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永芝
(廣西大學 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廣西 南寧 530004)
唐玄宗天寶年間(755),唐朝將領安祿山與史思明叛唐,由于權臣的無能及玄宗的錯判,唐兵節(jié)節(jié)敗退。潼關失守后,玄宗攜楊貴妃姐妹、皇子、皇孫、公主、妃子、楊國忠、韋見素、魏方進、陳玄禮和近侍從延秋門出逃。陳玄禮所率禁軍行至馬嵬坡,止步不前,怒殺權臣楊國忠,并逼迫玄宗縊殺楊貴妃,至此,“炙手可熱勢絕倫”[1]的楊家退出唐朝政治舞臺。此一舉國震驚的“馬嵬兵變”,歷來為諸多文學家所再現(xiàn)。自元以后,戲曲逐漸興起,這一歷史事件,尤其是其中的李楊愛情糾葛也被戲曲家以不同方式、不同角度、為不同目的,再現(xiàn)于戲曲舞臺,現(xiàn)存作品有:元白樸《梧桐雨》(全稱《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元王伯成《天寶遺事諸宮調》、明吳世美《驚鴻記》、明屠隆《彩毫記》、清尤侗《清平調》(又名《李白登科記》)、清張韜《清平調》、清孫郁《天寶曲史》及清洪昇的《長生殿》。其中,《彩毫記》與二部《清平調》,皆以詩人李白為主角,展示天寶年間歷史的一部分,其余幾部作品,皆于安史之亂的背景下著力渲染了唐明皇與楊貴妃之間的情史,尤馬嵬坡兵變中“貴妃自縊”這一關目,各具特色。
據(jù)《舊唐書》,馬嵬坡兵變、楊貴妃自縊的記載如下:
及潼關失守,從幸至馬嵬,禁軍大將陳玄禮密啟太子誅國忠父子,既而大軍不散,玄宗遣力士宣問,對曰:“賊本尚在?!鄙w指貴妃也,力士復奏,帝不獲已,與妃詔,遂縊死于佛室。時年三十八,瘞于驛西道側。上皇自蜀還,令中使祭奠,詔令改葬,禮部侍郎李揆曰:“龍武將士誅國忠,以其負國兆亂,今改葬故妃,恐將士疑懼?!痹岫Y未可行乃止。上皇密令中使改葬于他所。初瘞時以紫褥裹之,肌膚已壞,而香囊仍在,內官以獻,上皇視之凄惋,乃令圖其形于別殿,朝夕視之。[2]
《新唐書》對這一事件的敘述與《舊唐書》相似,《資治通鑒》中對貴妃之死的記載則更為詳細:
軍士圍驛,上聞喧嘩,問外何事,左右以國忠反對。上杖屢出驛門,慰勞軍士,令收隊,軍士不應。上使高力士問之,玄禮對曰:“國忠謀反,貴妃不宜供奉,愿陛下割恩正法。”上曰:“聯(lián)當自處之。”入門,倚杖傾首而立。久之,京兆司錄韋諤前言曰:“今眾怒難犯,安危在晷刻,愿陛下速決!”因叩頭流血。上曰:“貴妃常居深宮,安知國忠反謀?”高力士曰:“貴妃誠無罪,然將已殺國忠,而貴妃在陛下左右,豈敢自安!愿陛下審思之,將士安則陛下安矣?!鄙夏嗣κ恳F妃于佛堂,縊殺之。輿尸置驛庭,召玄禮等入視之。玄禮等乃免胄釋申,頓首請罪,上慰勞之,令曉諭軍士。玄禮等皆呼萬歲,再拜而出,于是始整部伍為行計。[3]
