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若男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杜甫“以古入律”承襲初唐“以古入律”風氣而來,又影響到了中唐時期的“以古入律”風尚,呈現出鮮明的時代與個人特色。對杜甫“以古入律”的關注從唐代就開始了,但它直到明清時期才成為完整的概念得到較為集中的闡釋。理論總結與創作實踐之間的錯位也從側面印證了杜甫“以古入律”之作歷久彌新的魅力。當前對杜甫“以古入律”的研究,多從聲律角度入手,其中尤以杜甫拗體律詩對古體詩的吸收借鑒研究為最,這自清人李兆元《律詩拗體》始便有了集中且詳細的論述。事實上杜詩在語言表達如句式、章法、用字以及創作精神、藝術風貌等方面對古詩同樣有許多繼承創新,但研究相對較少。前人多偏重于討論杜詩的“以古入七律”,對于其“以古入五律”則較少論及。同時,當前研究大多將目光集中在杜甫“以古入律”的形式層面,對其精神層面的發掘則稍顯不足。為此,本文將從杜律整體語言表達與精神實質入手,分析其“以古入律”的表現及詩史意義。
“以古入律”之風在唐代就已顯露,但它作為一個完整的概念直到明代才出現,明清時期得以廣泛運用,但在表述方式上存在多種“變體”,如“以古為律”“以歌行入律”“以古行律”“運古于律”“律體似歌行”等。其中,“以古為律”使用頻率最高,明代許學夷《詩源辨體》、鐘惺與譚元春合編《唐詩歸》,清乾隆帝《唐宋詩醇》、潘德輿《養一齋詩話》、浦起龍《讀杜心解》、楊倫《杜詩鏡詮》等書都采用了這一表述;“以歌行入律”之說則可見于明代王世貞《藝苑卮言》、許學夷《詩源辨體》;“以古行律”之說見于明代陸時雍《唐詩鏡》;“運古于律”之說可見之于清代劉熙載《藝概》;“律體似歌行”之說則見于清代仇兆鰲《杜詩詳注》。由此可知,“以古入律”的關聯概念較多,雖然內涵與外延并不完全相等,但其核心指向一致,均指將古詩(歌行、樂府、古體詩)的技法乃至精神引入律詩的創作,故都能被納入“以古入律”這一范疇。
“以古入律”的風氣早在初唐已顯露端倪,許學夷曾言“唐人長于律而短于古,故既多以古為律,而又多以律為古也”[1]178。初唐多古、律混淆,且提倡復古風氣,故自初唐四杰、陳子昂始便已有“以古入律”的嘗試,但佳作寥寥;隨后從張九齡、王孟諸人再到盛唐李白、高岑等人則在承襲前人遺風的基礎上有所新創,多有名篇,故鐘惺《唐詩歸》有語云“律詩帶古,唯盛唐諸人能之”[2]。這股風氣不斷推衍開,一度顯現出超越正統律詩創作的勢頭,但直到中唐元稹、白居易、獨孤及等人才開始給予“以古入律”理論層面的關注,如元稹在《寄敘樂天書》中提出“律諷”這一概念便是確證:“聲勢沿順屬對穩切者,為律詩,仍以七言五言為兩體;其中有稍存寄興、與諷為流者,為律諷”[3]。此外,獨孤及在《唐故左補闕安定皇甫公集序》評皇甫冉“其詩大略以古之比興,就今之聲律”[4]。兩人雖有論及,然均與杜詩無直接關聯,且并未明確使用“以古入律”這一概念。最早將杜詩與“以古入律”聯系起來的當屬明人王世貞、許學夷,王世貞曾言“老杜以歌行入律,亦是變風,不宜多作,多作則傷境”[1]219。許學夷在《詩源辨體》中也論及:
子美七言律……至如“黃草峽西”“苦憶荊州”“白帝城中”“西岳崚嶒”“城尖徑昃”“二月饒睡”“愛汝玉山”“去年登高”等篇,以歌行入律,是為大變,宋朝諸公及李獻吉輩雖多學之,實無有相類者。[1]218
但王、許二人的關注重點實為“以歌行入律”,亦未明確提出“以古入律”之說。“以古入律”最早用于指涉杜詩當見于明末清初王嗣奭的《杜臆》,其評杜甫《大云寺贊公房四首》:“總是古句可以入律,而律句不可以入古,此以古入律者也,亦知五七言律中多有古風乎?”[5];而后在清人李兆元《律詩拗體》中又多次出現,比如其評杜甫《早秋苦熱堆案相仍》,言此詩“通首以古入律法,不獨句中平仄全用古體,即粘聯亦不必盡合今體矣”[6];又評《鄭駙馬宅宴洞中》一詩“通首以古入律法,雖第二字粘聯皆合,然已不可以尋常單拗雙拗法求之矣”[6]。
