主義、心理分析學、結構主義等批評流派中。 從這些批評中,可概括出語言的三種權力:語言隱喻世界、語言決定生活方式、語言解釋人的無意識。
第一種,語言隱喻世界,意思是語言借助于隱喻的本質功能規定了人和世界。 這一觀點由德國象征主義思想家卡西爾提出。 他認為人類生活在一個象征的世界,在不斷地制造象征符號。 語言活動則標明了各種象征形式的存在,也使人的存在得以呈現。 在卡西爾看來,語言的原初本質是隱喻,具有詩意的、想象的、直覺的特征,而文學藝術保存和體現了語言本質上的隱喻功能,因此,語言隱喻的世界也自然由文學藝術形式表現了出來。 意大利新黑格爾派哲學家克羅齊、德國存在主義哲學家海德格爾也有類似觀點,他們從各自的角度認定語言的本質是詩。 克羅齊認為:“語言活動并不是思維和邏輯的表現,而是幻想,亦即體現為形象的高度激情的表現,因此,它同詩的活動融為一體,彼此互為同義語。”[21]海德格爾說:“語言的本質必得通過詩的本質來理解”,“源初的語言就是詩”[22]。 這些論述都將語言等同于詩,并賦予語言至高無上的權力。
第二種,語言決定著人們的生活方式。 奧地利分析哲學家維特根斯坦認為,語言的本質是一種生活和存在,有什么樣的生活就有什么樣的語言,一定的語言背后是一定的生活。 這種觀念引申出一個著名命題:“想象一種語言就意味著想象一種生活方式?!盵23]這里所說的語言,指的是生活中的日常語言。 在生活實踐中,不同的日常語言運用于不同的生活場景,對應著不同的語詞意義。 也就是說,語言被視為一種社會活動,其語詞的意義是人為賦予的,是在人們日常生活的運用中確定的。 相應地,作為語言藝術的文學,也是一種生活方式,即通過語言而呈現出的社會生活。
第三種,語言解釋人的無意識。 此說由奧地利心理學家弗洛伊德提出,他第一次將語言與人的心理分析聯系起來,通過語言符號和活動來解釋夢、無意識等精神現象,實質上是賦予人內在的隱秘世界以言說的特性。 法國精神分析學家拉康進一步提出,無意識是在語言的情境下存在的,是語言的產物。 這些觀點無疑體現出“語言在文化中的功用”[24]。 在此基礎上,語言的思想意義得到充分闡釋,它內含的象征、寓言等因素生成語言的權力,不僅對主體的文學創作施加影響,同時對于探索文學文本的深層意義、理解文學中的象征隱喻修辭大有裨益。
語言的價值取向是以語言敘述世界為出發點的。 對于20 世紀的許多學派來說,語言并不是描述世界的簡單工具,而是世界本身的顯現。正如哲學家維特根斯坦所言:“我的語言的界限意味著我的世界的界限。”[25]意思是語言確定了世界的邊界,這個世界由我們描述世界所使用的語言來限定。 德國闡釋學大師伽達默爾也有類似主張,他說:“語言是我們在世界之中存在的基本活動方式,而且是世界之構成的無所不包的形式?!盵26]這一觀點將語言與人類存在直接聯系,強調了語言對于構造世界的獨特價值。
關于語言對人類生存的價值探討,必須要提到的是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美學。 海德格爾有一個著名命題:語言是人“存在的家園”[27]120。其意在表明語言是一個家園,人們居住于語言的家園之中,并把語言家園當作存在的家。 也可以說,語言顯現了人的存在,因而是人的主人。 顯然,這一命題將語言置于美學的中心或首要地位,并從人的存在出發,創造性地指明了語言的價值。
解讀海德格爾這種“存在的家園”語言價值觀,可從三方面逐步深入。 第一,從語言的功能來分析語言與存在的關聯。 海德格爾認為,當人思索存在時,存在就形成了語言,語言是存在的呈現途徑和呈現地域。 這就是說,語言支配著存在,使人的存在變得明晰。 第二,立足語言的本質,提出語言在本質上是詩,具有詩性的特征。這一點已如前述。 這里的語言不是日常語言或邏輯語言,而是經過選擇的語言,即人類“源初”所使用的詩的語言。 第三,對語言的本體論意義予以關注,是在語言中思考人的存在問題。 “詩歌在語言中產生,因為語言保存了詩意的原初本性?!盵27]69語言被理解為詩歌,內含著詩意本性。由于語言中的詩意蘊含著人與世界最原始的統一性,它把人與天地萬物聚集起來,讓人們重新體會到在世界中存在的整體感,并將人的存在引入澄明地帶,從而使人們可以詩意地生存并棲居于大地之上。 語言對于人生的價值意義正在于此。
應該說,這里提及的語言成為文學主體的數種討論,只是簡括了西方語言學派的主要觀點,尚不能涵蓋語言本體論的諸多范疇。 這些圍繞語言本體進行的討論,突破了傳統詩學中的語言工具論,對于確立語言在文學中的地位,推動文論界建立新的文學語言范式,促進文學的健康發展,都具有長遠的積極意義。
總之,從本文所論文學語言功能變化的三個層面,可以看到語言是文學發生的原動力,又是文學不斷推進的重要因素。 語言支撐并構成了文學作品,語言不僅是文學的工具,也是文學的本體。 大量的文學理論和創作實踐已證明,語言正逐漸成為文學研究的中心問題。 盡管20 世紀90年代以來的“文化轉向”思潮,致使文學語言面臨碎片化危機,但卻不能從根本上撬動語言在文學活動中的地位。 直到今天,我們仍要立足語言藝術原點,從“文學作為語言的藝術的個別特性”[28]出發,進行文學研究和文學作用定位。因為語言在描述事物和表達思想上的廣泛性和深刻性是無可比擬的,而且,我們的存在無論什么時候也擺脫不了與語言的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