上述可知,史官在描寫楊貴妃之死時的態(tài)度是冷靜客觀,幾近冷漠的,綜合他們在史書中對楊貴妃生平的描述,不難發(fā)現(xiàn)史官筆下的楊貴妃是驕縱善妒、恃寵而驕的形象,楊家則借其權勢霍亂朝綱,最終導致唐朝廷日益衰敗??梢?,史官對楊貴妃其人,是貶大于褒的,因此對馬嵬坡兵變這一事件,史官們更多站在忠臣立場上對楊家進行批判,大有借此垂戒來世之意。同時,根據(jù)上述史書對楊貴妃之死的還原,可得出幾點貴妃自縊的關鍵信息:一是楊貴妃自縊前,明皇并未與其道別,而是令高力士傳詔;二是安史之亂平后,明皇秘密遣人將楊貴妃改葬,確有其事;三是楊貴妃初葬處確有尸骸,存一香囊不毀。官方的記載簡短、客觀,貴妃自縊的細節(jié)略去不提,給人留以無限遐想。楊貴妃自縊前的具體情況究竟如何?楊貴妃的心理是怎樣的?唐明皇當時的態(tài)度又如何?貴妃死后明皇又作何區(qū)處?各位戲曲家都基于不同目的,在戲曲中作了不同呈現(xiàn),從中可一窺“楊貴妃之死”所含文化意蘊的變化軌跡。
白樸(1226—?)為元曲四大家之一,原名恒,后改名樸,字仁甫,后改字太素,號蘭谷。白樸生際金元之世,倉皇失母,入元不仕。[4]生平所著雜劇、散曲頗豐?!段嗤┯辍?,全名《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末本戲,由正末扮演唐明皇并演唱曲文。據(jù)考,白樸移居真定后,雜劇創(chuàng)作活躍,《梧桐雨》當也作于其居真定期間,是時白樸已歷經朝代更迭,在此劇中不免流露一代興亡之感慨。
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故事,在唐代文學中多有敘述,其中以白居易的長篇敘事詩《長恨歌》影響最大,白樸《梧桐雨》即取名自詩句“秋雨梧桐葉落時”[5]一句。此劇,雖以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愛情為主線,實際上更多著墨于安史之亂這一歷史事件,楊貴妃的出場并不多,且多伴于明皇旁聲色歌舞。在【楔子】中,安祿山被派遣至漁陽做節(jié)度使,心下言“只是我與貴妃有些私事,一旦遠離,怎生放的下心?”[6]490白樸一開始就將楊貴妃與安祿山的丑事揭露,并在第二折中,借宰相李林甫之口道出“陛下,只因女寵盛,讒夫昌,惹起這刀兵來了”[6]498。可見,白樸認為安史之亂的發(fā)生、唐朝由盛轉衰的緣由,與唐明皇盛寵楊貴妃有所聯(lián)系,因此在第三折編排馬嵬坡事變、楊貴妃自縊時,白樸并未維護楊貴妃的形象。陳玄禮率眾軍斬楊國忠之后,逼迫唐明皇處死楊貴妃,李楊二人的幾段對話如下:
(旦云)妾死不足惜,但主上之恩尚不曾報得,數(shù)年恩愛,教妾身怎生割舍。
(正末云)妃子,不濟事了,大軍心變,寡人自不能保。
……
(旦云)陛下,怎生救妾身一救!
(正末云)寡人怎生是好!
……
(旦回望科,云)陛下好下的也!
(正末云)卿休怨寡人。[6]504
第一段對話,面對大軍逼迫,楊貴妃立即向唐明皇求救,可見楊貴妃對唐明皇尚抱有幻想,望以情動其心,換取性命。第二段對話,陳玄禮再度相逼,楊貴妃更是直接而急迫地向明皇呼救,求生欲望愈發(fā)強烈。第三段對話,楊貴妃求救無望,高力士引其至佛堂,她終于絕望,回頭望向曾經的枕邊人,發(fā)出了怨恨之聲??梢姡讟愎P下的楊貴妃有以色誤國之嫌,在生死面前亦有自私的一面,被迫自縊前心有不甘,對此時無能的明皇更是充滿了怨恨。值得注意的是,在《梧桐雨》中,楊貴妃死后,陳玄禮還“率眾馬踐科”,出現(xiàn)了“馬踐楊貴妃”的關目,可見眾軍對楊貴妃的憤怒非常。宋金之際《宦門子弟錯立身》戲文中第五出提到的劇目便有《馬踐楊貴妃》[7],可見在宋金時的民間已有眾軍以馬踐楊貴妃遺體的傳說流傳,白樸受此影響,在雜劇中進行了藝術加工?!段嗤┯辍啡珓∮谔泼骰书L生殿中思憶楊貴妃中落幕。