清人仇兆鰲《杜詩詳注》中也間接論及:
公嘗言“老去詩篇渾漫與”,此言“晚節漸于詩律細”何也?律細,言用心精密。漫與,言出手純熟。熟從精處得來,兩意未嘗不合。①[7]1324
“晚節漸于詩律細”即杜甫在律詩創作方面的獨造之功,這是得到學界公認的。葛景春即認為“至杜甫各種律體才最終完善與成熟,為后世樹立了律詩的寫作范式。而杜甫又在律詩題材的擴展、內容的充實、聲律的探索等方面,做了全面的拓展與創新”[8]。“以古入律”或可看作“老去詩篇渾漫與”的表現之一,杜甫試圖以此實現更高層次的詩歌表達自由。
至此,“以古入律”的定義已趨于明晰,即吳承學所界定:“在律詩中用古詩(泛指樂府、歌行及古體詩)句法,打破格律對偶的規范,使之具有古意”[9]79的一種詩歌創作技法,本文亦采此說。本文所論及的以歌行、樂府、古體詩入律均統攝于“以古入律”這一概念之下。
杜甫的“以古入律”所呈現的歌行特征最為顯著,樂府、古體詩特征居于其次。葛曉音指出:歌行的基本特征即在產生之初所呈現的語意復疊,層次分明,及其后隨著歌行的發展被吸收進來以實現聲情流暢的排比、頂針、雙擬、疊字連用等技法和運用大量虛字來連接句意及篇法結構[10]48-50。而古體詩和歌行都脫胎于樂府,三者在形式與精神方面均存在極強的關聯,為此,歌行特征亦可看作古詩特征的重要組成部分。
盡管許學夷等人并未對杜詩的“以古入律”進行專門探討,但從其論述此問題的相關詩例可歸納出杜詩“以古入律”的具體表現,即拗律的運用,首尾聯字詞的重復出現,虛詞的高頻使用,敘事、議論大量介入這四大方面。拗律的運用多見于七律,其他表現則在五、七言律中均有明顯體現,因拗律部分學界關注較多,故本文不再探討。
杜甫“以古入律”首先表現在首尾聯字詞的重復出現。仇兆鰲評杜甫《白帝》有語云:
杜詩起語,有歌行似律詩者,如‘倚將柟樹草堂前,古老相傳二百年’是也。有律體似歌行者,如‘白帝城中云出門,白帝城下雨翻盆’是也。然起四句一氣滾出,律中帶古何礙。[7]1113
不僅七律如此,五律亦然,如“鵝兒黃似酒,對酒愛新鵝”(《舟前小鵝兒》),“江柳非時發,江花柳色頻”(《不離西閣二首》其一),“汝啼吾手戰,吾笑汝身長”(《元日示宗武》)等首聯同字之詩,均為律中帶古之篇,讀來頗有古體詩風味。尾聯同字如“何人卻憶窮愁日,日日愁隨一線長”(《至日遣興奉寄北省舊閣老兩院故人二首》其一),“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春水春來洞庭闊,白蘋愁殺白頭翁”(《清明二首》其二),讀來亦頗有古詩情調。
清代學者申涵光評《進艇》首聯(“南京久客耕南畝,北望傷神坐北窗”):“南北字疊用對映,杜詩每戲為之。如‘舊日重陽日,傳杯不放杯’(《九日五首》其二)‘桃花細逐楊花落’(《曲江對酒》)‘即從巴峽穿巫峽’(《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之類,后人效之,易入惡道”[7]681-682。
由此可知,杜甫的“以古入律”是基于其豐厚學養的結果,沒有文學積淀的效仿者只能學到皮毛而未能得其精髓。葛曉音也注意到杜甫以歌行式句調入律的現象:
如“臘日常年暖尚遙,今年臘日凍全消”,上下句重復用字以求音節的流暢;“南京久客耕南畝,北望傷神坐北窗”,借鑒齊梁詩人喜用的雙擬對。又如“春日春盤細生菜,忽憶兩京梅發時。盤出高門行白玉,菜傳纖手送青絲”,“吹笛秋山風月清,誰家巧作斷腸聲?風飄律呂相和切,月傍關山幾處明”,則是三四句以分拆首句關鍵詞為句首,造成遞進。[11]241
由此可見,杜甫“以古入律”并非只是簡單的首尾聯重復用字,他在重復的位置、復沓的形式方面做了靈活的調整,于細節處熔鑄了諸多巧思。