白樸《梧桐雨》一劇,“因歌舞而壞江山”的主旨是較鮮明的,這不僅是受前代史官筆墨的影響,亦與白樸的個人經歷密切相關。天興二年(1233),元兵攻破汴京,白樸時年八歲,與元好問北渡,拘管于聊城,白樸生母也于動亂中喪命。白樸成年后遷居真定,拒絕仕元,亦可見其內心的戰(zhàn)爭創(chuàng)傷。他將白樸自身戰(zhàn)亂經歷代入到劇作《梧桐雨》中,便能理解他對楊家的痛恨,批評楊貴妃的以色誤國,添油加醋將貴妃之死搬演上戲曲舞臺,自然情有可原。細讀《梧桐雨》中所述貴妃之死,楊貴妃對唐明皇有怨、有恨,隨著事態(tài)的愈發(fā)緊急,白樸對楊貴妃的態(tài)度也有所變化,與明皇的幾句賓白中,有些許惋惜與同情。尤其第四折,白樸用一整折的內容,讓讀者與觀眾隨著唐明皇的視角思憶楊貴妃,讓人與明皇產生共鳴,所以說白樸對楊貴妃的處理又是有些許矛盾的。元破京時,白樸才是幼童,白樸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都拒絕入仕,但其生平基本都靠著依附朝中做官的親友生活,且據(jù)《錄鬼簿》記載,白樸曾受贈嘉議大夫太常卿[8],所以他也并非一概以金遺民自居。或許正是白樸這種對元朝廷的曖昧不明,造成了《梧桐雨》中楊貴妃之死這一關目的矛盾建構。
要之,白樸《梧桐雨》中的楊貴妃享盡明皇恩寵,卻與安祿山有染,有以色誤國之嫌。馬嵬坡兵變,楊貴妃臨死前向唐明皇掙扎求救,赴死時她是不甘的,對唐明皇眾人更充滿怨恨。楊貴妃死后,唐明皇對她的思憶又極令人動容,可見白樸《梧桐雨》創(chuàng)作中的矛盾,而這與白樸的個人經歷分不開,他幼經戰(zhàn)亂,倉皇失母,心中有戰(zhàn)爭創(chuàng)傷,雖不仕元,卻依附仕元親友,對元朝廷的態(tài)度曖昧不明,這種曖昧反映到創(chuàng)作中,形成了對楊貴妃之死的矛盾表達。
王伯成是晚于白樸的戲曲作家,涿州(今河北涿州)人,生卒年月及生平事跡均不詳,但據(jù)明賈仲明挽詞,王伯成與馬致遠為忘年交,與張仁卿為莫逆友。[9]50王伯成的《天寶遺事諸宮調》僅于《雍熙樂府》《太和正音譜》《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北詞廣正譜》等著作中存得殘曲,鄭振鐸、馮沅君、趙景深等學者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時曾各自整理過輯本,近代學者朱禧在此基礎上輯成《天寶遺事諸宮調》一書,便于查閱。據(jù)朱禧所輯,有關楊貴妃馬嵬坡身亡的套數(shù)共存十八套,從這十八套曲辭中,可看出王伯成書寫楊貴妃之死的重要轉變。
諸宮調是流行在宋、金、元時期的一種特殊文體,由若干套不同宮調的曲牌體韻文和若干段散文夾雜組成,用來敘述一個長篇故事,是當時說唱諸宮調的藝人的文學腳本。諸宮調的說唱特點,使得曲文必須要充分表達人物的情緒和心理,《天寶遺事諸宮調》描述馬嵬坡楊貴妃身死時,唐明皇與楊貴妃的唱詞便頗耐人尋味。
馬嵬坡軍士嘩變,面對禁軍壓迫,唐明皇哀告陳玄禮,乞饒貴妃,無力扭轉局面時,他只能舍棄楊貴妃,為不牽連自身鑾駕,急急催促:
【柳葉兒】可憐見唐朝天下,教寡人獨力難加。將條素白練急早安排下,把娘娘咽喉掐。他是嬌滴滴海棠花,卿呵,怎下的千軍萬馬踏!
【興龍引】重權獨霸,久養(yǎng)威轉加,致教主弱臣強,內外忒差。其間事節(jié),莫不也干連著鑾駕?賜一條素練,撅三尺黃沙!
【么篇】斟量口氣,見得將他難救拔。教娘娘速赴轅門,早受刑罰。非干易舍,便告的半霎兒嚴假,枉與他廣增些怨望,剩添些驚怕。[10]77
唐明皇一面假惺惺地憐惜楊貴妃,覺她是“嬌滴滴海棠花”,“怎下的千軍萬馬踏”,一面又擔心其間事節(jié)“干連著鑾駕”,于是“將條素白練急早安排下,把娘娘咽喉掐”,催促楊貴妃“速赴轅門,早受刑罰”,可見在危難面前,唐明皇為保全自身,舍棄了楊貴妃。楊貴妃對此自然不甘,但她不像白樸筆下的楊貴妃般掙扎求救,滿心埋怨,而是將憤懣全力輸出:
【么篇】“陛下!著哀告敢為敢做的陳玄禮,更不弱如當世當權郭子儀。又不曾背叛朝廷,篡圖天下;又不曾違犯國法,誤失軍期。平白地處死,無罪遭誅,性命好容易! ”[11]64
【金菊香】“早忘了長生殿夜參差,悄悄無人私語時,枕邊誓約中甚使?鈿盒金釵,放著證明師![11]66
【么篇】“早則耳干眼凈眾嬌姿,早則意斷恩絕兩姓子。有句話再三囑咐你,若得見君王,卻道俺傳示![11]66
【尾聲】“把我生勒死,不知為何事?若施行了之后,卻休教死骨頭上揣與我個罪名兒。”[11]66
通過以上四支曲,楊貴妃把對唐明皇的怨恨一股腦全傾訴出來,且她認為自己“又不曾背叛朝廷,篡圖天下,又不曾違犯國法,誤失軍期”,并未到要遭眾軍屠戮的地步。她責問唐明皇是否早已忘了長生殿中二人私語、枕頭邊誓約、金釵為證,更不甘自己死后,被背上亡國禍水的罪名!【金菊香】【么篇】【尾聲】三支連曲層次遞進地宣發(fā)楊貴妃臨死前的憤怒,易引起聽眾的共情,作者王伯成也借楊貴妃之口表達了自己對該歷史事件的理解,即楊貴妃只是被政治裹挾的一位女子,難擔禍國殃民的罪名,所以王伯成有意為她鳴不平。也正因此,在描寫“馬踐楊貴妃”這一關目時,王伯成并不像白樸,僅以一科介示之,而是用了四套曲,詳盡描繪了楊貴妃死后被千軍萬馬踐踏的情形,她“馬蹄踏蕩無尋處”的下場,令人不忍卒讀。
相較于白樸的《梧桐雨》,王伯成《天寶遺事諸宮調》中,對唐明皇統(tǒng)治下的唐朝廷批判色彩更明顯,這不僅體現(xiàn)在唐明皇對楊貴妃的舍棄上,還體現(xiàn)在其他親歷者的口述中。高力士是全程目擊了李楊愛情及安史之亂的人物,在楊貴妃死后,他曾哭祭道:
【干荷葉】明明是不曾題,暗暗地早任誰知,做多少英雄勢,見放著亂宮賊,不敢與他做頭敵。既然教奸婦一身虧,你卻須合問那奸夫罪![11]74
【六么令】早則都你東我西,懲平地葬送三不歸:卻教父南子北無前事,間隔在兩下里;到黃泉,見壽王迎禮,第一句說甚的?是子是皇妃?情理卻也受煞你將軍氣![11]75
【干荷葉】一曲,王伯成借高力士之口,道出了君臣的虛偽及無能,不敢與叛軍做頭敵,而是強加罪于楊貴妃。【六么令】點出了楊貴妃死后的尷尬處境,至黃泉,其身份究竟“是子是皇妃”?諷刺唐明皇強奪自己兒媳的行為,此乃君王的失德。
雖王伯成生平事跡不可考,卻也不難從《天寶遺事諸宮調》的【引辭】部分推測其創(chuàng)作意圖?!短鞂氝z事諸宮調》流傳下來的引辭有三套,主要保存在《雍熙樂府》這一戲曲選本中,引辭云“將天寶年間遺事引,與楊貴妃再責遍詞因。剔胡倫公案全新,與諸宮調家風創(chuàng)立個教門?!盵10]89(《天寶遺事引》)“胡倫”,即“囫圇”,整個兒之意,王伯成要重新評價李楊這樁歷史公案,據(jù)上述文本分析不難看出,王伯成有批判唐明皇、為楊貴妃鳴不平之意,與之前大多數(shù)作品(包括白樸《梧桐雨》)的主要思想都不同。