首先,首尾聯重復用字做法,打破了律詩因格律限制造成的板滯之感,使其讀來更加流暢自然,詩歌的整體氣勢更奔放。若此表現僅散見于一兩首詩,我們還可將其視作偶然,但高頻率地出現同字則應是杜甫有意為之,“以古入律”的結果。
其次,杜甫律詩中虛詞的使用頻率頗高,這亦是杜甫“以古入律”的創新嘗試。律詩字數限制極為嚴格,為實現表達的簡潔凝練,虛詞使用的頻率極低;歌行體在平仄、押韻方面比較自由,其表現之一即為虛詞的高頻使用。杜集中隨處可見高頻虛詞入律現象,如“苦遭白發不相放,羞見黃花無數新”(《九日》)這一聯就達到了如仇兆鰲所言“白發、黃花,本屬常景,只數語虛字,語意便新”[7]855的藝術效果,虛詞的融入強化了“花新”反襯“人老”的藝術效果,委婉地道出了詩人日益衰老卻功業無成的憂慮。虛詞入五律的例子亦不少,近人蔣瑞藻的《續杜工部詩話》注意到杜甫五律中的“虛字活用”現象:
虛活字極難下,虛死字尤不易。雖是死字,欲使之活,此所以為難。老杜“古墻猶竹色,虛閣自松聲”,“江山有巴蜀,棟宇自齊梁”,“入天猶石色,穿水忽云根”,正如浮云著風,閃爍無定,誰能定其妙處?他如“江山且相見,戎馬未安居”,“故國猶兵馬,他鄉亦鼓鼙”,“地偏初衣祫,山擁更登危”,“詩書遂墻壁,奴仆且旌旄”,皆用力于一字。[12]
葉夢得還注意到了杜甫五律虛字活用取得的出人意料的具體效果:
詩人以一字為工,世固知之,唯變化開闔,出奇無窮,殆不可以形跡捕詰。如“江山有巴蜀,棟宇自齊梁”,則其遠近數千里,上下數百年,盡在“有”、“自”兩字之間,而吞吐山川之氣,俯仰古今之懷,皆見于言外也。[7]822
兩個虛字的運用,極大地拓展了詩歌所欲呈現的時空范圍,讓讀者感受到天地之遼遠和歷史之滄桑。可見,虛字用得好能極大地增強律詩的表現力。
一聯使用一到兩個虛字是較為常見的做法,杜甫顯然并不滿足于此,如“此老已云歿,鄰人嗟亦休”(《過故斛斯校書莊二首》其一)一聯便用了“已”“云”“亦”三個虛詞,表明作者的悲痛之情處于不斷遞進的狀態;還有“胡為來幕下,只合在舟中”“黃卷真如律,青袍也自公”(《遣悶奉呈嚴公二十韻》),短短20 個字中用了“胡為”“只合”“真如”“也自”四組虛詞,表達了詩人因寄居嚴武幕僚而必須以禮數自拘的無可奈何情狀;更有甚者幾乎通篇采用虛字綰合,如
不為困窮寧有此?只緣恐懼轉須親。即防遠客雖多事,便插疏籬卻甚真。已訴征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盈巾(《又呈吳郎》)
莫礪鋒評“此詩后六句都用虛字斡旋,語氣累如貫珠,讀來簡直忘了它是一首律詩”[13]95。高頻虛詞只在古體詩中才屬常態,實詞的想象空間有限,在律詩中加入一定數量虛詞可極大增強詩歌的表現力,豐富作品的情感層次,亦能給讀者創造更廣闊的想象空間與回味余地。杜甫以高頻率虛詞入律詩的嘗試,使律詩語言更具張力,正如韓曉光指出:虛詞的高頻使用“有助于表現詩歌的靈動健練,悠揚流暢及詩句的聲情韻致,同時亦有助于傳達詩歌的言外之旨,揭示詩句中蘊含的邏輯關系”[14]33-36。
將敘事、議論引入律詩,以律體寫時事,亦是杜甫借鑒歌行、樂府體式恢復詩歌現實主義精神的創新嘗試。與杜甫自創新題樂府反映時事的創舉得到后人高度贊賞產生鮮明對比,他以時事入律詩的實踐卻鮮有人關注。正如葛曉音所言:
杜甫直陳時事的代表作雖然主要采用適宜敘述的五古和五七言新題樂府這兩類詩體,但他在其他各類詩體中都有反映時事的嘗試,只是表現方式遵循各體自身的表現原理而已。這些作品同樣是杜甫“詩史”的組成部分。[11]122
杜甫的五言排律、五律組詩及單篇律詩中均有不少表現時事的篇目,但表現方式不同于古體詩和新題樂府。五言律詩篇幅短小,結構簡單,適合寫景造境,但敘述功能弱。而杜甫借助“以古入律”巧妙地突破了這些限制,將敘事、議論成分大量引入律詩,使五律的表現功能得到了極大的拓展。