關于安史之亂爆發(fā)的緣由,王伯成也有自己的判斷,他認為“恩多決怨深,慈悲反受殃,想唐朝觸禍機,敗國事皆因偃月堂。張九齡村野為農,李林甫朝廷拜相?!盵10]80(《遺事引》)偃月堂,是李林甫堂名,《新唐書·李林甫傳》載:“林甫有堂如偃月,號偃月堂。每欲排構大臣,即居之,思所以中傷者。若喜而出,即其家碎矣?!盵12]后因以喻稱權臣嫉害忠良的地方,可見王伯成認為安史之亂罪魁禍首乃李林甫等一眾權臣,而非楊貴妃之過也。
要之,王伯成《天寶遺事諸宮調》一作,描寫馬嵬坡楊貴妃身死與前作有很大區(qū)別,他以楊貴妃的視角,憤怒地責問、抨擊危難時舍棄她的唐明皇,堅決不肯背負亡國罪名,并詳盡地“唱”出楊貴妃縊死后萬馬踐踏的凄涼場景,令聞者傷心。同樣是藝術虛構,相較于白樸創(chuàng)作的矛盾,王伯成更清晰的表達了對唐明皇及當時權臣的批判,為楊貴妃發(fā)出不平之音,《天寶遺事諸宮調》也成為文學藝術虛構中楊貴妃形象由貶到褒的轉折之作。
明代有兩部傳奇作品涉及到李楊題材,即吳世美《驚鴻記》及屠隆《彩毫記》。繼王伯成《天寶遺事諸宮調》之后,這兩部作品對楊貴妃的維護之意更明顯,并大力宣揚了李楊之間的愛情。
吳世美,字叔華,烏程人,生卒年及生平均不詳,約明神宗萬歷初前后(1573)在世。其《驚鴻記》中,楊貴妃形象的塑造比《彩毫記》要更立體一些,主要演唐明皇與梅妃、楊貴妃事。該作的主要角色是梅妃,作者不免將楊貴妃塑造成一個恃寵而驕、善妒的寵妃形象,但吳世美對她并未過多譴責,而是頗具欣賞的眼光,更遑論將亡國罪名安在一婦人身上。《驚鴻記》在敘述馬嵬兵變、楊貴妃身死關目時,又有不同的藝術虛構,涉及出目有:二十七出《馬嵬殺妃》、三十五出《馬嵬移塟》、三十七出《香襄起悼》、三十八出《仙客蜀來》、三十九出《幽明大會》。
《馬嵬殺妃》一出中,楊貴妃得知軍士嘩變、眾軍逼明皇賜死自己時,她的反應是:“(貼向生作悲跪云)陛下顧遠計宗社,何必戀一妃?妾誠負國,死無所恨?!盵13]132楊貴妃從國家宗社的角度出發(fā),深明大義地誠勸明皇顧及國家、不要貪戀兒女私情,楊貴妃的形象相比前作,有了質的躍升。吳世美之后用大段曲文和賓白來渲染帝妃死別之情狀,可見二人之情真,極令人動容,最終貴妃在囑托高力士“你為我堅心圣皇”[13]135后從容赴死。吳世美還有意略寫了貴妃縊死的過程,且未虛構將士以馬踐尸的情節(jié)?!恶R嵬移塟》一出,演安史之亂后,高力士與李念奴奉旨于馬嵬坡移葬楊貴妃,高力士在遺骸處尋得錦香囊,歸還與明皇作一念想,該出內容與正史符合。《香襄起悼》一出,演明皇見香囊而思悼楊貴妃?!断煽褪駚怼芬怀?,演楊貴妃死后歸列仙位為太真王妃,托臨邛道士傳書與明皇,內有鈿合金釵為證?!队拿鞔髸芬怀觯輻钯F妃(太真王妃)借道士口與眾人會,道士開解明皇等人道:從今后那悲歡索無益,莫癡心,向七夕迷離。[13]187頗有些佛道思想的意味。
上述可見,吳世美《驚鴻記》與《梧桐雨》《天寶遺事諸宮調》相較,最大的不同是同時拔高了楊貴妃與唐明皇的形象,在馬嵬坡貴妃身死一關目中,表現(xiàn)了二人之情深,將楊貴妃塑造成考慮家國宗社、深明大義、從容赴死的形象。太真王妃托道士傳信這一情節(jié),也是前作未曾出現(xiàn)的,加之臨邛道士對李白、唐明皇等眾人的傳道,可體會到吳世美在此作中融入的佛道思想。