莫礪鋒指出:“杜集中五律如《警急》《王命》《征夫》等,七律如《諸將五首》《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等,都是反映當時軍國大事的杰作,這是人所共知的。”[13]84明人郝敬評《諸將五首》:
此以詩當記傳,議論時事,非吟風弄月,登眺游覽,可任興漫作也。必有子美憂時之真心,又有其識學筆力,乃能斟酌裁補,合度如律。其各首縱橫開合,宛是一章奏議、一篇訓誥,與三百篇并存可也。[7]1130-1131
他認為這組詩紀實性極強,絕非流連風月之作可比,即使與《詩經》并置亦毫不遜色;陸時雍也注意到“《諸將》數首,皆以議論行詩”[7]1130。除排律、聯章組詩外,杜甫也用體制短小的單篇律詩來反映時事,如《警急》《王命》《征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等,清人黃鶴指出《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為“通首敘事之體”[7]801,明末清初學者顧宸則評論道:
此詩之忽傳、初聞,卻看、漫卷,即從、便下于倉促間寫出欲歌欲哭之狀,使人千載如見。[7]801-802
雖全用敘事體,但詩人獲知失地收復后的喜悅之情如在目前,極為真切感人。上述詩篇均體現了極強的現實主義精神,具有頗濃的漢魏古詩色彩。
不僅如此,莫礪鋒還注意到杜甫將議論引入絕句:
用今體詩尤其是絕句發議論在杜甫之前罕有所聞,杜甫卻一再為之。其中用七絕來論詩,更是杜甫首創的一類論詩形式,除了著名的《戲為六絕句》之外,像《解悶十二首》中的一部分既有見解、又富風趣的論詩絕句。[13]84
這使篇幅比律詩更為短小的絕句議論功能得到有效強化,自然,以律詩發議論對杜甫而言就更得心應手了。
最后,杜律中常出現的固定句式“安得……”亦表明受其到了古體詩的影響。它是杜甫歌行的常用句式,如《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中“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石筍行》《大麥行》《洗兵行》《官祿坂行》等歌行體詩也都運用了這一句式。杜甫律詩中亦常見此句式,如“安得仙人九節杖,拄到玉女洗頭盆”(《望岳三首》其二),“安得務農息戰斗,普天無吏橫索錢”(《晝夢》),“南望青松架短褐,安得赤腳踏層冰”(《早秋苦熱堆案相仍》)等,這一固定句式不僅表現出杜甫對民生疾苦的深切同情,還體現了他對儒家仁愛精神的繼承與發揚,杜甫的“安得”情懷與其偉大人格精神緊密相連,對后世產生了重要影響[15]。
杜詩“以古入律”現象并非偶然,其原因主要有四:一是為豐富律詩的藝術表現手段;二是為改革律詩的弊病;三是源于杜甫對詩歌的精研;四是受到杜甫文學思想的影響。
首先,“以古入律”是杜甫豐富律詩表現手段的自覺嘗試。杜甫提倡“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戲為六絕句》其五),主張古今兼收并蓄,同時還對陳子昂以來極力標舉的,一味否定齊梁詩風的主張作了適當的糾正,將齊梁詩體中“清詞麗句”的審美特質吸收到自身詩歌創作中,借以豐富詩歌的表現形式。此外,他還主張“別裁偽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戲為六絕句》其六),提出詩歌創作不能固步自封,而要在前人的基礎上開拓創新。嚴羽《滄浪詩話》評“少陵詩憲章漢魏,而取材六朝,至其自得之妙,則前輩所謂集大成者也”[7]3。杜甫廣泛吸取前代文學遺產精華:詩騷以來的比興傳統,漢魏樂府的現實主義精神以及白描、對話等創作技法,最終成為詩國的集大成者。“以古入律”表明杜甫不再滿足于單向的吸收借鑒,開始嘗試雙向互動的融合創新,以發掘詩歌尚不為人所知的表現潛力。
其次,“以古入律”亦是杜甫為革除律詩弊病而作的創新嘗試。律詩在唐代定型,并形成了一套與之相適應的寫作規范,這一方面有助于后人學習律詩;但也易變成禁錮詩人創造活力的“鐐銬”,使律詩形式流于僵化,詩人對于形式的過度關注還會使律詩喪失“興寄”與“風骨”。陳子昂便感嘆“仆常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詠嘆”(《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16]。杜甫也表達了“恐與齊梁作后塵”(《論詩絕句》其五)的擔憂,他不否認齊梁體“清詞麗句”的價值,但他明白齊梁體詩實質空泛且消極,會給效仿者帶去無可估量的負面影響,而“以古入律”就是他糾正這種時弊的有益嘗試。其實“以古入律”在中唐亦不乏呼應者,元稹、白居易都有不少這方面的嘗試,但仍要屬杜甫的“以古入律”實踐最為爐火純青。
再次,杜甫的“以古入律”還與他對詩歌的精心鉆研密切相關,杜甫的律詩成就人所共知,其古詩亦為人稱道,比如清人劉熙載就高度評價其古體詩,并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杜甫的“以古入律”是由于精通古體:
少陵以前律詩,枝枝節節為之,氣斷意促,前后或不相管攝,實由于古體未深耳。少陵深于古體,運古于律,所以開闔變化,施無不宜。[17]
至于杜甫和律詩的淵源就更深了,他出生于書香世家,祖父杜審言為武后時期著名詩人,為律詩體式的確定作出了極大的貢獻。杜甫在《進雕賦表》中毫不掩飾其對乃祖的推崇:
亡祖故尚書膳部員外郎先臣審言,修文于中宗之朝,高視于藏書之府,故天下學士,到于今而師之。臣幸賴先臣緒業,自七歲所綴詩筆,向四十載矣,約千有馀篇。[7]1789
甚至直言“詩是吾家事”(《宗武生日》),可知杜甫自幼便受到老杜家學淵源影響,早早開啟了詩歌創作生涯,為顯揚家學對律詩創作甚為用心。杜甫還將精研律詩作為其人生追求,放言“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陶冶性靈存底物,新詩改罷自長吟。孰知二謝將能事,頗學陰何苦用心”(《解悶十二首》其七)。杜甫于詩歌創作過程中不斷修改、錘煉,花費了頗多心血,正因其精研古體詩和律詩,所以他能兼擅二體達到“以古入律”的化境。
最后,“以古入律”還是杜甫自身文學思想影響的產物。杜甫年少時受盛唐文化的浸淫,其文學思想也受到盛唐詩學以壯麗雄渾和天然清新為上的審美風尚的影響,比如杜甫曾用“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春日憶李白》)來夸贊李白的詩才。但杜甫又見證了唐王朝的由盛轉衰,因此其文學觀念也打上了重興寄、規諷和美刺[18]的時代烙印。他評價陳子昂“有才繼騷雅,哲匠不比肩”(《陳拾遺故宅》),即是贊賞其對于風雅精神的復歸;再如他評價元結《春陵行》“不意復見比興體制,微婉頓挫之詞,感而有詩,增諸卷軸”[7]1396,即是對其詩歌發揮美刺功能的贊揚。在詩歌創作方面,杜甫雖贊賞一氣呵成的天才,但他更提倡學力和苦思,主張“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應須飽經術”(《又示宗武》),“頗學陰何苦用心”(《解悶十二首》其七),以抵達詩歌創作的“神”境。“以古入律”即援引古詩技法、精神內核入律詩,既能繼承盛唐以來的自然真淳風尚,又可延續自《詩經》以來的興寄傳統,同時還能體現作者深厚的學力及其在詩歌創作方面的良苦用心,標舉自身文學主張。
杜甫“以古入律”的詩史意義主要表現在三大方面:一是強化了杜律本身的個性特色;二是催生了中晚唐“以古為律”風尚;三是為詩歌史的演進提供了重要啟示。