屠?。?543—1605),字長卿,又字緯真,號赤水,別號由拳山人、一衲道人、蓬萊仙客,晚年又號鴻苞居士,其《彩毫記》主要演李白事,約作于萬歷二十六年(1598)年后,此作描寫楊貴妃的情節(jié)占比并不多,主要有貴妃薦李白、貴妃捧硯、貴妃請死等關目。楊貴妃總體形象是一個愛才的寵妃,至安祿山叛亂,楊貴妃聽說安祿山叛亂是“以誅楊氏為名”時,說道:“反賊既以誅楊氏為名,罪在賤妾,敢效一死,以謝萬姓。請賜自盡,勿誤國家大事?!盵14]3281可見此時的楊貴妃是深明大義的,相比前作,唐明皇對此事的應對也變得更正面:他安慰楊貴妃“彼不過借你為兵端,卿亦何罪?誓同生死”[14]3281。需單獨說明的是第三十四出《蓬萊傳信》,該出描寫了唐明皇遣清虛道士上天入地尋求楊貴妃游魂,道士終在蓬萊仙宮與楊貴妃得見,替明皇、貴妃二人傳相思之情?!杜钊R傳信》一出,楊貴妃為主唱,思憶唐明皇時,唱詞頗纏綿悱惻,為二人的愛情添一份真意。當她得知明皇如今的處境,還自責道“李君多難,皆賤妾為之也,追悔何及”[14]3314,將明皇遭受的苦難歸咎于自身,再現(xiàn)楊貴妃之“真”,此出對道士尋訪楊貴妃、替李楊傳信的描述頗為具體,當受《驚鴻記》的影響。
上述吳世美《驚鴻記》與屠隆《彩毫記》有頗多相同之處,二者都有意維護唐明皇與楊貴妃之形象,贊揚二人之間的真情,最后楊貴妃升仙、蓬萊傳信等關目,都融入了佛道思想,這些共同點與二人生活的時代背景與成長經歷密切相關。二人都生活于明萬歷時期,此時社會經濟發(fā)展、商業(yè)繁榮,人們對戲曲這種通俗文學的需求也愈發(fā)旺盛。明中葉王李之學興起以后,文學創(chuàng)作倡導真情實學,湯顯祖、袁宏道等人將其思想發(fā)揚光大,以至“士大夫靡然信之”,“士風大都由其染化”[15],由此湯顯祖開啟戲曲“至情論”的創(chuàng)作之路,戲曲家紛紛效仿,很明顯,吳世美與屠隆都受到尚情社會思潮的影響,并作出了響應。另一方面需要注意的是,雖吳世美生平不可考,但他與屠隆一樣,筆下的楊貴妃都從家國宗社出發(fā),自愿赴死,且有意維護了唐明皇的形象,屠隆受恩于皇朝,劇作中難免摻入儒家正統(tǒng)思想,由此看來,吳世美應當也接受過儒學教育。兩部作品中,楊貴妃升仙、蓬萊傳信等內容也頗為一致,屠隆晚年曾遨游吳越間,尋山訪道,且從他自號由拳山人、一衲道人、蓬萊仙客、鴻苞居士可看出其修禪問道之心,因此在作品《彩毫記》中融入佛道思想,既迎合了民眾尚情、尚奇的娛樂需求,又表達了自己的本心。
要之,明代吳世美《驚鴻記》與屠隆《彩毫記》在描寫楊貴妃之死時有頗多相似之處,二部作品都較生動地描繪出李楊二人臨別時的不舍,表現(xiàn)二人之情“真”,楊貴妃赴死的態(tài)度不同于《梧桐雨》的求助、《天寶遺事諸宮調》的責問,而是為唐明皇考慮,自愿請死,其形象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拔高。吳世美、屠隆二人在明中葉以來解放人性的呼聲下,自發(fā)描寫了李楊之間的真情,下意識忽略安史之亂中李楊的過錯,又出于個人學習、生活經歷融入正統(tǒng)意識和神仙教化思想。