首先,“以古為律”對強化杜律本身的個性特色具有重要意義。首尾聯重復用字使杜律句式更靈動、流暢,更富于節奏感,如“春水春來洞庭湖,白蘋愁殺白頭翁”(《清明二首》其二),劉禹錫在《全唐詩話》中便盛稱尾聯春水二句,謂兩春字疊用見妙[7]1624。在律詩中增加虛詞不會對句意產生實質性影響,但卻能“加強語氣的轉折騰挪,活潑動蕩”[10]48-50,使其情感表達更富于張力,如《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一詩,每句均有虛詞斡旋其間,“忽傳、初聞、卻看、漫卷、即從、便下”讀來一氣流注,狀喜悅之情如在目前。此外:“它能使詩歌語調流暢健練,情致生動深婉,變板滯為流動,化質實為空靈,有效地拓展了詩歌的表現空間,豐富了詩歌的表現手段,增添了詩歌的審美蘊含。”[14]33-36
而將敘事、議論成分引入律詩,用律詩反映時事的嘗試則接續了自漢魏古詩而來的現實主義精神,掃除了齊梁以來流蕩的萎靡詩風,增添了詩歌的“風骨”,更彰顯了杜詩“沉郁頓挫”的本色,《晝夢》《白帝》《黃草》《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等詩亦如此。正如吳承學所言,“‘以古入律’能提高律詩的意境風骨,開拓其氣度章法,增加其渾然古樸之美”[9]79。
杜甫的“以古入律”形成了不同于盛唐時期李白等人“以古入律”的獨特風格。李白喜“以古入五律”,田雯《古歡堂集雜著·論五言律詩》評曰:“青蓮作近體如作古風,一氣呵成,無對待之跡,有流行之樂,境地高絕。”[19]而杜甫則多“以古入七律”,這主要是由二人的詩體尊卑觀念及其所處的時代風氣差異所致。初盛唐復古風氣極盛,詩人以漢魏五古為尊,因此這一時期的律詩創作多追摹漢魏五古;到了杜甫所處時代,律詩成熟且成為詩體正宗,七律創作蔚然成風。其次,李白的“以古入律”屬對極率意,甚至存在通篇不對仗的極端例子,嚴羽《滄浪詩話》評其《夜泊牛渚懷古》曰:
有律詩徹首尾不對者。盛唐諸公有此體,如孟浩然詩“掛席東南望……”之篇,又太白“牛渚西江夜”之篇,皆文從字順,音韻鏗鏘,八句皆無對偶者。[20]1405
而杜甫的“以古入律”屬對極工整,如“客子入門月皎皎,誰家搗練風凄凄。南渡桂水闕舟楫,北歸秦川多鼓鼙”(《暮歸》),申涵光評曰“此一首律中帶古,傾攲錯落,尤為入化”[7]1580。杜律的中間兩聯,基本都符合嚴格的對仗。最后,李白“以古入律”最大的特點是“氣”足“神”完,氣韻高妙,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屈復《唐詩成法》評其《送友人》一詩:
“青山”“白水”,先寫送別之地,如此佳景為“孤篷萬里”對照。“此地”緊接上二句,“一別”,送者、去者合寫。五、六又分寫。“自茲”二字,人、地總結。八止寫“馬鳴”,黯然銷魂,見于言外。[20]1054
全詩讀來毫無凝塞之弊;而杜甫“以古入律”則以骨力見勝,富有沉郁頓挫之美。如《寄贈王十將軍承俊》,明人楊慎認為“五言律詩,起句最難”而“杜子美‘將軍膽氣雄,臂懸兩角弓’……雖律也,而含古意,皆起句之可法者”[7]652,律詩起句便見古意,奠定了全詩沉郁頓挫的基調。此詩雖為寄贈之作,然讀來絕無阿諛諂媚之態,反見王將軍錚錚鐵骨形象躍然紙上。
其次,杜甫的“以古入律”對風行于中唐的“以古為律”實踐亦產生了一定影響。如前所述,初盛唐詩人的“以古入律”多為受時代風氣影響所致。陳子昂倡導的復古理論影響了初、盛唐詩壇,文人普遍持有“厚古薄今”(“尊古輕律”)的觀念,以追摹漢魏古詩為傲,在律詩創作過程中下意識地模仿古體詩。初、盛唐律詩的體制規范尚未確立,為此詩人在創作時易突破律體規范,直到杜甫出現,律詩成熟之后局面才有所改觀。初、盛唐王朝國力強盛,詩人多意氣風發,追求自由,體現在詩歌創作中即“隨心所欲常常任意逾矩”,李白當屬其中最為典型的代表。