清時與李楊題材有關的戲曲作品有四:尤侗《清平調》(又名《李白登科記》)、張韜《清平調》、孫郁《天寶曲史》及洪昇的《長生殿》。
尤侗、張韜的二部《清平調》皆演李白事,未正面描寫安史之亂、馬嵬坡事變,楊貴妃以正面形象出現(xiàn),二劇中的楊貴妃皆慧眼識珠,欣賞李白之才學,未涉安祿山事,與明時《驚鴻記》《彩毫記》相比,一定程度上美化了楊貴妃形象。孫郁《天寶曲史》一劇,從劇名即可看出孫郁“以劇寫史”的目的,所以他多從歷史史實描寫楊貴妃事跡,并未過多美化。
寫李楊題材最為細致生動、影響最大的當屬洪昇的《長生殿》。洪昇(1645—1704),字昉思,號稗畦,又號稗樹、南屏樵者,浙江錢塘(今杭州)人。洪昇《長生殿》共五十出,將安史之亂、唐朝盛衰背景下的李楊愛情娓娓道來,劇中將貴妃之死描述得更為詳盡,從上卷第二十四出至下卷第五十出,用整整大半的篇幅,編排了楊貴妃馬嵬坡身死、李楊生死訣別、別后明皇追憶、改葬、尋訪、重圓等內容,通過第二十五出《埋玉》、第三十出《情悔》、第四十三出《改葬》、第五十出《團圓》等出目內容的分析,可見洪昇描寫楊貴妃之死與前作的異同。
《埋玉》一出,楊貴妃赴死時的態(tài)度又有一定的變化,當陳元禮(即前作中的陳玄禮)率眾軍要逼殺楊貴妃時,面對悲傷無措的唐明皇,楊貴妃不僅不懼怕,還三勸唐明皇舍棄己身:
(旦哭介)陛下呵【耍孩兒】事出非??绑@詫,已痛兄遭戮,奈臣妾又受波查。是前生,事已定,薄命應責罰,望吾皇急切拋奴罷,只一句傷心話。[16]181
(旦跪介)臣妾受皇上深恩,殺身難報,今事勢危急,望賜自盡,以定軍心,陛下得安穩(wěn)至蜀,妾雖死猶生也。[16]182
(旦)陛下雖則恩深,但事已至此,無路求生,若再留戀,倘玉石俱焚,徒增妾罪,望陛下舍妾之身,以保宗社[16]182
楊貴妃第一段曲白,將此劫定為命數(shù)所歸,勸明皇早日拋棄自己,明皇不肯,楊貴妃跪下再勸明皇,舍卻自己,穩(wěn)定軍心以保證明皇安穩(wěn)至蜀地,明皇再三挽留,楊貴妃以保家國宗社為由,三勸明皇賜死自己,可見楊貴妃之忠,既忠于情義,亦忠于家國。面對這樣的楊貴妃,洪昇亦貼心地刪除了元代文學戲曲作品中常見的馬踐楊貴妃的關目,眾軍僅入內查驗楊貴妃尸首后退場。
相比前述李楊題材戲曲作品,《長生殿》最獨特之處是安排了《情悔》一出,該出述楊貴妃游魂在馬嵬坡飄蕩,思憶往昔,懺悔道:(悲介)只想我在生所為,那一莊不是罪案?況且弟兄姐妹,扶勢弄權,罪惡滔天,皆總由我,如何懺悔得盡?[17]33楊貴妃悔自己生前恃寵而驕,家親借此搬弄權勢,以致家國遭難。上述屠隆《彩毫記》楊貴妃亦有懺悔之舉,但她只是感慨自己牽連唐明皇,至洪昇《長生殿》,楊貴妃的格局更大。洪昇安排《情悔》一出的意圖,在其自序中便可尋得蛛絲馬跡,其自序言:“然而樂極哀來,垂戒來世,意即寓焉。且古今來逞侈心而窮人欲,禍敗隨之,未有不悔者也,玉環(huán)傾國,卒至殞身死而方知情悔何極,茍非怨艾之深,尚何證仙之與?”[16]8可見洪昇寫玉環(huán)情悔,有“垂戒來世”的目的,凸顯了其正統(tǒng)思想及憂患意識。