杜甫的“以古入律”是其有意糾正律詩時弊的嘗試。律詩在唐代定型后出現形式板滯、僵化與喪失現實主義精神兩大弊病,關涉形式與內容兩大層面。前文提到初、盛唐的“以古入律”多偏重于形式,而杜甫則能兼顧二者,開創以律詩表現時事,反映民生疾苦的先河,如《春望》反映了安史之亂后山河破碎,風雨飄搖的社會實景;《登樓》則呈現了安史之亂平定后吐蕃入侵、藩鎮割據的歷史現實,這在杜甫之前極為罕見。中唐“以古為律”的創作風尚即是在杜甫以律詩寫時事的影響下所產生。元稹、白居易提倡的“律諷”(律詩中的諷喻詩)即是“以古為律”影響的直接產物,主張在律詩中表現“興寄”,達到諷諫目的。白居易《放言五首》即為律諷代表作,他直言其詩是續元稹“韻高而體律,意古而詞新”的《放言五首》長詩而來,這實際上已經是中唐文人有意識地“以古入律”了。晚唐杜荀鶴則沿著元、白等人開辟的律諷道路繼續前行,創作了數量更為豐富的律諷名篇,如《山中寡婦》《亂后逢村叟》等,這和杜甫所大力實踐的“以古入律”亦一脈相承。
最后,“以古入律”對于詩歌史的演進亦有一定的啟示意義。辯證法中存在否定之否定規律:事物的發展軌跡并非是直線式前進而是螺旋式上升的,文學創作領域亦不例外。杜甫的“集大成”地位得到了古今學者的公認,中唐元稹即評價:“至于子美,蓋所謂上薄風騷,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21]莫礪鋒也指出:
杜甫所處的時代正是古典詩歌發展史上的重要轉折點,他作為詩國的集大成者,既對前代的一切詩歌遺產進行了總結,又為后代的詩歌開辟了廣闊的道路,而后者顯然具有更為重要的意義。[22]268-269
杜甫在詩歌方面的革新功績,比起“承前”更在于“啟后”。杜甫“以古入律”的實體實踐并非一帆風順,比如后人批評杜甫夔州時期的七律不合于律詩正體,甚至譏刺其為“變格”。杜甫的“以古入律”之作從一開始的飽受爭議到贏得眾口稱贊經歷了漫長的過程。杜甫“以古入律”的詩體實踐啟示我們: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但這一過程會遇到很多阻礙,惟有經過否定之否定,文學才能實現創新跨越式發展。
杜甫以其獨樹一幟的破體意識,承擔了詩國集大成的使命,律詩在他手中得以大放異彩,“以古入律”作為其中重要一環的意義不言自明。“以古入律”并非杜甫首創,但卻在杜甫這里取得了最引人矚目的成就,這源自于時代與個人的共同玉成,如莫礪鋒所言,“杜甫的一生正好與唐帝國由盛轉衰的急劇變化的時代相始終”[22]31,其詩歌既受到了盛唐浪漫主義氣息的熏染,又沾染了安史之亂催生的濃重的現實主義色彩;與此同時,“杜甫所處的時代又是中國古典詩歌史發生重大轉變的關鍵時代”[22]43,盛唐五七言詩在體制、題材、風格等方面均取得了重大突破。此外,杜甫先天的稟賦與后天的努力亦是重要原因,他受老杜家學影響,自幼開始創作詩歌,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又因仕途失意,將半生的精力置于詩歌鉆研,達到兼擅眾體并在此基礎上嘗試破體。“以古入律”實現了形式和內容的高度統一,援引古詩技法入律革除了律詩形式僵化的弊病,提升了律詩創作自由度;而以律體寫時事,加大律詩中議論及敘事成分則使律詩突破了應制酬唱、登臨懷古、思鄉送別等傳統題材,轉而去表現更廣闊的社會現實。杜甫的“以古入律”承初盛唐而來又繼之影響了中唐的“以古為律”風氣,在中國律詩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注釋:
①本文凡引用杜詩,均出自文獻【7】,后文不再一一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