洪昇寫《尸解》《改葬》《重圓》等出,又具新意。前述戲曲作品中,楊玉環(huán)埋尸處,確有遺骸在,洪昇《尸解》則演楊貴妃在織女引導下練形度地、尸解上升,因此墳中已無遺骸痕跡。《改葬》一出演唐明皇為楊貴妃改葬事,正史記載唐明皇因顧及軍士,密令人改葬楊貴妃,前述《驚鴻記》亦敘明皇令高力士、李念奴改葬楊貴妃,而在《長生殿》中,唐明皇親返馬嵬驛,為楊貴妃遷葬,可見二人情誼之堅。前述幾部涉及楊貴妃之死的作品,《梧桐雨》《天寶遺事諸宮調》皆止于唐明皇對楊貴妃的思憶之中;《驚鴻記》《彩毫記》至道士尋訪楊貴妃仙魂、李楊以信傳情結束;《長生殿》則用近五分之一的篇幅(《雨夢》《覓蒐》《補恨》《寄情》《得信》《重圓》),重新虛構上述關目,并安排了李楊重逢、玉帝賜旨二人永結夫妻的大團圓結局,給這段姻緣畫上了完美句號,這是作者對筆下那位忠于情義的女子最好的慰藉。
洪昇《長生殿》很明顯也承繼了晚明“尚情”創(chuàng)作思潮,同時亦具正統(tǒng)思想與憂患意識。據(jù)章培恒所編《洪昇年譜》可知,洪昇與妻子相互扶持、恩愛甚篤,想必這也是他塑造楊貴妃忠情、忠義的原因之一。洪昇外祖黃機嘗仕清為大學士,父亦仕清,家饒藏書,他本人天資聰穎,髫齡即躋身作者之林,平生放蕩不羈,好誚諷權貴,以此取憎于時。[18]可見洪昇受過正統(tǒng)的儒學教育,且傲視權貴,憂心國家。正是洪昇個人經歷與成長環(huán)境的結合,才誕生了既具“尚情”風格又兼正統(tǒng)思想的《長生殿》。
歷史中的楊貴妃常被批評為亡國禍水,正史對她的評價貶大于褒。她集六千寵愛于一身,驕奢淫逸,楊家借此權傾朝野,得寵并非過錯,然楊家專權誤國、敗壞朝綱卻是不爭的事實,以致于安史亂起,紅顏薄命,身死馬嵬。這樣一位充滿傳奇色彩的美人,自然是通俗文藝作品中廣受作家與民眾喜愛的人物,從歷史到虛構,從文本到表演,許多關于楊貴妃的說唱、戲曲、小說,塑造出了不同的貴妃形象、對貴妃之死進行了各具特色的藝術虛構。元白樸《梧桐雨》指出楊貴妃以色誤國、唐明皇因歌舞而壞江山,卻又將明皇思憶的曲白寫得極為凄婉動人,體現(xiàn)出白樸描寫貴妃之死的矛盾心態(tài),這與其對元朝的曖昧態(tài)度有關。元王伯成《天寶遺事諸宮調》有為楊貴妃翻案之意,貴妃臨死前的憤怒,既是作者為她鳴不平,也是對造成王朝衰敗的權臣的痛恨,這部作品可視為戲曲作品中楊貴妃形象由貶到褒的轉折之作。吳世美《驚鴻記》、屠隆《彩毫記》二部作品,亦承前人王伯成的腳步,美化貴妃形象,但他們是從楊貴妃對唐明皇的真情出發(fā),而非政治上的直接評判,吳世美、屠隆都受到明中葉以后“尚情”思想的影響,著重寫男女之情,李楊之間的真情通過馬嵬坡貴妃之死達到高潮,同時也因作者個人經歷與喜好,加入了儒家正統(tǒng)意識與佛道思想。至清洪昇《長生殿》,李楊愛情題材達到一個新的高峰。洪昇敘述馬嵬坡貴妃之死時,貴妃是一個為明皇、為家國宗社再三勸明皇舍棄自己的妃子,她忠于情、忠于義、忠于家國,李楊愛情在安史之亂的背景下更顯珍貴,令人動容。唐明皇親自為楊貴妃改葬這一細節(jié),更證二人之忠情,最難能可貴的是楊貴妃魂游馬嵬時的情悔,體現(xiàn)出作者洪昇的憂患意識。為褒揚李楊愛情、也為了寄托心中所愿,洪昇特意安排了大團圓結局,這是從前作品從中未曾有過的創(chuàng)新之舉。顯而易見地,洪昇作品中一方面既繼承了晚明“至情論”的戲曲創(chuàng)作風格,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洪昇的正統(tǒng)思想與憂患意識。